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宸宮·湘夫人(中國好小說) !
“接來的十多日里,韃靼人都沒有任何動靜,到第二十七天的時候,軍中突然來了一位欽差替朝廷勞軍,滿營里都是豐盛的酒食,大家都喜氣洋洋地大吃大喝。”
“這位欽差的副手,正是我家的世交之子,我青梅竹馬的玩伴:顧遜,他一直對我有追求之意。在席間,他數(shù)次阻止我飲酒,卻非要嘗一杯他帶來的龍井茶,還拉著我說個不停……”
她的嗓音陷入了回憶的驚恐和憤怒之中:“沒多久,在場的幾十個中層軍官都頭昏腦脹,搖搖欲墜,隨即,開始口吐鮮血!”
“我驚怒交加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渾身發(fā)軟,昏迷過去了。”
“等我醒來時,一切已經(jīng)天翻地覆——那些軍官都以謀逆之罪被處決了:聽說他們先是喝了毒酒,隨后又被精銳甲士沖進(jìn)來砍成了肉泥,現(xiàn)場全是殘肢斷臂,滿目血腥;其余將士有不從的,也都被殘殺殆盡……死于這場軍變的共有三千多人,另有好些人失蹤不見,生死不知——那一個月,營地外的河流都泛著紅,那都是我軍兄弟的鮮血!”
連城雖然已經(jīng)從洛寧書那里聽過這段血腥秘史,如今聽她親口敘說,仍感覺不寒而栗:“臨陣無故誅殺將士,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暗夜中,她的冷笑凄然嘶啞:“對于某些人來說,只要滿足他們的私欲,只要能把榮華富貴攥在手里,黎民蒼生的死活根本不在話下,就連異族也沆瀣一氣!”
“后來,顧遜告訴我:我心心念念的娘娘,早在月前就已經(jīng)死在皇帝的一杯‘牽機(jī)’毒酒下了。她為人張揚高傲,獨攬兵權(quán),萬歲早就對她頗有怨言,再加上林媛柔媚小意,趁著皇帝酒醉伺候了他,如今正是專寵椒房,只要枕邊風(fēng)一吹,再加上幾位舊時兄弟的證言……以帝王之尊,一旦動了猜忌和殺意,這樣的死局乃是必然!”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我簡直感覺天崩地裂,一口血噴出又昏了過去。”
“我昏昏沉沉睡了好些日子,有時醒來總看見顧遜在照料我。娘娘所有親信死的死,下獄的下獄,只有我能安生養(yǎng)病,這都是他出面把我保下的結(jié)果。他很是溫柔體貼,經(jīng)常勸慰我要為父母想想,不要隨便輕生。”
“然而厄運還是降臨了,病好之后,我被下了昭獄,每日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與虱子蟑螂和老鼠為伴。顧遜經(jīng)常前來探視,替我買通獄卒免去拷打折磨。他帶來了更壞的消息:父母受我連累,也被關(guān)在另一處的牢房里。”
“當(dāng)時我徹底崩潰了,整個人癱軟在地,顧遜替我端茶倒水熱切殷勤,并給我出了個主意:向朝廷寫悔過書服軟認(rèn)錯,爭取寬恕,他再替我去陳情,說我年少無知乃是被人利用,并非主犯。”
“我死也不愿背叛娘娘、出賣眾兄弟,但我父母年已老邁,經(jīng)不住折磨。顧遜又開導(dǎo)我:其實寫不寫悔過書,那些軍中兄弟都要死,皇帝和新后林媛不會再讓宸娘娘的親信活在世上。與其為死者陪葬,不如為父母忍辱屈從一回。”
“我茶飯不思,內(nèi)心非常矛盾,他忽然親了我,說從小時候就心儀于我,此生除了我不愿娶任何人,希望我為了他好好地活下去。”
“人這種生物,真是非常奇妙,被眾人喚做‘湘夫人’的我,剛強(qiáng)勇悍,千里取人首級仍是不驚不懼,但陷身牢獄之中,面對著酷刑、黑暗和獄卒淫褻凌辱的目光,我終于知道害怕二字怎么寫;耳聞父母年老受累,全家株連,我第一次憂心似焚卻無能為力,終于意識到,自己只是個凡人,一個渺小而軟弱的凡人而已。”
冷雨飄落在她的鬢發(fā)間,她繼續(xù)說出自己軟弱而不堪的回憶:“那時的我,心中的軟弱和自私終于壓倒了一切,于是我照他說的做了,寫了悔過書,又向朝廷詳細(xì)交代了娘娘一些密箋、文書以及信物的去向。他又花了好些銀兩去上下打點。終于,先帝開了金口,說我只是無知女流,并無大惡,由家人帶回嚴(yán)加管教。”
“再后來,父母回鄉(xiāng)隱居,我嫁給了顧遜,過起了相夫教子的平靜生活。一轉(zhuǎn)眼,二十六年過去了。”
“顧遜先前還對我不錯,但漸漸的,他開始對我頤指氣使,夫妻之間一起爭執(zhí),他就大罵是我連累了他,他為了幫我求情,舍棄了內(nèi)閣中樞的好位置,出京城來做這地方官。我們之間越來越生疏冷淡,到后來,他嫌棄我生不出兒子,開始不停地納妾。”
“長夜寂寥,我經(jīng)常想起宸娘娘,想起并肩作戰(zhàn)的袍澤兄弟們……我對不起他們,活在這世上也只是個行尸走肉而已。”
“原以為,我這一生就這么過了,只希望玉兒能找到一個好歸宿,那就再沒什么遺憾了,沒想到……顧遜他居然利欲熏心,要把女兒嫁給林媛的侄子做妾!”
“我再也忍受不了,跟他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沒想到他得意忘形,酒后說出真相:原來,當(dāng)年設(shè)計屠殺破虜軍的毒計正是他提出的,也是他窺準(zhǔn)我年少單純,用軟硬兼施的手段逼得我心志動搖,把娘娘的一些秘密信箋和文書都交了出來,替皇帝永絕了后患。”
連城聽到這里,劍眉已是皺得死緊:“我聽你說到牢獄那一段,便聽出有蹊蹺,這都是刑獄老手的慣用伎倆,先把你嚇得六神無主,再逼你簽字畫押,最后你還得感激他救你一命!顧遜當(dāng)時才二十出頭,就有如此厚黑的心計,真是可怕!”
她苦澀一笑,咬牙道:“我當(dāng)時一聽,整個人都呆住了,只聽他還在那喃喃:他當(dāng)時對我也是有幾分真情的,所以才沒殺我滅口,而是替我求情保下了命,他為我犧牲了入閣為相的前途,我就得拿女兒來賠他。聽到這種厚顏無恥的話,我恨不能將他碎尸萬段!”
“但我還得忍耐,僅僅向他復(fù)仇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我要向林家、向那些殺害我破虜軍將士的禽獸們討還公道!”
暗夜里,她咬牙泣血的低喃回蕩在連城耳邊,久久不散,連城沉聲道:“于是你找準(zhǔn)目標(biāo),將他們一個個殺了,剩下幾名主犯包括顧遜在內(nèi),你便誘使他們在暴風(fēng)雨前夕上島玩樂,然后一一將他們殺除。”連城深深地凝視著她,一觸及那雙幽冷的眼,就從靈魂深處感覺到劇烈的疼痛,“你殺這些人,最根本的原因是二十六年前破虜軍的慘案……這件案子是林太后主使的,所以你恨透了她林家滿門,再加上林南荒淫無度,居然對顧玉有非分之想,于是你痛下殺手取了他性命——至于錢大人,他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奉命殺害破虜軍的那一批軍官之首,于是你也恨他入骨,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周大人,則是用讀書人的身份替朝廷洗白,朝破虜軍身上潑了污水。這是你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復(fù)仇,是嗎?”
她點了點頭,黑暗中,連城看到她的眸子無比清澈,冰晶般的淚珠落下,卻透著狠厲與悲愴。“我并非不知道,先帝和當(dāng)今太后林媛才是真正的罪魁禍?zhǔn)祝晌业牧α浚瑢嵲谑翘煨×耍抑荒苣眠@幾個畜生的人頭,向宸娘娘和眾兄弟謝罪。”
“這就是你在林南尸體邊那句楚辭的真正意味:被你視為姐姐的宸娘娘已經(jīng)消失在天地之間了,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找不回她了——這樣的仇恨,才是林南第一個被殺的真正原因。”
“她死得太冤、太寂寞了……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個冰冷污濁的宮里,死在她所愛之人的手上,蒼天對她、對我們都太不公平了!”
“而我,怯弱自私的我,甚至不敢公開為她祭拜,只是照著她當(dāng)年遺留的丹青遺跡,在燈籠上復(fù)繪了這些五色牡丹……”
她的嗓音幾乎哽咽,嗓子卻嘶啞著,好似藏著一團(tuán)火,“宸娘娘平時著裝素凈,但著起戎裝來卻是極盡耀目,身先士卒以壯氣魄。先帝曾以絕艷牡丹來笑贊,她在軍中就畫了一卷洛陽牡丹圖——這是我唯一留下的,關(guān)于她的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