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外來人在京華城開酒水商號,單是選地段,疏通關(guān)系等等,就得花個把月時日。然而,云尾巴狼一行人,個個都是人精,只用了不到十天,便將雜事料理完畢。之后幾日,白貴又隨尾巴狼竄了幾處小巷子,以高價游說民間的釀酒人家,把自個兒家的酒水給他們倒賣。
這么個做法,是因云尾巴狼認(rèn)為買賣酒水雖是個幌子,但既然做起生意,就該像個正經(jīng)商人,務(wù)必要唯利是圖,見錢眼開。沉棠酒雖好雖妙,可造價忒高,買賣初期,是很難獲利的。但民間小戶人家的酒水就不一樣,種類多,成本低,味道純,集中起來放入商號掛了牌,價錢還能再拋高,基本是個穩(wěn)賺。
因在忙活這些事兒,轉(zhuǎn)眼十余天就過去。南國的氣候,暖起來是極快的。三月十六這天,春氣已經(jīng)很濃了,舒棠一身湖色衣裳,又蹲在葡萄架下數(shù)酒壇子。
點數(shù)完畢,她抱起一個小壇,剛回過身,便瞧見立在身后的阮鳳。
阮鳳像是等了一會兒的模樣。他見舒棠一身收拾得妥帖,斜肩掛了個小布包,便曉得她是要出門。阮鳳笑道:“前陣子忙,今日才來瞧你。未料不巧,你卻正要出去。”
舒棠見了阮鳳,心里一喜。她將小酒壇放在旁邊石桌上,從布包里翻出幾張小銀票:“阮鳳哥,這是二月結(jié)的銀錢,我給四叔小棍他們幾個分好了,你幫我轉(zhuǎn)交給他們,成么?”
四叔,小棍等幾人,是阮鳳幫舒棠請的釀酒人。
阮鳳瞧了一眼那釀酒方子,卻皺起眉來:“說了許多次,賣酒得來的銀子,你收著便是。四叔他們,我自會補貼。”
舒棠一本正經(jīng)地搖了搖頭:“這不成。釀酒的地兒,是阮鳳哥幫我找的。買酒的曹大哥,是你給我介紹的。連釀酒這伙計,也是四叔他們幫我一起干的。我充其量多跑跑腿,賣賣酒水,委實不該將賺來的銀兩全拿了去。”
阮鳳心知這方面擰不過舒棠,只好將那銀票接了。目光再她身上一掃,又道:“方才我來時,沒瞧見兩只獒犬,卻見你那兩小騾子停在門側(cè),準(zhǔn)備如斯妥當(dāng),是要上哪兒去?”
舒棠正彎身將小酒壇抱回懷里,聽了這話她便樂了。一邊隨阮鳳往屋外走,舒棠一邊說:“我爹今兒個去廟里上香,萵筍白菜跟去了。阮鳳哥,我前陣子談了一樁生意,有個公子想要買沉棠酒,我這會兒跟他簽單子去。”
語罷,兩人已來到舒家客棧外。舒棠將客棧門掩了,又將小酒壇固定在騾子車上。她持操了小馬鞭,對阮鳳說:“阮鳳哥回王府么,我順你一程。”
今日今日,阮鳳的身份已今非昔比。兩年前,方唐秋三家瓦解之后,六王爺,即阮鳳的生父,便以“義子”之名將他接回了王府。因瓦解三大家族,阮鳳功不可沒,此后不久,南俊國君便封阮鳳為小王爺。
舒棠這輛騾子車,是因她跑生意的緣故,攢著銀子買的。騾子車雖不小家子氣,但素里素外的模樣兒,著實稱不上金燦燦的王爺身份。
豈料阮鳳倒不介意,笑答一聲“好”,撩了衣擺,便坐在舒棠旁邊。
鞭子一聲脆響,兩只小騾子便咯噔咯噔跑起來。走到長街,春日繁華惹得舒棠東張西望。阮鳳卻思考著生意的事兒。
不曾想,這造價奇貴,摻了北地青稞的沉棠酒,竟會有人愿做它的買賣。
阮鳳又皺起眉來,他問:“阿棠,你方才說的買酒人,是什么人?”
舒棠手中動作一頓,過了會兒,她答說:“是個……是個姓云的公子。他叫云曄,前一陣兒才來的京華城。”
“姓云?”阮鳳的眉更擰緊了一些。想了一下,他對舒棠說:“阿棠,既未簽單,那現(xiàn)下這生意并不作數(shù)。你今日,不若推脫了去。往后若想多賣些酒,我可跟曹升商量。”
舒棠聽了這話,怔了怔。她偏過頭來看了一下阮鳳,又別過臉去瞧騾子。“不了,我不能一直靠阮鳳哥幫著。我得好好兒賣酒。以后多攢些銀子,也好……也好帶著我爹,四處去走一走,看一看,長些見識。”
“可你一個姑娘家……”
“那云公子挺好的。”舒棠道,“因曹大哥與他說,我這是頭一回跟生人做生意,他便說,日后他倒賣沉棠酒,不管能否賣出去,都先將銀子預(yù)付給我。”
話說著,便來到?jīng)鐾醺牟砜冢铠P下了騾子車,想了一會兒,叮囑道:“若是如此,你想做生意那便做吧。簽單子的時候你記得,心里有個價位,可不要輕易拋出,先等對方說價。”
舒家小棠點點頭。
阮鳳又一沉吟,繼續(xù)道:“既然談的是生意,自己的事兒,便不要跟人提太多。”
舒家小棠又點點頭。
阮鳳還欲說什么,舒棠便搶先一步道:“阮鳳哥,你放心吧。我是去望歸樓跟云公子談生意,那地兒是曹大哥的,若真遇著難處,我還能找他呢。”
阮鳳聽了這話,才放心了些許。舒棠拍了騾子剛欲走,豈料阮鳳又在后面添了句:“我這會子有事在身,等辦完了事,我還是去望歸樓瞧一瞧。”
可話音落,兩只小騾子已經(jīng)跑了一截兒,舒棠也沒聽太真切。
云沉雅挑的是二樓隔間,臨窗處,好打望。他早來小半個時辰,沒事兒干,便往街上東瞅西瞅。街旁有新抽條的柳枝。尾巴狼心想,柳樹這玩意兒,也忒沒骨氣了些,遠至北荒,近在南俊,真真遍地都長,隨處可見。也不知那名為他媳婦兒,實為他弟媳婦兒的沈眉是抽了哪門子風(fēng),偏偏喜歡這沒骨氣的歪脖樹。
云尾巴狼想到此,又不禁在心里感嘆,事實上,喜歡絲瓜花的舒家小棠,倒也不見得比這沈眉有多少追求。
這可真是個令人心碎的世道啊。
一陣蹄子咯噔聲,將云沉雅從思緒中喚回。云尾巴狼以手支頤,探頭往窗外一望。街頭駛來一輛騾子車。車子走近,跳下一姑娘。
姑娘很美麗,一身衣裳湖水色,斜肩掛著一垂到腰下的小布包,為她平添幾分可人。
這姑娘是舒棠舒兔子。尾巴狼暈了暈,眸子閃了閃,兩只眼睛便彎起來。
斟好兩盞熱騰騰的茶,屋外便有敲門三聲。大尾巴狼正襟危坐,邀請兔子進屋,邀請兔子落座,并一本正經(jīng)地與兔子談生意。
兔子說:“云公子,您開個價?”尾巴狼曰:“沉棠酒單價賣給望歸樓是多少?”兔子道:“是五兩銀三十個銅板。”于是尾巴狼就說:“那我給七兩銀吧。”兔子驚了。
過了一會兒,兔子又說:“云公子,您說個數(shù)?”尾巴狼笑:“沉棠酒一月賣給望歸樓多少壇?”兔子道:“從前二十七,如今三十四。”尾巴狼一臉輕松:“那給來五十壇吧。”兔子又驚了。
舒棠猶疑著,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云沉雅見她面露難色,便道:“五十壇,你若覺得少,我可以往上再添些。”
這個時候,他已然將什么“身為正經(jīng)商人,務(wù)必要唯利是圖,見錢眼開”的道理忘光了。
舒棠忙道:“不是的,云公子。”說著,她又放低聲音:“我是覺著,五十壇有些多了。”
云沉雅一愣。
舒棠解釋道:“這沉棠酒,是我跟幾個伙計一塊兒釀的。人力和原料都有限,一時、一時釀不出那么多。”
云沉雅欣然笑起來,他提壺又給兩人滿上水,“那舒姑娘覺得多少壇合適,那便賣我多少壇吧。”
舒棠道:“這個,我得回去算算。”
云沉雅抬眸看她一眼,又淡淡地笑:“不著急。”
舒棠只覺那眼神也熟悉。愣了愣,她不禁道:“云公子,謝謝你。我原先也認(rèn)識一個姓云的公子,他跟你一樣好說話。”
此言出,云沉雅提壺的手微微一顫。窗外有風(fēng)襲來,帶了些涼意,可外頭依然被春陽照得亮燦。云尾巴狼默了一會兒,忽然轉(zhuǎn)過頭來看她,問道:“這酒叫沉棠,有什么緣故嗎?”
舒棠一怔,不禁垂下頭去。少時,她囁嚅道:“云公子,這問題……我能不回答嗎?”
心里驀地一緊,云沉雅張了張口,只道:“你……”可想說的話卻沒說出口,頓了一下,他又掛出一臉云淡風(fēng)輕的笑:“好,不用答我。”
舒棠仍是埋著頭,像是有些尷尬。緩了一緩神,她抬起頭來問說:“云公子是從神州大瑛來的,是哪里的人士呢?”
云沉雅笑道:“在下永京人士。”
舒棠抿了抿唇,沉默半晌,她又問:“那云公子去過沄州嗎?就是江南的沄州。”
云沉雅一怔,喉結(jié)動了動,凝神看著她,沒能回答。
舒棠只當(dāng)他是沒反應(yīng)過來,又慌忙比劃,說:“沄州,就是、就是在挨著沄河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里面點著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其實這么一望,這里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里面點著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沄州?是云官人的故鄉(xiāng)嗎?”
——“云官人,我日后將銀子攢起來,攢夠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那是他從前對她說的話。原來兩年來,她都一字不差地記著。
仰頭喝一口茶,明明是溫吞的水,卻像燙了整個心肺。胸口忽地一陣鈍痛,云沉雅臉上的笑快要掛不住:“怎么……問這個?”
舒棠愣了愣,偏頭去瞧窗外的鬧景。須臾,她也是一笑,清澈眸子深處映著碧水湖光:“云公子,你跟我講講沄州的事兒吧。我一直想去瞧瞧,一直沒能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