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魯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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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竹的要求,卻是有些太高了,蕭禹哪里想過她的婚嫁問題?在他看來,這一問頂多是略帶戲謔而已。連他自己都不擅長詩詞,想來宋三娘又不以才學(xué)聞名,小小年紀(jì)也不可能和兄長們一道聯(lián)詩,此時想來只好自陳其短,也算是下下她的臉面,對剛才她笑話他的事情,來個小小的報復(fù)罷了——哎,說實話,兩人現(xiàn)在也說不清是為什么而針鋒相對了,反正已經(jīng)形成習(xí)慣,有點機會就要互相為難一下,對蕭禹來說已經(jīng)是很正常的事。
可,宋竹投來的眼神,卻是讓他心里咯嘣一些,感覺到了不妙——若說上回自己用婚事戲弄她,她瞪來的眼神算是生氣的話,那這回,這程度可要比生氣更高了,隔著蓋頭都能看出來,她雙眼水光瑩瑩,甚而是有些被他氣得要哭了。可能,以前宋竹只是被他逗得不高興而已,可這回,她是真的動感情了……
蕭禹立刻便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錯事了,可話已出口,又不知該如何挽回,他在心中猜測著宋竹如此介意此事的緣由,想來想去卻也都沒個頭緒:如此看來,她不擅長詩詞歌賦是可以肯定的事了,但是又何必如此介意呢?天下大家娘子那么多,也不見得個個都能吟詩作賦的,不擅長直接說不就好了,干嘛這么委屈?哎,只是現(xiàn)在要推托只怕也難找借口……
他正苦思冥想地幫宋竹尋找出口時,她漂亮的面上忽然掠過一絲微笑,倒仿佛是被他說得躍躍欲試,只是還有些顧慮,猶豫了一下,又試探性沖三哥宋栗說道,“三哥,我也能一起么?”
宋栗微微皺了皺眉,“閨閣字句,不好流落出外,若是文章詩篇也罷了,今日聯(lián)詩,你還是算了吧。”
畢竟是帶了蓋頭,除非雙目對視,不然要察覺到宋竹的異狀也比較難,兩兄妹一個雙簧唱下來,倒是漂亮地把宋竹不參與的原因解釋得很清楚:按理她也不該和這些男性發(fā)生太多互動,當(dāng)然,現(xiàn)在年小,又是偶然間一起出游,說說話也沒什么,但若要是一起聯(lián)詩,把證據(jù)落實到紙面上,老成持重的兄長,便覺得有些不妥當(dāng)了。
幾位士子對于宋家家教一貫佩服,聞言紛紛盛贊宋栗知禮,更有一位李師兄——他家也是蕭家親戚——薄責(zé)蕭禹道,“三十四哥畢竟年紀(jì)小,考慮有些欠妥了,即使是京中曾夫人,才名遠揚天下,時常召開文會,邀請翰林文華與會,也不見她和外男聯(lián)詩,此事頗有忌諱,日后還是要小心為上。”
只怕若是剛才粵娘答應(yīng)了,你們現(xiàn)在就又是不同的說法,要改為盛贊宋家文英薈萃,十二歲的小姑娘也懂得作詩了吧?
蕭禹不免也覺得宋家玩這一套實在是駕輕就熟,仿佛無論如何都是立于不敗之地,永遠都是世上最完美的表率——他心中有些說不出的不服氣,仿佛是又被宋竹給作弄了一次,可面上卻是配合著做出后悔的表情,連連道歉,“是我想左了,三哥、三娘勿怪。”
宋栗又怎會怪他?宋竹亦是笑道,“這有什么好怪的?我知三十四哥聰慧才高、見獵心喜,又不好意思搶先,才推我到頭里,不如我出個主意吧?這回聯(lián)詩就由三十四哥開頭如何?”
蕭禹心中暗叫不妙,但他沒有宋竹的包袱,稍微一掙扎,也就把臉面放在一邊,舉手告饒道,“師兄們都是知道我的,我才入學(xué)多久?以前學(xué)業(yè)荒疏,現(xiàn)在連經(jīng)典也來不及學(xué)完,更別說什么作詩了,這回我且為師兄們抄詩便好。”
眾人倒也未必會因此看輕他,反而都覺得蕭禹實誠,對他頗有好感,紛紛笑謔幾句,也就欣然同意。蕭禹本想問宋竹要不要來抄,后來一想,她還是可以用‘閨閣筆墨不便外傳’這個理由來翻盤,因此便只得罷了。只好憋屈地在師兄們吟詩作對的同時,低著頭在膝蓋上憋憋屈屈地當(dāng)著抄寫員。
他雖然自己不會吟詩作賦,但最近看了些書,對于詩詞水平還是有鑒賞能力的,抄了一番也有所感覺:宋栗不愧是眾口一詞大肆夸獎的才子,不論是遣詞造句還是音韻用典,都遠遠高出眾人,甚至是年紀(jì)小小的宋檗,也都說得上是文采斐然、別出心裁,也就是宋枈,畢竟年紀(jì)還是小,水平勉強排了個中庸。至于別家士子,固然也不乏亮點詩句,但不論是從沉吟的時間,還是整體表現(xiàn)來看,卻是要落后宋家好大一截了。
這宋家人到底都是怎么生的?想到宋家兒女的名氣,長輩們的素質(zhì)還有眼下這些同齡人的表現(xiàn),就算蕭禹自小長在富貴無邊的環(huán)境中,所見的都是人上之人,也不禁興起了淡淡的挫敗感:更是有些好奇——兄姐都這么優(yōu)秀,宋竹她按理也不該例外啊,剛才那么委屈又為了什么?若是限于禮法不愿聯(lián)詩,為什么又氣得眼圈都紅了呢?
蕭禹雖然也作弄過她幾次,但他這人性子和氣不記仇,要說心里有多煩宋竹,那是沒有的,如今自己把人家小姑娘都氣哭了,心里自然歉疚,一心只想找個機會和宋竹弄明白這里頭的底細,順帶好生給她賠賠罪,這樣他也好受一些。只是,畢竟男女有別,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一個小姑娘拉到一邊去說私話,這當(dāng)然是極為嚴(yán)重的越禮,別說宋竹了,只怕就連宋栗都不會許可他這么做。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宋竹又坐了一會,便帶著妹妹走開去尋姐妹們了,蕭禹卻還被困在這里坐著抄書吏的工作,還得向師兄們陪著笑臉,做出欣賞享受的樣子來,自從入讀書院以來,他還沒有感到不耐煩過,可現(xiàn)在他真想端出自己的架子,要求這些師兄們快些結(jié)束,別再賣弄自己的才學(xué),給他留出尋找宋竹的空間……
好容易,師兄們的聯(lián)句告一段落,已經(jīng)開始就著抄錄稿彼此品評優(yōu)劣,蕭禹覷了個空子,借內(nèi)急之便告退了出來,游目四顧尋了一圈,恰好見到宋竹往山林深處一條小道上過去,忙故作不經(jīng)意般遙遙地跟在后頭,也鉆進了林子里。
進了林子,溪邊的說笑聲頓時就小了下來,這里仿佛自成一片天地,僅有兩三個行人遙遙地走在前頭。宋竹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來,也是發(fā)現(xiàn)他跟在后頭,但她并未停步,反而是加快腳步順著小徑急急地往前走——看來,是已經(jīng)氣得完全不想和他接觸,只想把他甩掉了。
蕭禹也不是稍微一受挫就放棄的人,看宋竹這么生氣,更是要跟上去好生賠罪解釋了,他也加快腳步跟了上去——兩人就這么一前一后發(fā)足疾走,不覺走了也有好一段路,已經(jīng)深入山林,路上的行人也漸漸稀少,終于只余他們二人了。蕭禹便叫宋竹道,“粵娘……三娘,你且等一等我。”
宋竹仿若未聞,已經(jīng)繞過了一個彎道,蕭禹忙大步跟了上去,才轉(zhuǎn)過彎又趕快剎住了腳步——宋竹就站在彎角等他呢。
她已經(jīng)摘去了蓋頭,再也不掩飾自己的煩躁和憤怒,反而是有些氣得蹦蹦跳的樣子,又像是他頭回在宋先生書房門口見到的那個小扭股糖了,一見蕭禹過來,便壓低了聲音怒問,“你一直跟著我干嘛!”
蕭禹自覺理虧,又被她氣勢所攝,居然有點口吃,“我……我看你一人進來,怕你不安全,你進山又是要做什么?”
宋竹居然當(dāng)了他的面,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她已經(jīng)絲毫都不顧忌儀態(tài)了,“我……我說,你從來都沒進過山春游么?”
“倒是未曾這般游樂過。”蕭禹老實承認,這回他也有些好奇了,“難道這進山還是有講究的?”
宋竹用眼角瞥了他一會,雙頰氣得一片榴紅,卻只是不說話。蕭禹見她不答,便只好放棄,道,“不說也沒事,一會我去問問師兄——”
他真心是這樣想的,可不知怎地,這話又惹了宋竹,她突然‘啊!’地叫了一聲,上前猛然踩了蕭禹一腳,把他踩得猝不及防,彎下腰痛叫了幾聲,也略有了些薄怒,“你做什么啊!”
宋竹叉著腰斜睨著他,漂亮的面孔一片暈紅,仿佛是豁出去了一般,她惡狠狠地道,“我做什么?三十四哥,我今日便要教你這個乖,我且問你,你在山腳下看到凈房了沒有?”
蕭禹本來就是聰慧之人,哪里還需細說?一聽宋竹的話,頓時已明白過來,他啊了一聲,也是窘迫無極——其實也是他腦子沒轉(zhuǎn)過來,野外沒有茅房,當(dāng)時出游特意帶馬桶的人終究是少之又少,有些什么需要,野地里一躥也就解決了,蕭禹自己都有過這樣的事情,只是一心想要向宋竹道歉,見她落單,也就不愿錯過這個機會,壓根沒想到這兒來。
想到自己剛才還傻乎乎地想拿此事去問師兄,蕭禹自己都想踩自己一腳了,對宋竹的些許怒氣,也隨之煙消云散,更有一絲慶幸:還好,宋粵娘雖然生氣,但卻也沒喊叫,不然,自己一世名節(jié),豈非毀于一旦,永遠都會是跟從姑娘,意欲偷窺她如廁的登徒子了。
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平時的機靈,這會兒全都不見了,蕭禹撓了撓頭,居然蹦出了一句話來,“那……要不要我到路口去幫你看著?”
宋竹氣得抬起腳又要踩他,哪里還有什么穩(wěn)重嫻雅的樣子,氣得好像一只蹦蹦跳的小鳥。“快滾、快滾!”
蕭禹只好乖乖地滾到了路口,想想也不走遠了,只在路口等著,過了一時,聽到背后有足音,回頭一看,卻是宋竹在不遠處踟躇,似乎很想罵他,但又不敢的樣子。
他只覺得今日自己怎么做怎么錯,忙道,“哎喲,我又做什么了?”
宋竹胸口起伏幾下,顯然在勉強忍耐,但終究是沒有耐住,眼一翻,又數(shù)落他道,“你這人怎么這么蠢呀!不是人都說你聰明么?還是你根本就是有意要壞了我的名聲?剛才也是,現(xiàn)在也是,你也不想想,要是旁人看到我和你結(jié)伴下山,他們又會怎么想!”
蕭禹這才明白她剛才為什么想把他甩掉,一時略有些囧,他也不是無法伏低做小的人,立刻就要道歉,“我這不是想幫你看著,怕有別人來了——”
但宋竹的情緒并未被安撫下來,她仿佛完全沒把他的話聽進去,兀自壓低了聲音發(fā)怒道,“我是和你有過節(jié),可你的心怎么就這么狠毒呢!這事都不多說了,方才你為什么要我作詩!你就這么想讓我嫁不出去么!這對你又有什么好處——難道就因為我得罪過你兩次?你這人心怎么這么毒!”
這都你呀我呀上了,可見宋竹有多氣憤,可蕭禹壓根不知她是怎么推論到最后一句的,想了一想,方才明白:她的確不善作詩,卻又怕這沒才學(xué)的事情傳揚出去,自己就不能和兩個姐姐一樣,有許多人前來求娶了。
不知為何,他原本的歉疚和慌張,忽然間就和泡泡一樣,被風(fēng)一吹就飄得不見了,一想到剛才她被氣得雙目含淚,原來是這個緣故,蕭禹就禁不住有些想笑,丟失了許久的自信和從容,也回到了他身上。
“哦,原來是因為這個呀。”他手一背,笑了,“沒想到粵娘你小小年紀(jì),就想到了自己的婚事,果然是女大不中——”
話沒出口,見宋竹抬起腳,似乎又要踩他的樣子,又怕得往后一縮,笑嘻嘻地道,“粵娘妹妹,且不說什么才名的事,只說你這么兇,又有誰敢把你娶回家?你說——”
話由未已,宋竹已經(jīng)揮著小拳頭捶了過來,“你還說,你還說!”
蕭禹這還是第一次把她氣成這個樣子,心中實是十分得意,想想上回自己騙她入套,也是用的婚事,也不禁暗怪自己愚鈍:早該看出來了,對付這宋粵娘最好的手段,便是從婚事入手,下回她要再作弄自己,可不就有回擊的材料了?
“哎喲,可不能打中。”他讓了幾步,口中笑道,“大庭廣眾之下,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粵娘妹妹,難道你都忘了禮儀兩字怎么寫了么?”
宋竹被他都氣得動手打人了,哪里還吃得住他這些調(diào)侃?她倒也不追打了,住了手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地斜睨了蕭禹一會,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俏面上似笑非笑的,她那表情生動得格外趣致,雖然沒說什么,但已把對蕭禹的不屑表示得淋漓盡致,蕭禹看了,倒覺得十分有趣,又有些提防,緩緩?fù)肆艘徊剑故瞧诖鹚南乱徊絹怼?br/>
“今日的事,算了。”過了一會,她仿佛下定決心了,一開口,倒是大出蕭禹的意料,“瞧你蠢成這樣,料也不算故意,我也不和你計較,就這么揭過去吧。”
她頓了頓,又瞪大了眼,似乎是竭力想使自己顯得更兇狠一些,偏偏反而是適得其反,更顯可愛,蕭禹強忍著笑,正要說話時,宋竹又道,“不過,我也只管和你說,就你這人品,也別想娶到我二姐了,識趣些就別抱太大希望,回去同你爹娘說,不要再寫信來說親事了——要是我們家有意把二姐許配給你,說不得你跟著女兒家想要偷看她如廁這些事,我都要一五一十地和爹娘說出來。到時候……我爹怎么看你,可就由不得我了!”
她又哼了一聲,上下看了蕭禹一眼,搖頭道,“也不知你們是怎么想的,竟會覺得你這樣的人才,可以配我二姐,別說二姐了,便是……”
似乎有個字要跟著出來,但卻又被宋竹中途截斷,硬生生地改了說法,“……便是顏姐姐,我都覺得你配她不上!勸你還是盡早死了這條心吧!——我走了,不許跟上來!”
說著,便把頭高高抬了起來,像是一只驕傲的小鳥兒,昂首闊步地從蕭禹身邊經(jīng)過。
蕭禹被她一席話說得呆若木雞莫名其妙,等到反應(yīng)過來時,宋竹早已經(jīng)走得遠了,他要追上去,卻又想到宋竹所言:她進山如廁,卻和他一起出來,別人看到又會怎么想?只得是住了腳步,站在原地目送她從容下山去了。
再想想宋竹的話,在無限的疑惑背后,又有一股子氣慢慢地冒了上來:什么叫做配不上他二姐?什么叫做盡早死了這條心?什么——什么又叫做想要偷看女子如廁嘛!
在世上廝混了這十幾年,唯獨次次見她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個宋粵娘,表里不一胡攪蠻纏,實在、實在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蕭禹憤憤地想:“你且等著,這事兒,咱們沒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