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7 章
蕙娘這一驚,實(shí)在非同小可,她猛地半坐起了身子,一時竟有些暈眩,好半晌才緩了過來,因尖聲道,“怎么會這么突然?怎么去世的說了沒有?難道就是那樣突然就――”
“長期勞累,本來身子就不好,又不能善自保養(yǎng),往自己身上壓了太多擔(dān)子。讓他來廣州,也是想讓他在路上好好休養(yǎng)一下的。”楊七娘低沉地道,“沒想到就是七天前,他在宮中和皇上說話,晚上就歇在宮里,第二日早上就再沒醒來……我這里也是剛得的消息,到底是為什么去世,是否有人毒害,目前還沒個定論。”
在如今的廣州,和她有相同感覺的只怕也就是楊七娘一個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楊七娘搖頭嘆了口氣,好半天都沒有說話。許久方低沉地道,“這下好了,蒸汽船本來就是他在主導(dǎo)研究,如今連個接手的人都尋不到。善榆的那些老師和學(xué)生里,不知要再過多久,才能出現(xiàn)和他相仿的天才了。我本已特別樹立好技工也能功成名就的標(biāo)桿,只可惜現(xiàn)在的聰明人,還是更愿意讀書考科舉。沒準(zhǔn)這蒸汽船,真就沒戲了……”
蕙娘忍不住道,“這怎么能行?你也聽我說過了,蒸汽船幾乎是足以改變海戰(zhàn)辦法的發(fā)明。現(xiàn)在我們是有天威炮,還能和他們拼一把,若是換做從前那樣的配備,我們哪能逃回廣州?這東西……我們真是難以研究出來?”
楊七娘猶豫了一下,道,“如果善榆能放下火器,專心研究,他和造船師傅配合,兩三年內(nèi)還是有一定希望可以研制出來的。造船畢竟是比較專門的技術(shù),蒸汽船的要點(diǎn)就在于要在船身中規(guī)劃出動力結(jié)構(gòu),其實(shí)這個更需要的是一個嫻熟的,了解蒸汽機(jī)原理,腦子又活動的老船工。可是這樣的人,也不是說有那就有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大秦的這些工匠,多半都是固步自封,有什么發(fā)現(xiàn)那也是盡量自己藏著掖著,不肯拿出來交流。現(xiàn)在他去世了,余下他身邊那些人,都是更熱心于搞火器的,就是過來搞船,幾年內(nèi)也很難拿出成果的。”
“幾年?”蕙娘皺起眉,“幾年時間,都夠英國人換代了。且還不是十拿九穩(wěn),這件事我看不能這么辦,實(shí)在仿造不出來的話,還不如派人到英國去賄賂收買,用盡各種辦法盜竊了圖紙回來。按圖索驥那總會了吧?――現(xiàn)在,蒸汽船不能不開到天津去了,而且還要盡量完好地開過去,要把皇帝請到天津看看它在海戰(zhàn)上的表現(xiàn)……你表哥也是深知蒸汽船厲害的人,有他敲邊鼓,派人滲透到泰西那邊去獲取情報,雖說也是個渺茫的辦法,但亦是值得一試。”
她三言兩語就拿出了一個辦法,顯然令楊七娘的情緒稍微平復(fù)了一點(diǎn),她有些自失地一笑,歉然道,“這些年來,我是當(dāng)慣了命婦,從來也沒覺得自己能直接和皇帝對話。總覺得他是個管頭管腳的古板婆婆……這樣的心思真不知何時能改,其實(shí)你說得對,最著緊的人應(yīng)該還不是我們,而是天家和朝廷才對。現(xiàn)在時代不同了,要走出去謀求制海權(quán),軍備更新?lián)Q代肯定也會被重視起來,也許局面,不會和我想得一樣糟的……”
制海權(quán),這個詞語倒是很新鮮,蕙娘咀嚼了片刻,才道,“你也放寬心,這件事你不能管,我都一定要出頭。我們自己沒有蒸汽船,怎么去維護(hù)在呂宋的權(quán)益?這件事不但要辦,而且要著急地辦……”
她瞥了楊七娘一眼,在心底猶豫了片刻:楊七娘剛才也是把態(tài)度表露得很明顯了,不管她對鸞臺會知道多少,只要它不來壞她的事,楊七娘也沒興趣多管,也許在必要的時候,還能稍微合作一把。這么說,雖然許家和魯王是水火不容,但她本人對新大陸那邊的魯王勢力,應(yīng)該沒有太多的反感……
若是換了別人,此事她未必會說得太白,透露出自己對新大陸的了解,作為權(quán)家主母來說,是極為危險的。在這個爾虞我詐的圈子里,逢人只說三分話,是絕不能觸犯的鐵則……
“在新大陸的那一位,”蕙娘輕輕地說。“現(xiàn)在也是混得風(fēng)生水起,你也知道,英國在新大陸有一大片殖民地,兩國的聯(lián)系是十分密切的。那一位在新大陸,是蒸汽機(jī)的大戶和專家,如果一定要去追尋的話……在英國拿不到的東西,也許在新大陸能拿到,也是難說的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同文同種,就算矛盾再大,也不是不能談買賣的……”
楊七娘的眉頭驀地一跳,她略帶驚疑地望了蕙娘一眼,像是在探尋著蕙娘的用意,又像是在思忖著她拋出的信息。過了一會,她才點(diǎn)頭道,“魯王在新大陸的攤子,的確是鋪得很大。這幾年每年通過廣州,從南洋轉(zhuǎn)道去新大陸的人,都在數(shù)千人左右。其實(shí)若不是我勸升鸞睜只眼閉只眼,他們也未必能走得這么輕松,大秦人口太多了,多走出去幾個,占一些地盤,我看不是什么壞事。”
蕙娘這里,才泄漏了自己對新大陸的高度了解,楊七娘立刻就投桃報李,把自己的一個小把柄送到了她手上。雖然雙方都沒什么真憑實(shí)據(jù),但這起碼也是表明了她的誠意……和一個聰明人互相釋出善意,的確是讓人快慰的一件事,起碼能多添了一份信心:兩個聰明人合作,做起事來也許會容易很多。
“我們在新大陸沒有可以使用的人手,”蕙娘丑話先說在前頭,“這件事我也覺得拉扯進(jìn)燕云衛(wèi)有些不妥,不過,山東一帶現(xiàn)在的確是有船過新大陸去,若是幾條路都走不通的話,這條線,我可以試著牽一牽。”
楊七娘瞳仁一縮,“魯王那邊,已經(jīng)走通新大陸過來的航道了?”
她的口氣是如此肯定,以至于蕙娘立刻跟著問了一句,“新大陸那邊一定有航道過來?”
就是這一點(diǎn),現(xiàn)在大秦上下還沒人能夠肯定呢,就連泰西人都不大敢從日本直接航往新大陸。楊七娘卻是毫不考慮地點(diǎn)頭道,“有啊,從俄羅斯那邊的白令海峽過去,那是最近的了。俄國人通過這條航路已經(jīng)把阿拉斯加給占了,不過那邊就是千里凍土,現(xiàn)在還根本都不值錢,也沒什么人煙。要不是我也不知魯王在新大陸都于哪里落腳,我還想建議他把阿拉斯加給買下來呢――不過,從阿拉斯加往新大陸內(nèi)陸走,實(shí)在是太遠(yuǎn)了,而且氣候嚴(yán)寒、變化多端,并不很適合航海。魯王也許是走通了另一條航線,這個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從新大陸過來,是絕對能走得通的,這一大片都是洋面,上面沒什么別的島嶼、大陸了。”
她是如何知道的,楊七娘沒提,蕙娘也就不會再問了,但她的語氣是如此肯定,也令蕙娘相信,此事確然如此不假。她道,“既然如此,那你知道從新大陸過來要多少時間么?如是不遠(yuǎn)……”
如是不遠(yuǎn)的話,那日后魯王和皇帝之間,也許會再起風(fēng)云。朝廷對于魯王的態(tài)度,就會非常堅(jiān)決,毫無轉(zhuǎn)圜余地了。楊七娘猶豫了一下,緩緩道,“這我還真不知道,畢竟,帆船靠風(fēng)力,風(fēng)向這東西我沒走過也很難給你個回答。而這蒸汽船靠的是煤,跨洋走這么長的路,它自己裝的煤都不夠燒的呢。要憑蒸汽船跨洋來襲,對中途停留補(bǔ)給的島嶼是有要求的,好像從新大陸過來,沒有什么大島啊……”
她說得鞭辟入里,蕙娘也沒什?***實(shí)牧恕Q劭聰衷詰玫降男畔⒁簿橢揮姓廡┝耍憔齠ǖ潰跋人芷胂擄桑閼飫鏌滄櫓爍峽燜媧鄙希芯空羝墓乖臁5攪頌旖潁敕庾有宄雒婢×λ搗噬稀H蘸蟾萌綰偉歟退婊Ρ淞耍湊餳攏乙彩歉懔滔祿傲耍壕涂叢諑浪撾頤且舜漢乓燦蟹蕕墓舊希匭氳迷斐隼礎(chǔ)S?imgsrc='/sss/6shenumev.jpg'>事,我們倆盡可以商量著辦。”
楊七娘沉吟了片刻,忽然淺淺地呼出了一口氣,她瞅了蕙娘一眼,多少有些感慨地道。“女公子就是女公子,辦起事來就是痛快爽利,和你合作,真是一種享受……”
蕙娘道,“難道我從前辦事不痛快嗎?”。
楊七娘笑了笑,倒也沒諱言。“也許是從前,我們兩人不算志同道合的緣故,雖說看得出你的能耐,但和你打起交道,我卻覺得有點(diǎn)痛苦……”
兩人相視一笑,一時誰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楊七娘又嘆了一口氣,她輕聲道,“不知善桐現(xiàn)在,心里該有多難受。雖然她和她娘關(guān)系不好,但兄妹間卻一直都是很親近的。”
蕙娘望著自己的指尖,淡淡地道,“你想聽我說實(shí)話嗎?人死燈滅,再濃的情緒都會淡的。現(xiàn)在就是再難受,時間久了,還是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她肯定會沒事的。”
楊七娘欲言又止,看了蕙娘幾眼,估計是想起了蕙娘的身世,她嘆了口氣,低聲道,“誰說不是呢,可就是明知道會有過去的一天,現(xiàn)在的難捱,也不會隨之減少一星半點(diǎn)的……”
“嘿,不快活也好,不快活,才顯得日子長呀。”蕙娘也道,“不快活,才顯得快活的好……其實(shí),楊公子那樣活過,也算是精彩。他這一生光憑火器兩字,就足以光宗耀祖。就看在天威炮和楊首輔的份上,死后哀榮那也是少不了的。人活一輩子,死后還不就留個名嗎?”。
楊七娘嘿然道,“話雖如此……”
她又看了蕙娘幾眼,方才若有所思地道,“從前我覺得你,雖然精明厲害,但卻也是懵懵懂懂,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忙碌。沒想到幾次見你,卻又都有變化……你插手此事,不全是為了呂宋公司吧?”
蕙娘聽她語氣,不免有些肉緊,她齜牙咧嘴地道,“我還真就是為了呂宋的公司不成嗎?”。
楊七娘笑道,“不成,這理由在我這里通不過――呂宋那公司,你們宜春號才多少份子,你至于這么上心嗎?”。
“其實(shí),的確是為了呂宋。”蕙娘拿她沒什么辦法,只好妥協(xié)地略微吐露心聲。“我在呂宋是受了大氣,你表哥也遭了大罪了。呂宋那什么地方?大秦腳底板帶出的泥都比它高貴幾分。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在大秦的臥榻邊上,英國人那么耀武揚(yáng)威的,我心里實(shí)在是過不得這一關(guān)。從前帆船時,并不覺得,有了蒸汽船,現(xiàn)在南洋都變得小了,簡直就像是大秦的后院……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若是我來安排政事,南洋一地,我遲早是要拿下來的,就拿不下來,也要樹立起他們內(nèi)部爭斗的靶子。我們家門口附近的這些地方,亂一點(diǎn)也不要緊的,起碼比過分平靜,要來得好……”
楊七娘的眼神,閃閃發(fā)亮,她的呼吸也急促了一些,然而,和她的表情比起來,她的語調(diào)卻冷靜得幾乎有些過分。
“從前我說,我追求的是你們這些人永遠(yuǎn)也不會懂的東西……”她說,“這句話我說錯了,女公子,我追求的是什么,現(xiàn)在,你漸漸地已經(jīng)開始懂了。”
蕙娘不免露出苦笑,她輕聲道,“不錯,把南洋拿下來這種事,若我們自己造不出蒸汽機(jī),我是想都不會去想的。從無到有,要花費(fèi)的心機(jī),卻比現(xiàn)在要大得多了,這種事,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
“也不是我一個人能辦下來的。”楊七娘快速說,她望著自己的指尖輕聲道。“升鸞畢竟是邊疆重臣,這個身份,給了我很多方便的同時,也限制了我的行動。很多事,是我這個身份不方便去辦的,很多人,也是我不方便去來往的……而你,非但有這個參政的資格,而且又能溝通內(nèi)外,不論是男賓還是女客,都能坦然交流,不至于惹人猜忌……”
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些話,不必言明,已經(jīng)彼此意會。蕙娘皺起眉頭,她突然道,“我還想再問你一次,楊七娘,你這么汲汲營營內(nèi)外奔忙的,究竟圖些什么?”
楊七娘坦然笑道,“女公子對南洋一地這么上心,又是圖些什么呢?”
蕙娘的眉頭,越皺越緊,她幾乎有幾分迷惘了,“說老實(shí)話?我也不知道,從前我甚至從不相信,在我們這樣的地位,還有人會和你我一樣,在沒有任何利益勾連的,甚至一點(diǎn)保障也沒有的情況下,還能毫無芥蒂猜忌地攜手合作……”
然而,這十分特別的聯(lián)盟,的確又實(shí)實(shí)在在地就在剛才初步建立了起來。蕙娘有信心楊七娘不會隨隨便便把她出賣,為了蒸汽船,為了南洋殖民地,她們是真的可以精誠合作,這種信任的堅(jiān)實(shí)程度,甚至比她和桂家的同盟關(guān)系還要牢靠。然而她只是不明白――她不懂她們合作的基礎(chǔ)究竟是什么,許家、權(quán)家并沒有直接的聯(lián)姻關(guān)系,也沒有政治上的利益同盟,她們之間可說是什么都沒有,只有那剛出現(xiàn)一點(diǎn)苗頭的兒女感情,卻也沒人有意愿在短期內(nèi)就把婚姻給落實(shí)下來。這樣的同盟,憑什么就能讓她產(chǎn)生如此的信任感?
楊七娘的唇彎了起來,她說,“真是沒有任何保障嗎?朝廷政黨,彼此間有確切聯(lián)系的也不多見,他們又是憑什么毫無猜忌地攜手合作呢?”
“志同道合么。”蕙娘脫口而出,“結(jié)黨結(jié)黨,憑借的不就是那份政見結(jié)的黨嗎。”
“政見,也就是對如何治理國家的一份看法。”楊七娘慢慢地、富有啟發(fā)性地說,“你聽著,是不是覺得有點(diǎn)耳熟啊?”
蕙娘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可再仔細(xì)一想,她和楊七娘一樣都想要去推動的那些事,哪個不是國家層面的決策?她們兩人,竟也算是志同道合,可以結(jié)黨了!
“可、可……”蕙娘都有些語無倫次了,“可我們畢竟是――七娘,我們畢竟是女流之輩!”
“女流之輩,就不能問政了嗎?”。楊七娘靜靜地回答,“當(dāng)然,我們要做得很小心、很隱蔽,做得一點(diǎn)都不像是在問政,可女流之輩,為什么就不能問政呢?我從來都不信三從四德這樣的屁話,女人憑什么就不能問政?”
蕙娘撫著額頭□了起來,她有點(diǎn)吃不消了,說真的,她這回都有些兒頭暈。“問政……這……若是后宮參政,也就罷了。咱們這樣的命婦身份……”
“這世上不親自去試一試,誰有資格來評判能不能?任何一個劃時代的變化,一開始也都只是一個荒謬的想法而已,”楊七娘突然嘆了口氣,“其實(shí)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不過,再怎么樣,走一步,總比不走強(qiáng)。”
她一旦住了口,室內(nèi)頓時就陷入了一片死寂,過了許久,楊七娘站起身來,隨意地看了蕙娘一眼,低頭整頓起了自己的裙擺。
“怎么樣,你想好了嗎?”。她的語調(diào)淡而寧靜,仿佛自己剛才沒有平平常常地說出那大逆不道、荒謬非凡的提議一樣。“這個黨,咱們要不要結(jié)?”
蕙娘搖頭道,“你太瘋了楊善衡,你實(shí)在是太瘋了……”
她又沉默了許久,才頹然道,“反正,蒸汽船我是一定要造的,我們還是先一起把這件事辦好再說吧……”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拒絕、是推脫,可那軟弱的語氣,卻又表明了她的拒絕,不過是一層軟綿綿的窗戶紙,也許戳一戳就破了。
楊七娘彎起唇角,忽地燦然一笑,她又坐了下來,安穩(wěn)地道,“既然下定了決心,那我看,你也到了該回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