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記憶回溯(四)
應天川位于九州東海入海之處,淥波泛泛,天公翦水;三島合抱,星島棋布。</br> 解劍島是訪客來至應天川必經(jīng)的第一站。顧名思義,凡要上島之人,均需得解劍繳兵,免得讓刀兵銳氣傷了應天川千百年來養(yǎng)育的道性靈氣。</br> 然而總會有例外。</br> 五年一度的天榜大比已開,在此期間,參加大比的修道之人可過解劍島而不交兵刃。所謂的天榜大比,是專為道門弟子而設(shè)的,若有年輕弟子能在天榜大比中嶄露頭角,哪怕不能奪得魁首,亦能聲名大噪,揚名天下。</br> 四門門規(guī)森嚴,行不得賭博斗牌之事,但那些旁門弟子總會偷偷開設(shè)賭局,以靈石為賭籌,押注各個名次將會花落誰家。</br> 其實前三名幾乎無甚懸念。連續(xù)兩次蟬聯(lián)榜首的曲馳今次仍是奪冠熱門,人數(shù)和押徐行之獲勝的人數(shù)不相上下,而應天川周弦已奪得三屆天榜第三。這三人的賠率持平,僅僅會小幅度地上下浮動,差別并不很大。</br> 叫大家賭得熱火朝天的,反倒是第四五六名的歸屬。</br> 應天川有一后起之秀,名為程頂,善使花槍,槍術(shù)一流,天賦極高,幾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押程頂能進前六,即使究竟排名在第幾位尚有存疑,但他的呼聲已然蓋過了周北南,甚至大有進逼周弦地位之勢。</br> 在大家為程頂?shù)呐琶懻摰脽峄鸪熘畷r,這個天之驕子卻正在撥給各家弟子使用的演武場上,用花槍槍柄死死壓住眼前人的腦袋:“我說滾出去。聽不懂?”</br> 過了幾年,九枝燈已經(jīng)長成了高挑清癯的青年,身姿如琴,骨節(jié)如弦,里里外外都透著一股拭雪刺刀似的鋒利。</br> 九枝燈說:“請你把槍拿開。”</br> 程頂頗覺好笑:“你這是在同誰說話?我問你,你是誰?”</br> 九枝燈:“風陵九枝燈。”</br> “不錯,還曉得自己是誰,那你就該清楚,這里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程頂嗤笑,“這演武場豈是你這種宵小之輩能用的?滾出去!”</br> 九枝燈正欲辯解,就被一陣巨力壓頂,他咬肌一緊,硬生生挺直了脊背,沒被壓得彎下腰去。</br> 程頂手腕加力:“我不喜歡你比我高。”</br> 九枝燈雙拳緊攥,雙目微微轉(zhuǎn)動。</br> 有不少弟子在旁圍觀,卻無一人愿上前來幫他說上半句話,其中甚至有許多是風陵山弟子。</br> 他咬破舌尖,硬是獨自勉強扛住了那股怪力,沒有拔劍,亦沒有反擊,雙腳穩(wěn)穩(wěn)地扎在地上,膝蓋不肯彎上哪怕一彎。</br> 他咬牙低聲道:“……我是風陵山人,我不必向任何人低頭。”</br> 此時,孟重光正抱著劍在場側(cè)打瞌睡。由于男女被分在不同演武場訓練,幾個別派女子只能湊在一起,遙遙相望,雙頰緋紅地對他的容貌指指點點。</br> 已成年的孟重光單臥在那里便是一道天然的煙雨美人圖,手,唇,耳珠,頸項,腳踝都是極美的,惹人遐思不已。</br> 聽到近處有兩人絮絮議論起那邊有熱鬧看,孟重光才睜開惺忪睡眼,醒了一會兒神,打著哈欠往人群處湊去。</br> 見被圍著的是九枝燈,孟重光便失了興趣,正欲轉(zhuǎn)身,便聽得程頂諷道:“這話是誰教給你的,莫不是那個徐行之?”</br> 孟重光神情一凝,站住腳不再向前。</br> 程頂笑道:“好極了,一個與狗爭食的小混混,被清靜君看中,野雞變了鳳凰,怪不得他能與你這種人惺惺相……”</br> 聽他提及徐行之,剛才還在看熱鬧的眾風陵山弟子齊齊變了面色。</br> 話音未落,程頂便被人群里的一只腳狠狠踹中了后背,他一個不察,往前一跌,與此同時,九枝燈腰間的劍錚然而出,劍柄直直撞進了程頂?shù)亩亲印?lt;/br> 程頂吃痛,趴跪在地,狼狽地抬眼:“是誰?!”</br> 話音未落,一張用來拭汗的毛巾便飛出來扔到了程頂臉上,程頂想揮開,可那毛巾上似乎沾有某種植物汁液,粘稠至極,一上臉就扯不下來。</br> 就在程頂掙扎時,他背上挨了好幾下拳腳,顯然并不是來自同一個人。</br> 連吃了幾下暗虧,程頂終于起了怒意,摸到花槍,一槍圓掄出去,那下黑手的幾人察覺不妙,紛紛退開,而來不及退開的孟重光被槍風掃倒在地,脖頸處亦被槍尖殘光劃破了一個口子。</br> 他咳嗽幾聲,弱不禁風地低聲喘息,眼圈都憋紅了,茫然的樣子像極了被欺負卻又不知怎么還口的小奶狗。</br> 九枝燈卻不再愿與其爭斗,收劍入鞘:“剛才你辱我?guī)熜郑疫€你一擊,算是扯平。你若是再敢信口中傷,我便以死相搏。”</br> 他的口吻冷淡,卻愈加觸怒程頂,在他轉(zhuǎn)身至極,程頂突然出手,一棍頂上了九枝燈的后膝彎,隨后雙手持槍,一道紫紅煙霞順勢而出,槍尖攜裹著淡金流光,直朝九枝燈肩窩搠去!</br> 圍觀弟子驚呼之聲還未出口,便聞聽鏗然一聲銳響,熒熒花火迸濺開來。</br> 徐行之單手持扇,以扇面阻拒住程頂槍尖的去勢,唇角含笑:“……應天川程頂?”</br> 程頂不肯收槍,雙眼緊盯徐行之:“你便是徐行之?”</br> “是。”徐行之痛快地自報家門,“小混混徐行之。”</br> 背后說人不是卻被當事人抓了個正著,即使傲氣如程頂仍不免露出了一瞬的心虛神情。</br> 好在他自恃出身世代修道之家,平日里與周北南切磋起來亦是有來有往,因此他并不很把和周北南齊名的徐行之放在眼里:“話是我說的沒錯。你若能讓我誠心拜服,我便向你道歉。”</br> 徐行之簡潔明了道:“此事與我無關(guān),你得向我兩個師弟道歉。”</br> 程頂根本沒把倒地的孟重光放在眼里,他不可置信地指向九枝燈:“他?不過是一個……”</br> 徐行之打斷了他即將出口的侮辱之詞:“不敢?”</br> 程頂少年意氣,怎經(jīng)得住激將,一個沖動便應了下來:“誰說我不敢?放馬過來!”</br> 徐行之一頷首,將折扇收攏在手,程頂則挺槍迎戰(zhàn),滿心想要領(lǐng)教一下這把名為“閑筆”的兵器是何等神奇。</br> 誰想他眼前霎那間騰起了一股灼人的白霧,不消片刻,程頂雙眼便疼痛難當,流淚不止,棄了花槍,滿地翻滾起來。</br> 他忍痛大叫:“這是什么?是什么?!”</br> “……這叫石灰粉。”徐行之袖手而立,無恥道,“小混混在街頭打架都是這個樣子的。你家里人沒教過你,我就給你上一課。不收你錢。”</br> 語畢,他四下張望,在不遠處的角落里瞧到了一個拿著笤帚,神情茫然的年輕應天川弟子:“受累打聽一下,應天川戒律殿在何處?”</br> 那小弟子受寵若驚,放下笤帚,拱身一揖,緊張得有點結(jié)巴:“弟子愿領(lǐng)徐師兄前往……”</br> 徐行之一邊伸手逮住那程頂?shù)暮箢I(lǐng),一邊將“閑筆”變幻為一盤長繩,麻利地把程頂綁了起來:“受累了。你叫什么名字?”</br> 小弟子激動得臉頰泛紅:“弟子名為葉補衣,仰慕……仰慕徐師兄多時……”</br> 話說到這里,他才注意到徐行之手里提著的是誰,終于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立即捂住嘴巴,聲音低了下來。</br> 程頂哪里還顧得這個,當他灰頭土臉地緩過神來后,竟發(fā)現(xiàn)自己被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這個結(jié)局令他狂怒不已:“你放開我!!”</br> 徐行之把多余的繩子挽在手里,毫不客氣地一拉:“別亂掙。這叫豬蹄扣,捆豬用的,豬都跑不了,你就更別想了。”</br> 他拉扯著程頂過去,將孟重光從地上拉起,又繼續(xù)對程頂?shù)溃骸啊槺憬棠阋痪涿耖g諺語吧,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記住這句話,對你以后有好處。”</br> 應天川戒律殿。</br> 剛才還是一臉不服氣的程頂面上已難掩得意之色,而押送他至此的徐行之卻面露訝然:“榮昌君,你這是何意?”</br> 榮昌君是應天川戒律殿之主,他冷著一張面皮,冷然道:“弟子切磋,又怎能說是斗毆滋事?徐行之,你并非首次參加天榜比試,怎么連這點規(guī)矩也不懂?”</br> 徐行之抬杠道:“恕弟子的確不懂。弟子只想問,切磋之時可允許用真刀真槍?他用真槍傷我?guī)煹埽盅哉Z辱及我另一名師弟聲譽,我需得為他們討一個說法。”</br> 榮昌君粒粒數(shù)著手中念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榜之比,事務繁雜,豈能被這些細枝末節(jié)所擾。程頂,你現(xiàn)在回去閉門思過兩日,再與那兩名被你所傷的弟子道歉便是。”</br> 程頂答了聲是,起身離去,臨走前還不忘得意又憤恨地剮上徐行之一眼。</br> 目送著程頂離去,徐行之抿唇一笑,抬頭直面榮昌君:“榮昌君,據(jù)我所知,在天榜之比期間尋釁滋事,按您所謂的規(guī)矩來算,是要取消天榜之比的資格的。難道在榮昌君看來,那么多弟子親眼所見之事,竟不能作數(shù)?”</br> 榮昌君說:“只不過是青年人義氣而為,又有何不能寬宥的呢?”</br> 徐行之看著他:“……說白了吧,因為他是應天川今年的競選熱門,您就不打算管了,對吧?”</br> 榮昌君瞪大眼睛:“你這是何態(tài)度?咆哮戒律殿,該當何罪你可知曉?”</br> 徐行之懶得同他虛應故事,隨便一揖,大踏步出了戒律殿,氣得榮昌君面皮發(fā)青,只顧一味喊著“不像話”。</br> 徐行之出了戒律殿,守在外面的九枝燈迎了上來:“師兄,他們可有為難你?”</br> 徐行之反問:“你怎知我會被為難?”</br> 九枝燈神色如常,答:“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情了。于四門而言,我是個異類,他們又何必為我去懲戒一個如日中天的弟子?”</br> 徐行之不言。</br> 他目光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孟重光正坐在殿外石獅下,耷拉著腦袋,捂著脖子,委屈得直哆嗦。</br> 徐行之走過去:“重光,傷口叫師兄看一看。”</br> 孟重光捂著頸部不肯撒手,雙眼里清凌凌地泛著渺渺淚光:“……師兄,可疼了……”</br> “嬌氣。”徐行之嘴上如此說,可在強行把他的手掌拉開后,瞧見那傷口,表情便立即變了,“不是用過藥了么,怎么還止不住血?”</br> “重光不知道……”孟重光賣力地貼過來,環(huán)住徐行之的手臂,“……要師兄親一親才能好。”</br> 九枝燈一臉厭棄,把臉扭到一側(cè)去,不想去看孟重光的惺惺作態(tài)。</br> 可這回徐行之卻沒有滿足孟重光的要求。</br> 他把孟重光推開:“小燈,照顧好重光的傷,我去去便回。”</br> 孟重光不意會被拒絕,一下變了顏色:“師兄要去哪里?我也要去……”</br> 若是有旁人學作孟重光這般撒嬌扭捏,定然是不忍直視,但偏偏孟重光把這種嬌態(tài)媚態(tài)演到了骨頭里,很難惹人反感,反倒叫人忍不住滿心的疼愛,想要多摸他幾把。</br> 徐行之的心也軟了些,揉揉他的發(fā)旋兒,親切道:“師兄要去做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看。”</br> 他拔足欲走時,恰與聞訊趕來的周北南撞了個面對面。</br> 周北南問他:“聽說程頂惹事了?”</br> 徐行之:“你聽說得挺晚啊。”</br> 周北南見徐行之是動了真氣性,也收了往日與他拌嘴時的不正經(jīng)勁兒:“懲處如何?”</br> 徐行之說:“你自己去問。別擋著我。”</br> 說罷,他拂開周北南的手,大步而去。</br> 周北南一抬眼看見孟重光與九枝燈,心中清楚徐行之對他這兩個師弟是如何寶貝,一時間亦無言以對,只能破了禮節(jié),朝他們拱手行禮,待二人回禮后才撩開步伐,進了戒律殿。</br> 聽榮昌君說了事件前因后果,周北南不禁哭笑不得:“您只罰了程頂兩日閉門思過便罷了?”</br> 榮昌君莫名其妙:“那又如何?難不成為著那個九枝燈去罰程頂不能入賽?再者說,徐行之已經(jīng)讓他受過教訓了。”</br> 周北南:“……徐行之此人睚眥必報,他方才動手教訓程頂不過是趁勢報復,否則的話,程頂剛才還能站著進戒律殿嗎?”</br> 榮昌君并不信周北南的話:“他能如何?他再猖狂,還能跑去對程頂下殺手不成?”</br> 周北南正欲說些什么,突然聽得外頭一陣騷亂。</br> 程頂衣衫襤褸地闖入殿來,花槍已丟,臉色刷白。他用袖護住頭臉,拜倒在榮昌君面前:“求,求榮昌君為弟子做主!徐行之……那風陵徐行之……”</br> 榮昌君見他如此失狀,氣惱之余也不免驚愕:“你怎得這般慌張?從何處闖來?簡直丟盡我們應天川的臉!將袖子放下,好好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br> 程頂顫抖著放下袖子,只見他一頭原先挽得好端端的長發(fā)青絲,竟被剃得只剩下了短粗的毛茬茬。</br> “他從后頭趕上來,不由分說便剃了弟子頭發(fā)……”程頂聲音里已帶了哭腔,“弟子從未見過如此無恥之人……”</br> 周北南忍笑忍得渾身抽搐。</br> “開眼吧,小子。”徐行之一步踏進戒律殿,將手里把玩搖晃著的銀質(zhì)剃刀重新變回折扇,握于手中,坦蕩蕩地跪下道,“此事為弟子一人所為,甘受懲處。”</br> 榮昌君氣到須發(fā)直抖:“你,你竟敢……現(xiàn)在可是天榜之比!你如此興風作浪……”</br> 徐行之利索道:“此事是我這個青年人一時義氣而為,又有何不能寬宥的呢?”</br> 榮昌君無言以對,狠狠拍了數(shù)下蒲團:“荒唐!荒唐!……北南,速速去請清靜君與廣府君來,教他們來看一看他們風陵山教出來的好徒弟!”</br> 作者有話要說:徐師兄:承讓承讓。</br> 諸門弟子:……社會,社會.jpg</br> 孟重光:重光摔倒了,要師兄親親才能起來。</br> 諸門弟子:演技派,演技派.jpg</br> 風陵天下第一等護犢子醉鬼師父清靜君即將出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