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海寧回京, 為著給十三阿哥治療膝疾的緣故, 我反而同十三福晉兆佳氏走得更近些，兩相比較，深覺還是兆佳氏比較心無城府, 況且親王側(cè)福晉定制滿員為二，四阿哥的側(cè)福晉已有李氏和年氏, 今次康熙雖逾制給四阿哥多加了一個側(cè)福晉的名額，使得我的名字同樣可入宗人府玉牒族譜, 但我始終對年寶珠等人心有芥蒂, 早在答應四阿哥求婚時就跟他提出條件明說婚后我需長住圓明園，決不與王府關(guān)防院內(nèi)女眷同流，四阿哥當面也無露出什么不愿意思, 所以鑒于我身份的特殊性, 現(xiàn)在我不過暫時陪著四阿哥住在怡興齋書房，經(jīng)濟生活均獨立于內(nèi)院, 任納拉氏對我怎樣熱絡, 我只客氣在面上，敷衍為主混混為輔，總之不向任何人透露將來去向，等我搬走以后她們自然知道我手段。
    旋即粽席蒲觴苓令辰，雖然康熙和皇太后仍在熱河避暑, 京城里的端午節(jié)過得卻也絲毫不含糊，不僅宮中有演屈原沉江應節(jié)戲、福海賽龍舟等活動，民間畫船簫鼓江鄉(xiāng)競渡的盛舉也層出不窮, 而德妃賞了四阿哥不少紗、葛、扇子、香餅、香包、香袋、宮佩，還有紫金錠、蟾酥錠、鹽水錠等避暑藥品，這些宮制玩藝當然比外頭買得到的雅致細潔多了，最重要圖個心意親情，四阿哥跟德妃謝了恩，回府便將一半封起令粘竿處的親衛(wèi)送去給仍然逗留在湯泉的十三阿哥，剩下一半盡數(shù)給了我。
    我節(jié)前陪四阿哥連續(xù)整理了幾天的公文，著實疲累，端午節(jié)當日昏沉沉睡到下午酉時，被四阿哥回來丟了東西拖我起身一起到誠親王府看俄羅斯馬戲。
    三阿哥自從封了親王，過得越發(fā)滋潤，今年不過三十五歲，卻比只小他一年的四阿哥的外表看上去足足大了一輪，也不知他怎么養(yǎng)的身，兩邊腮幫的肉已沿著法令紋有下垂趨勢，四阿哥往他身邊一站，更被襯得眉清目秀有豐神，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里果然是看得見的，三阿哥天天埋首故紙堆里就越來越像古人，所謂貌有古相自蒼然。
    誠親王府找來的俄羅斯馬戲班勝在夠新意，京中王公達官多以觀此馬戲為樂事，偌大一個王府才翻新整修的戲廳，樓上樓下賓客濟濟滿堂，盛況空前。
    四阿哥不欲張揚，領(lǐng)著我挑一間眼界好正對戲臺位置又安靜的二樓包廂安置了，對坐剝粽飲酒，今晚他身穿一件應景藍棉紗袍，配紅青棉紗繡金色龍褂，飲了幾口菖蒲酒下去，也不似平日那般端正著架子，扶我倚他膝上，我就著他的手喝了少許雄黃酒，一時兩人眼里都映出對方桃花映面春風起。
    包廂有龍舟呈祥緙絲屏擋著他人視線，四阿哥心緒甚佳，把玩著我發(fā)間一根出門后在宮市新買的綢布制的老虎簪，又拿了桑椹、櫻桃、茯苓等適時鮮果讓我挑著喂他，我心知他近來在康熙跟前十分得意，當著人他又從不顯山露水，只有和我一處時才偶爾放縱，我也久經(jīng)慣了的，順著他兩情洽洽，有的沒有的彼此說了一大通話，都是說了等于沒說的廢話，好比開會時作出的唯一決定是下次開會的時間和地點，我跟他都知道有什么已經(jīng)回不了頭，但當中那一層紙我們誰都不肯先捅破，他等著我，我也等著他。
    俄羅斯馬戲演到半場，有個節(jié)目是十二個人走出來，六個是俄羅斯大嬸打扮，還有六個居然是漂亮的女孩子穿著很短的紅裙圍成一圈跳起了歡快的舞蹈，裙子翻起來的時候，全場都舉起了望遠鏡，至少有一半人包括我在內(nèi)看到了俄羅斯mm的褲子。我必須承認三阿哥的周到貼心，書呆子的情趣要么沒有，一旦有起來一般人望塵莫及那段位那層次那境界。
    既然是馬戲，當然少不了馴狗熊的招牌節(jié)目，有點小意外的是：一只狗熊和三個人表演爬桿時，后臺兩只狗熊卻打起來了。大家都覺得占了便宜，看得津津有味。遺憾的是狗熊會的招數(shù)太少，只會互相打耳光，其中一個還試圖糾對方的頭發(fā)，這個動作幫我解開了狗熊的性別之謎。最后大家以熱烈的掌聲歡送爬桿失敗的狗熊下臺。
    壓場的節(jié)目我沒想到是高空繩操，現(xiàn)場看一對夫婦在空中垂下的繩子上做各種高難度表演，尤其在樓上，可以看到很多樓下看不清楚的分解動作，我一度懷疑小兩口的情侶裝是否由三阿哥親自設計完成，因為男方的白色表演服上有酣暢淋漓七八條中文墨跡，我費盡眼力才辨認出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士可殺不可日”“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等，末了襠部赫然來上一句“se　武林大忌”，而且“se”字特意放大寫就，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
    表演成功謝幕后跟別人不一樣的是這對夫婦男左女右分別下臺……我想唯一的解釋是他們是去上廁所去了。
    四阿哥問我笑什么，我犯別扭不說，他硬要我說，鬧得幾乎連食幾上一盆奶皮敖爾布哈和攢盤粽子都打翻掉，我故意詐他說有人來了，結(jié)果他當真停了手，當真來了人，來者正是三阿哥。
    三阿哥對我們鬧的包廂里一片狼藉情形只作未見，搖著蒲扇揀位坐了，一面看著樓下歌舞換場一面輕輕道：“熱河帶回來的消息，老齊、老耿他們又被告到御前了。”
    四阿哥整整衣擺，順手放一粒櫻桃在我嘴里：“湖灘河朔的事遲早要發(fā)，太子如今不管事，他們膽子也著實太大了。”
    三阿哥望了四阿哥一眼：“仔細論起來這樁案子也是去年的事情，不過今年才被曝光罷了，你也知道先扯出來的是戶部主辦沈天生等人串通戶部員外郎伊爾泰等，包攬湖灘河朔事例額外多索銀兩，孰料詞連齊世武、托合齊等人，偏偏他們幾個與那件結(jié)黨會飲案有涉，皇阿瑪特令宗人府、內(nèi)閣會同刑部詳審，結(jié)果查明齊世武受賄三千兩、托合齊受賄兩千四百兩，耿額受賄一千兩。你說這回可不著實把皇阿瑪氣狠了？”
    去年年末太子伴駕隨往南苑冬狩回來之后不久即被康熙大發(fā)雷霆禁足在天音寺洗髓堂，其中一個主因便是安郡王馬爾渾喪事期間，部分滿族官員多次聚集都統(tǒng)鄂善家宴飲，除去步軍統(tǒng)領(lǐng)托合齊、刑部尚書齊世武、兵部尚書耿額外，多為八旗都統(tǒng)、副都統(tǒng)等武職人員，參加者總共約有一二十人。
    康熙對鄂繕等八旗實力派黨附皇太子早有所聞，而且通過新滿洲已掌握了部分證據(jù)，當時就連夜將人提到暢春園大西門內(nèi)箭廳廷訓，收效卻極為艱難，鄂繕等最后只承認在家中會飲，康熙不得不斷然指出：“以酒會友，有何妨礙？此不足言。伊等所行者，不在乎此！伊等欲因皇太子而結(jié)黨者，何也？皇太子，朕之子，朕父子之間并無他敵，借伊等在其間生事耳。今國家大臣有為皇太子而援結(jié)朋黨者，諸大臣皆朕擢用之人，受恩五十年矣，其附皇太子者，意將何為？此輩小人，若不懲治，將為國之亂階矣！”
    而廷訓最后只能以鎖拿手握兵權(quán)的鄂繕、耿額、齊世武等暫且告結(jié)，對太子也不過是小懲大戒。
    這事首尾早在十三阿哥應了錫保之情私下托我去天音寺面見太子之前，我就從四阿哥那兒打聽了清楚，若非我們均判斷康熙處處對太子留情，后來我也無可能見到太子，事實上我總覺得四阿哥甚至對于太子在洗髓堂內(nèi)跟我說過些什么都有所知情：我的性子要防是決計防不住，但真的什么都通透了給我看，我反而會不知相信哪一邊。這也正是他最了解我的地方。
    但我知道這些內(nèi)情，不代表三阿哥會知道我知道，他現(xiàn)在當著我的面和四阿哥說這些，安的是什么心？
    我嚼著櫻桃，目光和三阿哥迅速一碰，又各自分開，只聽四阿哥接著問：“皇阿瑪是怎樣說法？”
    三阿哥嗤笑一聲，停了停，才仿著康熙的原話說了一遍：“皇阿瑪言道，諸事皆因胤i，胤i不仁不孝，徒以言語貨財囑此輩貪得諂媚之人，潛通消息，尤無恥之甚。”
    四阿哥想了一想：“首告是誰？”
    三阿哥視線注于樓下，似乎欣賞歌舞目不轉(zhuǎn)睛，卻吐出一個名字：“景熙。”
    鎮(zhèn)國公景熙，乃是八福晉之母舅，結(jié)黨會飲案是他首告，這次受賄案又是他，這說明什么？
    三阿哥又道：“瞧樣子，那幾個怕是要俱擬絞監(jiān)侯，秋后處決。主犯沈天生等也還罷了，幾千兩銀子最后推了一把搭進那幾個的性命，不知二阿哥還念得起當初他自個兒在通州私建宮殿，花了國庫四十萬兩的風光不？我替他想著，也覺可惜。”
    四阿哥站起身：“菖蒲可去寒熱、提神、通竅、除三尸九蟲，三哥這兒的酒泡得格外有勁道，我?guī)讐馗珊茫俊?br/>     三阿哥笑道：“這泡酒的法子還是前年端午節(jié)宮中大辦‘粽席’時皇阿瑪當面親授于我的，你瞧這酒具上刻著艾葉靈符的紋飾，和宮中一套亦無差了，老四你跟我還有什么話說？我叫人包十壇拿車給你送去，不夠再回來取。”
    “盡夠了。”四阿哥笑謝三阿哥，帶著我辭別出府，一路下樓遇見多名熟人，少不得幾番寒暄，待真正回到雍親王府已近子時。
    我喝過雄黃酒直犯倦，撐著替四阿哥寬了衣裳，換上寢服，自己只管一頭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朦朧間聽見四阿哥洗漱結(jié)束輕步走到床邊，接著他松了我的衣帶，只留貼身小衣，為我合上被褥，仿佛說了一句“老十三該回來了”的話，我眼簾內(nèi)壁忽的一暗，他吹滅蠟燭，腳步聲又踱到外間書房去了。
    六月四阿哥赴熱河請安，一去經(jīng)月，直到九月康熙奉皇太后還宮，他才跟著一起回來。
    九月底，皇太子胤i再次被廢，拘于咸安宮。
    康熙諭曰：“皇太子胤i自復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yè)斷不可托付此人。”
    隔日，十月初一，署馬齊為內(nèi)務府總管，重新加以倚用，又授張廷玉司經(jīng)局洗馬，掌管局事兼翰林院修撰。
    未及，康熙命以兵部尚書齊世武鐵釘釘其五體于壁，使其號呼數(shù)日而后死，而步軍統(tǒng)領(lǐng)托合齊受此一嚇竟然病死在獄中，康熙聞訊命將托合齊挫骨揚灰，不許收葬。
    回思皇太子初次廢而復立，不特不能解諸皇子之黨，反而加深太子之黨，主動被動，合為一體，日甚一日，圖謀不軌，康熙自稱于數(shù)年之間，隱忍實難。
    說到底無非是“皇帝”一念，橫亙胸中，即使親生父子之間亦不能相容，縱然年逾六旬、蓋世英雄的康熙，于此亦束手無策，今次迫不得已再廢太子，挾雷霆之天威，數(shù)出狠舉，震動朝野上下，可見其心中對于皇□□羽已恨之入骨，自是太子再廢之后，康熙絕口不談此事。
    所謂官場即戰(zhàn)場，就算是百練金，也須有繞指柔的功夫，才能在權(quán)利場上裨闔縱橫，安身立命，何況當此風口浪尖，一時廷臣披靡，無復有敢言之者。
    我自十月中旬起接詔進宮伴于康熙左右，眼見康熙接連臥病，動輒傷心不已，胸中有結(jié)，日日不能釋然于懷，雖然月底他還記得親口叮囑內(nèi)監(jiān)分別為二十歲的皇十五子胤祝及同母弟、十八歲的皇十六子胤祿制做染貂皮暖帽三頂，染水獺皮暖帽二頂；為兆祥所小阿哥制做染貂皮暖帽一頂，染水獺皮暖帽二頂，共享貂皮七張等雜務，但到了十一月病情反復更為厲害，近觀只覺他心思用盡，容顏清減，令人戚戚難忍。
    而群臣以萬壽六旬請上尊號，康熙不許，后謁陵，以復廢皇太子胤i告廟，宣示天下，自此當了三十余年太子的胤i只得在咸安宮內(nèi)忍度余生。
    只因年內(nèi)出了這件大事，康熙對于許下四阿哥和我的婚事竟再沒提起過，欽天監(jiān)精心擇出的備選吉期也被四阿哥悄悄攔下，在這一點上我和四阿哥倒是無需商量就能統(tǒng)一立場：一來最近風聲鶴唳，各家王室宗親都在能緊縮銀根就緊縮以免被人揪到攻訐把柄，圓明園竣工之期至少推遲了半年，二來要防著以后康熙提起某人和某人的結(jié)婚紀念日就在史上最傷心廢太子年度，那可不是自找苦吃么？
    來年二月，尚書趙申喬作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疏言太子國本，應行冊立。康熙反應則是意料外的平淡，只以建儲大事，未可輕定，宣諭廷臣，以原疏還之。
    三月初巡幸畿甸期間，康熙諭王大臣：“朕昨還京，見各處為朕保乞福者，不計其數(shù)，實覺愧汗。萬國安，即朕之安，天下福，即朕之福，祝延者當以茲為先。朕老矣，臨深履薄之念，與日俱增，敢滿假乎？”
    又諭：“各省祝壽老人極多，倘有一二有恙者，可令太醫(yī)看治。朕于十七日進宮經(jīng)棚，老人已得從容瞻覲。十八日正陽門行禮，不必再至龍棚。各省漢官傳諭知悉。”
    此諭一出激起千層浪，御駕回宮之時，各省臣民夾道俯伏歡迎，康熙駐輦慰勞，言勉有加。
    旋至萬壽節(jié)，康熙先朝慈寧宮，再御太和殿受賀，頒詔覃恩，錫高年，舉隱逸，旌孝義，蠲逋負，鰥寡孤獨無告者，官為養(yǎng)之，罪非殊死，咸赦除焉。
    又召直省官員士庶年六十五以上者，賜宴于暢春園，皇子視食，宗室子執(zhí)爵授飲。
    皇子分別扶掖八十以上老人至前，康熙親視飲酒。
    諭之曰：“古來以養(yǎng)老尊賢為先，使人人知孝知弟，則風俗厚矣。爾耆老當以此意告之鄉(xiāng)里。昨日大雨，田野足。爾等速回，無誤農(nóng)時。”
    是日，九十以上者三十三人，八十以上者五百三十八人，各賜白金。次日宴八旗官員、兵丁、閑散于暢春園，視食授飲、視飲賜金同前。令滿朝歡欣鼓舞，一掃去歲至今的低迷陰靄氣象。
    同期康熙命三阿哥于蒙養(yǎng)齋立館，由十四阿哥、十六阿哥相協(xié)修輯律呂算法諸書，并為此召集了一大批赫赫聲名的學者大儒如方苞、徐元夢等人參加，廣泛考定壇廟宮殿樂器，耗一年之功制成《御制律呂正義》一書進呈，書內(nèi)凡中國、外國鐘盤（磬）絲竹之樂器，分別其比例，查算其根原，改正其錯訛，無一不備美，康熙御覽后，令將律呂、歷法、算法三書合為一部，賜名《律歷淵源》。
    而年底康熙庶妃色赫圖氏、石氏、陳氏分別誕育三名皇子，錦上添花，令得康熙喜悅異常，親筆賜名胤祜、胤祁、胤，打破了前年四阿哥一人連得兩子的紀錄（即使加上我在紫碧山房秘密生育的小阿哥，也不過是打了個持平），至此康熙已有皇子二十三名，皇長子胤a與最小的皇子之間，相差四十歲，
    見了這等世面，我想我可以理解四阿哥了，當皇帝的一項重要考核技術(shù)指標就是播種機功能是否很好很強大，如果來生再遇四阿哥，我希望他做女人，我做男人。
    時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我已芳齡甘十有二，因康熙自前年二廢太子期漸漸虛弱，竟落下了右手病不能寫字，只能用左手執(zhí)筆批答奏摺的毛病，連著兩個新年我都在宮中長住伺候，造成我這清朝第一大齡未婚青年格格與四阿哥的事實分居，既然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也只有淡定地接受之，直到四月隨駕熱河，四阿哥亦隨避暑塞外，我們才得多些相處機會。
    今年格外酷熱，康熙特以炎暑免從臣晚朝，我素來懼熱的，便跟康熙告了假，每日窩在四阿哥所居獅子園內(nèi)玩耍。
    避暑山莊本是一座塞上園林，景色天然野趣，又著意蓄養(yǎng)山林動物，如獅子園的曲水荷香妙境就是將內(nèi)蒙敖漢旗產(chǎn)的荷花人工移植而來，而園中松鶴清樾，更遍植櫻額樹，果形如野黑葡萄，夏日累累墜枝，游觀其下殊勘娛目，采之其味甘中帶澀，甚合我意，于是盡拿櫻額干當飯吃，惹得四阿哥抱怨我累他滿口櫻額滋味。
    四阿哥近日較為空閑，興致所至設計了一座機械風扇圖樣，并親交內(nèi)務府造辦處匠工督造，僅用四天的功夫，便有一架趕做的楠木架、鐵信風扇呈送到獅子園，我懷抱一只園內(nèi)特產(chǎn)的秦達罕大灰兔在旁同觀，只見其上安有小羽扇六把，一拉繩轉(zhuǎn)起，霎時涼風習習，與現(xiàn)代的臺扇效果相比不遑多讓，四阿哥很是得意，就讓再做一把，并囑咐說，架子要矮些，羽毛風扇要大些，同時還要求做葵黃紗扇一份。
    不日造辦處完工，呈上紫檀木架、嗎呢頂大羽扇一份，葵黃紗扇一份，四阿哥一看贊不絕口，說黃紗扇做得好，照樣再作二份。將藍色綾風扇亦做一份。
    約計十日，這批風扇相繼做好，做得葵黃紗扇分別呈與皇太后及康熙，藍綾風扇除了自留外，則送給隨駕各皇子使用，一時成為避暑山莊各宗親和外藩王公競相仿造之時髦家居必備良品。
    康熙用了也覺歡喜，這日用了晚膳后召眾人陪著聊天消食，特意當面提及此事，說：“四阿哥做的風扇甚好。朕想，人在屋內(nèi)搖扇，天氣暑熱，氣味不好，不如將后檐墻拆開，繩子從床下透出墻外轉(zhuǎn)動。做一架，拆開墻洞，照墻洞大小做木版一塊，以備冷天堵塞，繩子從割斷門內(nèi)透在外邊轉(zhuǎn)動，讓拉繩人改在室外去轉(zhuǎn)動，以保持室內(nèi)空氣新鮮，可不更好？”
    四阿哥的游戲之作意外受此鼓勵，索性悶頭苦干，連童子持扇風扇、四片葉子鐵信扇等都研制出來，一一呈進給康熙試用，頗有不將他老子大風吹吹吹昏了好重提成親之事誓不罷休的勁頭。
    也不知是否四阿哥這陣風吹得太過，七月間接連出了江南又旱，浙江米貴，河南歉收幾樁大事，康熙命截漕三十萬石，分運三省平糶，方慢慢平復下去。偏偏又值前兩江總督噶禮的老母叩閽，控告噶禮與弟色爾奇、子干都“置毒食物中謀弒母，噶禮妻以別戶子干太為子，縱令糾眾毀屋”。
    噶禮是清朝開國功臣何和禮的四世孫，而其母是康熙的乳母，至今仍可常在皇太后宮中行走，為著這層關(guān)系情分，去年噶禮和巡撫張伯行互參，鬧得沸沸揚揚朝野皆知的一場江南科場案丑聞，最后硬是被康熙回護下來，只將噶禮革職了事。但包攬貪污賣舉劣跡或可再三容忍，弒母重罪卻觸犯了康熙的大忌，康熙大為震怒，下刑部鞠得實，擬噶禮當極刑，妻論絞。色爾奇、干都皆斬、干太發(fā)黑龍江，家產(chǎn)盡沒入官。后改令噶禮自盡，妻從死，余如議。
    想起四阿哥受封親王那年我因傷遠走海寧，正是噶禮意氣風發(fā)上任兩江總督之時，數(shù)年間居然滄桑變遷如斯，不免牽動我心頭隱事，甚覺伴君如虎，人事無常，無奈雖與四阿哥朝夕共處，有些話卻也無處可說，只慢慢將那離京意思又深了一層。
    本來歷年熱河行圍回宮總是在九月左右，但今年特別天熱，又兼事多，回程輦路和風塞草熏，提壚香篆氣氤氳，孔翠鵝黃紫驊騮，天藻頒來雪日光，到十一月才緩行至密云縣花峪溝附近，只為著康熙臨時起意繞行飽覽風光，還趕期鋪設了沿途小西溝一座行宮。
    正當秋曉瑞寒時節(jié)，康熙一進離宮就上馬進閶門大橋，至蹕腰河亭上座，喚傳三班戲目，卻不是宮內(nèi)體式班子，戲子隨演《前訪》、《后訪》、《借茶》等昆曲，都照足民間做法，一眾陪看之人初見戲子轉(zhuǎn)場時居然敢背對皇爺，無不駭然，后來漸漸覺出新鮮出奇滋味，益發(fā)喝彩連堂，至日中后仍還未散，我卻看乏了，因悄悄離座走動，走至宮墻靜處，倚著城樓下視，唯有吹面西風酒力微，回觀來路，好山無限澹秋暉，碧天云點長空靜，身后踏歌樂舞的曼聲細碎傳來，靜亦不是那樣靜法，鬧亦不是那樣鬧法，我心中浮沉不定，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四阿哥尋我到城樓，屏退宗藩羽衛(wèi)，走近我身畔，抬手替我掠平鬢角一縷散發(fā)：“又在發(fā)呆？近來我們在一處，你的話也比從前少多了。不在一起，說不到話；在一起，又不說話。要怎么弄呢？”
    我轉(zhuǎn)頭望著墻內(nèi)御園，塞外土肥草長，高不見人，然俱離披，蒙密可憎，唯獨這御園所生規(guī)矩草，修僅數(shù)寸，一望如翠毯平鋪，略無半莖參差錯出者，忽的脫口道：“我現(xiàn)在就像這些草兒。”
    四阿哥沒有說話，我也不看他，接著道：“以前我什么規(guī)矩也不懂，就好比野花野草，沒心沒肺，只知瘋長，卻也蓬蓬勃勃，現(xiàn)在知進退，曉趨避，守本分，成了這般的規(guī)矩草，你說是從前的我好還是現(xiàn)在的好？”
    “如果你是野花，我就是野草。”四阿哥道，“一直以來，我們始終是一對。”
    我苦笑：“是么？”
    “是。”四阿哥的聲音斬釘截鐵，“從前的你縱情、放肆、任性，卻可以讓我從心底對你滋生寬容和憐惜，現(xiàn)在的你……”
    他手指輕撫我眉目：“情之為物，似有若無，當人苦苦期盼時，它終成泡影；而當人無心觀望時，它已悄悄駐進心海。你明明知道，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
    我抬眼凝視他，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平靜：“好，那你告訴我，我和你的……”
    由語氣釋發(fā)，從眼神中流露，壓抑許久的答案呼之欲出，但一名奉事太監(jiān)打斷了我們：“稟雍親王、稟玉格格，萬歲爺召見。”
    四阿哥在前，我隨后緩步走返蹕腰河亭，曲廊h繞深深，碧水瀠洄流經(jīng)對面邀月戲臺，引出臺上人物，是一件孔雀藍的蘇繡披風緩緩上移，定格于一張嬌艷花容，也沒有任何伴奏，所有人默無聲息盯著那個即將入夢的戲里女子，只見她輕輕支著身，緩緩戲白念將出來：“默地游春轉(zhuǎn)，小試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兩留連，春去如何遺，恁般天氣，好困人也——”
    有一刻，我錯覺淚水順著面龐漫下，但我知道我的臉頰是干燥的。
    楠殿薰風婆律芬，正中黃帕御床高，康熙將我賜座他膝下，我背后出了虛汗，微覺寒意，便喚魏珠用紫檀長案上的金甌永固杯替我盛滿屠蘇酒，一面看戲，一面捧酒在手慢慢吃著，四阿哥數(shù)度眼色于我，我均作未見。
    酒的好喝，是因為酒的難喝，若能無愁，一醉何妨？
    更深露重，戲猶未停，從開場直演到二十出，不知是人入了戲，還是戲迷了人，康熙說我吃多了酒，不肯再讓人給我加酒，我不依，往十四阿哥杯里搶酒喝，被四阿哥攔了，大家都帶了酒意，正笑鬧成一團，行宮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吳國用將一名貝勒府服色的回事太監(jiān)及一隨人帶進觀戲廂樓，畢恭畢敬向康熙回了話。
    原來因為這時是八阿哥生母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所以本應隨侍在旁的八阿哥前去祭奠母親，未按足規(guī)矩提前從京中赴行給康熙請安，只派了太監(jiān)來此說明緣由，表示將在湯泉處等候皇父一同回京，并送上禮物。
    康熙忙著看戲，又見我還在跟皇子們廝鬧，只將手一揮，令我替他檢視匣中禮物。
    我晚間已換穿便服，為相襯起見還梳了宮中新近流行的發(fā)式，挑下兩鬢微弱之發(fā)，用肥皂水傍耳根成鉤形，豐頰面頤，如桃花帶雨之水鬢，此刻聽召便笑吟吟過去，一手按鬢理順剛才弄亂的發(fā)式，一手打開回事太監(jiān)奉上的那只紫楠木匣子。
    剝開匣子搭扣時意外把我養(yǎng)的指甲刮翻了一下，我輕輕抽口冷氣，想著回頭得找副指甲套兒戴上，就把蓋子推開了，往里一看，我的嘴唇干燥地粘在一起，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匣里緊緊擠著兩只死去的小老鷹，被扒光了羽毛，露出粉紅色的軀體，有著清晰可見的血管脈絡，一點點的淤血，以及又黑又大卻沒有焦距的眼睛。
    而在明燭和深色絨布的襯托下，它們依偎的姿態(tài)讓人想起任何一個無辜的、初生的嬰孩。
    我的驕傲無聲崩潰，如此不堪一擊，仿佛在沉默之中人心被撕裂而不再復原了。
    我不想看，然而目光膠之一處，沒有辦法收回。
    十四阿哥的笑聲向我靠近：“八阿哥送了什么好東西，把小瑩子也看呆了？我來瞧瞧——”
    我失手打翻匣子，有什么東西啪啪掉在地上，發(fā)出悶響。
    十四阿哥的表情和說話一起嘎然而止。
    康熙走下御位，他的靴子在散開的兩具老鷹尸體前面停頓了片刻，然后轉(zhuǎn)過方向，踢翻了整個御案。
    很多東西破碎的聲音壓滅了戲臺上的唱腔，直到每個人都習慣于這突然而來的恐懼。
    我試圖忍受胃部的強烈jin luan，但是我做不到。
    窗外下起大雨，喧鬧又響起來，持續(xù)不斷，無邊無際。
    “朕駐蹕腰亭之次日，八阿哥以將斃之鷹二架遣親隨人一名、太監(jiān)一名，進獻請安，稱伊在湯泉等候進京。并不請旨，行止自由，藐視朕躬。朕因憤怒心悸幾至不測。”
    “胤t乃辛者庫賤婦所出，自幼心高陰險，自相面人謂伊有人君之福，遂大背臣道，欲覓人戕害皇太子，與大阿哥聚集賊徒之處舉國皆知。伊謀害二阿哥豈暇計及有礙于朕躬否耶？”
    “朕前患病，諸大臣復保奏八阿哥，朕甚無奈，將不可冊立之胤i放出，五年之內(nèi)極其郁悶。胤t仍冀遂其初志，與亂臣賊子等錮結(jié)，諸處不肯行走，逞其奸險。謂朕年已老邁，歲月無多，及至不諱，伊曾為人所保，誰敢爭執(zhí)？遂自謂可保無虞矣。朕深悉其情狀，原系不孝不義之人。即喚伊所遣二人至帳殿下，令眾環(huán)視，將朕所知伊之黨指問夾訊，俱已確實供出。”
    “朕與允t父子之恩絕矣。胤t果有為君之福與德，日后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顧念妻子欲受其恩，為之興兵構(gòu)難逼令遜位而立胤t者，朕亦惟有含笑而歿已耳。”
    “朕深為憤怒，故特諭爾等，此人以不得立為皇太子，實有欲寢皮食肉之念也。伊之黨與亦皆如此。此人較二阿哥更甚百倍。二阿哥狂悖屢失人心，伊則務收人心，即此可見其不孝不義也。此朱批諭旨現(xiàn)今收貯。”
    斃鷹事件次日，康熙公諭眾阿哥廷臣，終于承認了當初二阿哥的廢而復立是其出于無奈之舉，爾后說出了更絕情的話：“自此朕與胤t，父子之恩絕矣。”等于徹底斷絕了八阿哥奪取太子之位的可能，八阿哥之不得立太子之再廢，實同一命運。
    八阿哥迅速以奏折訴冤，奈何康熙心意已決，再下朱批諭旨責曰：“朕將雅齊布夫妻充發(fā)翁牛特公主處，乃潛留在京，因特遣章京將伊等正法。此事與二阿哥釋放應正法之德麟相似，豈非藐視朕躬以為無能，謂誰敢將胤t搖動而為此舉乎？不知胤t有何屈抑之處。總之胤t等黨與甚惡，胤t之奸險甚屬可畏。即朕亦懼焉，不知何時必為雅齊布等報仇也。此朱批諭旨今亦收貯。”
    年前八阿哥所管廣善庫有個司官永泰，就是因為和八阿哥的乳母的丈夫雅齊布有仇而遭到鞭打，康熙亦為此事氣了一場，只說“打得很不通，永泰是你八阿哥的屬官，有甚不是，只該參處。如何將他痛打？我曉得，是永泰與你嬤嬤阿公有仇。”云云，本來事情過去也罷，現(xiàn)在偏又舊案重提，顯見得動了真章，滿人素重乳母情分，從八阿哥為了乳公打永泰，并且不舍其被發(fā)配蒙古而私意瞞藏，就可看出雅齊布在他心目的地位，誰知事有牽累，康熙一怒之下不但殺了雅齊布，還把他老婆、八阿哥的乳母也給殺了，便是看準了八阿哥的心理，處置不可謂不狠絕。
    八阿哥獲罪逐令回家之后，康熙仍不解氣，又下一道諭旨：“胤t允t居心甚屬狂僭，毫不揣度妄自位置。當復廢二阿哥時，伊來朕前密奏云，我今如何行走，情愿臥病不起。朕云爾不過一貝勒，此豈爾所能當為此試朕之語？何用伊以貝勒存此越分之妄想，居然探試朕躬前來陳奏？此不謂之大奸大邪可乎？”
    落到被康熙將父子私話拿出來公開批判的地步，任誰也看出八阿哥大勢已去，再難力挽狂瀾，這也是八阿哥自找，哪有問康熙“我要不要裝病”來試探口風的話？這把柄是他自己遞到康熙手里，須怨不得別人
    于公與私，康熙將八阿哥如此這般透徹發(fā)作，朝中在另立皇儲一事上曾對八阿哥聯(lián)名推薦的一眾大臣們更是岌岌可危忙于自保，誰也不敢站出來多說一句話。
    而我受了死鷹的驚嚇，雖強撐無事于御前行走了數(shù)日，終究心力交瘁，由四阿哥親自開口向康熙請求，暫時接我回王府靜住休養(yǎng)。
    時當冬至消寒，數(shù)九頭一天，王府循例大辦火鍋宴，涮羊肉鍋底高湯原料包括烤鴨、生雞片、蘑菇、蝦米、干貝、丸子、驢肉等，羊肉片均是大三、小三、上腦、黃瓜條這些部位的選料，此外還有全部羊肚，去肚板，吃肚臉和去了兩層皮的肚仁，再加腰子和肝，叫做“全涮羊肉”，其他所配時菜無非如鴿蛋、鵪鶉肉、鹿肉、山雞肉、粉絲等物，因冬日進食羊肉最為補身，四阿哥好歹勸我出了怡性齋，至安福堂與府內(nèi)女眷齊赴家宴。
    我雖至今仍未正式入門，但王府上下無人不知我地位，便是正福晉納拉氏也敬我三分，這種場合往年我還能面帶三分笑，如今卻深覺寡然無味，不堪久坐，酒過一巡，略用了些涮肉選料就道乏早退，書堂西畔獨坐寢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