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5 章
正當國孝,一個嬰兒的出生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值得大肆慶祝――起碼是不能破壞這個一年內(nèi)不能飲宴作樂的規(guī)矩。皇六子洗三就是安安靜靜地過的,聽說還是牛賢嬪給張羅著辦下來的:這會子牛貴妃還在忙著處理太后的后事呢,哪里照顧得到婷娘這里?權(quán)家人一個都沒進去參加,皇上更是連影子都沒有,倒是僥幸請到太妃攪盆,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權(quán)家這里,雖然也是喜出望外,但都是人精子了,均十分善于克制情緒。由權(quán)夫人出面,往宮里送了一批上選藥材,便算是給婷娘盡過心了。婷娘傳話出來,也只說都好,并沒有特殊要求:在這種時候,能低調(diào)點就低調(diào)點,再不會有什么錯處的。她身邊自然不少香霧部的眼線,傳了話回來,也說因婷娘底子厚又懂得保養(yǎng),且在宮中與人為善,月子坐得很安穩(wěn),母子兩個身體都十分康泰。孩子親吃她的奶水,長得比一般嬰兒都壯實許多。
不過,話說回來,這也可以看出,現(xiàn)在宮中的確是亂了陣腳了。按說婷娘生產(chǎn)前一個月,奶媽就要備好,皇子八個公主四個,這都是有定規(guī)的――偏偏八個月時候,太后沒了,接連一個多月都亂糟糟的。到婷娘生產(chǎn)以后都沒人提起這茬:被國孝打斷的事還有不少呢,比如說新晉佳麗們的冊封禮這就不能行了,牛賢嬪和白貴人倒霉得暫時無法晉位,估計還得和婷娘一道等等。再加上后宮人事這兩年來頻繁出現(xiàn)變動,太妃帶走了一批人,福壽公主帶走了一批,現(xiàn)在太后又帶走了一批,加上孫后帶走的那批,現(xiàn)在人手居然不敷使用。倉促間又無法選宮女,皇上也根本不管,這陣子就沒進過后宮……牛貴妃一頭悲傷未減,一頭也是被這么多妃嬪的飲食起居給鬧得手忙腳亂的,干脆自己也病了,現(xiàn)在宮里竟是沒人管事,要不是還有連公公偶然照看一下,恐怕是早已經(jīng)沒了規(guī)矩!
也就是在這樣里外皆亂的情況下,桂含春妻子鄭氏抵京了,她給蕙娘送帖子,請她過去坐著吃茶。
雖說國孝這個不準飲宴的規(guī)矩,到最后幾個月一般都被人忽視,但現(xiàn)在百日還沒過,算在熱孝里,眾人也都比較小心。鄭氏甚至不敢說吃飯,只說吃茶,雖從西北過來,一路很冷,但也只穿了青布面衣裳,襯著她略帶憔悴的臉色,倒越發(fā)顯得清瘦可憐。所幸膚色細白、膚質(zhì)緊致,看著還要比應有的年紀輕個幾歲,這一點憔悴,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她丈夫身陷囹圄說來也有兩個來月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鄭氏要還紅光滿面,那倒是奇事了。
她這一次進京,就沒有住在娘家了,而是同桂少奶奶住在一起。蕙娘先也來過這里幾次――從擺設上來看,桂少奶奶楊善桐是把正房讓出來給鄭氏居住了。一見到蕙娘,她就掉下眼淚來,道,“不瞞嫂子說,這一次我進京來,是想著破了一張臉,求嫂子行個人情,好歹讓我知道含春他是否平安!”
蕙娘很是吃驚,也有點為難,她看了看楊氏,楊善桐沖她微微搖了搖頭,她便知道:這應該不是桂家的意思,是鄭氏自己不放心夫君,硬要進京來,家里也拗不過她的意思。
“嫂子,”楊善桐也在一邊和聲勸,“二哥現(xiàn)在燕云衛(wèi)里,只是軟禁,肯定沒吃多少苦頭。你若放不下心,就在京城等著也好,可別病急亂投醫(yī)。這燕云衛(wèi)衙門是什么地方,雖說權(quán)二嫂也是個女中豪杰,可力量畢竟也是有限的,難道還能闖進燕云衛(wèi)衙門里去探聽消息呀?”
鄭氏含淚道,“我這不是病急亂投醫(yī),燕云衛(wèi)衙門還欠著宜春號的錢呢,總是有些辦法的罷!他們兄弟兩個一天沒出來,何止是我,連娘都是寢食難安。萬一有事,家里或可保全,他們兩人卻……”
蕙娘和楊善桐對視一眼,均都有些無奈,蕙娘和聲道,“現(xiàn)在沒消息才好呢,嫂子,他們兩人不會有事情的。許家世子夫人是含沁媳婦的堂姐,她和燕云衛(wèi)統(tǒng)領封子繡是表親,若兩位少將軍有什么不妥,她起碼會通風報信的――”
想到鄭氏初來乍到,只怕對現(xiàn)在京城的局勢還不夠了解,她便不再往下說,免得鄭氏誤會她有推托之意,只道,“嫂子你先靜一靜,明日回娘家走走,散散心。我這里也設法,人多好辦事,看看能否打聽到一點風聲吧。”
鄭氏得了她的準話,便拭淚起來要拜她,蕙娘忙起身扶住了,又說些客氣話。鄭氏道,“我也是急得不得了了,偏偏爹又壓著不許我們進京,我本來說,一家人死都要死在一塊,想把兒子帶來……”
她說著說著,又哭起來,兩人慌忙一番勸解,鄭氏也實在是疲累了,哭著哭著,竟睡過去。楊善桐親自給她扶到炕上蓋了被子,方才讓蕙娘到她房中吃茶。
桂家在京里宅院倒并不大,蕙娘也不知是誰置辦的,反正現(xiàn)在正房是給了鄭氏,楊氏就只好住到后院,環(huán)境甚是逼仄,要比在京郊莊園里差得多了。她見蕙娘打量,便道,“這里當時含沁買下來的時候,也沒預備著許多人住的,地方小了點。嫂子一來,更住不下了,孩子們我就還是放在京郊,免得過來也是擠得慌。”
她嘆了口氣,淡淡地道。“也是嫂子心急,看什么都有別的心思,沒想到屋子小,倒覺得是我和含沁不盡心,也不想著為二哥、三哥奔走,倒把孩子放在城外,有事走起來也方便。”
“關心則亂嘛。”蕙娘含糊說,“我看她擔心過分,有些要病了的樣子,你還是要好生看管著為上。她這樣失態(tài),在我們跟前才好,萬一錯口在娘家跟前說了什么,那就不好辦了。”
楊善桐忙道,“就是因為嫂子這幾年,為了個子嗣的事,心思很重。家里有別的事都不讓她操心,她反倒是會錯意了,總是自己搓摩自己。倒鬧得越發(fā)有些存不住事,這事兒,家里只怕壓根就沒和她說,可能連嬸嬸都不知道,只有叔父和幾位堂兄心里有數(shù),事前沒說,這會自然更不會說了,就是回了娘家,也漏不出什么來的。”
說著,也不禁嘆了口氣,低聲道,“宗婦也是難做啊……你看我現(xiàn)在,二子一女,很夠了,我也不想再生。可嫂子就不成,已有兩個兒子,仍覺不夠,還想再給二哥納幾個人,多生幾個,家里才熱鬧。這不就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嗎,若不是宗婦,她又怎會如此。”
蕙娘想的,倒不是這一方面,她皺眉道,“話也不能這么說,你還要細細地勸解為好。怕的就是你嫂子娘家有些人,同許少夫人那樣細心,那可就不得了了。”
便把當時玉馬寺內(nèi)兩家口角的事說給楊善桐知道,道,“當時我看楊七娘若有所悟,還沒回過神來,后來等牛家好消息到了,這才明白,原來當時牛家就已收到風聲了,吳興嘉的丫頭方才會那樣說話。鄭氏剛才第一句話就說燕云衛(wèi)衙門還欠了票號的錢,這要比那丫頭還過露多少倍了,只言片語,有時都能壞了大事,此時竟更要再三謹慎方是上策。”
楊善桐畢竟不在當場,現(xiàn)在才知道牛家人是這般談吐,她也是聽得眼神閃閃,半晌方才笑道,“七妹心細,我是不如她的……也好,那我再勸二嫂幾句,還是讓她等塵埃落定以后,再回娘家吧。”
蕙娘微微一笑,也不提此事,又問了大妞妞并兩個孩子的好。楊善桐道,“改日領她上門來拜師好了,這一陣子越發(fā)喜歡算學,又拿了我們家的賬本看,算盤打得噼啪響,對出了不少謬誤。還嚷著說這些題目都不難了,想要學以致用,學些更有趣的本領,這些我哪里懂,等事情過去了,少不得要給她找先生。”
“也是你寵著。”蕙娘笑著說,“一般人家,哪個教女孩子打算盤、算賬的,說出去都嫌俗氣呢。你們家大妞妞以后越發(fā)難說人家了。”
她已清楚楊善桐性子,知道這樣說她也不會生氣,因此方大膽開玩笑,果然楊善桐笑得合不攏嘴,道,“含沁也說我太寵女兒,多大的人了,也不繡花,專弄這些。我倒問他,他急什么,難道把女兒說出去做宗婦、主母,有那么好?別說二嫂心里苦,就是孫家……”
她收住了不往下說,又拉著蕙娘的手,親親熱熱地說了些家常瑣事,并問了權(quán)仲白和婷娘的好,蕙娘方告辭回來。
權(quán)仲白最近也沒到處亂跑,時常都在家呆著帶兒子,倒是比蕙娘要更顧家,蕙娘見過長輩回了立雪院,就見他抱一個牽一個,走出來和自己打招呼,她上前和兒子們親昵了一番,把孩子們給打發(fā)出去了,才和權(quán)仲白道,“我疑心太后這事,背后不是桂家弄鬼,就是孫家。”
這些大內(nèi)秘辛,權(quán)仲白從前都是身臨其境知之甚詳?shù)模翊我皇拢皇撬斕斐鋈チ耍慌乱材芄昶涫ⅰV皇撬槐葎e人,對這種事終究沒有興趣,聽蕙娘這么說,也只是哦了一聲,“怎么說?”
蕙娘道,“見微知著嘛,現(xiàn)在桂家行事看似危殆,桂少奶奶卻是氣定神閑,也不和我談局勢,屢次說起塵埃落定四個字,看來是極有把握度過眼前的風波,要是宮里的事知道得不清楚,她能這么自信?我看太后宮的事,她心里是很有數(shù)的。只是桂家在京根基淺,未必有這個能耐,倒像是孫家在暗中發(fā)力,動用從前的關系搗鬼。”
“孫家有這么大能耐嗎?”權(quán)仲白道,“人忽然倒下去就死,那是烈性毒藥了……這和神仙難救的道理一樣,一般人怎么可能無知無覺地服下去?難道孫家還能買通人給太后灌藥啊?”
蕙娘也很想不通這個,她搖了搖頭,“現(xiàn)在鬧成這樣,牛家倒不倒對我們倒是無所謂了。桂家既然這么有信心,我們就等著瞧吧。事態(tài)平息后,消息封鎖得就沒那么嚴密了,說不定,到時候就什么都清楚啦。”
不過,事態(tài)究竟何時平息,除了皇上,只怕誰都是心中無數(shù)。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燕云衛(wèi)的動作依然十分頻繁,西安到京城的官道驛站,也是熱鬧非凡。一時南邊海上又有事態(tài),朝廷軍隊竟處于弱勢,于是朝中又有了換將之聲――雖說桂含沁也是戰(zhàn)功彪炳之輩,但這時候,朝廷里仿佛沒一個人能想得起他,眾口一詞,還是推舉正在家中守孝的許世子。
圣意不置可否,這件事也就擱了下來,很快就到了太后百日,百日也是重要祭日,此后熱孝已過,一般臣屬可以除服,這一天當然也有繁瑣禮儀要行,許多藩王及王妃沒有離京,就是等著這天,連牛德寶將軍都特意從宣德趕回來參與祭祀,順帶也是面圣。因此今日蕙娘一進宮,便覺得宮中是熙熙攘攘,滿是人頭。
雖是冬季,但人多了,便也難免有一股氤氳的‘人味兒’,混著各色佩香和案頭線香的味兒,長時間地薰在這樣的味道里,又要肅穆行禮,就是蕙娘都有點受不了。遠處許少夫人更是,沒多久就已經(jīng)臉色發(fā)白、搖搖欲墜。眾誥命也都覺得不快,待祭祀完了,等著領‘百日飯’時,都三三倆倆散開了,去透透氣兒。
許少夫人也不例外――她有姐妹在宮里,行事自然方便,蕙娘走到婷娘身邊,和她說了幾句話,便見到楊寧妃、孫夫人、許少夫人和桂少奶奶一道自內(nèi)堂出來,正巧和牛貴妃、吳興嘉等人碰了個正著。
這幾個楊家姐妹,身邊也沒什么從人,對比牛貴妃身后簇擁著的誥命們,便覺出單薄凄涼。牛貴妃掃了楊寧妃一眼,并不做聲,一徑去了,吳興嘉倒是住了腳,客客氣氣地對桂少奶奶說了幾句話,又扭過頭看了蕙娘一眼,沖她微微點一點頭,方才追著牛貴妃進了內(nèi)堂。
婷娘奇道,“牛少奶奶怎么和桂少奶奶還有那么多話說?”
蕙娘并不答話,只顧著打量楊家女的神色,見幾女相視而笑,似乎全不以吳興嘉為異,免不得嘆息道,“她要倒霉了。”
“這又怎么說了?”婷娘不知前情,也是莫名其妙。“難道還有什么新恩怨不成?我還當現(xiàn)在看到桂少奶奶,牛少奶奶得退避三舍呢,免得又得喝一碗子醋――”
有了兒子,婷娘也俏皮起來,蕙娘笑著解釋了幾句,“無非是現(xiàn)在抬爵的事傳出消息了,吳興嘉要奚落桂少奶奶幾句罷了。可她這個人一顯擺,轉(zhuǎn)眼就要倒霉,百日都過了還這么囂張,我看……”
人多,她沒往下說,婷娘亦已會意,不禁握著嘴笑道,“我倒要看看,嫂子猜得準不準。”
過了太后百日,各府可以除服,所有黑紫羔衣裳俱都賞人,還有些白事用品,家里是不留存貨的,或是賞人或是燒毀,反正各有去處,有些膽大的太太,現(xiàn)在就要請人來吃飯了,只不肯叫戲班子、大擺宴席。蕙娘因權(quán)仲白的緣故,也得不少人喊,有些比如公主府的她不能推辭,肯定要去,一天忙這些事也忙個不住。又過數(shù)日,牛家抬爵,從二等侯爵抬到了一等,權(quán)家也免不得要打點些禮去。――此時諸事漸漸安穩(wěn),連燕云衛(wèi)動作都少了,若非桂家二子依然沒有消息,眾人險些都要以為,這件事,皇上恐怕打算就這么給捂下去了。
只是圣心難測,皇上的心思,哪里是一般人可以猜得到的,就是蕙娘也沒想到,就是在牛家抬爵的第二天,連牛德寶在內(nèi),牛家宗房、二房合族一千多人,全被下了大獄……
至于罪名嗎,倒要比眾人想得輕些――不是謀反,還不是。
但卻也很接近了,牛家人犯的,是‘暗養(yǎng)私兵、里通外國’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