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湖水岸,石橋頭,四周皆是一片狼藉。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兩列侍衛(wèi)分道而立。一名太監(jiān)悄步上前,掀開轎簾。
南俊王杜祁年近不惑,眉目卻清秀俊朗。他環(huán)視一周,目光落在云沉雅與景楓身上,點頭道:“大皇子,二皇子。”
景楓今日本是以“穆臨簡”的身份面見南俊王。此刻杜祁稱他為“二皇子”,并且親臨明荷偏苑,無疑是在表達一份誠意。
阮鳳聽了這聲“二皇子”,臉色頃刻一白。
云沉雅與景楓回過禮,杜祁又道:“兩位皇子遠道而來,我南俊之國多有怠慢。”
云沉雅聽了這話,不禁嗤笑一聲。這時,司空幸已暫時幫他封穴止血。云尾巴狼挑起折扇,往四周瘡痍指了指,慢悠悠地道:“這待客之道,確實不怎么好。”
四周還遍布著黑衣人的尸體,原先碧粼粼的湖水浸上暗紅血色。而那七名死士卻留在原地,并未離開。
杜祁的神色依舊從容。他袖管輕拂,似掀起一縷清風,“那么,依大皇子的意思,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置?”
云沉雅曉得這七個死士留在原處的因由。
他們七人,是六王府暗養(yǎng)的殺手。如今東窗事發(fā),他們留在原處就地受罰還好,可他們?nèi)籼与x,那便給了南俊王一個順藤摸瓜,查處杜涼的機會。
只不過,云尾巴狼向來的原則是,他人傷我一分,我殺他人全家。這還是頭一遭有人如此重創(chuàng)于他,尾巴狼自是不肯放過。
“要我說――”云沉雅勾唇一笑,目光淡淡掃過那七個死士,一字一句地道:“處死他們。”
杜祁一怔。
“處死他們,將他們的尸首,送去――六王府。”
杜祁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微瞇著雙眼看向云沉雅,片刻卻笑起來:“大皇子以為,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樣的話,可還妥當?”
云沉雅之言,無疑于是說今日之事的主謀,便是六王爺杜涼。
“確實不妥。”云尾巴狼悠然地道,“可這些人今日傷我,莫非活著的余地么?”
“再有,南俊王今日肯來此,難道不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自己的心頭大患?”
話音一落,瓊花小榭內(nèi)所有人的呼吸皆是一滯。風聲過境,剎那間,四周深而寂靜。
杜祁臉上并無甚錯愕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一滅一閃,令人捉摸不定。倒是南俊王身旁的太監(jiān)似是不堪忍受,壓低聲音道:“信口雌黃,皇上怎會……”
不等他說完,只聽“鏘”的一聲,飛刃破空。一枚利刃扎入一個死士的脖頸間。鮮血頃刻四濺,無人再敢發(fā)出一言。
云沉雅收回擲刃的手,“今日之事,我等心知肚明,何須再做掩飾?”說著,他又將目光移向杜祁,緩緩從袖口取出一物,聲如金石擲地有聲:“南俊王,我英景軒來你京華禁地,卻遭如此待遇。這一身傷,我不計較便罷。我若計較,后果如何,且可拭目以待!”
他手中之物碧色鎏金,乃是象征大瑛皇權(quán)的玉璽。
所有人心頭一震,臉上皆驚。唯杜祁一人淡淡而笑:“那么,便待大皇子傷好之日,來我南俊宮中,與杜涼父子一起,共議此事。”
言罷,他伸手一拂,轉(zhuǎn)身入轎:“擺駕,回宮。”
夕陽西斜,明荷偏苑被籠上一團緋色。緋色如血,染了翠竹,染了湖石。一輛馬車停在竹林口,白貴跳下馬車,看著云沉雅一身的傷,雖是焦急,但卻并不驚愕。
他上前兩步,跪地行了個大禮,認真道:“大皇子為大瑛社稷勞心費力,我大瑛子民有皇子如此,乃是天佑之福,臣白貴惶恐不已,感激不盡。”
方才撐著傷勢,迫得南俊王拿出十分誠意與自己合作,已耗盡云沉雅的氣力。他這會兒被景楓扶著,只能勉力一笑,喘息著道:“莫來這套虛禮。”
白貴聽他聲無底氣,忙從袖囊里取出一瓶丹心丸,倒了兩粒讓云沉雅服下。
幾人正欲走,竹林里,卻有人輕笑一聲。
方亦飛籠著袖子,自一片翠竹后繞出來。他上下打量云沉雅一眼,又將目光移到景楓身上,緩緩拍手道:“大皇子,二皇子,好計謀。”
幾人腳步頓住。景楓回頭,看向方亦飛。
“我原還奇怪,以大皇子的為人,怎可能因為與唐玉的一個承諾,就赴湯蹈火,弄得一身是傷,來救我這一個廢人。”
“原來……”方亦飛只手攀折一支竹,放在手心里緩緩而敲,“原來你早曉得杜涼今日要重創(chuàng)于你,而你卻將計就計,故意受傷,又利用皇上與杜涼之間的芥蒂,將南俊王搬來。”
“這倒還是其次。關(guān)鍵是,我尚不知二皇子又是何時被冊封,何時又重新官拜一品國師呢?”
“不過這樣好。以國師的身份,見證自家大瑛皇子在南俊禁地受重傷,還讓南俊王瞧見。這個場面,生動之極,日后三十年內(nèi),你大瑛王朝但凡想出兵攻打南俊,都有了個極好的理由,讓人不服都不行。”
“最妙的是,大皇子你還暗藏一方象征大瑛皇權(quán)的玉璽,在最后關(guān)頭以此再做脅迫。意思是什么?意思是你大瑛即便現(xiàn)如今內(nèi)有亂臣,北有敵國,可你們?nèi)阅芊殖霰Γ忍て颇峡〕ミ@個心頭之患?”
“如此一來,皇上也只有與你們合作。表面上,是他借你之手除去杜涼。可事實上,卻是你大瑛借他之手,將南俊的聯(lián)兵符掩于塵土!”
方亦飛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凄涼遼闊,響徹高空。
“好,真是太好!三年前,我欲以聯(lián)兵符之力集結(jié)兵力,為南俊擴展疆土,可卻慘遭杜涼父子背叛,遭南俊王利用,假以手段,滅我方家,唐家,秋家三大家族。”
“世有輪回,今日我方亦飛三生有幸,能見他杜氏一族受制于人,淪為棋子!”
他一番言辭激昂,說到最后,聲音幾近沙啞。
景楓靜靜地看著持竹而笑的方亦飛,心中幾起幾浮。
三年前的這個人,必也是躊躇滿志,心懷抱負,一如北荒之戰(zhàn)的自己好大喜功。
可盈則損,滿則虧,這世上,唯獨心懷從容,淡而處之的人,大抵才能真正在翻手覆手間,指點江山。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真正的帝王氣魄。
只是這樣的人太少,英景楓不是,方亦飛更不是。
景楓想到此,不由抬目看向自己的兄長。饒是傷得狼狽,這個人,卻依然斂著一身金貴氣含而不露。
“你與我說這些,又有何用?”云沉雅也淡淡笑了。
“我今日來救你,確實是順便為之。你現(xiàn)在得了自由,大可以不履行我和唐玉之間的約定,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是……”云沉雅挑眉,目色里盡是玩味,“容我提醒你一句,今日有幸見證明荷偏苑這一場變故的宮女侍衛(wèi)太監(jiān),還有哪個能活命?”
“自然,你身份特殊,能茍且于世上。可你但凡妄為,想必杜祁也不會留你。”
短短幾句話,便逼得方亦飛走投無路。
方亦飛聞言,瞳孔猛地收縮。一時之間,竟是怒極。然而片刻后,他卻笑起來:“我雖被軟禁,宮外的消息卻笑得不少。最近倒是聽說了一些有趣的事。”
“不知――”他往前一步,“不知大皇子與那舒家小棠的親事到底怎樣了?”
云沉雅身形一頓。
方亦飛見狀,更笑得開心:“對了,大皇子三年前便在找修復聯(lián)兵符的方法。其實這方法很簡單,只需要一個人的血。”
“那個人是誰,大皇子你可想知道?”
喉嚨涌上一股腥甜,云沉雅閉眼凝氣,令喉間血氣慢慢消散。
他回過頭,忽地笑了:“我不想知道。”
方亦飛訝然一驚,亦笑起來:“呵,你――”
“你信不信,”驀然間,云沉雅的語氣變得狠厲而決絕,“這天下,只要我愿意,就沒有我英景軒得不到的東西,就沒有我保護不了的人!”
舒棠守在棠酒軒的門口。她原先在鋪子里等,可見天已黃昏,暮色四合,忍不住出了鋪子,在門口張望。
那天,阮鳳林林總總與她說了一些事情。她雖仍是懵懂,可心里頭卻有了幾分明白。今天她起床之后,就忍不住一陣心慌意亂。去尋阮鳳,只道他是入了宮。來棠酒軒找云沉雅,別說云尾巴狼,連景楓等人的身影都沒見著。
酒鋪里的小廝本來讓她隔日再來,可舒棠卻執(zhí)意在鋪子里等。
入秋的夜間有寒氣,舒棠一邊張望,一邊踱腳取暖。
天被濃墨浸染,街頭的燈色如夜狼的眼睛。街那頭,一輛馬車駛來。
司空撩開車簾,不禁卻瞟見鋪子門口的身影。他心中一急,頃刻不知所措。云沉雅一身共傷九處,背心的一刀扎得最深。方才在馬車上略作包扎,他的血雖止住,可卻發(fā)起高燒。
重傷時發(fā)燒,是最壞的情況。
云沉雅眼前如蒙上一層濃厚的霧氣,看人不清。一時間,他只能辨出司空神色猶疑,欲言又止。
“怎么了?”云沉雅問道。
司空想了片刻,答道:“大公子,小棠姑娘……等在酒軒門口。”
云沉雅神色一怔,然片刻后,他又緩緩閉上眼,低聲道:“你們先下馬車,就說我沒回來。”
白貴聞言,不禁大驚失色。以云尾巴狼的性子,若是一般傷勢,他定會利用這機會,施苦肉計好好逗弄舒棠一番。可如今,聽云沉雅的語氣,他的傷勢重得連自己也無把握了。
景楓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國師服,沉聲道:“我隨大哥留在車里。”
馬車停在棠酒軒的門口,舒棠連忙迎上去。車簾掀開,從馬車里走出來的卻只有三人。
白貴見了舒棠,并未作出一副訝異的神色,只道:“小棠姑娘,怎得如此晚了還在這里?在等大公子?”
舒棠點點頭,目光忍不住又往馬車上瞟:“白老先生,云官人呢?”
白貴笑道:“大公子與二公子去獵場狩獵了,路途遠,怕是回來得更要晚些。小棠姑娘不若先回家,明日再來?”
舒棠呆了一下,點點頭。想起今日的心慌,她又急切問道:“白老先生,云官人他,他還好么?”
白貴挑眉反問道:“怎么會不好?”言罷,因擔心云沉雅的傷勢,白貴又招來一個小廝道:“天色已晚,去后院牽一輛馬車,趕緊送小棠姑娘回家。”
舒棠聞言,心中一沉。眼前就有一輛馬車,可白貴卻不用現(xiàn)成的。再想起那一日,阮鳳對自己說的話……
舒棠忽地垂眸道:“白老先生,不用了。我有騾子車來,自己可以回去。”
語畢,她沖白貴三人各道了一聲別,就往巷子后走去。白貴見狀,不由松了口氣,可正當此時,舒棠又猝不及防折了回來。她一手撐著車沿,一手掀開車簾,笨拙跌入馬車之內(nèi)。
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她慌忙爬起身,甫一抬頭,便對上一雙有些發(fā)怔有些迷離的眸子。
舒棠的心突突地跳著,半晌,她聽得自己發(fā)顫的聲音:“云、云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