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愛人和貓
三月正值開年各項新規(guī)發(fā)布,是每年社會新聞的井噴期,黃金選題一字難求,為了能搶到合適的選題,黎淼帶領(lǐng)三組幾乎是沒日沒夜加班,小組人均國寶眼。
不工作的時候,她都在照顧喬亦陽的傷。雖然喬亦陽早就跟她說普通皮外傷不用擔心,但她始終放心不下,尤其中途他的傷口還化膿了一次。
工作和醫(yī)院,組成黎淼的一整個三月。
忙碌的時光轉(zhuǎn)瞬如梭,轉(zhuǎn)眼就到四月,春回大地,鶯飛草長,一切看起來生機勃勃的時候,黎淼突然嗜睡。
毫無預兆的嗜睡。
三個月紀念日那晚,雖說折騰得久了些,但是喬亦陽的身體擺在那,以前也不是沒這樣折騰過她,黎淼從來沒有像這樣,第二天早上起不來床。
鬧鐘響了以后,她以頭疼為由,臨時跟阿餅請了假,在家睡了一天,中途只有吃午飯的時候起來了兩個小時,小橘貓在客廳發(fā)/情都沒把她吵醒。
喬亦陽下班到家,打開臥室門,小橘忽然沖進去,四條小腿一蹦上了床,鉆進被子里,于是床上出現(xiàn)兩個裹著被子的凸起小肉團。
春月夜,暖房里,愛人和貓,組成一副出奇治愈的畫面,喬亦陽莞爾一笑,拿手機拍了賬照片,記錄下這個溫馨的瞬間。
放下手機,他把她蓋住鼻子的棉被輕輕拿下來,掖在下巴處。
他的手伸過去,她均勻的呼吸溫溫熱熱,細碎撲灑在他手背,有點癢。
喬亦陽雙手背在身后,大幅度俯下身,輕輕地,悄悄地,啄了下她熟睡的臉頰。
黎淼朦朧中覺得不舒服,撓了撓臉,把手縮回到被子里,仍舊睡得香甜。
在這時,他們兩個并沒有意識到,她的嗜睡,是不正常的。
再后來的半個月,黎淼的情況沒有好轉(zhuǎn),而且是越來越能睡。
晚上睡得再早,早上也依然起不來。
周末,她吃了早飯,又開始犯困,正往臥室走,藍牙耳機響了,想到這個點兒不會有別人給她打電話,黎淼屏幕都沒看,直接接起來。
聽警局的背景音,就知道果不其然是喬亦陽。
兩人還沒說話,她先打了惺忪的哈欠。
昨晚她吃了晚飯打了一把掃雷就睡了,他本來以為像她睡得那么早,可能半夜就醒了,沒想到她不但睡了一整夜,而且還沒睡夠。
他訝異:“你還在睡覺?”
“沒啊,醒了,都吃完早飯了。”黎淼確實覺得自己覺有點多,羞于承認又在犯困,她一邊說,一邊放輕走近臥室的腳步,輕緩地掀開被子,半躺在床頭,問道,“怎么了?”
喬亦陽頓了頓,說:“橘子預約了下午的絕育手術(shù),我就是提醒你別忘了。”
\"哎呦!\"黎淼騰地坐起來,看了一眼發(fā)腮的大頭橘貓,“我還真忘了!”
預約手術(shù)的時候醫(yī)生給了幾條囑咐,其中有一條是要提前禁食禁水,黎淼趕緊穿鞋下地,走到客廳才發(fā)現(xiàn),三個平時喬亦陽永遠提前裝好糧食和水的碗,今天都是空的。
黎淼頓時松了一口氣。
“淼淼。”耳機里,喬亦陽忽然叫她。
黎淼:“啊?”
“你有沒有覺得,”他猶豫著,低聲問,“你最近不太對?”
他語氣嚴肅,沒有半分笑意,黎淼知道他這不是在看來玩笑,想了想說:“沒有啊……”
話一出口,她自己也知道不對。
進入到四月的這三周,她每天都至少睡12個小時以上。
按照成年人的睡眠標準來說,她已經(jīng)超出太多。
喬亦陽問:“明天能請假嗎?”
“明天嗎?”黎淼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明天周一,上午有個比較重要的會,下午好嗎?”
“嗯。”喬亦陽輕聲安慰說,“不用擔心,去檢查一下,不一定會有事,圖個心安而已。”
“我明白的。”
掛了電話,黎淼看了眼表,還不到十點,她實在扛不住困意,定了下午2點的鬧鐘,抓緊時間補了一覺。
這一覺,睡得非常不安穩(wěn),她在夢里,夢到了在現(xiàn)實中,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想過的細節(jié)。
是一個很真實的夢,發(fā)生在她被許晨光校園暴力后的第三天。
夢里沒有前因后果,但是黎淼記得之前幾天的事情。
被校園暴力當晚,她去了醫(yī)院,和許晨光和解,第二天她請假在家休息了一天,第三天,她重新上學。
張蓮和黎勝利一天就把這件事忘了,她依然坐596路公交車,獨自上學。
臨到學校的幾站,上來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同學,跟她穿著同樣的校服。
那時的時間是高二下學期期中考試之前,天氣已經(jīng)熱了,學生時期大多數(shù)學生都不喜歡穿短袖,黎花也不喜歡。可是在夢里,后上學的同學都穿著長袖,只有她,穿著短袖校服。
純白色,袖口邊緣一圈紅黑相間的紋理。
她低頭,看見自己的手臂和別人的校服袖子蹭在一起,粗糙的織物面料,瞬間在她的皮膚上印出幾道密密麻麻的紅色紋理。
黎花知道蹭到她的是誰,是隔壁班不相熟,但還算認識的同學,以前見面會打招呼,可是今天她裝作沒看到她。
分明對方前面還有大片的空地,而黎花身后已經(jīng)比肩接踵,可是黎花沒有提醒她,只是低著頭,把手抬起來,別到背后。
她離她們很近,看著他們?nèi)宄扇海ハ嘣诒舜硕叄f她聽不到的悄悄話。
她仿佛得了某種只要跟她說話就會被傳染的瘟疫,不管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人,只會偷偷看她。
站在去往學校的公交車上,黎花心里成片成片的虛無,穿破心臟,散開成一整片枯萎的荒野。
荒野之上扎著沒有生命的稻草人,對著世界展露詭異的人造笑容。
夢里忽然多了許多銀白色的光,黎花下了公交車才看清楚,那是在車上,她被人扎進身體里的刀。
嘈雜的早自習在她進教室的一瞬間變得安靜,存在于別人口中的,她的名字,瞬間消散。
曾經(jīng)她只有許晨光一個朋友,漸行漸遠后,她忙碌于學習,其他人也都有了固定的朋友,所以她多數(shù)時候一個人獨來獨往。
坐下后,教室里仍舊是安靜的,同學們不再討論,而是紛紛拿出教科書,用教科書擋著臉,給彼此暗示的眼神,或好奇,或疑惑。
早自習結(jié)束后,高瑩過來小心翼翼地關(guān)切:“黎花,你沒事吧?”
高瑩不算是她的朋友,她們只是經(jīng)常討論三角函數(shù),說的話多一些,算是相熟。
和行至由我,衣著隨意的黎花不同,高瑩總是戴著黑色厚框眼鏡,從不打擾課堂紀律,是標準的兩耳不聞窗外事好學生。
所以。
那天發(fā)生的事情,連她這樣的同學,都知道了。
黎花仰著頭,眼前涌現(xiàn)出化不開的白霧,僵硬的嘴說不出來一句話。
這時,喬亦陽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
她的視線又變得清晰。
他還是和前天晚上放學時見到的一樣,干干凈凈的,背脊直得如山峰頂挺拔的槐樹,明媚而耀眼。
他說:“黎花,凌主任叫你。”
他陪著她,從二班的前門,走過一班的后門,再走到一班的前門。
往右拐,走到樓梯口,那里的大窗戶陽光充足,傾瀉而下,他高瘦的背影自前而后,影射在她胸前。
他的腳步仍然沒停,黎花忽然說:“我自己去吧。”
“黎……”
她不敢看他的表情,目不斜視地繞過他,走上四樓。
正好這時,從四樓下來兩個高三的女生,她們看到黎花時對視一眼,忽然站在外面的女生抱住了站在里面的女生,說起了她聽不到的悄悄話。
身前是不敢凝視的深淵。
身邊是泥濘荊棘的荒野。
身后是明媚到耀眼的喬亦陽。
哪一個,她都不敢直視。
黎花默默低下頭。
從此,她的頭再也沒抬起來過。
到四樓,凌主任和她了解那天發(fā)生的情況,并且告訴她,許晨光已經(jīng)轉(zhuǎn)學到職高。凌主任還說,她不負責教課,所以很多學生不認識,但是她認識黎花,因為她是重點學生,希望她不要在意這些事,繼續(xù)好好學習。
黎花點頭。
凌主任笑了笑,話鋒一轉(zhuǎn),說道:“學校這邊,也和警察那邊了解了一下,前天,是你先動的手,是嗎?”
才發(fā)生的事情,她歷歷在目,黎花點了點頭,還原道:“是的,那天她假裝要扇我,我以為她真的要扇過來了,就先打了她手。”
凌主任和藹點頭,繼續(xù)微笑著親地引導:“嗯,但確實是你先動的手,對吧?”
黎花抿著唇,低下頭,沒有否認。
她那時不懂,為什么要糾結(jié)這個問題。
“既然是你先動的手,而且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你也和許同學和解了,可以讓你家長撤掉派出所的備案嗎?”
一臺滑蓋白色的索愛手機,伴隨這句話,出現(xiàn)在她低垂的視線里。
在夢里的她,明白了主任問那個問題的真正意圖。
黎花的行為和當年一樣,拿起手機,給張蓮打了電話。
只不過在夢里,她的心情,比那年更悲愴。
免提聲中,傳出張蓮的“知道了”。
凌主任完成屬于她的任務,拿回屬于她的手機,讓黎花去上課。
走出辦公室,她看到倚著辦公室左邊倚著墻站的喬亦陽。
那不是夢里虛構(gòu)的場景,那一年,喬亦陽就是站在外面等她的。
普通木門,辦公室里面的對話,他如果想聽,一定能聽到,所以黎花默認他聽到了一切。
身體里什么東西在迅速墜落,帶走她的體溫,最后又是在那個陰暗的角落里碎裂。
上課鈴已經(jīng)響過,高三的樓層空無一人。
黎花發(fā)了瘋一樣,在樓道跑開。
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需要一個沒有喬亦陽的世界。
她也同樣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為,喬亦陽需要的,是三天以前的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