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2 章 番外一(十一)
在外人眼中,岳無塵給二徒弟羅十三的待遇是一等一的優(yōu)厚,同殿而眠,同時起居,手把手教他執(zhí)筆、習(xí)字、練劍、打坐,一心一意地想將他教成千千萬萬個臭道士之一。</br> 為了博取姓岳的信任,卅羅一一照做,但他看得出來,岳無塵對他的好始終隔著一層,更別提有一個徐行之珠玉在前,他眼下得到的一切,就像是岳無塵從手指縫里漏出來的。</br> 卅羅根本不曉得岳無塵究竟在想些什么。對他好,卻又好得不徹底,還不如岳溪云對他時時訓(xùn)誡來得暢快。</br> 負氣返回青竹殿,卅羅又坐臥不寧地等候了許久才等到岳無塵回殿。</br> 他又飲了些酒,聞氣味是上好的“醉西湖”。他撐額順榻坐下,滿身都是清冽甘甜的瓊釀香氣。</br> 卅羅見他玉面薄醺,想,他喝醉了,這時候動手殺他,豈不是讓他做了個幸福的醉死鬼,還是不殺為妙。</br> 他自覺走上前,替岳無塵寬去外袍,脫去鞋襪,又打來熱水,用木桶盛了,給岳無塵濯足。</br> 卅羅一直堅定認為,貼身侍奉才能尋到岳無塵更多弱點,因此昔日干得咬牙切齒的活兒,如今他已做得得心應(yīng)手。</br> 岳無塵喝到半醉時最是乖巧,不吵不鬧,溫馴得像只吃得圓了肚的貓,最易被擺弄,他半靠在榻上,任卅羅把他的腳浸進熱水里。</br> 他低低“嗯”了一聲:“燙。”</br> 卅羅一邊暗罵此人事兒多,一邊將早備好的涼水澆了進去:“……如何了?”</br> 岳無塵安靜了,但也沒有睡過去,眼睛微瞇著看向殿內(nèi)某處,虛茫茫的落不到實處。</br> 卅羅知道岳無塵這時候其實是能思能想的,他在床側(cè)坐下,皮笑肉不笑地問岳無塵:“師父又去找徐師兄了?”</br> “嗯。他正在用重霄丹調(diào)養(yǎng)身體,還不能飲酒。可我嘴饞了。”</br> 岳無塵向來不忌諱談及自己饞酒一事,并不像許多俗世道君,一旦名盛,就恥于承認自己的愛好,竭力把自己打扮成個清冷出世的圣人。</br> 相比之下,此人胸懷一顆赤子之心,天真純粹得幾乎有些可笑。</br> 然而每每當(dāng)卅羅覺得他無邪之時,都會想到懷寧山的密林一戰(zhàn)。</br> 那個發(fā)了瘋、紅了眼,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岳無塵,與眼前這個喝醉后泡著腳,捧著空酒壺靜靜發(fā)呆的素衣仙君,仿佛是迥然不同的兩人。</br> 卅羅也覺得自己有些奇怪。</br> 過去的他心里眼里都只有自己一個,世上諸人皆如活肉,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因而他無法習(xí)慣自己心里時時掛記著另一個人的感覺。</br> 但這個人既然是岳無塵,他覺得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畢竟是將他一舉打落云巔的人,還是值得一記的。</br> “一去便去了一整日?”卅羅不陰不陽地繼續(xù)發(fā)難。</br> “你是小孩子嗎。”岳無塵瞇眼淺笑,“這么大了還要人陪。”</br> 卅羅:“……”</br> 他不快得很:“回來喝酒能怎么樣?再說吃醉了,是姓徐的照顧你還是我照顧你?!”</br> 話一出口,卅羅便覺得自己簡直是個話稠嘴碎的老娘們兒。</br> 岳無塵沒說話,微微垂下了頭,似是在認真聽訓(xùn)。</br> 這副柔順的模樣沖淡了少許卅羅心中的郁氣,他把岳無塵的腳從木桶中捧出,用絨布擦凈,把他抬上床去,出去倒水。</br> 大概是苦中作樂吧,近來他從這點瑣碎的雜務(wù)中也摸索出了一點樂趣。</br> 在他離殿后,岳無塵在身上設(shè)下一層靈力隔護,隨即枕著自己的胳膊沉沉睡去。</br> 岳無塵做了個夢。</br> 夢里,他與溪云帶著行之等風(fēng)陵弟子出外踏青,行之是十六七歲時的長相,跟在他身旁的九枝燈與孟重光也與行之年紀相當(dāng)。孟九似是發(fā)生了口角爭執(zhí),孟重光自后大步跑來,九枝燈則默不作聲地緊追其后。</br> 溪云呵斥了二人一句不成體統(tǒng),卻也沒有深究,行之更是在身后捧腹大樂:“重光,仔細撞了師父!”</br> “小燈,小心腳下!”</br> 兩名少年的縹色發(fā)帶迎風(fēng)而動,像是水中的長藻。很快他們沒了蹤影,像是融化在了風(fēng)里。</br> 岳無塵執(zhí)一玉壺,飲一口酒,只覺心中安然,卻未曾察覺天地不知從何時開始突然靜了下來。</br> 他把酒壺朝后遞去:“行之,給。”</br> ……遲遲沒有人來接。</br> 他一轉(zhuǎn)頭,丟了行之,再一回頭,又丟了溪云。</br> 岳無塵這才發(fā)現(xiàn)他獨身一人走入了一片茫茫的大霧中來。他駐足而立,四下張望。草木花石,山川澗溪,他一樣都不認識,以至于他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br> ……那些杏花春雨江南的安逸日子去哪兒了呢?他珍視的那些人又去哪兒了呢?</br> 眩暈中,岳無塵聽到有人在喊他:“師父……師父!”</br> ……誰??是行之嗎?</br> 岳無塵一喜,剛剛掙扎著撐開酸痛的眼皮,一道聲音就在耳邊炸開:“岳無塵!”</br> 一切神志瞬間歸位,岳無塵覺出了身上和臉上的濕意。</br> 天色已全黑了,竹影浸在如水的冷月間,遍灑床榻,卅羅身著寢衣跪在榻邊,急得連尊稱都忘了:“……喂,你怎么了?”</br> 岳無塵沒著沒落、不言不語地坐在那里,雙臂垂落,赤足盤起,把自己坐成了一座泥雕木塑。但他頰上額上水痕交錯,又額外蒙上了一層惹人憐惜的脆弱神情。</br> 這樣的岳無塵,把卅羅一顆心給徹底攪亂了。</br> 他怎么了?究竟夢見了什么?又為何難過成這個樣子?</br> 卅羅迅速意識到這并不是自己該想之事,逼著自己將心思轉(zhuǎn)向了復(fù)仇大業(yè)。</br> ……白日殺不得,醉酒殺不得,睡覺殺不得,現(xiàn)在他神思混亂,總是時候動手了!</br> 卅羅壓抑住心里那股說不清的抗拒之意,單膝跪在床畔,慢慢欺近了岳無塵:“師父,沒事兒了。你是發(fā)了夢魘,醒來便好了。”</br> 卅羅聲音本就華麗矜貴,此時壓低了,聽來更像是上好的古箏音色,讓人舒心,也能讓人慢慢放松警惕。</br> 他往前又挪了幾寸,籌謀著要冒一回險,抱住這夢魘受驚之人安慰一番,到那時,此人在懷,何愁找不到下手的機會?</br> 卅羅已將算盤撥好,卻不意竟被岳無塵搶先一步,一把攬入懷中!</br> 岳無塵著實是太慌亂了,他需要一個確鑿的證據(jù)證明他已回到了人間,哪怕此人是卅羅也無所謂。</br> 然而,岳無塵卻并沒有忘記卅羅是一頭難馴的野獸。</br> 他將此人留下這么多年,耗費心血、精心教養(yǎng),只為將他本性扭轉(zhuǎn),以在遙遠的將來派上用場、彌補一個巨大的缺憾。</br> 但至今為止,岳無塵仍不敢確信此人是否真的失憶,也不敢確定他是否真的已改邪歸正。</br> ……趁在此時做一個測試,亦未嘗不可。</br> 他抱住卅羅時,指尖若有似無地抵住了卅羅頸部。</br> 他若是敢妄動分毫,岳無塵有把握在瞬間摧毀卅羅周身經(jīng)脈。</br> 懷中人卻沒有繼續(xù)動作了。</br> 撞入溫暖懷抱之中,近在咫尺地吸入此人身上淡淡的暖香,卅羅一時間暈了頭,腔子里一顆心咚咚的跳,滿腔的野心勃勃瞬間清零歸無,素日里強健修長的四肢憑空長出了一片片的癢癢肉,被眼前人輕易拿捏住,渾身作癢。</br> 卅羅伏在岳無塵懷里,僵如鐵石了好半晌,才重重發(fā)出一聲悶哼。</br> 岳無塵發(fā)現(xiàn)他確無殺意,才撒開了手,對這次測試的結(jié)果頗感安慰之余,輕聲問他:“怎么了?”</br> 卅羅疼得咬牙:“腿,我的腿……”</br> 雖然已成年,但他的個子仍在竹節(jié)似的上竄,半夜抽筋腿疼是常事,如今姿勢別扭地窩在岳無塵懷里半天,腿部受力不均,專挑著這時候抽抽了起來。</br> 見卅羅俊朗面容皺成一團,扶住床沿動彈不得,岳無塵自然地拉他躺平在自己床上,握住他有些錯位的小腿肚子,輕輕揉動起來。</br> 發(fā)覺卅羅齜牙咧嘴地想躲,岳無塵溫聲道:“別動,揉開了就好了。”</br> 卅羅還真的不動了。</br> 岳無塵手指極軟卻又極有力,幾下捏按,便將抽搐的肌肉安撫下來。</br> 卅羅額上出了些汗,張口想說些什么,岳無塵便淺笑著問他:“還在長個子?”</br> 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語,卻被卅羅聽出了許多旁的意思來。</br> 是,他確實長大、長高了,現(xiàn)在比岳無塵還要高上一線,或許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長回到十幾年前的高度,能把眼前人輕易攬抱入懷……</br> “地上寒氣重,抽筋剛好,不能受涼。”岳無塵不理會他的胡思亂想,下了一道溫和的逐客令,“……我給你加床被子吧。”</br> 被這樣一打岔,卅羅竟忘了打聽岳無塵究竟夢到了什么。</br> 卅羅料定岳無塵有什么不能為人所知的心事,然而自那夜過后,岳無塵便恢復(fù)了正常,處變不驚,溫聲笑語,還是那個心內(nèi)心外均無塵無垢的清靜君。</br> 可卅羅看著他,時時能想到他水痕交錯的臉,并暗自猜想著那究竟是汗還是淚。</br> 岳無塵不知他的心思,也不愿多加猜測。</br> 在徐行之寒毒痊愈后,五年一度的天榜之比再度召開。岳無塵興致勃勃地與會,并破天荒地在開比前提出,要與座上幾位仙君尊長賭靈石,賭徐行之能否奪得此次天榜之比榜首。</br> 清靜君興致好,提出的建議雖說不合規(guī)矩,但勝在有趣,其他君長也紛紛跟注,一邊押曲馳,一邊押徐行之,也有人湊趣,押了周弦與周北南。</br> 但叫眾君長吃驚不已的是,岳無塵一出手便是三百一等靈石,其價值若按人間價市估算,足可抵三四座城池。</br> 扶搖君忍不住提醒:“清靜君,三百顆也太多了,收去些吧。”</br> 岳無塵笑微微的:“我就只有這些好靈石了,不然我會押更多。”</br> 曲馳師父明照君難得地被岳無塵這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激起了勝負欲:“無塵,你就這般篤信你徒弟能勝過我徒弟?”</br> 岳無塵抱著酒壺笑:“我當(dāng)然信我徒弟。”</br> 明照君為曲馳拍下了一百枚一等靈石,其他幾名君長也十幾幾十地加碼,曲馳一方很快累積了四百多枚靈石。</br> 下注賭曲馳獲勝的人想得很周到:首先,曲馳已蟬聯(lián)兩屆榜首,行招穩(wěn)重,贏面更大;其次,清靜君那三百枚一等靈石,成色乃上品之上品,著實誘人,若能取之瓜分,豈不美哉?</br> 然而,當(dāng)徐行之在擂臺上瀟灑展開“當(dāng)今天下,舍我其誰”的“閑筆”扇面時,暗自打算盤的幾人都開始各自心疼自己押出的靈石。</br> 岳無塵把自己贏來的那份靈石妥善收好,發(fā)自內(nèi)心地撫壺輕笑。</br> ……行之的聘禮清單里又可以添些好東西了。</br> 現(xiàn)而今,對岳無塵來說,最好的莫過于世事安穩(wěn),來日可期。</br> 可世間事總不能一成不變。次年,一頭九尾蛇遁出了囚籠,隱于深山之中,極有可能伺機為禍,四門為之震動,立即派出四門首徒追剿。</br> 原本,廣府君岳溪云打算帶領(lǐng)眾家弟子除怪,沒想到在一次深談后,隨行領(lǐng)隊之人從岳溪云變成了岳無塵。</br> 作者有話要說:昔日魔神淪為洗腳婢,是道德的進步還是人性的勝利?喂</br> 卅狍子終于體驗到愛情的滋味兒了幸災(zāi)樂禍地撒個花兒</br> 下一章預(yù)定卅四上線、四平初遇、護徒狂魔再次上線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