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小山雞
正午的陽光將地面曬得滾燙,一輛車疾馳過去,甩下成串綿延悶熱的尾氣。</br> 車內(nèi)開了冷氣,花漾帶著耳機(jī),嚼著口香糖,漫不經(jīng)心地吹出一個大泡泡。</br> 坐在她旁邊的郭荷芝見狀,“啪”地打過去。</br> 她恨鐵不成鋼地戳女兒腦門心:</br> “吃有吃相,坐有坐相,你就不能稍微淑女一點?”</br> 泡泡被拍扁糊住了半張臉,花漾一邊嘟噥著「知道了知道了」,一邊沒嫌棄地把口香糖重塞回嘴里。</br> “……我看你就是存心氣我!”</br> 郭荷芝挖了一點清涼油抹在太陽穴兩側(cè)讓自己冷靜:</br> “總之待會到了原家你給我收斂點,人家是名門望族,你別把在家那套習(xí)氣帶出來,丟你外婆的臉。”</br> 花漾看著窗外不斷劃過的風(fēng)景,嘴里“嗯嗯”的應(yīng)著。</br> 海城是國際大都市,繁華熱鬧,高樓林立,入眼處處是風(fēng)景,的確比她那個遠(yuǎn)在西部的家鄉(xiāng)好玩多了。</br> 十分鐘后,出租車停在一家醫(yī)院門口。</br> 室外烈日灼熱,母女倆快速進(jìn)到醫(yī)院大廳,郭荷芝卻沒有馬上上樓。</br> 她找到一樓的廁所,掏出一個紙袋跟花漾說:</br> “去,把口香糖吐了,順便把你這身破破爛爛的衣服換掉。”</br> 花漾打開紙袋,里面是一件裙子。</br> “這——”</br> 不給女兒拒絕的機(jī)會,郭荷芝不由分說地把她朝廁所里推:“這是媽媽精心為你挑選的仙女裙,羊羊,你要相信媽媽的眼光,媽媽年輕的時候叫什么來的?”</br> ……又來了。</br> 花漾很配合地用復(fù)讀機(jī)語氣莫得感情地回答——“農(nóng)場一枝花,牛糞都想插。”</br> 郭荷芝期待到一半的神情措手不及地垮掉,馬上拉高嗓門糾正——是「都想娶回家!」</br> 臭丫頭,郭荷芝氣得又想擦清涼油續(xù)命了。</br> 花漾是故意魔改逗郭荷芝的,說完就麻溜地去廁所脫下了自己的T恤和破洞褲,穿上郭荷芝費心準(zhǔn)備的淑女裝——一件款式迷之保守、顏色又相當(dāng)奔放的裙子。</br> 換好后重回大廳,郭荷芝總算有了命,“這才像個小仙女嘛。”</br> 花漾對親媽的審美有些懷疑:</br> “……媽,我這個小仙女是因為辣了很多人的眼睛所以才被貶下凡的吧?”</br> 郭荷芝絲毫不覺得有問題:“說什么呢,媽媽覺得漂亮!”</br> 花漾提起蓬蓬裙角轉(zhuǎn)了個圈:“您品,您仔細(xì)品,不覺得我有點像咱們農(nóng)場里的小山雞?五顏六色那種?”</br> “你懂什么?女孩子就是要穿得鮮艷一點才好看!再說了——”郭荷芝忽然端起姿態(tài):“什么雞不雞的,媽媽說了,談吐要文雅一點,人家那叫鳳凰鳥。”</br> “???”</br> 花漾被郭荷芝這副突然變身高貴知識分子的樣子笑服氣了。</br> 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說得夠客氣,沒想到她顯擺了個更文藝的。</br> “媽,咱能不能務(wù)實一點,野雞就野雞,還鳳凰鳥,您怎么不吹它是神獸朱雀呢?”</br> 郭荷芝訕訕閉了嘴,剛才端起的優(yōu)雅一秒翻車,她用力掐花漾:</br> “臭丫頭,你待會要是也這么貧,看我怎么收拾你!”</br> 花漾笑著直躲:“知道了知道了,我這不是對著您才這樣嘛!外人面前什么時候亂來過了。”</br> “沒亂來?”郭荷芝面色一冷:“遠(yuǎn)的不說,上個月吳奶奶八十大壽,你牽了只驢過去喝壽酒,怎么沒把你能耐死?”</br> 事實面前,花漾仍頑抗地小聲逼逼:</br> “那是我?guī)У拇{,喝了酒要把我背回去的。”</br> “你可拉倒吧你!這里不是咱們農(nóng)場,沒那么多讓你撒野的地方。”</br> 郭荷芝忽然慈母傷感,不知從哪變出條手帕,邊擦眼淚邊說:“你現(xiàn)在要嫁人了,媽媽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你要懂點事,要學(xué)會……”</br> 花漾已經(jīng)習(xí)慣這一套在家上演了無數(shù)次的瓊瑤式告別,聽著郭荷芝滿是深情的臺詞,她突然覺得無奈又好笑——</br> 因為上上一代的一個四十年前的約定,她竟然要結(jié)婚了。</br> 初聽到消息的時候花漾二話沒說拒絕了,開什么玩笑,她才22歲還沒到,是有多想不開才這么早踏入婚姻的墳?zāi)埂?lt;/br> 可后來郭荷芝說:“你不愿意也好,我看你這樣子去了海城也得給我惹禍。”</br> 可以去海城?</br> 也就是可以離開農(nóng)場?</br> 從那一刻起,花漾暗戳戳地動搖了。</br> 花漾從小在農(nóng)場長大,性格不羈叛逆,在他們那一寸土地已經(jīng)是日天日地?zé)o人敢惹,大四那年為了幫人出頭打爆了一個流氓的頭,差點留案底。</br> 就因為這件事,花漾一畢業(yè)就被郭荷芝收了身份證,在農(nóng)場關(guān)禁閉修身養(yǎng)性,哪兒也不準(zhǔn)去。</br> 從那后,花漾每天的日常就是曬曬太陽溜溜羊,鉆進(jìn)果園睡大覺。</br> 無聊的時候叼根狗尾巴草,約只兔子,抓只雞,陪自己玩一場只贏不輸否則用你做晚餐的斗地主。</br> 可規(guī)矩了快一年也沒看到郭荷芝有要放她出去的樣子,相反,還頗有些讓她在這里混吃等死繼承農(nóng)場的意思。</br> 花漾一顆躁動的小心臟早就想飛出去了,而答應(yīng)結(jié)婚去海城,雖然不是最好的選擇,卻是眼下重獲自由的唯一辦法。</br> 花漾特別想得開,今朝有酒今朝醉,跟誰不是結(jié)婚呢,何況聽說對方還是個豪門,她怎么樣都不會虧。</br> 于是一口答應(yīng)下來,成了別人的未婚妻。</br> -</br> 母女倆乘坐醫(yī)院電梯到了五樓。</br> 下午兩點,正是很多病人午睡的時間,樓道很安靜,花漾隱約聽到護(hù)士站那邊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br> “你見到真人了?”</br> “是啊,我剛剛進(jìn)去拔針,剛好看到他來了,帥得我都不好意思抬頭看……啊啊啊啊我現(xiàn)在心跳好快!”</br> “嗚嗚嗚,現(xiàn)在還在嗎?待會補液讓我去吧,我也想看一眼!”</br> “我跟你一起!”</br> 花漾嘴里嘀咕,瞧這陣勢,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了哪個男愛豆呢。</br> 郭荷芝走到護(hù)士站前問:</br> “請問VIP5病房怎么走?”</br> 正討論得起勁的一個護(hù)士抬起頭“你是?”</br> “哦,我是病人的朋友,來看望她的。”</br> 幾個護(hù)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一下全站了起來:</br> “我!</br> “我去!”</br> “我?guī)闳ィ ?lt;/br> 花漾:“……”</br> 私立醫(yī)院的護(hù)士熱情到令人害怕。</br> 最終,一個小個子護(hù)士在眾人中勝出,擔(dān)當(dāng)了帶路的角色。</br> 母女倆跟著她來到一處病房前,護(hù)士輕輕敲門:</br> “原夫人,有人來看望老太太。”</br> 須臾,有人從里面打開門。</br> 是一個中年女人,和郭荷芝差不多大年紀(jì)。</br> “你是?”</br> 郭荷芝伸出手熱情道:“您是原夫人?我是郭荷芝,這是我女兒,花漾。”</br> 宋孜愣了兩秒反應(yīng)過來,“啊,是你們,快進(jìn)來……”</br> 宋孜一邊把人往里面引,一邊不露聲色地上下打量她們,尤其是花漾身上那件眼花繚亂的裙子,更是暗地里看了好幾眼。</br> “怎么提前到了不打個電話呢,我好讓人去接你們。”</br> “天這么熱,老太太又病著,就不麻煩你們了。”郭荷芝說完暗中推了花漾一把:“還不叫人?”</br> 花漾謹(jǐn)記親媽教誨,乖順有禮道:“阿姨好。”</br> 宋孜的視線仍落在她的裙子上,半晌緩緩撐出一個笑:“你好。”</br> 這時病床上有微弱的聲音響起:“是荷芝來了嗎,快來,快。”</br> 宋孜忙上前扶起努力要坐起來的老太太:“媽,您躺好。”</br> 老太太臉色雖蒼白,神情卻多了一絲激動,好不容易坐起來,她拉住郭荷芝的手:“你就是荷芝?幾十年沒見,你媽媽還好嗎?”</br> 花漾的外婆和床上這位原家老太太是四十年前認(rèn)識的,這一段跨越近半個世紀(jì)的友情讓郭荷芝也頗感慨:</br> “硬朗著呢,就是前不久干活摔到了,所以才不能來看您,她托我給您帶話,要早點好起來,你們倆姐妹還要再聚呢。”</br> 老太太眼底浮上淚光:“好好好。”</br> 目光慢慢落到郭荷芝身后:“這就是漾漾?”</br> 花漾揚唇,盈盈微笑:“奶奶好。”</br> 老太太看著歡喜,不住贊賞:“乖,跟我們家原逸真般配。”</br> 說到這,老太太左右看了看,問宋孜:“原逸呢。”</br> “剛剛公司有人來找他,好像有點事,在隔壁處理。”</br> 老太太想了想,跟身邊的護(hù)工說:“阿羅,你帶漾漾去隔壁和原逸打個招呼吧。”</br> 花漾時刻記得這會兒自己是個笑不露齒的淑女,凡事都得矜持。</br> 她羞澀地垂下頭:“不用了,我在這等他就是了。”</br> “去吧,等他忙完了你們年輕人隨心聊聊,第一次見面,我們這些大人在你們也不自在。”</br> 老太太倒是個體貼的,經(jīng)不住她再三勸說,加上花漾也的確好奇未婚夫長什么樣,萬一是個辣眼睛的,也好讓自己有時間緩沖。</br> 于是便沒再客氣,跟護(hù)工一起走了出去。</br> 隔壁房間是一間空置的病房,說是病房,其實更像是星級酒店的標(biāo)準(zhǔn),豪華又舒適。</br> 剛出病房門,有個小護(hù)士走過來對護(hù)工說:“阿羅,正想找你,老太太有份新的護(hù)理計劃你趕緊去護(hù)士站拿一下。”</br> 阿羅點頭道:“好,我待會就去。”</br> 花漾卻擺了擺手:“沒事,你去拿吧,我在這等你。”</br> “啊?”</br> “真的,你先去吧,奶奶的事比較重要。”</br> 來之前花漾曾問過郭荷芝關(guān)于未婚夫的樣貌,郭荷芝形容的是「一表人才,十分帥氣」,鑒于這八個字郭荷芝也曾經(jīng)用在農(nóng)場的擠奶工小張身上,所以花漾對未婚夫的長相也沒抱什么希望。</br> 護(hù)工抉擇了下,“行,那您等我一下,我?guī)追昼娋瓦^來。”</br> “好。”</br> 護(hù)工離開,花漾準(zhǔn)備刷會兒微博,又發(fā)現(xiàn)手機(jī)沒電了。她只能靠在墻旁等,百無聊賴時忽然冒出一個念頭。</br> 要不,自己先提前偷看一下這位準(zhǔn)老公的樣子?</br> 病房的門上都有一個玻璃小窗,花漾偷偷轉(zhuǎn)身,剛趴過去,還沒來得及往窗戶里看一眼,里面忽然有人打開了門。</br> 花漾腳下沒穩(wěn)住,重心往前撲了下,人直接進(jìn)去了。</br> “……”</br> 房里的聲音戛然而止。</br> 花漾僵著身體不敢動,映入視野的首先是很多模特的人像照片,還有堆起的幾打文件,雜志,設(shè)計圖稿等。</br> 零零散散的,鋪滿了整個茶幾。</br> 花漾能感覺到在她進(jìn)來之前這里面的氣氛就已經(jīng)不是太好,她往后退了退,正想說點什么,剛剛開門的人不悅道:</br> “你怎么才過來,你們公司沒教你守時兩個字嗎?”</br> 花漾懵了下,下意識抬起頭。</br> 房里整齊站著三男兩女,都在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其中一個女的還推了推眼鏡,像是認(rèn)真看了幾眼后,又露出了幾許失望。</br> 而他們圍著的中心,是茶幾后面的沙發(fā).</br> 沙發(fā)上坐著一個年輕的男人。</br> 他穿了件簡約的淡藍(lán)色襯衫,袖口整齊地挽起半截,露出緊實線條的小臂,微挑的眼角透著一種從容的自持和貴氣。</br> 男人手里拿著幾張照片,花漾闖進(jìn)來的瞬間,他亦抬起頭。</br> 須臾,身體微微后仰,視線冷淡又隨意地落在她身上。</br> 他眸色很深,眼神也不是那種普通的打量,而是一種從上而下、從里到外的,嚴(yán)格的審視。</br> 花漾被他看到不太自在,清了清嗓,打算解釋一下自己的身份,</br> “那個,我是……”</br> 話沒說完,面前的男人忽然把手中的照片全部甩在茶幾上。</br> 這個動作不輕不重,卻明顯藏了幾分薄怒,身后眾人都因此屏息噤聲。</br> 房間一瞬安靜下來,甚至能聽到門外過道里走動的聲音。</br> 靜謐了好幾秒后,男人才輕輕緩緩地開口:</br> “現(xiàn)在什么人都能往我面前推薦了么。”</br> “?”</br> 花漾莫名覺得這話味道不對。</br> 什么人?哪種人?</br> 她左右看了兩眼,不太確定地問:“你……在說我?”</br> 然而男人好像并無解釋的意思,他手里已經(jīng)打開了一份新文件,間隙才淡淡丟下兩個字:</br> “出去。”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