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quán)仲白行醫(yī)多年,什么場面未經(jīng)歷過？福壽公主才一開聲，他便心底嘆了口氣,才要開口時，下們卻已潮水般地退出了屋子。權(quán)仲白心底，倒不禁一凜：這個福壽公主，平時總是嬌嬌怯怯、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也不大好,不想對底下管束居然如此嚴(yán)格，她要只帶個貼身宮女，和年輕外男靜室密談,底下竟是一句話也都不敢多說。
    走到這一步,權(quán)仲白也不再矯情了,他并不說話，只是沉下臉來，冷冷地望著福壽公主。任是福壽公主眼波流轉(zhuǎn)，幽怨之意盈盈欲滴，他的眼神也不曾出現(xiàn)一點波動，周身氣勢反而越來越冷，哪又還有半點旖旎？
    少女心事、患得患失，最怕是遇到不解風(fēng)情的魯男子，福壽公主眼波如絲、似怨似訴，凝睇著權(quán)仲白，半晌才細(xì)聲道，“這一個多月來，先生似乎很有些心事，對福壽，也沒有從前那樣和氣了……”
    權(quán)季青正是一個多月前失蹤的，權(quán)仲白雖有城府，但福壽公主的眼力亦十分敏銳。每日里他見到這許多中，恐怕瞧出他異狀的，一個指頭能數(shù)得過來，福壽公主一個月才見他幾次，能發(fā)覺不對，恐怕還是出于少女那敏感的心事。
    權(quán)仲白又瞥了福壽公主一眼，見她星眸帶盼、桃腮微暈，真是說不出的動，叫見了，真是打從心底生出憐意來，恨不能滿足她的所有要求，不忍讓她失望……他只得又嘆了口氣，沉聲道，“公主，這件事從前也提過，權(quán)某從前也給過一個回答。這回答，是不會更改的。”
    福壽公主面上頓時閃過了可以眼見的陰霾，她又垂下頭去，輕聲道，“權(quán)先生，這件事，以的本事，絕對能安排得天衣無縫的……”
    “嘿，天衣無縫。”權(quán)仲白倒被她這句話勾起了心事，他喃喃地道，“這世上又哪有任何一件事，能做到真正的天衣無縫。”
    流露這片刻真情，福壽公主跟前，已有幾分冒險，這女娃自幼宮廷中長大，察言觀色的本領(lǐng)，自然也是一絕。又因為大有可能嫁到西北，成為羅春的哈屯，皇上未雨綢繆，給她安排了不少教席，雖然她平日里不聲不響，一點都不起眼，能力似乎極為平庸，但只從剛才一件事，便可見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丘壑，更別說這一兩年來，隨著朝野間局勢的變化，她明里暗里，已經(jīng)央求了好幾次，想要讓權(quán)仲白為她辦一件事，權(quán)仲白雖未答應(yīng)，但也清楚地認(rèn)識到福壽公主并非是表現(xiàn)出來得那樣簡單，她跟前過分忘形，沒準(zhǔn)就會被她抓到一些線索，借此探知到他的一點把柄。
    “再說，這件事牽連甚廣。”也許是因為心緒的確不好，今日他特別沒有耐性，決心把話說開，“幫助公主不要緊，事后兩國該如何善后？羅春娶不到公主，可不會善罷甘休。這樣的事關(guān)系到了天下政局，并不是一個醫(yī)生可以隨便插手的。”
    他又瞟了福壽公主一眼，不輕不重地道，“再說，公主一個弱女子，沒有了皇室名分，一個如何安身？身份敏感，萬一被尋到，良國公府頓時便是大禍臨頭，難道助脫身后就不再管？少不得要為尋個妥善的去處監(jiān)管起來。十幾年內(nèi)，甚至都不好隨意出門，另行婚配更是想都別想。天長地久，的一輩子，還不是被耽擱住了？”
    這一回，福壽公主咬住下唇的力道，不禁就更大了幾分，她默然片刻，方才幽怨地道，“蕙姐姐國色天香、十全十美，福壽比她不上……這一輩子，都只有欣羨的份兒。可先生您知道么，福壽最羨慕她的，不是她的能耐、她的財勢，甚至也不是她的長相……福壽只羨慕她生得比早，羨慕她，羨慕她有先生這樣的夫君……”
    如權(quán)仲白所說，一個弱女子，沒了皇室的名分，只能被他的羽翼護衛(wèi)，甚至都不好另行婚嫁，只能落得和青春虛度的下場。那么于情于理、水到渠成，權(quán)仲白擔(dān)負(fù)起她的終身，也就成了自然的結(jié)果。一個皇室公主，情愿連名分都不要，來做權(quán)仲白的小星外室，心意如何那還用說嗎？福壽公主是一句不該的話都沒有說，只對權(quán)仲白做了一個請托，便等于是把世上所有的情話都說得盡了，這世上怕也只有權(quán)仲白這樣的，能如此鐵石心腸，將她幾次表白，都給擋了回去。
    “請先生賜神藥，助假死，先生不肯答應(yīng)……”福壽公主見權(quán)仲白并不答話，只好自顧自地往下說，說到這里，她禁不住怨懟地橫了權(quán)仲白一眼，才續(xù)道，“可請先生別治這嗽喘的疾病，令的身體，不適合嫁到塞外，先生卻也總是嚴(yán)詞回絕……”
    她不禁輕輕地飲泣了起來，“先生別怪福壽膽小怕事，實幾千年來，哪有真正的嫡親公主被賣去和親的道理。塞上苦寒不說，羅春已有數(shù)位哈屯，個個來歷不凡，又都追隨他年深日久，早已生育了兒女。福壽此去，夾帶大秦國勢，只怕不為大哈屯所容……羅春和皇兄如膠似漆時還好，若是一朝反目成仇，天下之大，又哪有容身之處呢！”
    不論福壽公主該不該抗拒和親，采用的手法又是否正大光明，但這番話她是真說得動了情，一字一句，也都是發(fā)自肺腑的擔(dān)憂。權(quán)仲白嘆了口氣，和聲道，“要不是也知道公主的難處，先頭您一提這話，也不會再給公主扶脈了，您身子底子還算可以，要是再努力一把，也不是沒有機會出嫁之前，把嗽喘的老毛病給壓制下去，這樣一來，便可早日為萬戶生兒育女，有了兒女，萬戶身邊，就算是扎下根了。公主如還有些別的想法，一心只要自誤，權(quán)某也是只能醫(yī)病，不能醫(yī)命！”
    福壽公主也算是權(quán)仲白的老病號，是他看著長大的，隨著年歲的增長，她對權(quán)仲白起了些異樣的心思，這事瞞不過他的眼睛，但也不至于成為權(quán)仲白的一個心結(jié)。他處理這種事，那是游刃有余了，這一番話，說得軟硬兼施，又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又顧及了兩的情分，福壽公主的眼淚，撲梭梭地順著臉頰落了下來，她哽咽著道，“知道您的意思，您和說過，‘要不是有滔天的本事，能夠改命，這種事遇到了也就只能認(rèn)命，求別是求不來的’。是……是福壽沒有本事！”
    畢竟年歲還小，就有些心機，也被情緒沖散到了一邊，福壽公主一扭身子，靠心腹宮身上，便孩子一樣地抽泣了起來。“可問您，究竟是誰重提和親之事，把羅春從無緣的姐夫，變作了的未婚夫……您、您卻怎么都不肯答。也沒想怎么著，就是想知道，不成么？”
    她抬起頭來，紅著兔子一樣的眼兒，切切地望著權(quán)仲白，幾乎是有幾分歇斯底里地道，“這一輩子，就被那幾句話定了弦兒，難道連他的名字，都不配知道么？”
    權(quán)仲白又哪里能不明白她的心情！他發(fā)自肺腑地嘆了口氣，低聲道，“不會背后嚼舌根的，公主若信不會向皇上告密，便也當(dāng)信，不會向您透露這個秘密。”
    福壽公主沒話說了――這個檀郎，有多迷，就有多無情，他雖有那水墨一樣潑天的風(fēng)流護身，可對哪一個如花似玉的后宮女子，都是那樣不假辭色。她就是流上一河的眼淚，恐怕都動搖不了他的決心。
    權(quán)仲白那話，雖然處處理，可也點出了一個事實：他心里，只怕福壽公主和皇上的地位，并沒有孰輕孰重。也就是說，自己他心里，是一點都不特別……
    這就有點傷了，國事當(dāng)前，她的身份，注定不可能隨心所欲。福壽公主本能地也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可無法同戀慕的對象有個結(jié)果是一回事，他心里毫無地位，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又感到了一種別樣的沮喪，順著心尖尖滴了下來：那個焦清蕙，真就那樣好？生得是挺美，可除了這個，她還有什么！說到美貌，后宮中也不是沒有能比得過她的女子，憑什么，憑什么香山靜宜園里，流傳的全是沖粹園內(nèi)夫唱婦隨的故事，憑什么她得遠(yuǎn)嫁漠北，去做羅春的三哈屯，而焦清蕙卻能獨占鰲頭，坐擁天下最豪奢的財富、最、最迷的男子，以及最清幽的園林，享著那間有數(shù)的清福？她不過一個偏房庶女，可她福壽公主卻是正兒八經(jīng)的金枝玉葉！
    “先生必定極愛少夫……”雖有沖動，想要將權(quán)仲白趕走，再不想看到他俊逸的容顏，但隨著皇兄健康惡化，福壽公主內(nèi)心也是深知，京城內(nèi)，再沒有誰能挽回她遠(yuǎn)嫁的命運，真是再看他一眼，就少一眼了。盡管被他毫不留情地多次拒絕，一顆少女芳心幾乎承受不了，但她依然不舍得令他離開，眼看兩話題，似乎無以為繼，她慌忙又尋了一個話頭。“福壽還記得，先生成親以后，日漸容光煥發(fā)，面上都多了些生氣……”
    她又瞟了權(quán)仲白一眼，猶抱著萬一的希望，低聲道，“雖說近一年以來，您心事重重，似乎漸漸少了歡容，但想來，那亦和少夫無關(guān)，少夫這賢內(nèi)助，必定能撫慰您的情緒，讓您更加開心快活……先生您道，福壽說得對嗎？”
    與其說這是一次拙劣的離間，倒不如說這是一次隱晦的表白，權(quán)仲白苦笑了一聲――要再回絕福壽一次，可能傷她是有點過了，他雖沒有太多憐香惜玉的情懷，但也不愿意把一個稚齡少女的尊嚴(yán)，摧殘得太重。
    可才要措辭回話時，想到福壽公主的話語，一時間他也不禁有幾分惆悵，半晌才道，“嘿，問世間情為何物，若只是叫開心快樂，又哪有這許多的情怨詩篇？”
    見福壽公主眼神一亮，權(quán)仲白忙又補了一句，“日后公主見了羅春可汗，便能明白的說話了。可汗生得非常英俊，是天下有數(shù)的英雄物，只怕要比公主想的更為出眾……恕直言，倒是比們大秦的駙馬選，要好得多了。”
    寧為英雄妾，不做庸□，的確是一種普遍存的心理。福壽公主眼神稍微一亮，便又黯淡了下去，“他再好，也是妻妾成群……”
    權(quán)仲白渾身不自，卻又有幾分好奇，福壽公主很小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許配給羅春，這些年來，她曾將此事視為命運努力接受。態(tài)度發(fā)生轉(zhuǎn)變，也不過就是近兩年間的事，雖說小姑娘情竇初開，的確是很有可能，看上了他，但……就因為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她便能改了態(tài)度？
    “也不知公主是從何處聽來，覺得草原生活艱苦非凡。”他便索性直接問，“難道您身邊有去過塞外不成？怎么覺得，您把羅春，想得也太可怕了一點！”
    福壽公主到底年紀(jì)小，也是這件事沒什么好遮掩的，她反射性地看了身邊的宮小櫻一眼，見小櫻微微搖頭，才道，“是福壽想當(dāng)然了，請先生贖罪……”
    權(quán)仲白心底，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小櫻，這才舉手告辭，“還請殿下善自保養(yǎng)，希望下回給您診脈，您的身子，已有所好轉(zhuǎn)。”
    起身走到門邊時，又聽得急急的腳步聲，福壽公主來到他身后，低聲道，“小櫻陪長大，也算是的腹心之……”
    “殿下請放心。”權(quán)仲白聽聲辨位，覺得福壽公主靠得頗近，便不敢停下腳步，而是邊走邊說，“權(quán)某的嘴，一向也是很嚴(yán)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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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突發(fā)的插曲，似乎暗示了日后可能的紛爭。福壽公主嫁到羅春身邊，就是北戎的哈屯了，女瘋狂起來，是不講道理的。她對提議和親的始作俑者看來已有一股仇恨，此事可大可小，也許日后被利用，就是大戰(zhàn)的起源。但事情還醞釀之中，以權(quán)仲白的一貫立場，他也不可能過多地插手。這件事，他自然亦不可能去四處宣揚，甚至連清蕙那里，都不會吐露分毫――這一陣子，清蕙接手了家里的一些應(yīng)酬事務(wù)，不得不頻頻入宮，和福壽公主照面的機會很多。她要是知道了內(nèi)情，再面對公主，不免就有幾分尷尬了。
    權(quán)仲白也知道今天清蕙一樣身后宮，只是他被公主絆住，到家時要比清蕙晚了許久，清蕙業(yè)已洗漱換衣，陪著歪哥炕上玩耍。見到他回來，她倒沒什么異狀，只道，“就有皇上的寵幸，也該謹(jǐn)言慎行些，眼看快日落了，這么晚才從后宮出來，終究影響不好。”
    這話情理，權(quán)仲白也無話可說，含糊應(yīng)諾過了，便和清蕙一起坐下吃飯。吃著吃著，總覺得清蕙若有所思，時不時就打量他一眼。
    他雖然俯仰無愧天地，但平白招惹了女兒家的情思，心里總是有點發(fā)虛的，見清蕙表現(xiàn)有異，隨意一想，便有一身冷汗：兩都宮里，就算清蕙不提，怕也有慮著她想找他一道回去，獻(xiàn)殷勤給她報信，點明他公主宮室。這么一來，他耽擱這許久，清蕙眼里，也許便有許多想法了……
    正這樣想時，果然已聽得清蕙嘆了口氣，她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鮮事兒似的，同權(quán)仲白感慨，“沒想到，也是挺有女緣的么！”
    這句話出來，權(quán)仲白還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正要為自己辯解時，清蕙已是又揮了揮手，“以后還要更小心些，后宮中處處都是眼睛。小牛娘娘今日這一番說辭，未嘗沒有隱晦的勸誡之意。這女色上的事最說不清了，任心里再清白，一旦沾染嫌疑，就如同引火燒身，燒不死，都有一場好大的麻煩。”
    只這么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居然也就不再追問，而是自己埋首，又美滋滋地享用起晚飯來了。
    能這么輕松過關(guān)，權(quán)仲白也有些吃驚，性就是這么賤，本以為會有一場雷霆，此時忽然逃過，對清蕙，他難免生出一些親昵之意，再看清蕙時，便覺得她眉眼沉靜輕松，透著說不出的從容，一個月前那魂不守舍的凄惶，就好像是他的錯覺了。
    當(dāng)時季青剛剛落網(wǎng)，整件事還透了許多疑點，她心思不定，又兼有前世遭遇，表現(xiàn)反常，也情理之中……
    “出什么神呢？”清蕙反過筷子，點了點他的手背，倒是把權(quán)仲白從沉思中驚醒了過來。“一會歪哥進來，又沒空吃飯了，這會乘小祖宗被抱到祖父那里去了，快吃點吧。宮中飲食不定，一進去就是大半天，長此以往胃居然沒出問題，真是稀奇。”
    權(quán)仲白哈哈一笑，心頭也有些暖意，只唯唯道，“好好。”一面不免又和清蕙閑談，“今日牛淑妃宮里，又有什么趣事？”
    清蕙隨意交待了幾句牛淑妃的蠢態(tài)，想到吳興嘉居然被當(dāng)作了牛淑妃用來交換的籌碼，便不禁笑道，“她也是個一根筋，可能娘娘跟前打聽了幾句，便使得牛氏看出了她要借勢踩的心思……過幾天吳閣老壽酒，肯定不去，這也罷了，但王尚書太太的壽酒，倒不能不去了，看來，免不得要被她得意一陣子，踩幾下啦。”
    這些京城貴婦之間，針鋒相對也是尋常事，權(quán)仲白哪會放心上？要不是焦家和吳家有一段恩怨，蕙娘對此上心也不是沒有理由，他根本就不會搭理這個話頭，饒是如此，聽蕙娘這么一說，他也只是打了個哈哈，頗有幾分不以為然，“她就是要下的面子，當(dāng)著那么多的面，也不好太過分吧。躲躲不就完了？這種時候，閑氣就不去爭了吧。”
    說著，也是若有所思，“雖說名分已定，但看爹的樣子，一時半會，倒還不打算交權(quán)給。就連王家的壽酒，他都沒讓過去。”
    他便和蕙娘商量，“畢竟也是姻親，雖然爹沒打招呼，但還是親身過去，更顯禮數(shù)……”
    再是才子佳，再是翻云覆雨，日子也還是要這一句句雞毛蒜皮的家常瑣事中，才能落到實處，也就是這一句句的雞毛蒜皮里，夫妻兩，才漸漸地處成了一體，水磨工夫都做了幾年，兩漸漸也磨合到了一塊。這懷疑的種子雖然落了下來，但以此兩的胸襟和手腕，若沒有外力相助，恐怕一時半會，也還未得發(fā)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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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嘿，凡做過的事，怎能沒有痕跡。三妞將來，恐怕未必不會因為這件事倒霉。
    就是蕙娘，也該認(rèn)識到自己情敵的威力啦，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