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兩人的年是在長津過的。
顧懸硯不知何時租了一處宅院,不算大,卻還算僻靜。又請了一個本地的樸實爽朗的廚娘,便沒有其他人了。
其實依照顧懸硯如今的修為,辟谷不食也沒有什么問題,但他依舊每日與鐘衍一道吃飯。早飯過后便飲茶練劍,下午閑暇時兩人湊在一起看些市面上怪力亂神的話本,又或者什么也不干,在院內(nèi)置一張椅子便躺下曬太陽。
冬日陽光和煦,通常這個時候鐘衍都會忍不住睡過去。睡到日暮西山,顧懸硯便把他叫醒,替他理一理弄亂的頭發(fā),牽著他去用晚飯。
關(guān)于童靈所說的大典的事,顧懸硯也從未提起過,鐘衍有兩次忍不住問他,他也只是道:“不用擔(dān)心。”于是鐘衍便沒再提過了。
鐘衍忍不住與系統(tǒng)感嘆:“再這樣下去我就要墮落了。”
除夕一早,鐘衍與顧懸硯去了歧霧山。
歧霧山一年四時云霧籠罩,兩人御劍落在了山頂,才看到亭臺樓舍從霧中隱隱透出來的影子,這里是昔日顧懸硯的家。
因為無人看護(hù),風(fēng)吹雨蝕,屋舍已經(jīng)破敗不堪,那一夜四濺的鮮血也早已經(jīng)了無痕跡,顧懸硯站在門前,看著眼前的府邸,卻遲遲沒有進(jìn)去。
他今日一襲白衣,頭發(fā)只用同色的布條挽起,在漫山遍野的云霧之中出塵如仙,鐘衍看了半晌,最終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顧懸硯回過神來,露出一個輕淺的笑意:“距我上次回來已經(jīng)快五年,居然有些近鄉(xiāng)情怯。”
鐘衍問:“五年前你回來過?”
顧懸硯點了點頭,語氣淡然:“當(dāng)時有機(jī)會下山,便回來替父母族人收拾骸骨。”
鐘衍心疼得要命,一時居然說不出話來,顧懸硯反而握住了他的手。
“算了,不進(jìn)了,帶師兄去見一見我的父母。”
顧懸硯將族人葬于歧霧后山,無碑無銘,只有十幾座孤墳安靜的矗立于此。顧懸硯除了草,又將一壺酒立于墳前,隨后對著墳堆端端正正的磕了三個頭。
或許當(dāng)時顧懸硯回山中收拾尸骨時,也是這樣的場景。
鐘衍看著墳塋,嗓子微微收緊,有些話呼之欲出,卻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也掀袍跪了下去,恭謹(jǐn)?shù)目牧祟^。他在心里默默道:諸位放心,從今以后,顧懸硯便不是孤單一人了。
這么一想,連一直讓他擔(dān)憂的什么大典,什么除魔都似乎微不足道了。他想,怕什么呢,反正只要兩個人在一起,龍?zhí)痘⒀ㄒ彩歉谊J的。
想到這,他不知為何突然萬分自在起來,轉(zhuǎn)頭看著跪在身旁的顧懸硯。對方似有所感,也看向鐘衍,低聲道:“我父母一定很喜歡師兄。”
鐘衍問:“為什么?”
顧懸硯露出一點笑,“因為我喜歡。”
鐘衍便不再問了,反手牽住了顧懸硯。
晚上的年夜飯是在正廳里吃的,如今鐘衍修為有所提升,便不再那么畏寒了,所以干脆將廳門大開,讓院中夜色得以一覽無余。廚娘給他們準(zhǔn)備好飯菜便回家過年了,臨走前顧懸硯還給她加了一吊錢,討個吉利。
于是除夕之夜,整個庭院之中便只剩下了顧懸硯和鐘衍兩個人。飯菜倒是豐盛無比,還配了一壺長津特有的清酒,名叫“留春”。
“這酒于當(dāng)年春日所釀,等除夕開封,意為既留住了當(dāng)年的春時,又祈愿來年春日風(fēng)調(diào)雨順。”
顧懸硯說完,半晌沒聽到鐘衍的回應(yīng)。抬眼看去,才發(fā)現(xiàn)對方雙頰微紅,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酒。見顧懸硯看向自己了,才道:“這樣啊。”
顧懸硯攔截不及,想起來眼前的人酒量并不好,一時哭笑不得,正欲奪下對方的酒杯扶人回去休息,鐘衍目光又轉(zhuǎn)向廳門,語氣輕快道:“下雪了。”
顧懸硯轉(zhuǎn)頭看去,果然飄雪了。
雪不是很大,又沒有起風(fēng),便輕飄飄的落在院中,沒有一點響動,相較之下,廳內(nèi)燈花爆裂的輕響還要更明顯一些。
顧懸硯收回目光。
“長津每年除夕都會落雪。我父母皆在時,整日忙著在外面除魔衛(wèi)道,只有除夕才有空閑,那時他們便與我一起便圍著火爐賞雪。”
說完,他低笑道:“一生除魔,自己的兒子如今卻成了魔君,如若他們?nèi)掠兄蟾攀遣粫J(rèn)我了。”
鐘衍聞言,立刻借著酒勁反駁道:“怎么會呢?若是他們看到如今的你,必定是以你為榮的。”
這話鐘衍也說得心虛,又趕緊道:“何況你現(xiàn)在統(tǒng)領(lǐng)北荒,權(quán)利至高無上。修為又已經(jīng)比肩仙人,難有敵手……”鐘衍撐著額頭,絮絮叨叨的與顧懸硯講當(dāng)魔尊的好處,直接背叛了自己的任務(wù),但他還沒說完,顧懸硯低低笑出聲來。
他道:“師兄說了這么多,卻不提最緊要的嗎?”
鐘衍頭已經(jīng)有些暈了,聞言看著顧懸硯,反應(yīng)有些遲緩的眨眨眼。
“什么最緊要的?”
顧懸硯看著鐘衍的樣子,笑意直染眼底,語氣也溫柔萬分。
“萬般好處,都不如師兄。”
若是平時鐘衍大概會面紅耳赤,但今天有了酒的加持,于是他也笑了,一雙眼在晃動的燭火之下亮若星辰,他問:“我好嗎?”
顧懸硯答:“最好。”
鐘衍便心滿意足的歪在桌子上睡著了。
睡前的混沌之中,他迷迷糊糊的想,這酒的后勁可比青梅酒大多了,叫什么來著?啊……留春。
春日太長,只需留住此刻便足夠了。
*
鐘衍與顧懸硯在長津住到了立春。
立春之時,萬物復(fù)蘇,千里之外的青巖山中,古樹重新抽出了枝葉,滿山皆是新綠,一片生機(jī)勃勃之色。
可青巖議事廳內(nèi)卻壓抑得很。
平時空曠的內(nèi)廳如今坐滿了人,黎山掌門黎岳先上前一步道:“李掌門,今日/你便給個痛快話,顧懸硯與秦鳴奚那兩個小畜生你到底管不管了?”
這話說得及不客氣,廳內(nèi)眾人都皺起了眉。
按理說,此處有不空禪院主持了悟大師,有妖修界的青鳥、玄武、白虎三族,就連同為道修的,也有棲碧與青巖、蘅云的長老,都是聲名顯赫的門派。黎山一個籍籍無名的小門派,是輪不上輕易插嘴的。
但因為顧懸硯傷了他們的人,有了苦主,黎岳說話便理直氣壯起來。李旬機(jī)撇了他一眼,還是答道:“秦鳴奚與顧懸硯已經(jīng)被逐出師門,所作所為,生死榮辱皆與本門無關(guān)。”
“李掌門,話可不能這么說。”黎岳嗤笑道:“如今誰人不知你們青巖教出來了個北荒的魔尊,說幾句話就要廢人修為,還偷了佛門的舍利。雖說已經(jīng)出了師門,但青巖也難辭其咎吧。”
童靈站在族長的身后,聞言探出頭來,怒道:“胡說!明明就是你們想殺秦鳴奚在先,輸了以后還顛倒黑白!”
黎岳面上掛不住了,怒道:“哪里來的這么不知禮數(shù)的女子,膽敢隨意打斷長老說話!”
話還未說完,便被青鳥一族的族長冷眼一掃,剩下的話便都吞進(jìn)了腹中,不敢再看童靈,轉(zhuǎn)而與了悟大師道:“大師,我們黎山小門小派受了委屈也不敢吭聲,但貴院高僧舍利失竊,總得有一個說法。”
了悟大師念了一聲佛號,輕聲道:“黎施主嚴(yán)重了,世間萬事不過一個禮字,若是有禮可講,走卒乞丐受了委屈也是可講的。”
說完,他向起身向眾人行了一禮。
“本寺舍利不慎丟失,雖說塔冢之內(nèi)留有魔氣,但也不敢說一定是顧施主所為。但顧施主身為魔尊,必定有所了解,所以才煩請諸位一道,去往北荒問個清楚。”
這話禮數(shù)周全,不卑不亢,一時間整個廳內(nèi)又靜了下來,連童靈想不管不顧的說句“不去”,都被族長瞪眼制止了。
沉寂之中,有一道低沉聲音響起。
“那便去吧。”
聲音是從門口響起來的,所有人抬目望去,季長云抱劍倚在門前,從上次冰原至今,他已入小乘后期,哪怕只是站在最靠外得位置,也很難讓人忽視他的存在。
他看著門外的新綠,語氣平靜無波。
“那便去吧,去北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