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八月十五這天,秋多喜接到一張?zhí)樱デ逑阍芬痪邸L拥氖鹈欠揭囡w。
    南國入秋只有梧桐落葉,大片蒼翠之色,為這年中秋平添一分春意。
    清香苑百折的曲徑后,是一處開闊地帶。池水蜿蜒,亭臺樓榭。相約的地點(diǎn)是滿溪樓。秋多喜拿著帖子,一路興高采烈地尋去。得到了目的地,則見亭中風(fēng)滿,立著一布衣人。
    布衣人回過身來,尋常的樣貌,氣度卻不凡。
    “多喜。”那人一笑。下一刻,他伸手揭了臉上的面具。
    須臾間,墨發(fā)翻飛,目色迷離。
    其實(shí)單論樣貌,方亦飛及不上唐玉。可唐玉憨然略顯愚鈍,方家公子卻沉斂持重,細(xì)長眼梢溫潤清和,唇角始終含笑。
    “亦飛?”秋多喜見了他,大為欣喜。連忙上前兩步再一湖石上借力躍起。幾個騰身,她便輕巧落在滿溪亭外。
    “亦飛,我找了你好久,你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方亦飛勾唇笑了笑。“為何找我?”他問。說著,他又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紅帖子,“為這個?”
    那紅帖子是年初兩人的婚帖。饒是秋多喜再爽快,終究是個姑娘。見準(zhǔn)郎君將婚帖拿出來,一抹微紅倏然浮上她的臉。
    她沉默一陣,便樂呵呵笑起來:“嗯,就為這個。”
    方亦飛看著她,不言語。只是他唇角的笑意,忽地多了幾絲嘲弄。
    秋多喜又小心翼翼地問:“你之前逃婚,是因你沒想明白。如現(xiàn)如今找我,可是因你想明白了?”
    方亦飛垂眸,他伸手撫了撫那婚帖,道:“想明白了。”
    秋多喜一喜,正要答他,卻被方亦飛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斷。
    “我不想娶你。”方亦飛笑道。過了一會兒,他看著秋多喜的臉色變蒼白,又調(diào)侃說:“我瞧上別的姑娘了,個個比你好。”
    秋多喜愣了愣,不由地說:“可是你們方家的人,只能娶一個媳婦兒不是嗎?”
    方亦飛恥笑道:“祖上定的規(guī)矩,還能把人限制死了?”
    秋多喜再一愣,心里頭忽覺茫然。她又道:“那你能不能不娶別家的姑娘?我爹娶了好幾個,可是我的姨娘們,個個都不開心。”
    默了一會兒,秋多喜又咬咬唇,接著說:“我真挺喜歡你的。你娶我不成么?就要我這一個媳婦兒。這樣我開心,你也會開心的。”
    方亦飛好笑地看著她。須臾,他彎身用袖口掃了掃石凳,閑閑坐下。“多喜,我素來就沒將你當(dāng)姑娘看。你怎能不明白呢?你、我,還有唐玉,我們?nèi)藦男∫黄疳鳙C比武,一起逛戲園子看美人圖,若我真當(dāng)你是姑娘家,怎會與你一起做這些事?”
    秋多喜聞言便傻了。心里澀澀的不是滋味,可又不知從何說起。她使勁想了想,只蒼白地辯解:“我怎么不是姑娘呢?我一直是個姑娘……”
    “你是個姑娘?”方亦飛以手支頤,又笑起來,“你不信,大可問問唐玉,看他是把你當(dāng)兄弟呢,還是當(dāng)一個姑娘家――”
    “我……”
    “方亦飛!”滿溪亭外,傳來另一個聲音。唐玉一個輕躍來到兩人面前。他蹙著眉頭,伸手將秋多喜往后一拉,怔怔地看著方亦飛。半晌,他才憋出六個字:“你……怎會是這樣?”
    “怎樣?”方亦飛眉梢一抬,目光在他腰間的雙劍一掃,笑了,“你不也一樣做了英景軒的走狗,還重持雙劍,是要對付我?”
    唐玉被他的話鋒一激,心頭怒火頓起,“若非你欲利用聯(lián)兵符在先,我又何須與你作對?!先前我二人得知英景軒前來,本商定好一齊保護(hù)聯(lián)兵符,可你臨時變卦,讓我在棠花巷子為你做了個掩護(hù)。你安心藏在后頭,策劃的卻是用聯(lián)兵符對付我唐家,對付整個南俊國!”
    “你若真相信我,又何必因一次變動,便投靠那瑛朝皇子?”方亦飛冷笑一聲,拂袖而起,“不錯,我欲利用聯(lián)兵符。可我便是吞并你唐家,也未打算傷及你們性命。你卻好,臨陣倒戈,不幫我就罷了,袖手也罷了,竟幫起英景軒。真真可笑之極!”
    唐玉退了兩步,笑得無力:“那你捫心自問,聯(lián)兵符的作用是什么?!你要用聯(lián)兵符,目的又是什么?!”
    聯(lián)兵符,原是神州初立時的一枚兵符。神州有數(shù)國,借用此符,可將各國潛藏的兵力聯(lián)合在一起。現(xiàn)如今的神州,唯瑛朝一國獨(dú)大。其時恰逢瑛朝內(nèi)憂外患,倘若方亦飛借此時機(jī),用聯(lián)兵符調(diào)動兵力,一舉攻入大瑛,那么即便強(qiáng)大如瑛朝,在不日后,興許也會分崩離析。
    云沉雅遠(yuǎn)來至南俊,便是因知曉有人對聯(lián)兵符圖謀不軌。
    方亦飛笑道:“不錯,我是打算借聯(lián)兵符之力,入侵大瑛。可我這么做,有何不對?”
    “神州大地有數(shù)國,為何偏偏要瑛朝獨(dú)大?杜紹杜修兩父子,安于現(xiàn)狀,甘愿臣服于姓英的腳下,可我穆東方家為何要與他們一起臣服?”方亦飛笑了笑,又露欣悅之色:“本來我們?nèi)业穆?lián)兵符并不齊全,只能調(diào)動南方各國的兵力。若要對他大瑛兩面夾擊,尚需聯(lián)合北面窩闊等國。如今卻是大好的時機(jī)。窩闊已攻入北荒,瑛朝朝野內(nèi)亦有叛黨。我若能借聯(lián)兵符之力,在這最薄弱的時機(jī)一舉攻入大瑛,豈非天下江山,都為我所有?”
    唐玉聽得此言,只覺荒唐。他搖了搖頭,滿目無奈:“雖是大好時機(jī),可你方家,乃至于整個南俊的兵力,卻無法駕馭這時機(jī)。你若孤注一擲,怕是還未入侵大瑛,我們南俊,便會先掀起一場血雨腥風(fēng)。屆時你,我,多喜,難免成敵。”
    秋多喜立在一旁,本是聽得恍惚,可這一句話卻猶如閃電劈中了天靈蓋。她愣了愣,不禁道:“亦飛,你要……做什么?”
    方亦飛笑道:“我要做甚,干你何事?”
    秋多喜愣然道:“如何不干我的事,從前我們?nèi)巳粲錾想y處,都能互相扶持過來。”頓了頓,她又道,“你與我說,反正沒什么過不去的砍。”
    “好。”方亦飛看了唐玉一眼,輕聲道:“我與他反目了,你替我刺他一劍。”
    秋多喜大怔。
    “方亦飛!”唐玉喝道。
    方亦飛不屑一顧地打量他二人:“怎么,你怕了,不敢?”他輕蔑笑了笑,“我記得,我逃婚前是見了你一面吧,我讓你將脖間的玉墜子給我留個紀(jì)念,你卻執(zhí)意不給。”
    秋多喜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方亦飛又拿起紅帖子,緩緩撫過:“今日也是這樣,我讓你刺唐玉一劍,你卻仍猶疑不決。”他抬起頭,一臉鄙夷地看著秋多喜,“你說喜歡我,讓我娶你為妻,可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比不過唐玉,甚至,連一枚玉墜子也比不過?”
    秋多喜此刻心中只覺委屈。多日前在紫薇堂,她尚能沖上鸞臺,舉起拳頭為舒棠辯駁。可如今換作她遭此一難,卻如何都百口莫辯。她垂下頭,扁起唇角,默了好久才說:“我真挺喜歡你的,是不是我給你玉墜子,刺、刺唐玉一劍,你就娶我了?”
    方亦飛笑了笑,沒說話。
    秋多喜一咬牙,頃刻從袖囊中抽出一匕首。寒刃如水,薄光乍現(xiàn)。秋多喜將匕首往唐玉面前一遞,說:“我等下要刺你一劍,可我不愿刺你,你先捅我一下,這樣一來,等下……等下就算我還你的……”
    唐玉難以置信地皺著眉。須臾,他接過匕首,狠狠往地上一摔:“你瘋了嗎?!”他厲聲喝道,抬手指了指方亦飛,“你看看這人,早就喪心病狂了,你為何到現(xiàn)在還執(zhí)意嫁給他?!”
    秋多喜抽抽鼻子,從來大大咧咧的她卻憋不住眼淚。眼眶一紅,便有淚水奪眶而出。她甩甩頭,退了一步,說:“我沒想嫁他了,可我不愿跟他吵……”秋多喜說著,不由抓了唐玉的手臂,“不如我們互刺一劍,從此后有什么矛盾就一筆勾銷,還跟從前一樣,三人一起……”
    “不可能了。”方亦飛道,他又朝秋多喜笑了笑,“你看,你其實(shí)什么也做不到。”
    秋多喜終是被激怒,不由憤懣:“可你為何要我做這些?!唐玉跟我們一塊兒長大,你為何要我傷他?!你上次讓我給你那塊玉的時候,我就說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給你,就是這枚玉我不能給!”
    方亦飛眸光一寒,往前一步徑自逼問:“為何偏偏這枚玉不能?!”
    秋多喜脫口而出:“因?yàn)槲业f了,這塊玉是我們?nèi)乙词氐膶氊悾也荒芙o你,真的不能!!”
    此話一出,亭子里忽然靜了下來。而下一刻,方亦飛笑得暢快之極:“果然如此。我早料到秋老爺子會藏東西。聯(lián)兵符竟被你從小掛在脖子上,真真是常人所不能料及!”
    秋多喜退了兩步,喉間一哽:“你……”
    “調(diào)動南面各國的聯(lián)兵符,尚需最后一塊便可拼湊齊全。今日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方亦飛說著,又上前一步,笑了,“我們?nèi)诵r比武,每每怕傷及對方,都未盡全力,今時今日,不如暢快比一場。”
    話音方落,便有數(shù)名殺手出現(xiàn)在庭院之內(nèi)。黑衣為方亦飛一邊,藍(lán)衣為唐玉一邊。
    唐玉默了一默,徑自抽出腰間雙劍握于手中。他的神色靜如水,沉了口氣,聲音再聽不出情緒:“你方才百般刺激多喜,就是為將她激怒后,令她失口說出掛玉之謎?”
    可方亦飛卻再沒答他,他持扇一挑,直取秋多喜脖頸之間。秋多喜大駭,連退數(shù)步,以空拳相搏。唐玉一咬牙,騰身而起,雙劍鏗鏘,在半空中寒光閃閃。下一刻,雙劍直抵方亦飛右手手腕。豈料這剎那間,方亦飛不避不躲,只旋了身。
    背部狠狠挨了唐玉一劍,可方亦飛卻以迅疾之速,挑斷秋多喜脖間掛玉的繩子,將掛玉取在手里。
    唐玉大驚,正欲奪回掛玉,不料亭外卻躍進(jìn)一人。白衣勝雪,黑發(fā)如墨,直直幫方亦飛接了唐玉三招。
    此人卻是六王爺之子,阮鳳。
    四人又呈對立之局。
    唐玉看到阮鳳,眸光一利,問道:“你不是……”
    “他不是該在飛絮樓,攔著我去搶聯(lián)兵符嗎?”亭子下方,流水蜿蜒的小徑處,傳來一個清越的聲音。
    轉(zhuǎn)瞬間,便有兩人出現(xiàn)在滿溪亭外。這二人,一人是司空幸,另一人不是別人,正是一臉閑適觀戰(zhàn)如看戲的云尾巴狼。云沉雅一手拿著折扇,另一只手的指間,卻夾著一塊暗黃的紙張。紙張上隱隱滲血,是聯(lián)兵符。
    方亦飛見了云沉雅,笑著招呼:“大皇子。”可他的語氣卻輕佻得很,“大皇子果真是不世出的奇才,饒是我飛絮樓機(jī)關(guān)重重,大皇子也不費(fèi)吹灰之力,搶得聯(lián)兵符在手。”
    云沉雅亦笑一聲:“過獎。”
    方亦飛掂著手上的掛玉,朗聲大笑:“可你搶得聯(lián)兵符又有何用?一來,南俊聯(lián)兵符的最后一角,在我手上;二來,開啟聯(lián)兵符的法子,也只有我一人知道。如今你大瑛早已水深火熱,你便是搶到它,也只有乖乖地還給我,讓我教你如何用它。否則――你也別想借用聯(lián)兵符之力,拯救你大瑛的江山。”
    云沉雅聽罷此言,挑起眉梢。須臾,他不緊不慢將折扇收于腰間,取出一枚火折子,吹了吹。隨即有暗藍(lán)的火光燃起,云尾巴狼笑了。他一手舉著火折子,另一只手夾著聯(lián)兵符,悠哉樂哉地道:“你猜猜我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