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番外一(十四)
天雷響徹,深橘色火燒云燎燒天際,大地通明,上下如洗,新一名元嬰修士橫空出世。</br> 有意思的是,渡劫天雷共計四十九道,卻無一落在這名修士身上。畢竟誰也沒說渡劫天雷不能躲,此人等于白撿了一身元嬰功法,平地飛升。</br> 后世議起,都說此人乃世上第一好運之人。</br> 背著因為身受雷劫而昏睡的孟重光自平定山間走出,徐行之極目四眺,靈臺澄明,雙眼視空,仿佛能得見世間萬象之本相。</br> 然而他很快在萬千之中找到了唯一值得他注目的人。</br> 岳無塵身披一襲屬于卅羅的黑袍,立于火燒云下,沖他輕輕一招手:“來。”</br> 徐行之穩(wěn)步走去,怕動作打了,顛痛了背后人。</br> 饒是酣睡著,孟重光仍穩(wěn)穩(wěn)抓住他后背衣裳,仿佛其中存有能令他安心的力量。</br> 徐行之快步走至岳無塵身前,屈身跪下:“師父,行之回來了。”</br> 岳無塵探出一只手來。</br> 他周身紅傷已被妥善地藏匿在黑袍之間,硬接鐵彈子時受灼傷的右手負于身后,左手輕撫其首,像是給凡人摩頂結(jié)長生的姑射仙人。</br> “無事便好。”岳無塵溫聲道,“害師父擔憂這么久,以后可萬不能如此了。”</br> 徐行之得了元嬰之體,于風陵、于仙道,均是上上等的喜事,值得嘉慶,開一個大典相慶都是應(yīng)當?shù)模欢罒o塵在受渡劫天雷時縱了靈力,經(jīng)脈受挫,傷勢不輕,回到風陵山便倒了下去。</br> 岳溪云急得唇上起了好幾個燎泡,日夜侍奉于側(cè),精心照養(yǎng),徐行之心懷愧疚,亦時時相伴,元嬰大典一事雖有人提及,卻無人操辦,便這樣輕輕揭了過去。</br> 接下來的兩年間,世事一切安然,松花烹茶、青梅煮酒,然而又有許多事悄然發(fā)生著變化。</br> 在新一屆東皇祭禮呈交上的名單里,風陵的秩序官從已上名單十數(shù)次的徐行之換成了羅十三。</br> 溫雪塵拿著名單去找徐行之,得到的答復很是臭不要臉:“我這老胳膊老腿兒了,得給年輕人些機會不是?”</br> 比他老上兩年的溫雪塵:“……”</br> 返回清涼谷后,他面色仍不虞得很。</br> 已嫁為其婦的周弦端上茶來,道:“塵哥,東皇祭禮秩序官,其責是維護秩序、在不干涉弟子們竟比的前提下保證賽程安全無恙。徐師兄現(xiàn)已是元嬰之體,不適合再擔任秩序官一職。不然,若有修為弱于他的異獸出現(xiàn),一遇見徐師兄便會受其靈壓壓制,難免會影響比賽公正。”</br> 周弦的話溫雪塵自然是聽得進去的,然他仍有心結(jié)難解:“為何不是徐平生?”</br> 周弦答:“我聽說,風陵的羅十三這兩年像是了悟了,修為大進,短短兩年便已修得金丹五階之體。那些說他靈根殘缺、空占虛位的人也沒了話講。平生兄雖與他同階,但說句實在話,論劍路劍法,實在比不得羅十三。”</br> 溫雪塵不語。</br> 周弦這話倒是沒錯,上次天榜之比,羅十三憑借一手俊俏劍法,徑直殺到第四之位,若不是法力遜上一籌,也不會惜敗給金丹八階的九枝燈。</br> 眾人皆言此人厚積薄發(fā),唯有溫雪塵看在眼里,覺得羅十三有無限古怪,眉眼間殺邪之氣深重,不像常人。他還曾留意相試,卻并未在其身上發(fā)現(xiàn)有魔、妖、鬼道的痕跡,只得認定是自己想錯了。</br> “論起修為,九枝燈尚可,但他身為魔道,自是不能參與四門中的大事。”溫雪塵皺眉,“論起輩分,羅十三又高于徐平生。看來也只有他合宜了。”</br> 周弦抿嘴樂了:“風陵五徒,不是還有一位嗎?”</br> 一提此人,溫雪塵眉間官司更加糾結(jié)。</br> 前些時日,徐行之死乞白賴求他,讓他在扶搖君面前幫襯著說些好話,總算是搏了個天榜之比的席位。</br> 若知道他會在奪得魁首后會鬧出當眾向清靜君求賜姻緣的蠢事,溫雪塵哪怕把他腿打折都不會讓他登場。</br> 況且,他求哪家良媛佳人不好,偏偏要求一個男人?</br> 好在不是溫雪塵一個人震驚,當徐行之跪地、說出心中所愿時,四門盡皆嘩然,曲馳難得失手落了拂塵,周北南驚得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口。</br> 然而要說震驚,沒人能勝過徐平生。</br> 那向來極重形象、極愛面子的人干脆失了神,直通通戳在那里,面皮通紅,言語不能。</br> 多年后,徐平生總算是發(fā)現(xiàn)自己作為兄長有多么失職了。</br> 他居然把弟弟帶成了一個斷袖?!</br> 若是將來身死,他到地下見了母親,又該怎么解釋?</br> 岳溪云回過神來后,還未來得及罵一聲“荒唐”,清靜君便輕輕拍了幾下掌,示意四門弟子安靜下來。</br> 岳溪云充滿希冀地望向師兄,把阻止這個丟人東西的重任交給了他。</br> 待四野安靜后,岳無塵含笑起身,溫聲道:“……行之,我為你攢的聘禮終是能送出去了。”</br> 徐行之難掩喜色:“弟子謝過師父!”</br> 岳溪云:“……”大意了。</br> 他怎生會忘,師兄疼寵這徐行之已是沒邊沒沿了!</br> 這一聲“荒唐”若是罵出來,便是當著四門之人駁了師兄顏面,岳溪云只得忍下一口悶氣,決定等眾人散去后再勸導師兄三思。</br> 孟重光站在人群里,隨眾人一道呆愣當場。</br> 他眼中只剩下了剛比過最后一場、發(fā)鬢微亂、眼眸含光的青年。</br> 求得師父首肯,徐行之心里歡欣,甚至來不及站起,便單膝沖著臺下的孟重光伸出了右手,招了一招。</br> 來啊。來我這里。</br> 孟重光終于從幻夢中蘇醒過來,一把推開站在他前面宛如泥雕木塑的人,朝著那道人影踉蹌奔去。</br> 在他眼里,眾生虛化,世上只剩了徐行之一人。</br> 天妖本性陰邪,不曉世間事,不通人間理,卻擁天靈,享慧根,一步行差踏錯,便會為禍蒼生。</br> 好在,徐行之來了。</br> 此人把他從混沌蒙昧之中帶出,悉心教養(yǎng),真心相待。</br> 為了他,孟重光剪除爪牙與羽翼,漸漸把自己修飾成一個他喜歡的模樣,只為了能與他相配。</br> 從天雷間的一吻,他便與徐行之挑明了身份與心意。</br> 彼時,徐行之眼中有驚訝,有不安,有憐惜,但唯獨沒有厭惡。孟重光便知早晚會有這么一天。</br> 但他并未料到,這話會由徐行之主動提起,在光天化日,在大庭廣眾,他對自己伸出手來,三千世界俱化為了情深意重的一笑。</br> 孟重光眼里唯有徐行之,自是不知道被他推開之人究竟是誰。</br> 九枝燈被他推了一個踉蹌,勉強保持著身體前傾的姿勢站穩(wěn)。</br> 他這一栽,好像有一整個世界從他胸腔里掉了出來。</br> 他哪里不知道,師兄絕不會選擇與非道之人做道侶,但癡心難改,仍望著有一日可有什么神跡發(fā)生……</br> 九枝燈心中亂糟糟地響著些聲音,直到一只手突兀伸來,用救溺水者的粗暴氣力把他撈起,又伸掌橫拍了他的后腦,他方才轉(zhuǎn)醒。</br> 他回頭一看,是羅十三。</br> 羅十三也不看九枝燈,目視前方,又拍了一把他的后背,低聲道:“……有點兒出息。”</br> 九枝燈怔忡著扭頭望向臺上執(zhí)手相望的二人,心中本是麻木,被這一拍,卻覺出了痛來。</br> 當然,徐行之這一通混鬧還是得了報應(yīng)。</br> 上上次溫雪塵造訪風陵山,恰好見徐行之面帶憂色地搖著扇子喝悶酒,問他何故,他含著壺嘴郁結(jié)道:“……兄長不同意我與重光的婚事。”</br> 因此,溫雪塵很是懷疑,這次徐行之不肯前去擔任秩序官,是存了私心,想循機留在徐平生身邊多多賣乖討好,好叫徐平生軟下心腸,答允他那荒唐要求。</br> 溫雪塵想著種種繁冗心事,難免凝眉。</br> 周弦輕輕一哂,環(huán)顧四下確認窗外無人,隨即款款于他膝上落座,以拇指撫平他眉間皺痕:“皺眉可不好看。”</br> 溫雪塵依言展眉,冷肅面頰微紅,擺出丈夫排面,斥責妻子在青天白日里不像樣的親昵舉動:“放肆。”</br> 不過這兩字說得既輕又暖,倒像是怕嚇著周弦。</br> 周弦面上含笑。</br> 溫雪塵發(fā)現(xiàn)她今日比往日笑顏更多些,不由問:“怎么?有何喜事嗎?”</br> 周弦問他:“塵哥,我是不是重了些?”</br> 溫雪塵細細感受了一下,是有些。</br> 但他依舊說:“不重。”</br> 周弦粲然一笑,面若春花,湊到溫雪塵耳側(cè),輕輕說了些話。</br> 東皇祭禮之上,戴上秩序官專屬的玄色卷云烏紗帽的卅羅甫一瞧見溫雪塵,險些沒能認出那自帶三分淺笑的人究竟是誰。</br> 待瞧見他后,那向來不假辭色的人竟客氣地沖他點了點頭:“羅師弟。”</br> 卅羅更覺驚悚,難免暗暗揣測,溫雪塵這般異常,難道是猜到了自己身份,方才故作親熱,想加以試探?</br> 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去他的,溫雪塵小小清涼谷弟子,就算足智多謀,多疑善思,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br> 羅十三早就成為了羅十三,這十數(shù)年來改了氣質(zhì),換了容貌,就算自己親兄長站在面前也認不得這是哪位仙家,與過去的卅羅唯一相似之處,大抵只有微黑的膚色了。</br> 而前段時間,他那位兄長已經(jīng)因為渡劫失敗,死在天雷之劫中。</br> 初初得知此消息時,卅羅難免發(fā)怔,畢竟他早便計劃過,若是自己殺了岳無塵,就轉(zhuǎn)投回魔道去,到時兄長若在,自己說出兩件與他的陳年舊事,便能成功再入魔道。</br> 然而他自小眼高于頂,與兄長情分實在算不得親厚,而今對轉(zhuǎn)歸魔道也沒了什么興趣,嘆一嘆也便罷了。</br> 尤其是在聽說自家兩個侄子為了爭魔尊之位,活脫脫變成兩只烏眼兒雞時,卅羅更覺好笑。</br> 若他還在,這魔尊之位豈容豎子插手?</br> 但若他還在,和岳無塵大抵也是不死不休的死敵了。</br> 這般比較一下,眼下這樣也不錯。</br> 幾個時辰后,大鹽山間。</br> 幾名應(yīng)天川外門弟子被驚醒發(fā)怒的巴蛇追得抱頭鼠竄,他們中的兩個不住抬頭望天,似是在等某人到來。</br> 在跑出百步開外,一道漆黑身影自九天上落下,那兩名弟子齊齊露出得救神情,失聲大呼:“羅師兄,救我們!”</br> 卅羅冷笑:小廢物們。</br> 他并不用劍,將背后背著的長弓扯至身前,引弓拉弦,燦金流光直沒巴蛇尾部鱗甲,將它釘在原地,遲延其攻勢,卻不至于傷它皮肉,</br> 這也是秩序官職責所在:救應(yīng)救之急,其余一概不做,是以盡管卅羅有些技癢,很想與這傳聞中的異獸搏上一搏,但還是在一擊得手后呿了一聲,收弓轉(zhuǎn)身,瞬身投入林中。</br> 聽到后頭的追擊聲消失,站于枝頭的卅羅才把手上的弓提了一提,正欲回轉(zhuǎn)山頭,鼻翼輕輕一動,便似有所感,微微咧嘴笑開了:“出來吧。”</br> 既被點破,岳無塵也不再隱匿,邁步從一棵樹后踏出,溫和詢問:“……怎知道我來了?”</br> “師父來前喝了寒潭香吧?”</br> 岳無塵抬袖一嗅,身上確有寒潭香絲絲縷縷的薄香,便笑道:“十三生了個尖鼻子。”</br> 卅羅在樹上蹲下,感興趣地打量著這位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不速之客:“師父不坐鎮(zhèn)在東皇祭臺,來此作甚?”</br> 岳無塵答:“你是第一次參加東皇祭禮,我怕你不懂該如何做。”實則是怕他不救弟子們,如今看來倒是可以安心了。</br> 卅羅研究了一番岳無塵的表情,只覺他是在偷偷關(guān)心自己,笑意更盛。</br> “……師父如此關(guān)心弟子,敢問……”卅羅把弓箭搭于身后,濃眉一挑,張揚一笑,“師父是不是看上弟子了?”</br> 卅羅時常這般言行無狀,岳無塵早已習慣,溫聲道:“……傻話。”</br> 作者有話要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