第 39 章 疑竇暗生
從那時至今,已過了多少年了?</br> 溫雪塵也記不清了。</br> 輪椅木輪轆轆地軋過塔前散落的星砂,塔門在眼前吱呀一聲打開。</br> 門開啟的瞬間,有無數(shù)碎片一樣的聲音朝溫雪塵耳畔涌來,耳語像是一波波上漲的潮水,追逐著、驅(qū)趕著,直至將他沒頂方休。</br> “溫師兄!溫雪塵!溫白毛!”</br> 徐行之站在清涼谷谷中的一片桃花林下,推著他新做好的輪椅,對著清涼谷校場上扶杖而立的溫雪塵揮手,“溫白毛”三字嚇得校場上的清涼谷弟子們心驚膽戰(zhàn)到恨不得把耳朵戳聾。</br> “……塵哥。”</br> 這回是個女孩的聲音,溫柔得像桃花瓣落在風中。</br> “雪塵,你來啦。”</br> “……溫雪塵,你真夠慢的。”</br> 推著他進塔的清涼谷弟子在雙腳安全踏入塔內(nèi)時松了一口氣,然而偶一低頭,卻見溫雪塵面色青白,肘部壓在大腿上,壓住前額,肩膀微微發(fā)顫。</br> 幾人同時回頭望向塔外看似平淡無奇的滿地星砂,不約而同地生出幾分憂慮來:“溫師兄,你還好嗎?”</br> ……溫雪塵若是出了什么事,無人能壓制得住那能吸血食肉的星砂,他們就等同于被囚禁在了這高塔之內(nèi)。</br> 好在片刻之后,溫雪塵的眼神便復歸清明,抬頭道:“……無事。往里去吧。”</br> 幾人這才各自安心下來。一名清涼谷弟子從懷里取出一瓶療心安神的丹藥,畢恭畢敬地呈上。</br> 溫雪塵取出一粒藥,放于舌下壓著,隨即指點道:“先去左側(cè)第三間小室,那里有人在。”</br> 上次他來到蠻荒時,便感知到塔內(nèi)有人,只是那回他是專程來尋徐行之的,徐行之既然不在塔中,他也沒必要費心動用靈力強行入塔。</br> ……他向來不喜歡自找麻煩。</br> 然而這回他為了阻攔九枝燈進蠻荒,不得不來。</br> 推開小室門的瞬間,一股蠅蛆唯恐避之不及的臭肉味迎面撲來,在場諸人紛紛掩鼻,溫雪塵卻面色如常,搖著輪椅進入小室之中。</br> 地上的那團肉還能勉強瞧出個囫圇的人形來。溫雪塵行至他面前,正在思考他哪里是頭哪里是臉,那團肉便嘶聲喊叫起來:“誰?是誰?”</br> 他迫不及待道:“不管是誰,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br> 溫雪塵:“好。但我有幾個問題。好好回答我的問題,我給你個痛快。”</br> 腐肉興奮得顫抖不已:“說……你說!你說什么我都答!”</br> “你是誰?”</br> “封山……我是封山之人。”</br> “誰將你囚于此處?”</br> “孟重光……”封山之主提起這個名字時,竟把聲調(diào)降了下去,似乎是害怕隔墻有一只屬于孟重光的耳朵悄悄探出,竊聽到二人的對話。</br> 溫雪塵從輪椅上俯下身來:“他們?nèi)チ四睦铮俊?lt;/br> “我不知道……”那人極怕回答不了溫雪塵的問題,惹得他不痛快,急忙把自己所知的細枝末節(jié)全部倒出,“他們?nèi)孔吡耍粋€不剩,就連那個徐行之也……”</br> 在聽到“徐行之”三字時,溫雪塵的聲音變得有些微妙:“……徐行之?你見過他?”</br> 封山之主雙眼已被剜剩下兩個黑漆漆的洞,他聽出溫雪塵聲音有異,為求一死,他積極地描述起徐行之來:“他右手殘廢了,和孟重光在一起。他……”</br> 然而他猜錯了,溫雪塵好像對徐行之并不很感興趣。</br> 他涼涼地打斷了他:“他們是何時離開的?”</br> “大概幾日,不,幾十日……十幾日前……”封山之主有些崩潰了,他混亂地蜷成一團,畏縮得像是一條肉色的、肥碩的巨蠶,“我不記得了,我”</br> ……他被挖了眼睛,又被獨囚在此處,晝夜不分,倒也正常。</br> 溫雪塵沉吟半晌后,再問:“他們離開,你當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br> “不知道……”他痛苦呻吟道,“孟重光他將我弄成這副德行后,便將我棄置此處……求你了,給我個痛快吧……”</br> 溫雪塵也沒有別的問題可問了,他點一點頭,依約轉(zhuǎn)身,對等候在門口的幾個弟子吩咐:“殺了他。”</br> 一名弟子拔劍出鞘,忍受著濃郁的惡氣上前幾步,劍鋒還未及落下,就聽封山之主痛號一聲,皮膚上竟冒出了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肉芽。</br> 肉芽化為肉藤,只轉(zhuǎn)瞬間便把那弟子的劍刃吞噬進了封山之主的體內(nèi)。</br> 軀體內(nèi)纏進了一把劍,封山之主只覺肝腸寸斷,發(fā)瘋似的打滾悲鳴起來,戚戚之聲聽得門內(nèi)外的弟子齊齊變了臉色。</br> 方才拔劍的弟子更是懼怕,剛才升騰而起的肉藤險些把他的手也一并吞進去。他倒退數(shù)步,直接撞上了溫雪塵的輪椅。</br> 溫雪塵蹙眉,在封山之主的聲聲悲鳴中冷聲道:“孟重光給你下了妖道的詛咒?”</br> 封山之主口不能言,痛不欲生,只能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咆哮宣泄?jié)M腔的痛苦。</br> 溫雪塵心中有了數(shù),道:“……抱歉。你現(xiàn)在成為孟重光身體的一部分了。你的命與他的命相連,除非殺了孟重光,否則我殺不了你。”</br> 溫雪塵望向那地上抽搐的卑賤的腐肉:“……告訴我,他現(xiàn)在何處,我也許還能救你。”</br> 封山之主絕望地痛哭起來。</br> 這回溫雪塵才完全確認,此人此時仍說不出孟徐二人去向,證明他實在不知。</br> 溫雪塵將輪椅搖出小室:“四處搜一搜,看能否查出他們的去向。”</br> 弟子們依言四處散開,不敢再去聽那小室內(nèi)傳來的悲泣聲。</br> 溫雪塵望著閉掩的門扉,神情疑惑。</br> 此人與孟重光實力有云泥之別,明明只是一名小嘍啰而已,孟重光對他是哪里來的那么深重的恨意?寧肯將他與自己的性命相連,也不肯叫他輕易就死?</br> 溫雪塵想著心事,沿著活溪搖了幾步路,便聽得一陣清泠泠的脆響從一間房中傳來。</br> 溫雪塵霍然僵硬,輪椅猛地一轉(zhuǎn),咬牙朝發(fā)出響動的房內(nèi)趕去,不等來到門扉前,他便朝前傾出半個身子來,惶急地伸手將半掩的門一把掀開</br> 正在門內(nèi)搜尋的清涼谷弟子疑惑地轉(zhuǎn)過頭來:“……溫師兄?”</br> 溫雪塵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那響聲的來源。</br> 這間小屋整潔素凈得很,有鏡子、骨針、亦有木頭削成的發(fā)梳,還有幾樣繡工細膩的四角荷包掛在床畔,顯然是女子的房間。</br> 懸掛在床頭的還有一枚碧玉鈴鐺。被輕風激揚而起的玉丸來回碰撞著內(nèi)壁,發(fā)出溫潤可愛的叮叮脆響。</br> 溫雪塵抬起手:“把那枚鈴鐺取下來。”</br> 那弟子雖是摸不著頭腦,但也不敢違逆溫雪塵,正欲上前,便又聽溫雪塵道:“慢著。我自己來。”</br> 很快,那碧玉鈴鐺躺在了溫雪塵的手心里。</br> 他一語不發(fā),將鈴鐺系在自己腰間,向外走去,也將弟子惑然不解的目光遠遠拋至身后。</br> ……一個遙遠的聲音攙合著叮叮當當?shù)拟徱粼谒呿懫穑骸安虏挛沂钦l啊?”</br> 一雙柔軟又帶有薄繭的手覆蓋在他眼上,讓他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溫暖的漆黑中。</br> 他聽見年少時的自己平聲答道:“說話的是徐行之。”</br> 說著他抬起手來,覆蓋上了那雙掩住他雙眼的手,聲音變得柔和了許多:“……我知道是你。”</br> 捏著嗓子的徐行之咳嗽一聲,找回了自己的本音,掃興道:“溫白毛,你這什么耳朵?”他頗不服氣地晃了晃右手上的六角鈴鐺,“我和小弦兒手上都戴鈴鐺,你怎能認出捂住你眼睛的是小弦兒還是我?”</br> 年少的溫雪塵言簡意賅地答道:“不一樣。”</br> ……說不出為什么,但就是不一樣。</br> 旋即,他又道:“怎么今日有空來清涼谷?”</br> 這話自然不是問徐行之的,他也不會不識趣地挑這種時候插嘴。</br> 女子的聲音溫軟,再硬的心只要遇見了這聲音都會禁不住軟成一泓春水:“……我想來見你。”</br> 握住鈴鐺離開房間許久后,溫雪塵提住的一口氣方才松懈下來。</br> 他輕撫著鈴鐺的青玉薄殼,手法輕柔,一遍又一遍地復習著那熟悉的觸感與溫度。</br> 直到弟子們聚攏過來,他才將鈴鐺隱于袖中。</br> 弟子們稟明搜尋無果后,為首的弟子問道:“溫師兄,我們接下來去哪里?”</br> 溫雪塵說:“出塔,在附近安營靜待。他們總會回來。”</br> 弟子們面面相覷。</br> 有人道:“溫師兄,我們?yōu)楹尾怀隽诉@蠻荒,等他們回來,再……”</br> 溫雪塵摸索著袖內(nèi)鈴口,緩聲道:“徐行之有一日在蠻荒,九枝燈便有一日不得安寢。我留在蠻荒,至少能穩(wěn)住他,叫他不至于發(fā)瘋要進蠻荒來。”</br> 眾弟子仍是不解。</br> 溫雪塵閉上眼睛,不再多作解釋,由弟子們將他推出高塔。</br> 驅(qū)動法力壓制住那詭異星砂時,溫雪塵凝思想道:</br> 他早已將那把凝聚了天地靈氣的匕首給了徐行之。按理說他到了蠻荒第一日就該殺了孟重光,為何時至今日,他還不動手?</br> 徐行之獨自踱出山洞不久,便被一個人從后面抱住了。</br> 孟重光似乎很喜歡從后面摟抱徐行之,他將溫熱的側(cè)臉蹭在徐行之后背上,撒嬌道:“師兄。”</br> 明明是兩個再平凡不過的字,但不知道被他在口中顛來倒去地念了多少遍,以至于他只是隨口一喚,就有無限的甜意像泉水似的咕嘟嘟冒出來。</br> 孟重光賴在徐行之的后背上,下巴饜足地蹭著他的發(fā)頂,雙手合圍在徐行之胸前,小聲道:“一大早你去哪里了?醒來就不見師兄了,害我好擔心。”</br> 徐行之對這般粘人的孟重光頗感無奈:“……昨夜不是同你一起睡的嗎?”</br> 孟重光的語氣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一夜不見,好想師兄。”</br> 徐行之卻無心再同他玩鬧下去,轉(zhuǎn)過身來,一手抵在他鎖骨處,將他與自己分隔開來。</br> 他的抗拒之意太過明顯,以至于孟重光滿面愕然過后,隱有受傷之色從眼中透出:“……師兄?”</br> 剛剛進入這個世界時,徐行之以為自己洞悉這個世界的真相,為此他竊喜過,也愧疚過。在幾番糾結(jié)后,他決心放下“世界之識”交與他的匕首,聽從本心,幫孟重光逃出蠻荒。</br> 然而時至今日,他才意識到,孟重光竟也有事情瞞著他,且還是關乎幾人能否逃離蠻荒的重要之事。</br> 此處無人,徐行之索性抵住他肩膀,直接發(fā)問道:“你曾告訴過我,封山之主為求保命,告知你鑰匙碎片在鬼王南貍這里,可對?”</br> 孟重光臉色稍有異常,抿唇不答。</br> 作者有話要說:他這樣不尋常的反應已經(jīng)說明了問題。徐行之一把抓住孟重光的手,將他儲有兩枚蠻荒鑰匙碎片的戒指亮給他自己看:“……我讀過葉補衣的記憶。鬼王南貍他根本不知道他從湖里撈上來的就是蠻荒鑰匙,還將它贈給葉補衣做配飾。別說是他,整個虎跳澗的鬼奴都不知道這碎片的玄機!封山距此數(shù)百里,南貍又從不和外人交游。我且問你,封山之主又怎知南貍這里有蠻荒的鑰匙碎片?”</br> 他頓了一頓,又道:“……或者說,你是從何得知南貍這里有碎片的?你為何要騙我?”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