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宸宮·湘夫人(中國好小說) !
半晌,才聽到他低低道:“他已經死了。”
風雨混合著泥沙呼嘯著叩擊窗紙,風聲宛如九泉下的嗚咽鬼哭,讓人心生悚然——
“十萬破虜軍中,有百多位將領,他們都死得干干凈凈了。我的父親,也不會例外。”
淡然一句,包含著何等震撼人心的驚人真相!字字泣血,英雄無淚,到此卻是悲痛至極!
連城霍然動容,站起身來,鄭重問道:“能給我講講破虜軍的事嗎?”
“破虜軍來自先帝率領的義軍中精銳一部,自他奪得天下后,便單獨成軍,號為破虜。”
“先帝打下江山,靠的是一班志同道合的兄弟袍澤,對他助力最大的,卻是他結發(fā)恩愛的妻子,名號為‘宸’的一位奇女子。”
連城敏銳地聽出了不對,“不是當今太后娘娘?”
洛寧書冷笑一聲:“那時先帝的正妻,乃是當今太后的庶姐,她善于軍略,這大片江山也有她很大的功績……唉,總之,就是她在邊疆對抗韃靼人的時候,先帝就迷上了她妹妹,也就是當今太后林媛。”
“太后工于心計,善于柔媚小意,實則心狠手辣,她拉攏了一班人假造謠言和證據(jù),說是自己的庶姐林宸跟韃靼王子暗通款曲,要奪取先帝的江山。先帝原本就心虛,怕妻子回來不依不饒,看到證人們都如此說,于是猜忌之心大盛,一不做二不休,毒殺了發(fā)妻,嚴禁眾人再提及她,甚至抹去了她存在的所有痕跡。”
冷雨陣陣,洛寧書的聲音中滿是蒼涼悲憤:“而忠于她的破虜軍,也成為這些人的眼中釘。中層將領以上,全部被圍剿滅殺,剩下的弟兄,被打散了編入邊軍當前鋒炮灰,十有八九死在了戰(zhàn)場上,即使偶爾有幸存的,也早成了驚弓之鳥,隱姓埋名遠走天涯,再也不敢多提往事一句。”
“我的父親,就死在這一場陰謀里,尸體被隨便埋在野地里,至今難以尋回。”
說到這,他的嗓音哽咽,已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連城深深被這樣的真相震撼了:按照年份算,破虜軍被剿滅時他還只有七八歲大,根本不知世事,成年學藝后長駐京城,根本不曾聽到半點閑言碎語——沒想到,二十六年的真相,竟是如此驚心動魄!
那些鮮血,那些冤死的亡魂,似乎要從歷史丹青中滲出血來,伸出報仇雪恨的手掌,來討回這一場公道……
他閉上了眼,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這么說來,你全家的血海深仇,都跟太后和林家有關。”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洛寧書清俊的臉上刻滿恨意,眼神好似天上雷火一般,雖然熾烈閃耀,卻仍不失清澈:“我很遺憾,沒能手刃林南這種敗類,既是替玉兒解困,也算是替父親報了一點仇。”
“真的不是你殺的?”
連城這一問,說不清是失望,還是如釋重負。
“不是。”
穩(wěn)穩(wěn)的一句,道盡少年的磊落胸懷。
目送著洛寧書回到了軟禁的房間,連城心潮澎湃,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卻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從動機、手段甚至時間上說,洛寧書都是最有可能的兇嫌。
他武功不錯,可以殺人于無形,雖然有胡蜂這個疑點,但也可以說是故布疑陣來迷惑他人——他在鏢局混跡,懂得江湖上三教九流的手法,設下這個障眼法來洗清自己,實在太容易不過。
他自小喪父,對太后一族的林氏定然滿是怨恨,對于要將心上人嫁給林南蹂躪的顧遜更是恨屋及烏,這就是最大的動機。
而且他的相貌……連城的眼前浮現(xiàn)了殺人者那濃艷詭麗的容顏——雖然身著古服裙裳,卻也不能確定就是女人,而洛寧書容貌也很俊秀,若是照樣涂上油彩,也是天衣無縫的。
雖然他矢口否認,但他的嫌疑仍然很大。
連城沉吟著,緩緩皺起了眉頭——憑他這十來年的經驗和直覺,他覺得洛寧書不像是兇手。
但這世上的兇嫌都是善于偽裝的,所謂的直覺,有時反而成為欺騙自己的障礙。
不知不覺,已經入夜了,夜色深暝,海上的風雨仍未停歇,窗紙被渲染得有些模糊,原本精心繪制的紗紋也看不清楚了。
突然一陣喧鬧打破了寧靜,一聲女人的尖叫——
“這個洛寧書便是殺害老爺?shù)膬词郑 ?br/>
連城來到院中,見那孫氏正在廊下撒潑哭鬧:“神捕大人請為我們孤兒寡母主持公道!”
她嚶嚶哭著,略有夸張地抱住肚子,作出一個衛(wèi)護的姿勢。
論起本心,連城很厭惡這種拿身孕來要挾人的做法,對她那層過濃的胭脂也很不適應,他耐著性子道:“出什么事了?”
“聽說那個殺人兇手被抓住了,大人為什么不把他公之于眾?”她嗓音雖然柔弱,但態(tài)度卻很強硬,“莫非有什么隱情,要把他藏起來不能見人?”
“你放肆!”
顧玉趕了過來,正要怒斥她,卻反而被她噴了一臉唾沫:“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小賤人!親爹死了還要袒護兇手,以為老爺死了你就可以跟他雙宿雙飛?別做夢了!”
她抓著顧玉不放,后者伸手要推開她,現(xiàn)場一片混亂。
連城沉聲道:“都給我住手!”
話音未落,卻見那小妾尖叫一聲跌倒在地,很快,她的裙幅滲出了鮮血。
“不、不好了,我的孩子!”
她高聲哭叫道,嗓音又尖又銳,好似在琉璃瓶上劃過的利刃,讓人生出雞皮疙瘩來。
“快把她扶起來,有懂醫(yī)術的嗎?”
那小妾坐在地上,任由丫鬟婆子把她扶起躺平,卻仍不住口,嗓音尖利宛如鬼魅,透著藏不住的怨恨和驚惶:“小姐,我肚子里的可是你親生弟弟啊……你把我推在地上,這是要殺了我們母子啊……夫人,小姐,你們這是要老爺絕后啊!”
這陣騷動終于把所有人驚動了,顧夫人面色憔悴卻仍不失幽蘭風華,看到這一幕頓時驚呆了!
旁觀的錢大人低聲說了一句:“好歹是顧老弟的血脈骨肉,他尸骨未寒就這么被作踐了……”
這話明里暗里是指責顧夫人母女,這一瞬,連城清晰地看到,顧夫人臉色變得紙一般慘白,她身子晃了一下又站住了。
這一瞬,連城突然很想站在她身后,替她遮風擋雨,護她周全,再不讓任何流言蜚語傷害到她。
下人們要將那小妾送回房里,她裙角的鮮血仍在流淌,臉色越發(fā)蒼白。
“必須找個會醫(yī)術的!有誰懂醫(yī)嗎?”
連城這么問,自己也不抱希望,誰知下一瞬,卻有低而清晰的女音答道:“我略知一二。”
嗓音沉靜而溫柔,讓人意外的熟悉,他抬眼,吃驚地看著顧夫人。
她走上前去,指揮丫鬟道:“把她放在軟榻上,多燒熱水,再去小侯爺房里把他隨身帶的藥材都拿過來!”
孫氏小妾的流產事件,終于在顧夫人的照料下有驚無險告一段落——博樂侯很得家族寵愛,每次出游那些金創(chuàng)藥什么的帶得很齊全,他人死了用不上,倒是便宜了顧家小妾。
“總算救過來了……要真有個萬一,只怕她又要賴在你們母女身上。”
連城嗤笑一聲,對顧遜的眼光頗為懷疑——那種女人空有美色,簡直是庸脂俗粉,一舉一動惡毒又小家子氣。
不,就連容貌上頭,她也遠遠不如顧夫人。
連城凝視著顧夫人晶瑩雪白的臉龐出神……她的眉梢微揚,在閨中時想必也是飛揚自在的,是什么時候,變成這般溫順柔韌的模樣?
還有那對酒窩,只有她真正放松下來,心情不錯的時候才會那般梨渦淺雪,讓人沉醉……一笑之下,就連眼睛也如同一對彎月,晶瑩閃亮得好似天上星辰。
“連神捕……連城?”
她連喚了幾聲,才把連城從出現(xiàn)狀態(tài)中喚回——他的臉有些發(fā)熱,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孟浪。
“顧夫人,你剛才說的是……?”
“我說那孫氏,她的流產癥狀有些蹊蹺。”
“孫氏?”
連城愣了一下,這才想起這就是那個小妾。
“有什么奇怪之處?”
顧夫人猶豫了一下,好似有些難以啟齒:“她的血水顏色好似不太對……舌苔略見白潤腫大,脈象又見實不凝……”
連城只覺得老臉更加發(fā)熱,“我對醫(yī)術一竅不通,還請夫人您詳細解釋。”
“準確地說,她的脈象很有力,跟健康之人一樣,從舌苔可見她血氣還挺旺,裙上沾染的血水看似嚇人,用小瓷瓶裝了幾滴再做沉淀就發(fā)現(xiàn)不對了。”
她微微一笑,繼續(xù)道:“那血雖然溫熱,卻不似人血,大概是故意偷取的雞鴨之類。”
顧夫人的話說得委婉,連城卻一下明白了,他悚然驚道:“夫人您的意思是……”
“我對醫(yī)術只略懂一二,關鍵的判斷還得由您來下……還有,別再叫我顧夫人了,我娘家時的名字,叫作晴雪。”
這一刻,連城只覺得腦子轟然一聲,隱約的幸福、竊喜和青澀席卷而來——女子的閨名,只會告訴她親近之人,如今她卻讓自己這么喚她,這般的親昵……
燭光之下,他看到顧夫人的面上也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嫣紅,好似驚覺自己說了什么,她略微不自在地扭轉頭去。
連城壯起自己有生以來所有的膽子,伸出手,在桌面下將她的柔荑握住,輕輕喚了一聲:“晴雪。”
顧夫人的身子一顫,卻沒有掙脫,她仍是別過頭去,讓連城看不到她的表情。
成熟風韻仍在,此時卻增添了一番說不清道不明的楚楚羞意。
“晴雪,這一陣,真是累壞你了。”
連城由衷地低聲道。
這一路同行,她的苦、她的累、她的苦澀和擔憂,他都看在眼里……看著她挨打,看著她為女兒擔心的憔悴臉色,聽著她丈夫的暴虐辱罵,連城的心一陣陣的鈍痛——現(xiàn)在,他終于能理直氣壯將她的手握在掌心,用他的厚實溫暖她的。
她的手很小,有薄薄的繭子,但想起她居然會醫(yī)術、刺繡,就沒什么值得奇怪了……微涼而精致的柔滑觸覺,他幾乎不愿放手了。
“我何嘗不想歇息,但這幾日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顧夫人閉上眼,輕聲嘆息道。
“你放心,今后的一切都有我。很快,我就會把真兇緝拿歸案。”
連城的話不多,但滿含自信和篤定,成竹在胸,好似一把犀利的劍正在緩緩出鞘。
風雨如晦,蒼穹之間那深沉的濃黑幾乎要將一切吞噬。海面上仍是風雨交加,只是那摧殘的后勁已經過去,有些色厲內荏的意思了。
島上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安謐——危險的洛寧書終于被找著了,大家都覺得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
東北側錢大人的院落里,燈已經全熄滅了。
有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走在回廊上,逐漸接近上房的主臥。
她提著裙角卻身手矯健,三兩下就把門栓和暗扣打開,隨即打開了手里的荷包。
胡蜂飛了出來,嗡嗡叫著進入蟄人,好似聽到有人悶哼一聲又歸于平靜。
她終于定下心來,走到床鋪前,摸了摸仍是溫熱的身軀,隨即拿出竹編的篾索,將人捆了個結實。
雖然并無燈燭,她的眼中卻閃過強烈憎恨的光芒,凝視著心口的位置,手持利器就狠狠地戳了下去。
下一瞬,利器被刀劍及時格擋住,一股龐大渾厚的內力朝她襲去,她一時虎口發(fā)麻,退了兩步,手中兵器狼狽地落到地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隨即眼前大亮,有人點起了牛油大燭。
“果然是你!”
回響在耳邊的是連城沉穩(wěn)的嗓音。
他不疾不徐地上前,以手中之燈照亮了夜行偷襲之人的臉龐,卻毫無驚奇之色,只是露出沉著篤定的笑容:“就算再狡猾的狐貍,也逃不過獵人的手心。”
跟隨在他身后的眾人卻沒這么淡定,看到那張嬌媚的臉,不敢置信地驚叫:“怎么是你!”
“你不是流產臥床嗎?”
“原來是孫姨娘!”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跟著看熱鬧的錢大人已經呆若木雞——他原先還覺得這顧家的小妾可憐,替她說了幾句話抱不平,沒想到她居然是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他又氣又急,幾乎說不出話來,“你、你為什么要害我!”
“哼,你們這群狗官都該死!今天讓你逃過,來日你也會有報應的!”
孫氏冷哼一聲,原本艷麗庸俗的臉上滿是冷厲殺意,隨即她朝著連城看了一眼,不甘地冷哼道:“我自認毫無破綻,還有洛寧書這個背黑鍋的,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
“一開始,我就發(fā)現(xiàn)你的口音跟周大人略微有些相似——他的官話只能算練得七分,你卻有九成九的京城口音,只是在個別尾音上露了餡。但我一時也沒懷疑到你。”
連城繼續(xù)道:“直到發(fā)現(xiàn)野胡蜂蟄人的痕跡,而這種胡蜂經常出現(xiàn)在云燕與漠北邊境地帶,但那時,我注意的還不是你,而是出生在那里的周大人和在邊疆作戰(zhàn)的錢大人。”
“周大人是個文臣,手無縛雞之力,而錢大人是武將,身手未必在顧大人之下,若要憑著胡蜂就說誰是兇手,實在是武斷了。”
“直到你自作聰明,揭發(fā)了顧家馬車下的暗藏空間,我才發(fā)現(xiàn)洛寧書也混上了島——你原本是想讓大家都去抓他這個‘兇手’,卻沒料到,我在馬車上反而發(fā)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證物。”
連城拿出一塊粘了泥水的手帕,讓周大人湊近了聞,后者皺眉道:“這是野蜂蜜的清香。”
“這是我替你們把車抬起后用來擦手的。”
連城想起那一日的混亂情形,繼續(xù)道:“我只摸了車輪和車下木板,卻沾染了這種香味,等你們離去后,我仔細查了這兩處,發(fā)現(xiàn)車下暗格內的香味最濃,也就是說,上島的時候里面除了藏了洛寧書,還被人暗藏了裝有野胡蜂的香囊或是瓷罐。”
“那也有可能是洛寧書隨身帶的,他故布疑陣也是可能的。”
周大人插話道。
“是有這個可能,但我在密室抓到他的時候,他的身上這種香味卻很微弱——就連他披在那村女身上的衣袍也是這樣。這只可能是在車中暗格里沾染上的。”
“就這樣仍然不能完全洗去他的嫌疑,所以我將他軟禁了,沒想到,你自作聰明地導演了流產這出戲,反而讓我發(fā)現(xiàn)了蹊蹺。”連城想起顧夫人,連笑容也變得溫和了幾分,“你鬧出流產這事,既是想栽贓顧夫人母女,又是想替自己做不能起床的證明,可你萬萬沒有想到,一向是閨閣貴婦的顧夫人,居然懂得醫(yī)術,發(fā)現(xiàn)了你假裝流產的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