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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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二叔宋諺一直都在外地為知州,他是天下聞名的大才子,寧叔先生的美名,在很多地方并不比宜陽先生黯淡多少,尤其是在歌女、行首之間,寧叔先生簡直就是天上星宿下凡,聲譽崇高無比,盡管他從來也不進(jìn)入風(fēng)月之地,但風(fēng)月之地卻永遠(yuǎn)在傳唱寧叔先生的新詞。雖然在儒學(xué)上成績不大,但卻也是悠游自在的名詩家,并且頗善治事,四旬剛過便是多年知州,若非性子疏淡,無心中樞,將來運動一番進(jìn)京任樞密都不是沒有可能。
但,如今他的大好前程,卻因為和那道士李世的幾封通信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按這風(fēng)塵仆仆的家仆所說,“二先生從未和那李道士有過往來,奈何前來拿人的胥吏如狼似虎,手持公文,二先生也不好相抗,只好令老奴速速前來報信給先生知道。二先生原話,讓先生小心,此事,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這家仆也是宋家舊仆,昔年受過宋先生的幾句教導(dǎo),因此對宋家?guī)孜欢己粢韵壬沃窈退彩呛苁煜さ模皇莿偛抨J進(jìn)來時被嚇了一跳而已,現(xiàn)在便不回避,只是坐在父親身邊跟著一起聽他訴說宋諺被捕的過程,她越聽越是心驚:二叔正在江南為官,說來,要生拉硬拽和那李世扯上關(guān)系,也不算太牽強,既然主辦此案的大理寺敢去地方上拿人,那么肯定是偽造了過硬的把柄,后著肯定也是陸續(xù)有來,雖然朝中沒有殺大臣的傳統(tǒng),但當(dāng)時立約也是有例外的——若非謀反。
這案子,可就是和謀反有關(guān)啊……
“南黨難道是要將政敵都一網(wǎng)打盡?”她不禁脫口而出,饒是她一向受到家里人嚴(yán)格的教誨,此時也不由出了惡言,“這群宵小奸臣,好毒辣啊!”
宋先生看著倒還是鎮(zhèn)定得很,他并未順著宋竹的話往下說,反而問道,“二弟婦呢?還有幾個孩子,如今都還在地方上?”
二房的幾個孩子都小,隨父母在任上,唯一成年的宋欒業(yè)已在地方上為官,即使父親獲罪,都不可能擅離職守。那老仆哭道,“夫人帶著娘子、郎君,收拾細(xì)軟,已經(jīng)回老家去了。”
宋竹聽說,立刻是松了口氣:營救宋諺的事,二夫人劉氏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孩子們更是都還小,先回老家是最正確的選擇。否則,宋家家仆不是很多,若是失于護(hù)衛(wèi),被一些落井下石的小人騷擾了妻小,那可就是白吃虧了。
現(xiàn)在宋竹真是知道什么叫做一黨赤幟了:自從和北黨分裂以后,東京城雖然也不是沒有信奉宋學(xué)的官員,但都是朝廷新進(jìn),起不到多大作用,小王龍圖一旦離開京城,現(xiàn)在遇事,她便是覺得全無主心骨了。這赤幟離京以后,許多事都不能及時反應(yīng),遇到這樣的變故,便是讓人極為焦急。
既然小王龍圖緩急間指望不上,她反射性地就想起了陳珚,卻又在下一刻搖了搖頭:陳珚到現(xiàn)在都是住在宮里,好容易景王四子被送回去,他只差一步就能入繼了,真是妾身未明的最后一段時間,這件事最不該就是把他牽扯進(jìn)來,再說,他身處深宮,只怕都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一舉一動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四面求助無門,難道真的要讓二叔進(jìn)詔獄去?宋竹自謂自己這幾年來成長了不少,可一旦想到這個可能,立時便是心亂如麻、慌張無助,只覺得在這世上宋家是孤立無援、凄惶到了極點,那無盡的冤枉和委屈,幾乎都要將她淹沒了去。
就是她素來視為青松大樹的父親,此時也沒有什么破局的妙招,沉吟了一番,反而是讓宋竹坐到自己對面,說道,“三娘,你先別哭,還記不記得爹和你說過什么?”
宋竹抹了抹眼眶,啞聲道,“記得……眼淚是最不值錢的,便是跌一萬滴也沒什么用——我、我不哭了。”
“不錯,事已如此,唯一的辦法就是扛起來,”宋先生依然面若春風(fēng)、談笑自如,他拍了拍宋竹的手,說道,“你靜下來聽爹爹說——你二叔的事,不論是爹爹,還是家里人,甚至是書院教授,都是無法施力挽救。因此你也不要過分驚慌,往家里報平安即可,就說心中已有腹案,此事不日可平,不要讓宜陽那里有太多人上京,否則反而不美。由你三哥一人過來打點照看,已經(jīng)足夠了。”
他說得很慢,說完了又問宋竹一遍,“記住了嗎?”
宋竹心里,涌起強烈的不祥之感,但她不敢打斷父親的話語,只好用力點了點頭。“明白了。”
“很好,我們住在王家,這是好事,稍后王家人自然會派人給你王師兄送信。”宋先生說道,“至于你的師兄們,我明日自會把他們遣回宜陽等候消息,此事動靜越小越好,絕不能鬧起來,給南黨可乘之機(jī),這一點尤為重要,你記牢了。”
宋竹抽噎了兩聲,但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恐慌,點頭道,“記牢了。”
“你三姨一家肯定要把你接去照看,你不要去,就在這里住著,這是我們宋學(xué)的事,不要牽連別人。再者,奉安在外作戰(zhàn),南黨絕對不敢把他也扯進(jìn)謀逆的案子里,這里是很安全的,你緊守門戶,不要隨意外出,等你三哥來了以后,若是事情倉促間不得平,你就和三姨商議,求她找人把你送回宜陽去。”宋先生說著,忽然不由嘆了口氣,到底是流露出些許憂慮牽掛,他低聲道,“三娘,你生得美貌,若是平時倒也罷了,在這樣的多事之秋,只怕有些有心人會渾水摸魚,圖謀你的容貌。爹爹若是早料到這一點,便絕不會帶你入京……現(xiàn)在說這些也是晚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只記得這么幾句話:‘對家里,報喜不報憂,你自己在這里,隨機(jī)應(yīng)變、謹(jǐn)記自保’。”
兩人說到此處,宋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南黨既然都用上栽贓陷害的辦法來對付宋家了,又怎會只對付二叔,而放過她父親?說白了,宋二叔完全是為宋學(xué)所連累,才會遭殃。只怕是因為父親和犯事的道士李世,以及那太.祖后裔實在是毫無聯(lián)系,連構(gòu)陷都無從構(gòu)陷起,在李世家鄉(xiāng)為知州的宋二叔才會成為目標(biāo)。只怕不是今日就是明日,那來鎖拿父親的胥吏,就要登門了。
能和南黨斗的,目前也就是宋黨赤幟王師兄,以及是露出頹勢的北黨了,但北黨不可以指望,唯一能指望的只有王師兄,這件事也用不著她來操心——自然會有王家心腹寫信報告王師兄來龍去脈。包括家人,以及家鄉(xiāng)書院中那些專心做學(xué)問的士子們,最好的對策就是靜觀其變,不要出手給王師兄添亂……
但,王師兄遠(yuǎn)在關(guān)西,那處戰(zhàn)事激烈,到底是勝是敗還不好說,是否有余力援救父親、二叔,還在兩可之間。還有出仕的大哥宋桑、二哥宋欒以及三哥宋栗,會否因為此事受到牽連,一起下獄?父親和二叔在詔獄中會不會受到折磨,被屈打成招?
無數(shù)疑問,就像是碩鼠一般啃噬著她的心靈,宋竹完全是憑著一個念頭才忍住了眼淚:父親轉(zhuǎn)眼間就要遭遇更大的磨難,自己的任何一點示弱,都會讓他心中平添無數(shù)擔(dān)憂。這些事,她既然無法解決,那么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不要成為家人的負(fù)累。
“爹,你放心吧。”她努力壓下了胸口的酸澀,“我會好好的,您也會好好的,二叔也是,咱們一家人都會沒事兒的!”
“嗯,你也放心。”宋先生又恢復(fù)了那鎮(zhèn)定的樣子,就仿佛即將到來的狂風(fēng)暴雨,不過是拂面的清風(fēng),“國朝黨爭,還沒有下作到在獄中下黑手弄死人的地步,安心吧,即使是看在七殿下的份上,家里最差也不過發(fā)還原籍、看管閑住而已。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
宋竹轉(zhuǎn)念一想,心中也不由為之一寬:父親是陳珚授業(yè)恩師,若是他都謀反,天下難道還有人不反么?這件事粗看狂風(fēng)暴雨,仔細(xì)想想,卻不會有什么無法接受的損失。他們家又不是那些貪戀富貴的人家,就是剝奪功名,追毀出身以來文字又如何?順天應(yīng)人,天意如此,那又有什么好難過的?
好像被巨石壓著的胸口,稍微松快了一點,宋竹擠出一絲微笑,道,“爹——”
話才剛出口,遠(yuǎn)處就起了騷動,不過幾息功夫,院門梆梆幾聲巨響,便傳來了生人的喊叫聲。宋先生面色一變,看了宋竹一眼,道,“戴上蓋頭!到內(nèi)室去!”
可倉促之間,在宋先生書房內(nèi),又哪里去尋蓋頭?宋竹知道父親苦心,慌忙走進(jìn)內(nèi)室,找來找去,也找不到可以遮臉的東西,只好把宋先生一件外袍取來,包住了頭臉。
“宋詡何在?奉大理寺卿之命……”腳步聲、洪亮的說話聲,以及鐵鏈、鐵鐐的撞擊聲,很快就傳入了室內(nèi),宋竹隱隱約約聽見父親鎮(zhèn)定的聲音正在回話,但卻是無法理解他到底在說什么。剛才短暫的松弛,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打斷,被壓下的情緒全都反彈回來,現(xiàn)在她又是恐懼又是憤怒,又是說不出的悲傷不舍,藏在里間神思不屬,甚至是連外頭的動靜都無法留心,只是沉浸在了自身那翻涌的情緒亂潮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連續(xù)數(shù)聲家具撞地的大響把她給驚醒了過來,宋竹彈身而起時,正見到兩個兵士踹門進(jìn)來,手里還拿了一疊信紙——他們明顯是正在查抄父親的書房了……
她本來就只是罩著父親的外袍遮蓋頭臉,剛才心思浮沉,再加上一直無人打擾內(nèi)室,早已松開手,那外袍已是散開,此時受驚而起,袍身飄然委地,再無遮蔽之能。兩個兵士的動作都僵在當(dāng)?shù)兀凰膊凰驳赝拷Y(jié)舌,竟是連話也說不出口。
“錢三、章十七,做什么呢!”一個兵頭也闖了進(jìn)來,見到宋竹,也是半日說不出話,片刻后方才是神色一變,面上涌起宋竹極為熟悉和反感的神色——這神色和李文叔極有相似之處,往宋竹這邊接連走近了幾步,方才明顯不懷好意地問道,“小娘子,你是何人?為何在此,還不速速通報上來?”
宋竹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他有意輕薄自己,她心頭燃起一陣怒火,蹙眉反感地閃開了幾步,那兵頭面上浮現(xiàn)輕薄笑意,嘻嘻哈哈了幾聲,竟是又追了幾步,仿佛和她追逐嬉戲般,有意縱她跑出外間,貓撲老鼠般逼著宋竹在一片狼藉中躲閃,口中笑問道,“小娘子,何須如此?我問你幾句話罷了,你怕什么?”
宋竹已經(jīng)知道今日此事必然有變,否則王家人不會到現(xiàn)在都一個不見,她只恨自己今日進(jìn)東京城后就不隨身攜帶匕首防身,現(xiàn)在要找個稱手的武器都難,見這人態(tài)度可恨,她也不愿回話,只是沉著臉不斷躲閃,心里想道,“我若說出身份,只怕他更有借口輕薄我。還是拖一拖,等王家人來了再說。實在不行,我……我拼了一死,也不會壞了我們家的名聲!”
“我聽說今日來捉的,是天下有名的道學(xué)家,從來不肯嫖的,”那兵頭倒似乎是一點也不怕有人過來,口中越發(fā)不像話了,“難道你是甚么行首、花魁,和他有了私情,這才遮遮掩掩,不肯壞了情郎名——”
一句話沒有說完,忽然有一物破窗而入,直直擊到他頭上,把這兵頭打得往前一栽,差點沒撲到宋竹。不過是頃刻間,兩個人一前一后就闖進(jìn)了屋里,其中一人眉頭倒豎、怒容滿面,不是陳珚,卻又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了,更新咯
話說其實明天還有收益滿千的雙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