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云瑯打發(fā)走刀疤,又運了幾圈內(nèi)力,嗆出口發(fā)暗的淤血。
他沒在意,摸了塊帕子拭凈,仰面倒在榻上。
被那群蒙面人在胸前捅的一刀,當(dāng)時沒來得及處置,后來的事太多,也顧不上好生調(diào)養(yǎng)。
京中生變,邊境不寧,沒多久他就率軍回了北疆。
再察覺的時候,新創(chuàng)已成了舊患。
云瑯低咳了兩聲,閉上眼睛,扯著薄毯蓋到頭上。
傷了這么些年,該習(xí)慣的也早習(xí)慣了,無非遇上陰天雨雪難熬些,沒什么要緊。
難得提及舊事,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城隍廟的黑衣人。
端王在獄中冤死,端王一脈的爭儲勢力也隨之消散。斬草除根,蕭朔的性命不知有多少人盯著。
幕后之人丟車保帥,拋出鎮(zhèn)遠侯府頂了全部的罪名。蕭朔若是也信了這個,不追根刨底談個究竟,只將鎮(zhèn)遠侯府當(dāng)成滅門的罪魁禍?zhǔn)住⒒钪娜死镏缓拊片樢粋€,要活下來還能容易些。
那時云瑯平了戎狄之亂,在北疆轉(zhuǎn)了十來日,好不容易才找著了個風(fēng)景極好的懸崖。
云少將軍蹲在懸崖邊上,心里還想著,自己左右也要死,死了換蕭朔能活著,十分值得。
……轉(zhuǎn)頭就聽說宮里有人往琰王府送拂菻國上貢的御米。
吃這東西的人云瑯見過。起初確實能治頭疼,又能解憂抒懷,可多吃幾次就再離不得,人只知道高臥榻上,體力日衰,一旦沒了便痛不欲生。
云瑯受端王所托,自覺有管教蕭朔的責(zé)任,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邊嘆著操心的氣邊一頭扎進秦嶺,就這么連竄帶跑東躲西藏了五年。
……
云瑯?biāo)笠膊欢啵瑹o非一樁北疆安定收復(fù)燕云,一樁蕭朔消消停停、像尋常王爺那么活著。
可蕭小王爺眼下這個不配合的架勢,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翻扯出來殺身之禍。
困在府中,城里朝中的情形都不清楚,北疆形勢如何,也難以探聽得到。
云瑯躺不住,撐著坐起來,敲了兩下窗子。
刀疤就在窗外守著,聽見聲響,悄悄進了門:“少將軍。”
“御史中丞近來忙么?”
云瑯道:“幫我給他帶句話,叫他有時間來一趟。”
刀疤看著他,有些猶豫,欲言又止。
“不方便?”云瑯蹙眉,披衣起身,“怎么回事,御史臺出了什么變故?”
“沒有。”刀疤忙搖頭,“他上次來,被王府當(dāng)神志不清轟出去了。”
云瑯:“……”
“琰王說,怕離得近了,被他傳上失心瘋。”
刀疤道:“從此不準(zhǔn)御史中丞進府門一步。”
云瑯:“……”
“中丞說。”刀疤跟著出去采辦,確實見過御史中丞一次,想了想,“少將軍要見他,他可以踩著梯子,半夜扒琰王府墻頭……”
云瑯不太敢細(xì)想那個場景,按按額頭:“……算了。”
好好的御史中丞,深更半夜,趴在琰王府墻頭上跟自己說話。
一旦叫蕭小王爺知道,刀下沒準(zhǔn)都要見血。
說不定還會覺得這面墻都不干凈了。
把墻扒了,祭御史中丞英靈。
云瑯振作精神,拿了盞茶,一氣灌下去:“拿紙筆過來,我給他寫信。”
刀疤替他翻出筆墨宣紙,遲疑了下,叫他:“少將軍。”
云瑯打著腹稿,隨口應(yīng)了聲:“怎么?”
“少將軍要見御史中丞,是要打聽琰王的事嗎?”
刀疤鋪開宣紙,替他磨墨:“上次中丞說,御史臺攢了百十份彈劾琰王的奏章,少將軍要看,都能送來。”
御史中丞一口氣說得太多,刀疤記不住,囫圇道:“還有禮部的的,工部的,好幾個部的……”
云瑯聽得頭疼:“這是結(jié)了多大的仇?”
“京城里,對琰王都頗有微詞。”
刀疤不很懂這些文人酸詞,回想著給云瑯復(fù)述:“只是圣上縱容,都忌憚退讓,不敢招惹罷了。”
云瑯按著額角,坐了一陣,點了點頭。
先帝雖然優(yōu)柔寡斷,卻畢竟為人寬厚,向來仁慈。對蕭朔的縱容厚待,七成歉疚三成憐惜,倒沒有旁的心思。
只是……這份厚待,到了旁人手里,便成了把刀子。
攔在蕭朔身前,替他跋扈驕縱,替他四處傷人。
說不定什么時候,這把刀調(diào)轉(zhuǎn)過來,不用費多大力氣,就能收割蕭朔的性命。
“當(dāng)年。”云瑯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京郊城隍廟,那個黑衣人你可還記得?”
“帶著人圍了我們,說有話要說、只能少將軍聽的?”
刀疤點頭:“記得。他腳步虛浮,氣息也不深厚,身上沒什么功夫。”
“誰管他有沒有功夫。”云瑯失笑,“你記得他穿得什么?”
刀疤愣了愣,搖頭:“夜太深了,只看見一身黑。”
云瑯寫好了簡信,擱下筆,將紙細(xì)細(xì)折起來。
的確是一身黑衣,卻又不只這么簡單。
赤白縹紺織成大綬,游龍衣擺,結(jié)二玉環(huán)。
瑜玉雙珮,通犀金玉帶。
不只是皇子的形制。
當(dāng)時先帝身子已日漸不好,皇后無所出,其余嬪妃所生皇子出息的不多,一文一武。
三皇子蕭鉞,受封端王,曾掌朔方軍,血戰(zhàn)燕云平定北疆,驍勇善戰(zhàn)。
……
六皇子蕭欽,性情風(fēng)雅廣交賓朋,處事周全,頗得人心。
云瑯向窗外看了看。
他記得,當(dāng)年六皇子受的封號,是賢王。
“少將軍認(rèn)得那個人?”刀疤微愕,“那當(dāng)時怎么——”
“認(rèn)出了,也總要裝一裝。”
云瑯失笑:“他要不親自來,說的那些話,我也根本不會聽。”
整件事并不復(fù)雜,尤其他在局破局,兩方的情形,他一個人都知道了大半。
是什么人攪動風(fēng)云,什么人害了端王,什么人不顧手足之情痛下殺手。
誰是蕭朔真正的仇人。
他自然從來都知道。
“到了那個份上,報仇什么的,都暫且顧不上了。”
云瑯很清楚自己當(dāng)年干了什么,也毫不意外蕭朔恨自己,靜了半晌,低頭笑笑:“先得活著……”
云瑯咳了兩聲,按下又?jǐn)嚻饋淼呐f傷,靠在桌邊緩了緩:“那么多人。”
那么多的人。
他一個都沒拉住,一個都沒能救得回來。
“少將軍。”刀疤扶著他,低聲勸,“別想了。”
“的確不該想。”云瑯深以為然,點了點頭,“我想給蕭朔下點藥。”
刀疤:“……”
刀疤愣愣聽著,不是很明白他們少將軍的心路歷程:“什么藥?”
“管他什么藥。”云瑯道,“讓御史中丞找,黃連、木通、龍膽草,苦參,穿心蓮……”
刀疤眼睜睜看著他挑得一樣比一樣苦,小心詢問:“少將軍可是藥喝苦了,要設(shè)法報復(fù)琰王?”
“巴豆也行。”云瑯意猶未盡,“番瀉葉是不是不夠勁?”
刀疤瞪大了眼睛。
“當(dāng)初在城隍廟,我拿出端王靈位,逼著那個黑衣人立過誓。”
云瑯坐下來,又附了張紙,把傳聞中最苦的幾大藥材全列了上去:“殺兄弟、害手足,縱然享了九五之尊,夜里也是要睡不安穩(wěn)的。”
據(jù)云瑯?biāo)肽昵埃碌圻€找?guī)讉€西北藏醫(yī)進宮看過夜驚失眠的癥候。
有著這一分虧心,至少眼前,蕭朔還不會被明火執(zhí)仗地針對。
沒有明槍,卻絕不會少暗箭。
蕭朔的身手比過去好,玄鐵衛(wèi)也警惕,有刺客大體都能應(yīng)付。
云瑯想了一圈,還是有點擔(dān)心,蕭朔哪天會被下點什么藥。
“所以……”刀疤欲言又止,“少將軍決心搶在他們前面,做第一個藥了琰王的人嗎?”
“左右我困在他府上,又沒事可做。”
云瑯很看得開:“替他演練幾次,長長記性,遇上真要緊的藥也能應(yīng)對。”
“再說。”云瑯扔了筆,往后靠了靠,“來日我終于死了,他也——”
刀疤咬牙,粗聲打斷他:“少將軍!”
“好了好了,我不說就是。”
云瑯收了向往,輕嘆口氣:“去吧……對了,還有。”
刀疤走到門口,停下等他吩咐。
“城東。”云瑯稍一回想,“過了龍津橋直走,觀音院背后,有條甜水巷。”
刀疤頭一次在京中執(zhí)行任務(wù),有些緊張,牢牢記了三遍:“是有我們的暗樁嗎?”
云瑯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是條賣甜水的巷子。”
刀疤:“……”
刀疤俯身:“哦。”
“巷子盡頭,有家甜湯鋪子,沒有招牌。”
云瑯道:“他家的梅花湯餅,還有脆青梅、荔枝膏、櫻桃煎,每樣買兩份。”
刀疤愣愣問:“為什么是兩份?”
“廢話,我自己不還得吃一份?”云瑯懶得同他多說,揮了下手,“快去快回,少耽誤工夫。”
刀疤原本還想問那第一份是買給誰的,被云瑯一催,不敢多話,同他行了個禮,快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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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玄鐵衛(wèi)說完,俯身行禮:“就是這些了。”
蕭朔靠在窗前,隨手撥弄著棋子,垂眸出神。
“怎么就忽然提起這個了?”
老主簿站在邊上,皺緊了眉:“云公子提起御史中丞前,是不是還說了什么別的,你們沒聽見?”
“是。”玄鐵衛(wèi)面有愧色,“那些親兵結(jié)陣十分厲害,我等輕易不能靠近。”
玄鐵衛(wèi)是早先那一批朔方軍,龍虎營出身,跟著端王打仗,大開大合拼殺慣了,結(jié)陣是后來護衛(wèi)王府才練的。
比之云少將軍手里千錘百煉折騰出來的精銳云騎,若不見血,還是有些不足。
玄鐵衛(wèi)技不如人,如實稟報:“若不是后來家老叫他們出去買菜了,只剩為首的一個,我們連剩下的也聽不到。”
老主簿輕嘆口氣,瞄了瞄蕭朔神色,示意玄鐵衛(wèi)悄悄出了門。
兩人在門外站定,老主簿低聲道:“你聽清了,云公子確實說的是城隍廟的黑衣人?”
“是。”玄鐵衛(wèi)稍一猶豫,“還……說了別的。”
“既然說了別的,怎么剛才不跟王爺說?”
老主簿皺緊眉:“說什么了?”
“云公子想給王爺下黃連和巴豆。”
玄鐵衛(wèi)道:“我們想著,云公子大概……少年心性,氣王爺欺負(fù)他。”
當(dāng)初御史中丞在王府大罵,說了云瑯在天牢里為護端王名譽受刑,這些玄鐵衛(wèi)就已隱隱動搖,平時也對云瑯多有退讓。
這種事報了,王爺多半又要發(fā)怒,云公子身子不好,多半經(jīng)不起折騰。
“當(dāng)什么事。”老主簿啞然,“這倒不要緊。”
左右府上始終提防著飲食,采買后廚都是信得過的人,這些年來也確有幾次暗中下毒的事,都沒能得手。
云瑯謀劃的又不是什么要緊的藥,無非多小心些就是了。
“論年紀(jì),云公子比咱們王爺還稍小些呢。”
王府有些年沒被云瑯折騰得雞飛狗跳,老主簿頗感懷念,搖頭笑笑:“年紀(jì)小,行止幼稚些,也不算什么。”
玄鐵衛(wèi)俯身:“是。”
“要知道他們說什么了,也不一定要聽墻角。”
老主簿傳授經(jīng)驗:“多同云公子的親兵聊聊天,轉(zhuǎn)圜些,套套話。”
玄鐵衛(wèi)目光一亮,恍然:“知道了。”
“去吧。”老主簿道:“我去回稟王爺。”
玄鐵衛(wèi)應(yīng)了聲,快步退下了。
老主簿回了書房,見蕭朔扔在出神,倒了盞茶,放輕腳步過去:“王爺。”
蕭朔抬眸。
“云公子口中那個黑衣人,倒和咱們查的能對上。”
老主簿道:“監(jiān)斬那日,六皇子心痛激切嘔血昏迷,卻被殿前司撞見,竟在深夜喬裝改扮悄悄出宮……”
“現(xiàn)在看來。”老主簿悄聲,“這深夜出宮,便是去見云公子了。”
玄鐵衛(wèi)只能聽見對話聲,知道云瑯用端王靈位逼著黑衣人立了什么誓,便不再清楚其他。
老主簿回想著這些年查到的,盡力揣測:“按著咱們的推想,他去見云公子,應(yīng)當(dāng)是為了封云公子的口。”
“既然鎮(zhèn)遠侯府參與其中,當(dāng)初的事,云公子再怎么也知道一些。要想穩(wěn)妥,要么就是讓云公子永遠閉嘴。”
老主簿有些遲疑:“要么——”
蕭朔淡淡道:“殺了我,永絕后患。”
老主簿臉色變了變,低頭不敢出聲。
“沒什么不能說的。”蕭朔不以為意,“六年前,不就都知道這件事了么?”
“往事已矣。”老主簿低聲勸,“您少想些這個……”
蕭朔道:“我不曾想。”
老主簿愣了愣。
蕭朔看了看手中茶水,忽然道:“當(dāng)初賜下來的御米……”
“王爺萬萬不可提這個!”老主簿慌忙道,“信上說的,王爺忘了?!若吃久了那東西,輕則如墜夢中渾渾噩噩,重則神魂俱喪再無人形……”
蕭朔靜坐半晌,斂凈眸底血色,笑了一聲。
……
他不曾想過往事。
是過往撕開斑斑血跡,日□□人,夜夜入夢。
“不論……不論怎么說。”
老主簿悄悄拿走了他手里的茶杯,低聲道:“云公子心里是想著王爺?shù)摹!?br />
蕭朔蹙眉:“他想不想,與我何干?”
“不相干。”
老主簿脾氣很好,點點頭,幫他們王爺完善當(dāng)時的情形:“當(dāng)年,您暗中開城門放了云公子后——”
老主簿頓了下,側(cè)側(cè)身避開蕭朔倏而冷沉的神色,跳過這一段:“云公子跑到城隍廟,定然是同喬裝打扮的……那人,做了個交易。”
“這個交易,多半是對我們有好處的。”
老主簿細(xì)細(xì)分析:“甚至于咱們府上這些年能平平安安,只怕都同當(dāng)年云公子的所作所為有關(guān)。”
蕭朔喝了口茶,放下茶盞,看向窗外。
今日天色又有些陰沉,到了這個時辰,風(fēng)愈冷冽,眼見著要落雪了。
“您看,您書房的窗戶老是忘了關(guān)。”
老主簿很操心,幫他把窗戶合上:“每次關(guān)上沒多久,您就又給打開了,也不怕著了涼。”
蕭朔看著他關(guān)窗,垂了眸,分揀開棋子:“城隍廟。”
“哦,對,城隍廟。”
老主簿險些忘了,點點頭:“云公子那時候,已經(jīng)認(rèn)出那人是誰了,生死之間,卻還是逼他立了誓。”
“您想。”老主簿道,“城隍廟破敗,燈燭卻都還亮著,案上有供品,墻上有塑像。”
“那人……定然帶了不少兵。”
老主簿盡力烘托氣氛:“云公子刀劍加身,面不改色,拿出端王靈位,奉在燈燭供品前……”
話音未落,外面有玄鐵衛(wèi)求見:“王爺。”
“等一下。”老主簿道,“拿出端王——”
“確有急事。”玄鐵衛(wèi)耿直道,“我們問著了,云公子還說了別的。”
“拿出端王靈位,奉在燈燭供品前。”
老主簿徹底忘了自己要說的,重重嘆了口氣:“說了什么?”
“云公子說。”
玄鐵衛(wèi)隔著門,一字一句,字正腔圓:“端王已歿,從此,他就是王爺?shù)母赣H。”
老主簿:“……”
蕭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