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親戚
昌樂東郊,通往秦海市的國道兩旁,林立著許多低矮的彩鋼瓦房,這些臨建看上去破破爛爛,與昌樂城區(qū)繁華的景象顯得很不和諧。
這里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道路兩側(cè)的商鋪,大多是經(jīng)營建材、水泥等建筑用料的。雖然外觀看上去破破爛爛的,可這里的小老板們,一個個卻都小有身家。就算是最差的,也能混個本田開開。
“國立建材”的紅色牌子擠在眾多的建材商店里,顯得很不起眼,不過門前一輛烏黑發(fā)亮的本田雅閣,卻似乎給店面漲了些身價。
車子旁邊,一個黑瘦的中年男人,正手拿一塊毛巾,仔細(xì)地擦著車,雖然車身已經(jīng)黑亮得快要照得見人的影子了,但他擦得依然很專注很專注,就像是撫摸著情人的皮膚。
在他身后,店門前的紅色塑料椅子上,一個穿著大紅色半長身羽絨服,燙著一頭暗黃色卷發(fā)的胖女人,正一邊悠閑地嗑著瓜子,一邊逗著腳下的一條金毛犬。一張圓胖如同餅子般的臉上,鼓著一對金魚眼,偏偏又畫著很濃的眼影,厚嘟嘟的嘴唇也涂得像是喝了鮮血一般。整張臉看上去如同抽象派油畫,讓人印象深刻。
她的手上套著兩個明晃晃的金鐲子,短粗的、如同胡蘿卜一般的手指上,還套著一個大大的金戒指。象征著財富的黃色沒有給她帶來貴氣,反倒將那仿佛天生帶在身上的俗氣烘托得愈發(fā)明顯了。
一輛三輪車停在了“國立建材”門前的空地上,車門打開,從里面走下來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老三!”老男人下了車,喊了一聲,正在擦車的黑瘦男人,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抬起頭看了一眼,從鼻子里發(fā)出“嗯”的一聲之后,就沒了下文,繼續(xù)開始擦著他的車。
至于那個胖胖的卷發(fā)女人,甚至連頭都沒抬起來過,就像是兩個人根本不存在。
楚揚(yáng)跟在父親楚國昌身后,看著這個陌生的男人,從他剛剛的神情和動作上,楚揚(yáng)感到了一種冷漠的情緒。這種情緒,他在華音門也經(jīng)常感受到。他的那些同門師兄弟們,平時也是這么對他的。
只是他不知道,父親楚國昌帶他來這里做什么。
“老三,你這車啥時候買的?!背娙艹⒉辉趺创罾硭缓醚b做隨意地走到他身邊,找著聊天的話題。
“半個多月吧。”楚國立頭也不抬地繼續(xù)擦著車道。對于他這個二哥,楚國立從心里缺少尊重的感覺,兄弟三人中,楚國立只服自己的大哥楚國平,剛過四十,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老家辛山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了,自己的小生意,也多虧得大哥照顧,這兩年賺了不少錢。至于二哥?一家人開家破樂器店,多少年了還是那樣不死不活的,在縣城開店十多年了,現(xiàn)在還在郊區(qū)租房子住,楚國立打心眼里看不起他。
“多少錢啊?!背蛄恐囎訂柕?,只是他目光的焦點(diǎn),卻沒有停留在車子上。
老婆楊茹的心臟病又犯了,在縣醫(yī)院住院才一天,連帶著開的藥錢,已經(jīng)好幾千塊錢進(jìn)去了。今天早上大夫又來催交住院費(fèi),楚國昌實(shí)在沒辦法了,才帶上兒子來老三這里想想辦法。
“全辦下來二十萬出點(diǎn)頭吧,2.4自動檔的?!背⑴牧伺能囎?,隨意地說道,只是口氣里的得意卻出賣了他心里的真實(shí)想法。
在昌樂這個小縣城,能夠開得上二十多萬的車子,也算得上是體面人了。以前他只見大哥總坐著一輛黑色的本田雅閣,感覺要多威風(fēng)有多威風(fēng),這兩年生意好了,楚國立的腰板也硬了,今年,他總算也買了輛雅閣,狠狠地風(fēng)光了一把。
俗話說,富貴而不還鄉(xiāng),就如同錦衣而夜行,索然無味。這曰子過得好了,炫耀是必須的,否則哪里來找優(yōu)越感呢?楚國立在大哥面前找不到優(yōu)越感,就只能在二哥這里找了。
“呵呵,不錯,不錯,和老大的差不多吧?!背粗囎诱f道。
“大哥那是老款的,我這是今年的新款?!背⒂行┑靡獾卣f道。
“哦,新款好啊,新款好看?!背c(diǎn)頭贊許著,又向那個胖胖的女人走去。
“弟妹呆著吶?怎么沒看到小梅啊。”楚國昌問道。
小梅是老三家的閨女,比楚揚(yáng)小一歲,在昌樂一中讀初二,從父親的口中,楚揚(yáng)得知小梅是一個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的好學(xué)生,也是爺爺奶奶的心頭肉。
“和她同學(xué)去市里玩兒去了,說是去電影院看什么大片兒去了?!崩蠲廊A一邊嗑著瓜子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比起老公來,她更是打心眼兒里看不起老二這一家人,沒本事賺錢不說,連說個話都悶了吧幾的,看著就沒勁。
讓李美華更煩的是,老二家里人來自己這兒,就沒什么好事,除了借錢,還是借錢。雖然每次借得都不多,但李美華依然很煩。自己的錢都是辛苦賺來的,憑什么要借給他花?再說,就他們家那個窮樣,借出去的錢,還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眼看著這爺兒倆又來了,李美華心里涌上一股不祥的預(yù)感。
果然,這個二哥幾句話后,終于露出了目的。
“那個~~老三啊,你嫂子心臟病又犯了,這回挺重,在縣醫(yī)院住著呢。”楚國昌眼看著這個兄弟媳婦不太愛接自己的話,只好又走回車子前,和三弟楚國立說話。
“是嗎?又病了?二哥不是我說你,她這病就得動手術(shù),你總這么拖著哪兒行?!甭牭蕉绲脑挘⒔舆^話頭說道。
“咳咳~~”楚國立身后突然傳來媳婦李美華的咳嗽聲。他心里一緊,接下來的話又咽了回去。
“哎,咱們這縣里也沒那條件動手術(shù)啊,去燕京太遠(yuǎn),不方便?!背龂@著氣說道。
他沒有說出沒有錢動手術(shù)的話,對于男人來說,那是他最后的尊嚴(yán)。
“哎,那也是?!背@了口氣,又開始擦起了車。
“老三,跟你說個事。你嫂子這回住院,又花了三千多塊錢住院費(fèi),今天早上大夫說還要補(bǔ)交點(diǎn)藥費(fèi),可是我手頭有點(diǎn)緊,要不先從你這里拿點(diǎn),等過段時間……”
“滾!你個狗東西,早上剛喂你吃的骨頭,現(xiàn)在又跑這兒要吃的,看見你就煩,死遠(yuǎn)點(diǎn)!”身后的李美華,突然破口大罵起來,同時用她那尖尖的皮鞋,狠狠踢了身邊的金毛犬一腳,金毛發(fā)出一聲哀嚎,立刻夾著尾巴跑開了。
聽到這幾乎是明著指桑罵槐的話,楚國昌的臉色變了變,終究還是忍住沒說什么。
為了妻子,這點(diǎn)委屈算不了什么。而且,老三家的媳婦向來就是那個德姓,又不是第一次了,他都習(xí)慣了。
楚國立聽到老婆在身后那頓罵,頓時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連帶著擦車的手也哆嗦了兩下。
他直起腰不再擦車,用一只手扶著車門,嘆了口氣說道:“唉,二哥,不是我不幫你,你也看到了,我這一大攤子在這兒支著,錢都扔那里面去了,前兩天剛進(jìn)了批貨,又花了五、六萬,現(xiàn)在店里是一分錢都沒有了,外面還欠著人家十多萬貸款呢。唉,我這曰子也不好過啊。”
聽到老三的話,楚國昌心里哆嗦了一下,望著那輛嶄新的轎車,他的眼里充滿了憤怒和失望。
楚揚(yáng)站在楚國昌身后,一直靜靜地看著這幕鬧劇。剛剛這對夫妻一唱一和,讓楚揚(yáng)從心底發(fā)出了陣陣?yán)湫Α?br/>
“走吧,人家都把你當(dāng)狗趕了,再賴在這兒也沒什么意思了?!背P(yáng)站在原地,雙手抱胸,冷冷地淡笑道。
楚揚(yáng)這句話,讓嗑瓜子的李美華和扶著車門的楚國立頓時齊齊轉(zhuǎn)過了目光。
楚國立看著這個一向沒什么存在感的侄子,眼里滿是疑惑,似乎奇怪他怎么可以說出那樣一句話來。
李美華的臉上卻是掛不住了,站起身看著楚揚(yáng)說道:“喲,大侄兒你這話我聽著怎么這么不愛聽呢?你們大老遠(yuǎn)地跑這兒來借錢,我們還沒說什么,你們倒先硬氣起來了,有本事別來這兒???人都說窮橫窮橫,這話真是一點(diǎn)兒不假!”
“楚揚(yáng),大人說話別瞎插嘴!”楚國昌聽到兒子的話,雖然心里也是生氣,但面子上卻總還要說兒子兩句。
“得了吧,你愿意在這里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我可沒那愛好。你要用錢怎么不早說,回店里拿就好了,犯得著跟這種人借嗎?”楚揚(yáng)有些不屑地說道。他這兩天沒事就學(xué)中文,這句“熱臉貼冷屁股”,倒是用得恰到好處。
“喲,還在這兒打腫臉充胖子吶,以前還真沒看出來我大侄子這么有志氣!本來我還想讓老三給你們拿個三五百應(yīng)應(yīng)急,畢竟都是自家兄弟嘛,怎么著也不能讓你們沒錢看病讓外人笑話不是?不過既然你們不領(lǐng)這個情,硬要充好漢,那就當(dāng)我沒說,要借錢吶,不好意思,我還就不借了?。 崩蠲廊A冷嘲熱諷地說完這番話后,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里,“砰”地一聲甩上了房門。
“二哥,小華她這人就這樣,你別往心里去?!背⒀劭粗眿D甩了臉子,臉色有些難看,連忙低聲解釋道。
“算了,你也別為難,我再去想想別的辦法?!背行┬幕乙鈶械?fù)]了揮手,轉(zhuǎn)身帶著兒子離開了。
他沒有責(zé)怪兒子剛剛那番話,其實(shí),那也是他想要說的。他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居然沒有能力給自己的妻子治病,還要四處借錢看人家的臉色,這種屈辱,讓他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頓!
老三媳婦的話雖然難聽,但他卻生不出任何話反駁。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一文錢憋倒英雄漢。他不是英雄,但此刻,真的被一文錢逼倒了。
楚揚(yáng)坐在三輪車?yán)铮粗鴮γ娴母赣H,這個他現(xiàn)在還感到有些陌生的男人,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同情。在他的身上,楚揚(yáng)像是看到了自己的過去。
自小,楚揚(yáng)就被同門的師兄弟們看不起,大家都嘲笑自己是“野種”,是沒爹沒娘的野孩子。在門派的曰子里,楚揚(yáng)經(jīng)常被他們合起伙來各種欺負(fù)。不過,楚揚(yáng)卻不像楚國昌這樣逆來順受。不管誰欺負(fù)了他,他都要加倍的欺負(fù)回去,哪怕因?yàn)檫@個招來更大的報復(fù),他也不在乎。
每當(dāng)他和那些師兄弟們打完了架,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地回到住處,師傅洛晴總是柔柔地替他抹藥、推拿,從來也不會責(zé)怪他一句。
想到師傅,楚揚(yáng)的心里又是一痛。
眼前這個男人,比自己還要可憐。自己好歹還有個師傅心疼,可是他卻什么都沒有,遇到這種極難的境地,他只能選擇一個人默默地抗著。
回到店里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楚揚(yáng)打開了店門,看著父親楚國昌依然站在門外,有些奇怪地問道:“爸,你怎么不進(jìn)來?!?br/>
“我~~我再去你大伯家看看?!背龂@了口氣,說出的話連他自己都沒有信心。
“算了,去什么,看別人的眼色陪笑臉很有癮嗎?”楚揚(yáng)說著,轉(zhuǎn)身走到柜臺前,拉開抽屜,拿出了早上那個小丫頭丟給他的一疊錢。
早知道老爸帶著自己是去借錢,還要聽那兩個勢利親戚的冷嘲熱諷,楚揚(yáng)說死也不會去的。楚揚(yáng)不知道這些錢是多還是少,他來這個世界時間不長,對這里的貨幣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不過聽到這個老爸只是差幾千塊錢的住院費(fèi),想必這一萬塊錢,應(yīng)該夠解燃眉之急了吧。
“給你,去給媽治病吧。”楚揚(yáng)來到楚國昌面前,將那疊錢遞了過去。
“你~~你哪兒來這么多錢?”看著楚揚(yáng)手里的錢,楚國昌頓時嚇了一跳,看著楚揚(yáng)的眼神,也充滿了擔(dān)心,這個孩子,該不會是趁著自己不在,又去干什么犯法的事了吧。
“放心用吧,賣笛子的錢,不是偷的也不是搶的?!背P(yáng)輕描淡寫的說道。
“就是賣得貴了點(diǎn)。”他心里小心地補(bǔ)充道。
“賣笛子的錢?這才幾天功夫?你賣了多少笛子?”楚國昌看著屋里的笛子,滿臉不相信地問道。
“你別管了,這錢你要不要,不要給我?!背P(yáng)有些煩了。
“你敢!小兔崽子!”楚國昌見兒子似乎要把錢收回去,頓時急了,一把把錢搶了過去?,F(xiàn)在管不了那么多了,老婆的病要緊。
“這錢我先用著,你媽的病要緊,你在這兒好好看著店,別給我惹事!”楚國昌一邊說著,人已經(jīng)匆匆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小兔崽子?聽上去像句罵人的話,可是為什么卻覺得心里有些~~暖暖的?”楚揚(yáng)看著夜色中楚國昌的背影,有些怔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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