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談一談
落坐,上茶。
程向騰大刀金馬坐在上首,柳水云小半拉屁股沾在對面椅子上。兩人都把視線放在眼前的茶盞上,沒有互相打量,各自默默掂量。
這兩個人,除掉表面上的客套,內(nèi)心里,自然是互相看不順眼的。
只不過,一個身份赫然,如今又是封妻又是蔭子的,正是得意時候。而另一個,顯然就是那個失意人。
程向騰忽然就嗤的笑開了,好像他的好心情實在是讓自己忍俊不住似的。他揮退了小二,親自執(zhí)盞添茶,也順手幫柳水云滿上,一邊絮絮跟他說起了自己近日的好事,大有一同分享之意。
“我們家小子救駕有功,被封為世子了。”
這事兒誰不知道?柳水云眼皮兒不抬,兩手揖了揖,“小世子威武,恭喜侯爺!”
“他娘也被封為嘉義夫人了,能耐吧?”語氣完全不象是問人,而是赤果果的顯擺。
柳水云依然不咸不淡,“能耐得很!恭喜侯爺!”
程向騰照單全收,“嗯,當(dāng)然該恭喜我。不管他們誰的好事,都是我程侯爺?shù)暮檬聝骸!?br/>
柳水云依然一副沒什么情緒的樣子,再拱了拱手,“恭喜侯爺!”
“三天后府上為世子擺宴,柳大家來唱一曲可好?”程向騰問道。
本來這種事兒,程府隨便出個管事兒的說一聲,班主也不敢拒絕的,哪用程候爺開口。
但柳水云卻沒準(zhǔn)備給他面子,何況他一副隨隨便便的語氣,也透著那么股很好拒絕的樣子。
柳水云抬手再示了一禮,“侯爺,那天班主好像已經(jīng)定了別處。”
若是以前,有幾家可以和程侯爺比肩湊熱鬧?就算定了別處也得想辦法推了去。
但現(xiàn)在不同,心情好嘛,自然怎么都好說。
程向滕不以為意,自顧自道:“那就之后再唱吧,月余后本侯爺大婚,柳大家的一定要來助興,不準(zhǔn)推脫。”
關(guān)于大婚,這話頭一提起來,程向騰就忍不住感慨了一番,他和武梁這姻緣,也著實曲折。
總之折騰這么久,終于要抱得美人歸了,一顆心時時暖暖的,滿滿的,不時冒著美泡泡。
――武梁那么好的一個人,沒有相處過的人,怎么會懂得她的好?
所以到頭來,別人未必能理解,只有柳水云,才該深有體會,才是他傾訴交流的對象啊。
程向騰得意,炫耀,他們從前的生活多么美好,他們以后的生活也是可以想見的美妙。
“我們會過得很好很好,好到讓所有人羨慕,”程向滕道,又強(qiáng)調(diào),“她說的。”
“柳大美人,噢?聽說旁人私下是這么叫你的?”他抬了抬眉眼,目光上下掃了遍柳水云,神態(tài)語氣頗有些輕挑,“確實美人兒,只可惜,這張絕色的臉,只能換來些褻玩。”
說著甚至帶了點(diǎn)兒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兒,“你看,你們白白相處了那么久。結(jié)果呢,不但沒給求得真心,哪怕給人留下美好印象呢,正相反,卻讓人寧愿從來沒和你走近過才好。”
他語帶輕蔑笑意,問柳水云可知道,如今武梁根本不想再提起他。
他問柳水云可知道,曾經(jīng)那一段,是讓她引以為恥的過往。
“所以,柳大家,你是哪里來的自信與顏面,還伸著頭往她面前湊,還去敘什么舊情?你們可敘的舊情在哪里?”
程向騰說到后面便翻臉,冷冷問著柳水云。
???
今時今日,柳水云正是求死無門時候,當(dāng)然也不會怕他。
他原本還有所期待,覺得程侯爺找他,莫不是太后那邊行事不密,被這位兄弟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找他申斥警告,或者借題發(fā)揮責(zé)打一頓什么的?
若是如此,那還好了。他寧愿他下手重些,他正好“不堪其辱”一命嗚呼,太后要怪就怪她兄弟去,倒也省了他許多事兒。
可是,堂堂程侯爺,都在往外兜些什么東西啊?幼稚地表露自己的幸福,評論別人的可憐,以及,為進(jìn)宮時那一個照面,在這明顯會空有雷聲的質(zhì)問發(fā)火。
柳水云覺得沒勁極了,然后漸漸的,他也不爽極了。
自己毫不掩飾的洋洋得意甜甜蜜蜜,就把別人踩在腳下肆意貶低。那得瑟的嘴臉,刺得人眼疼。
侯爺?侯爺了不起啊?
一直用身份地位居高臨下,如今連情感,都要赤果果的對他全方位碾壓?憑什么?
柳水云拈茶輕笑,挑釁地看著程向騰,“既然侯爺這么篤定她厭煩了我,又何必來跟我說這些?又為何臉色會這么難看?”
他才不去管程侯爺?shù)哪樕盎蛟S你們會過得不錯,但侯爺真覺得能有我們從前好嗎?侯爺知道我們當(dāng)初,是怎么相伴的么?”
別以為你程侯爺派人打聽著我們的行蹤,你就能知道我們相處的一點(diǎn)一滴。我們展示在外面的樣子,都是愿意給別人看到的樣子。私下呢,室內(nèi)呢,無人看到的地方呢?
他講起他們的形影不離,他們的耳鬢廝磨,他們的濃情蜜意。
你程侯爺跟她也有過?哈,你堂堂侯爺那么忙,那么多正事非你不可,那么多女人需要安撫愛慰,只怕和她的相處時間,都未必有我們多呢。
他看著程向騰慢慢繃緊的神色,心下快意。
然后他甚至講了他從來沒有再提起過,好像遺忘了一樣的那次橫遭□□。
他說,她沒有絲毫嫌棄,只有無限痛惜。他都那樣了,他自己都只求一死了,她卻仍然在認(rèn)真籌劃他們的未來。他說這個世上,她只為他做到過,這么不計一切的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柳水云一點(diǎn)一滴的講,然后看著程向騰的臉色哈哈大笑,“侯爺,她對我,比之她對你,如何?”
從前,他見到這些人,心里總會下意識地退讓。因為人家是侯爺是權(quán)貴,而他是泥垢一樣的人。
現(xiàn)在他不在乎,身份高貴又怎樣,反正不過一死,誰還能讓他多死幾回不成?
柳水云說侯爺你信不信,如果當(dāng)初,不是我先打退堂鼓的話,我們依然會在一起。
他說侯爺你信不信,就算現(xiàn)在,你們訂了親,如果我去找她,如果我向她求助,她依然會想法幫我。
“我對她的一心一意,你覺得你也可以做到?她為我所做的一切,你覺得也可以為你做到?你們真能過得,比我們還好?”
――程向騰聽得很認(rèn)真,一直沒有打斷。他雖然臉色沉沉,心里卻完全沒有什么意外、驚怒之類的情緒。
他過來找他,目的之一便是想聽聽他們的過往。要成親了嘛,該取的經(jīng)還是要認(rèn)真取的。
與武梁交際至深的人,一個鄧隱宸,一個柳水云。鄧隱宸是武梁自己避著,免得越了界的,柳水云卻不同。她曾想和這個人雙宿雙棲,真心實意的接受了他,可見他是真的打動了她的。
并且這種打動,不是靠著他絕色的容貌。程向騰清楚的記得,自己曾經(jīng)見著柳水云的時候恍神,但武梁,并不太以為然。
他是后來追隨武梁遠(yuǎn)走,相處日久后,武梁才決定跟他在一起的。
柳水云肯定是在他們的相處中,有什么讓她心動的地方,不然不可能籠住她的心,以及,到現(xiàn)在都肯袒護(hù)他在意他。
雖然說程向騰知道武梁是個有譜的人,打算在一起時真心實意,說要斷絕關(guān)系也毫不含糊,到如今,他們的情份也早所省無幾。
但程向騰還是想知道,打動她的那個點(diǎn),到底是什么?
就象柳水云說的,在他的手夠不著眼看不到的地方,他們是怎么相處的?
所以他故意以言相激,想必以今時今日柳水云的作性,肯定不甘再忍一口氣,沒準(zhǔn)比他還囂張幾分呢。
果然,柳水云燥了,巴巴地就講開了。
但聽過之后,程向騰卻覺得,純粹浪費(fèi)耳朵。
他們的相處,細(xì)細(xì)碎碎。從頭至尾,沒有安穩(wěn)的當(dāng)下,也沒有規(guī)劃好的未來,最多是一段行旅相伴而已。完全無可稱道,更不值得羨慕向往。
那一路,武梁本來可以走得更盡興。因為柳水云的存在,給她平添無數(shù)的負(fù)累和無奈。
包括柳水云自己特意著重描述的部分,也不外乎她給他關(guān)愛、對他容忍、對他保護(hù)、不離不充、為他打抱不平等等。
從頭到尾,沒聽出他為她做過什么,除了些銀子。
并且銀子她也拒絕了退還了,所以他全部的作用,就是解個悶而已?
可她為他做的那些,程向騰相信,肯定都不是本心喜歡那么做的。她是個懶散的人,她更喜歡閑適自在,而不是繃緊了神去做拯救與維護(hù)。
但是沒有辦法,男人無能,保護(hù)不了女人,只能指著她遇事扛大梁奔走操心。
這一切,不值得男人驕傲,那恰恰是身為男人的恥辱。
所以說,怪不得一開始姓柳的追隨而去,她并不接納,而到了如今,她再不愿提起。
只有這戲子還在念念不忘,還說什么“自從她出府,想陪在她身邊的人不少,但卻只有我做到了。可見在她心里,我與別人是不同的,她只肯對我好,我也只對她一心一意……”
好你妹,程向騰好想噴他一臉口水。她對你好,不是因為你長得美,是因為你想得美吧。
程向騰愈加的瞧不上眼前這人。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象武梁,她脫籍、離府,她出京、回京,每一步要做什么,她都是有打算的,也一路往前,腳踏實地做到。所以她走得更遠(yuǎn),站得更高。
到如今,自己有銀子,朝廷有封賞,實實在在的站直了腰桿站穩(wěn)了腳跟,可以和他并肩而立。
而柳水云,他也出京,回京,卻一路依附于人。明明脫籍而出,也再淪落進(jìn)去,甘心做一個玩藝兒。
武梁說她有他幫護(hù),柳水云卻沒有。這話不對,從前老太后對柳水云倚重時,四皇子被多少人暗中看好,京城有多少權(quán)貴暗挺。那些年,他可有借勢綢繆,謀一個長久之計?沒有,他只顧著花枝招展來去,長了艷名。
他就是個天生無骨的戲子,靠著一張臉,靠著別人扶著,才能站直。
程向騰暗嗤一聲,可笑自己還巴巴惦記他們那點(diǎn)兒前情舊事呢,這戲子哪有一絲一毫配得上我家嫵兒?
如果他還有一點(diǎn)兒可取之處,便只有他最后那句,“我也只對她一心一意”。
是啊,那時侯柳水云心思純粹,對武梁心無旁騖,心里眼里都是她。――大約,這就是當(dāng)初吸引了她的地方吧。
只不過那時候的一心一意,如今也早已成了笑話。
當(dāng)然,程向騰也審視自己,他和武梁,前路再無阻礙。只是,府里還有個姨娘,她嘴上沒說,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有沒有介意。
以后,他也心無旁騖就好了嘛,什么各色外男,都給我滾遠(yuǎn)點(diǎn)兒去。
???
程向騰對柳水云那點(diǎn)兒過往再無興趣。
他來找他,當(dāng)然不只是為揭老黃歷的。
武梁重情念舊,若柳水云面臨生死,她想必仍會有一線不忍甚至傷心。
既然如此,程向騰也愿意幫柳水云一把,讓他安生活著。
當(dāng)然,這也不僅僅只是為幫武梁。
太后有孕,這天大的丑聞中,皇上的態(tài)度實在是太過于大度了,竟然允許二選一,真是讓人意外到驚訝。
皇上雖然年輕,但不是無能,那是大風(fēng)大浪里長大的天子。就算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孩子,遇上這種事兒,也會是痛恨那個野男人,以及容不下那個野種的。
所以,滅了兩個姓野的,以及,讓太后從此避世幽居什么的,那才正常。
但皇上偏偏不是這樣――也所以,他才是皇上,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孩子。
程向騰想,太后也一定知道,皇上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他是皇上啊。他若真不介意,他裝作不知置之不理不就行了?何必這么當(dāng)面打臉?biāo)频奶崞穑?br/>
程向騰覺得太后一定分得清輕重,把皇上的話當(dāng)成粉飾母子溫情的場面話,自行收拾好局面。
要么把柳水云和肚子都清理了,要么,至少也能在兩者中,分得清對皇上來說更忌諱哪個,擇一滅之。
可是,這些天看來,太后卻遲遲不肯動作,肚子好好的,柳水云也好好的。
若是太后對柳水云寬縱一些,倒也能讓人覺得那是最后的溫存什么的。卻相反,太后偏偏對他更嚴(yán)厲了一些,她甚至動手打了柳水云。
那么,是要保柳水云了。
這當(dāng)然是對的,如果二擇一,留個戲子在身邊繼續(xù)唱吧,影響不了什么。但肚子里那個,一定留不得。
可是,偏偏太后肚子也好好的無動靜。
想兩個都留?還要觀望試探心存僥幸到什么時候?越拖延越耽誤,越可能紙包不住火,也越考驗?zāi)缸忧榉帧?br/>
還有別的子女呢,若知道了此事,又怎么說?
皇家,娘家,先輩祖宗,子侄后代,大家的臉都不要了么?
弄幾個侍衛(wèi)前后跟著就能管用么?萬一柳水云意外死了呢?那肚子更要鐵心留下了么?
那可真是,后患無窮。
做為兄弟,雖然現(xiàn)在太后還密而不宣,沒有請他出手相幫。但只要那肚子留下,將來一堆的善后,總會要落在他頭上的。
程向騰不愿賣這個萬一。
既然太后左右不舍下不了決心,那他就推上一把。
也不過月余,太后的肚子就要遮不住了,太后不會等腰身顯現(xiàn)出異常來還沒有動作的。她必須在這一月內(nèi),要么找個僻靜的地方合理的借口去安養(yǎng),要么就得收拾好自己,讓那肚子不存在。
所以,柳水云只要活著,只要藏起來月余,太后的選擇就只能是后者,這決心不下也得下。
――所以,茶樓里,程向騰不欲再多言舊事,也沒否認(rèn)或嘲諷柳水云的自以為是,只是生硬地接著他的話頭道:“既然知道她從前對你不錯,現(xiàn)在也不曾欠你什么,那你為什么還要湊前去給她招災(zāi)引禍呢?你但凡還有一點(diǎn)兒男人樣,想死也該死遠(yuǎn)點(diǎn)兒去!”
話題轉(zhuǎn)換得很不很不客氣,明顯就是動了氣嘛。
柳水云聽著卻心里挺受用的。不是來賣弄嗎,現(xiàn)在堵心什么?
他臉上笑容愈盛,話越發(fā)說得意味深長,“給侯爺說了許多我們的過去,可是侯爺不想知道我們的現(xiàn)在嗎?”
“侯爺真的以為象你看到的那樣,我們不來不往,斷了干系?侯爺那么忙,怎么可能事無巨細(xì)明察秋毫呢?侯爺覺得,以她的能力,以我的功力,真不能在你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的行事嗎?”
一個會安排,一個會做戲,遮遮掩掩的進(jìn)行些什么,倒也不是沒有可行性。
柳水云的表情微妙,帶著那么點(diǎn)兒高深莫測,臉上的得意透露得隱隱約約,但又切實可見難以忽略。很有些“我們好著呢,我們的事,你啥都不知道”的蔑視與傲嬌,最后明確發(fā)話:“我們很親密。”
程向騰心里一梗,瞬間怒氣橫生。心說賤戲子找死不是,老子弄不了你個死不得活不得么?
差點(diǎn)兒一茶盞蓋他頭臉上去了。
但也就轉(zhuǎn)念之間,隨即也就明白過來了。那是一個戲子,會裝會演,擅蠱惑人心,無中生有得很逼真,打的就是激怒他的如意算盤吧。
所以他冷哼,沉聲道:“也是奇怪,別人要當(dāng)?shù)耍椭?jǐn)慎小心,只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家小難顧,你倒好,耍賤作妖興風(fēng)起浪,只嫌死得慢了。”
“只可惜,我不想臟了手,更可惜的是,你沒那么想死!要不然你早就可以去死了,何必□□下活著?幾個侍衛(wèi)看得住你?何況,就算你死了,你身后再無事需要托付?這世上,你當(dāng)真渾不介意來去干凈?”
……
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都說到托孤了,柳水云當(dāng)然明白,人家一介侯爺,不會是在說白玫的肚子。太后雖然尊貴,畢竟需要旁人出力辦事兒。而侯爺,最可能就是具體執(zhí)行的人。
那孩子性命,是要過人家手的。
柳水云默默的就軟了。
再然后,一切好說,程向騰說什么是什么,柳水云默默的都認(rèn)了。
當(dāng)然程向騰的話也很有說服力。
既然你沒那么想死,現(xiàn)在有個可以不死,或者說可能不死的機(jī)會,就是出京去躲著去。因為他在京里,騷擾討嫌,礙手礙腳。
畢竟是人就總會顧念點(diǎn)兒舊日情分,但這份顧念,很能干擾別人的決策,讓人做不了正確的選擇。
柳水云知道程向騰指的是太后,他在京城,太后多少會猶豫糾結(jié),而不能把心思全用在肚子上。但他若消失,太后沒了他這后顧之憂,就能一心一意保胎了。
等將來時過境遷,他再回來,或者從此再不回來,兒子總是保住了的。
他只是遁而不是死,對于太后來說,也不至于氣急而去傷了肚子,對子皇上來說,這么久都容忍他的存在了,沒必要在他要走的時候,對他這樣一個毫無影響力的小人物去動什么干戈,多么完美的退路。
何況是程向騰出手,就象皇上不肯放過他,柳水云也該相信程向騰繞得過皇上,安頓得好他。別人未必有這能力,但程侯爺,他是信的。
所以柳水云最后從一只乖順感恩的狗,表示一切聽從侯爺安排。
然后說,請程侯爺給他幾天時間,容他做一些告別和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