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番外二(一)
一、丑桃</br> 三月初,丹陽峰的桃花開了。</br> 一枝桃花被春神做了引路的招帖,春帷既揭,滿山桃花爭相夭夭盛放,云蒸霞蔚,桃香醉人。五月,蜜桃果熟,曲馳向其余三門下了品桃論道帖,請其余三門之主來丹陽,議春情,講道經(jīng),也算是一樁雅趣。</br> 但用徐行之的話來說,想本山主就想本山主了,還搞什么花頭。</br> 與會幾人,無論是徐行之、曲馳還是周北南,均是在浩繁卷帙中浸大,若說“坐而論道”,本事絕不遜于在故紙堆中鉆研一生的老道學究。若是有眾弟子在場,他們自是要端肅些,然而老友聚會,何須講那么多虛頭,烹茶飲酒,敘舊賞花便是。</br> 曲馳的品桃會比不得九天蟠桃會,卻勝在一應(yīng)準備都妥帖暖心:論道在山后小殿內(nèi)進行,偏僻安靜,也免了周北南的陽光照射之苦;徐行之的杯盤擺在靠左一側(cè),方便他取用;更遑論那好茶好酒,以及一推窗便能瞧見萬千花樹的勝景,桃子也都是剛從樹上摘下的,甚是新鮮。</br> 待眾人各自落座后,曲馳環(huán)顧一圈,問道:“如晝怎得沒來?”</br> 徐行之動手將置于左側(cè)的杯盞挪到右邊來,一邊揭蓋品茗香,一邊頗自豪道:“如晝現(xiàn)在接了天非君的藥廬,負責煉丹制藥。我近來無意在古籍中尋得一增肌再生、使枯骨恢復(fù)生前容貌的秘法,恰合了如晝的情況。我將其中一味必要的藥丹交給如晝煉制,只說此藥重要,沒告訴她用途。她重視得很,因為這藥不日即能煉成,所以她沒空前來。”</br> 曲馳一邊留心著他的話,一邊盯著徐行之的動作,似有些話想說,但到了口邊又咽了下去。</br> 陸御九面具后的眼睛亮起了光:“……是嗎?元師姐她……”</br> 徐行之右手持杯,抿下一口香片,笑眼一彎:“等明年此時,我?guī)龔恼T來見你,叫那些新收的弟子好好見識見識當年四門第一美人兒的風采,見識見識什么叫人面桃花相映紅。”</br> 曲馳并不打斷他的侃侃而談,溫和地聽他講完,方贊道:“這樣最好。”</br> 然而他心中明鏡兒似的:行之說是無意尋得某樣古籍,誰知道是他經(jīng)過多少個夜晚的點燈熬油,生生找出的秘法,或者干脆是他遍訪群書,自創(chuàng)一方,也未可知。</br> “這么簡單就能成?”周北南挑眉。</br> 徐行之揮一揮手:“本山主運氣好唄。”</br> 周北南看向他垂于案側(cè),動也不動的左臂:“那請問運氣好的徐山主,您那左手是怎么回事兒?”</br> “周胖子,刨根問底就沒意思了啊。”徐行之面不改色地噓他,“瞧人家曲師兄,半個字兒都不帶多說的。”</br> 曲馳失笑。</br> 陸御九卻急了起來。</br> 他只一心牽掛著徐行之說了些什么,卻未曾注意徐行之改換了使用得并不算太方便的右手持杯!</br> 陸御九正要起身關(guān)懷時,就被坐于他身側(cè)的周北南提前按住了膝蓋。</br> 他朝徐行之身旁之人丟了個眼色,示意陸御九去看:“……他若是真的傷得太重,孟重光還會讓他出來?”</br> 孟重光就坐在徐行之身邊,默不作聲,專心刮皮,將脆甜桃肉分切開來,一塊塊置放在干凈的瓷碟中,方便徐行之取食。</br> 但他臉上沒什么笑影,興致并不算高,只專心跟桃子較勁,像是賭了氣來的。</br> 徐行之輕描淡寫地搖扇道:“……沒什么大不了的,跟一頭朱厭獸打了一架而已。它差點撕了我膀子,我取了他的心頭肉。這般算來,并不算吃虧。”</br> 周北南嗤之以鼻,并不相信:“一只猢猻就能將你逼成這樣?”</br> 徐行之還要夸口,孟重光悶悶地開口道:“之前師兄查詢藥典、殫盡心血,熬了數(shù)月,好擬寫能使白骨生肉的方子,此方需得以朱厭的心頭肉做藥引,施藥時再加上活夔牛的腹皮包覆其體,才能起到上上之效。師兄將山中諸事托付于我,拿了閑筆便去尋找那上古異獸夔牛的蹤影,力戰(zhàn)一場,身上已帶了傷,卻還不肯停手,要去和朱厭廝斗……”</br> 徐行之嘿了一聲:“就你話多,拆我臺是不是?”</br> 孟重光賭氣道:“重光不敢。”</br> 徐行之看他臉色唇色都煞白煞白的,不覺心軟了些,張開竹骨扇面,將二人的臉一齊擋住,壓低聲音道:“……都哄你兩日了,怎么還鬧脾氣呢。”</br> 孟重光不答。</br> “給我點面子。”話雖如此說,徐行之可不是顧忌顏面之人,對著孟重光微微張開口來,“手不方便,喂我一口。”</br> 孟重光饒是生氣,對上徐行之含笑帶光的眼睛亦是無計可施,取了細竹簽,扎了兩塊桃肉,托送到他唇邊。</br> 徐行之坦然接下,同時湊近他輕聲道:“……等晚上回去再哄哄你?”</br> 孟重光不言聲,但唇角作出努力下撇的模樣,顯然是費了些力氣才將笑意壓住。</br> 暫且安撫住鬧脾氣的小崽子,徐行之神清氣爽地合上扇面,又飲了一杯酒,咂咂舌,贊道:“這桃花酒甚是可口,一會兒叫我?guī)Щ匾粔尤ィ徒o師父嘗嘗。”</br> 曲馳自是滿口應(yīng)允。品桃會繼續(xù)進行。</br> 片刻后,周北南又察覺到了不對。</br> 他對著自己眼前的桃子端詳一會兒,又細細看了曲馳眼前的果盤,疑道:“……曲馳,你簡樸我知道,但也不至于這么虧著自己吧。”</br> 用來招待來客的鮮桃個個水靈飽滿,切開來汁液淋漓,誘人食指大動,而曲馳面前的桃子雖是殷紅欲滴,但一個個又小又丑,賣相很是不值一提,仔細看的話,還能發(fā)現(xiàn)三兩顆長得歪七扭八的,很是寒磣。</br> 曲馳不以為意地拿起一個,用刀具切開時,神情與動作竟帶著些莊重與溫柔:“……長得不大好看,但是味道很好。”</br> 他將切下的果肉咬入口中,甜得像是含了一口蜜,嘴角也帶上了一點溫柔的弧度。</br> 曲馳從小被師父明照君帶入山中,非甘露不飲,非靈果不食。雖說甘露寡淡,靈果無味,但吃多了,也就習慣了。</br> 他從不知可口為何物,好在也并不向往。</br> 癡傻了那些年,如今豁然開朗,靈竅重開,曲馳索性不再拘束自己,很愿意去體察一下人間百味。</br> 而最先讓他領(lǐng)教這人間至甜之味的美好的,就是這株長在他窗前的小桃樹。</br> 只觀他這副模樣,徐行之就已猜到這丑桃的來歷,故意調(diào)笑道:“味道不錯,分我一個如何?”</br> 向來慷慨待人的曲馳竟馬上改口道:“……也不是很好吃。”</br> 在周北南與陸御九疑惑的目光中,徐行之大笑,揮扇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br> 賓主盡歡后,曲馳返回了自己所居的寢殿。剛一進門,他便見到他剛才還心心念念的小桃樹在小幅抖動著,枝葉嘩啦啦亂響。</br> 此時無風,害他這樣發(fā)抖的,是兩只在他花枝間翻滾玩鬧的蜜蜂。</br> 他每一顆果都結(jié)得無比用心,形狀的確難看了些,卻勝在美味香甜。桃香氣難免招蜂引蝶,而他最是怕蜜蜂,明明曉得不會被蟄咬,被蜜蜂撲啦啦的翅膀刮到時他仍會禁不住膽怯,眼下就是這樣,整棵小桃樹均抖得篩糠似的。</br> 曲馳走到他近旁,用拂塵將蜜蜂撣落。</br> 樹不抖了,舒展開枝葉,把兩顆藏好的小桃自枝椏間遞出,獻給了他的曲師兄。</br> ……我的桃子,給你吃呀。</br> 曲馳并不急著去接,打了靈泉水來,先喂飽了他,又耐心地替他滌塵洗葉:“結(jié)果子累不累?”</br> 小桃樹左右晃了一陣。</br> “不累就好。”曲馳說,“也不用很勉強,我一天吃一個,剛剛好。”</br> 小桃樹又是一陣左搖右晃。</br> 哪怕是私下里,曲馳行止也是一樣的客氣守禮:“很甜,多謝。”</br> 小桃樹開心了,一簇小花蹭著他的掌心,鵝黃花蕊沿著曲馳的掌心紋路摩挲,蹭著蹭著,忘形的小桃樹終于記起了羞澀,簌地一下收了枝椏,將他好容易結(jié)好的小丑桃又收回了扶疏花葉間。</br> “不要藏起來。”曲馳去撫他的葉子,“窩著枝葉會不舒服。聽話。”</br> 小桃樹很是認真地左右晃著。</br> 是給你吃的,不能叫別人看見,要藏。</br> 曲馳笑嘆一聲:“你呀。”</br> ……不過他也沒什么資格訓(xùn)小桃樹,畢竟他剛才也難得生出了一絲私心來,只想獨占這小丑桃,并不愿輕易與旁人分享。</br> 小桃樹妥帖地藏起了他的桃子,像是藏起了一樁不欲為人所知的隱秘心事。</br> 他在醞釀,在桃花春盡之后要好生照顧身體,待到明年,要努力結(jié)出漂亮的花和果,給曲師兄看。</br> 二、面具</br> 清涼谷如今做的是收鬼的工作。</br> 正道修士死后,魂靈若不愿入輪回道,仍想承襲往日未盡修為,修持己身,便可拜入清涼谷;如有鬼魂業(yè)障難消,難入輪回,也可進入清涼谷,誦三年經(jīng),禮三年道,便能消除執(zhí)念,了卻心愿,助其早日轉(zhuǎn)入六道。</br> 在前任大師兄溫雪塵長達十數(shù)年的耳濡目染下,清涼谷闔谷均養(yǎng)成了剛正不阿的品行,恰適合來做這收容魂魄、消障超度之事。</br> 然而,正是因著這從小受到的教育,陸御九近來頗為愁苦,時時對著犀照燈唉聲嘆氣。</br> 解心遠看出了些他的愁緒,問:“谷主,有心事?”</br> 陸御九最聽不得師兄喚自己谷主,總覺受之有愧,然而禮應(yīng)如此,他只好別扭地“嗯”了一聲,乖乖地把自己的心事和盤托出。</br> 簡而言之,他為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是一個當初沒能及時澄清的謊言。</br> 煩惱的源頭則是因為周北南護短的老毛病又犯了。</br> 前些日子他來清涼谷拜訪,恰好逮到一個新入門的鬼弟子向其他弟子嚼舌根,說曾見過谷主那張臉,被燒得不成樣子,難看得很,所以才常年戴著鐵面具,為的是遮丑。</br> 這放的當然是大大的厥詞,周北南卻被撩著了火,擼起袖子上去將人修理了一通,惹來了不小的騷動。</br> 得知事情原委的陸御九哭笑不得,畢竟他自己曉得自己的臉好端端的,背后議論猜測的話再難聽也扎不到他,便勸了周北南兩句,說不打緊,不需他多管。</br> 周北南一片好心,卻被陸御九指責了一通,怒氣騰騰間甩下一句“確實用不著我多操閑心,如今我周北南怎管得了你清涼谷谷主”,便拂袖而去。</br> 自此后,周北南再不與他半夜點燈夜話,犀照燈連燒了三宿,陸御九都沒等到周北南的一句話,又心疼浪費的黑犀角,只好悻悻地不再去尋周北南。</br> 這心事坐下了半個多月,漸漸變作了心病。</br> 陸御九撫著自己的面具,低聲道:“我不知該如何同他說……”</br> 聽完谷主的煩惱,解心遠也是一陣無措。</br> 清涼谷谷規(guī)森嚴,以至于多年以來,外界均以為清涼谷修的是清心寡欲的絕情宗。這種猜想也著實不假:谷內(nèi)中兩千余鬼弟子,其中只有十六對結(jié)為連理。</br> 身為這兩千單身漢之一,解心遠實難為谷主出謀劃策。</br> 解心遠汗顏道:“……弟子無能。”</br> 陸御九無法,只好撫著面具繼續(xù)唉聲嘆氣。</br> 他們已回到現(xiàn)世,自己這張臉,早晚有一日是要同周北南做出交代的。</br> 然而關(guān)鍵是……要如何說?</br> 作者有話要說:番外二暫定放三個part,分別是小桃仙和曲師兄的場合、陸御九和周北南的場合,還有師兄和醋精光妹的婚后小插曲。</br> 如果小可愛們還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留言。</br> 明天更新完三個場合后,會將文章改為完結(jié)狀態(tài)。</br> 如果下周能上完結(jié)榜,就暫時停更一周,等完結(jié)榜上過后再更新一些大家點播的小番外。</br> 如果下周上不了,就把狀態(tài)改回來繼續(xù)更新大家的點播內(nèi)容q.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