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氏向皇上請罪。”
    六月初抵達京城, 四阿哥做的第一件事是帶我入乾清宮面見康熙, 然而我只說了一句話就被打斷。
    康熙離座，走到我跟前，略彎下腰, 伸手在我肘后虛抬一把，我站起, 不無驚訝地抬頭看他，而他眼中有一絲滄然味道, 不期然擊中我。
    “回來就好。”康熙示意李德全捧過一個明黃色罩布的長形托盤, 揭開罩布，現(xiàn)出一件用金絲線鑲民族特色圖案花紋的大紅色蒙古女袍，“純愨托朕將這件衣裳交你做個留念, 她說前年在蒙古草原上為十八阿哥慶生時與你共唱‘敖包相會’, 是她十分快樂的一件事。”
    回京路上，我已聽年羹堯告知今年年初康熙連亡兩名公主, 一是貴人兆佳氏之女, 下嫁喀喇沁杜凌郡王的和碩端靜公主，還有一名便是通嬪納喇氏之女，喀爾喀臺吉策凌之妻和碩純愨公主。兩名公主都是正當(dāng)盛年，噩耗傳來，康熙十分痛心, 生了一場大病，年羹堯雖未明說，我也料到四阿哥迎娶年寶珠為側(cè)妃多少是借了大辦喜事來減輕皇阿瑪傷悲之情, 如今眼見純愨遺物，我亦是一哀：“皇上……”
    “叫朕皇阿瑪。”康熙緩緩道，“朕已連失愛女，難道你還記恨著朕，不愿作朕的孩兒么？”
    記恨？
    我恨過康熙么？
    也許吧，沒有康熙一開始將年寶珠指婚給四阿哥，或許我可少走彎路。
    但現(xiàn)在，我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個老人，一個父親。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失去十八阿哥之后的那種刻骨痛楚，雖然康熙有這樣多兒女，何嘗不是哪個都愛？
    “……皇阿瑪。”我說，“與和碩純愨公主共舞，亦是小千難以磨滅的記憶。”
    小太監(jiān)魏珠幫我把蒙古袍接過一遍，康熙咀嚼“小千”這名字，終道：“好，景奇和婉霜的女兒長大了。”他突然目光炯炯，似要看穿我，“但在乾清宮、紫禁城，不再會有第二個玉格格。”
    我無語，唯有垂眸以對，忽聽隔簾一動，進來一人：“四哥！”
    這聲音，是十三阿哥！
    四阿哥的反應(yīng)奇快，十三阿哥還沒走到跟前，他已先迎上：“御醫(yī)千叮萬囑讓你不可走動，你怎么又從永和宮出來？”
    十三阿哥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后面十四阿哥跟著進來，康熙已重回龍座，他們給康熙請了安，我旁觀之下，只覺十三阿哥甚是清減，腿腳起落亦有滯慢，便料他是為了腿疾之故不知如何竟搬入德妃的永和宮養(yǎng)病，雖說他自小由德妃撫養(yǎng)，卻是早已分府出去的成年皇子，若非別有隱情，斷然不至回到宮中養(yǎng)病，可見病勢一度是重得很了，瞧他出現(xiàn)神情，必然是十四阿哥入宮探望額娘時跟他說了四阿哥在乾清宮的消息，他這樣拼命過來——難道是已知四阿哥在海寧遇刺的經(jīng)歷？
    康熙注目十三阿哥面上，又看了看十四阿哥，也不叫他們起身安坐，只淡然道：“你們來得正好。朕才批了份折子給你們瞧瞧。”
    康熙一甩手，從御幾上摔下一份折子，正落在十四阿哥膝前：“念。”
    十四阿哥拾起折子，雙手打開，我就站他身后，冷眼瞧去，認(rèn)得的滿文再少，但三阿哥胤祉、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_的名字還是認(rèn)得，瞧格式，這是份皇子聯(lián)名所上的請安折子。
    十四阿哥清一清嗓，將康熙所寫朱批一字一字念出：“胤祥并非勤學(xué)忠孝之人。爾等若不行約束，必將生事，不可不防。”
    康熙問：“念明白了么？”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同時道：“兒臣恭領(lǐng)皇阿瑪旨意。”
    我轉(zhuǎn)過臉去，不忍看十三阿哥神色。
    四阿哥上前一步，跪在十三阿哥身側(cè)：“皇阿瑪，兒子想告退去永和宮給額娘請安。”
    康熙對四阿哥態(tài)度甚為和悅：“去吧。十四阿哥，同你四哥一起去，德妃已很久未和你們兩兄弟一起說話。玉格格留下，朕還有話要問。”
    十四阿哥應(yīng)了，收起折子，與四阿哥一左一右扶十三阿哥起身，挾著他慢慢走出東暖閣。
    我默然讓過一邊，未嘗沒有物是人非之感。
    片刻之后，我的目光轉(zhuǎn)過，莫名和康熙碰上，康熙呷一口茶，氣定神閑道：“待會兒四阿哥來接你，你同他一起回王府，見見你的小妹寶珠。”
    我思維一頓，康熙又道：“新滿洲第四代家主之位是你的。朕說過等著看你的忠心，朕會一直注視著你。”
    “十三阿哥的腿疾怎樣了？”
    出宮后，我與四阿哥各騎了一匹馬，并駕緩行，四阿哥見問，也沒答，只搖了搖頭。
    我又問：“或者讓我去看看他？”
    四阿哥轉(zhuǎn)首朝我面上望一眼，半響方道：“現(xiàn)在不是時候。”
    我想起先前康熙訓(xùn)斥十三阿哥的話是當(dāng)著四阿哥面說的，未嘗沒有敲山震虎之意，亦知此地不宜多言，便收了口。
    不一刻到了雍親王府，四阿哥和我分頭換了便服，才一起進萬福閣。
    因是迎接四阿哥回府，眾女眷全部盛裝打扮，正福晉納拉氏見了我依然一團和氣，其它都是熟面孔，只一名年約十四歲的女童站在納拉氏身后，一看服飾品級，就知是側(cè)福晉年氏。
    雖然一般行禮，年寶珠的神情舉止還帶著天真，我留意細(xì)察她容貌，確實生得粉鼻堆瓊，唇如朱潤，稍一說笑，頰上淺渦便嫣然呈露，于美麗中又帶著幾分憨意，毫無成人氣味，甚是惹人愛憐。
    四阿哥并無多話，眾女稍后散去，只福晉帶著年寶珠引我們到她春和院入座。
    我是沒明白康熙叫我來看年寶珠的用意，不過此時此刻我的心情只能用兩個字形容：崩潰。
    相信就算三百年前的年玉瑩意識還在，對年寶珠也不會有多少姐妹情，但純粹用二奶空降兵的角度來看年寶珠，我根本找不到一絲敵視的感覺，照理四阿哥娶了她，她應(yīng)該是我的假想敵，可我眼前分明是童工……
    盡管年玉瑩的身體今年剛滿十八歲，我的心理年齡卻有二十五歲，換算到現(xiàn)代，應(yīng)該大學(xué)都畢業(yè)三四年了，而年寶珠的年紀(jì)充其量是初二女生——在二十一世紀(jì)，會有可能發(fā)生一個上班族跟一個初中生共用一夫的狀況么？
    很快納拉氏和年寶珠都卸了朝服重新出來，年寶珠也不用人教，主動走到我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寶珠見過玉格格。玉格格吉祥。”
    我定定看著她，她抬起臉，又叫了我一聲：“小千姐姐。”
    納拉氏在旁道：“你剛到年家時，寶珠五歲，是你領(lǐng)著她滿地跑。過了兩年，她搬到湖北去住，你們才分開，如今……”
    她接下去還說些什么，我一句也沒聽進去，只覺年寶珠的臉在眼前不斷放大。
    笑話，被人剃了眉毛，難道還要認(rèn)姐妹？
    我站起身，納拉氏嘎然而止：“福晉，小千對過去的事不想再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話完，我看也不看四阿哥和年寶珠一眼，徑自轉(zhuǎn)身出門。
    走出春和院，一時下廊，一時上橋，我也不辨方向，只是越走越急。
    不知什么時候，我停了腳步，面湖而立，孟夏午后陽光切碎波光橋影，粼粼滿目。
    四阿哥靜靜走過來，站在我身邊。
    我聽到自己聲音有些發(fā)啞：“如果今日我不來會怎樣？”
    四阿哥不答。
    我繼續(xù)道：“常言說眼見為實，一點不錯。看到她……我是什么？‘那時’我也和她一樣大……”
    “不是！”四阿哥打斷我，“她不是、也不可能成為第二個你！”
    他頓了一頓，繞到我身前，盯著我的眼睛：“我沒碰過她！”
    “你娶了她！”
    “千，難道你還沒看出事情已經(jīng)開始？”四阿哥的語氣發(fā)沉，“我和老十三沒有單獨見面的機會，皇阿瑪將他交給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監(jiān)管，連一向待老十三比待我還好的額娘也……我甚至擔(dān)心老十三會隨時被再次圈禁……我不想眼看著他落到大阿哥的下場！”
    “所以，你聽從安排，換取信任？”
    “我別無選擇。”
    “太遲了。”我說，“你叫年羹堯給出良田萬頃的銀票時，我們之間就結(jié)束了。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曾全力以赴，但是一敗涂地。現(xiàn)在的我，只不過和你一樣：聽話，然后換取我想要的條件。”
    我返身走開，然而四阿哥在我身后問：“”（小明拉著小乾的手曰，這個可能是小千輕功太好走路太快and44說話結(jié)巴so走遠了沒有聽清。。。）
    十一月，康熙詔凡遇蠲賦之年，免業(yè)主七分，佃戶三分，著為令。同月謁陵，太子、三阿哥、四阿哥及八阿哥扈從，而我在從六月到十一月間的近半年時間內(nèi)業(yè)已全面接管陳煜在新滿洲的勢力，第四代家主的身份亦由于康熙時刻將我?guī)г谧笥页蔀橐粋€半公開化的秘密。
    謁陵儀式分告見、告成、辭行，共進行三天，一應(yīng)事務(wù)主要由三阿哥和四阿哥協(xié)作主持，康熙并無多勞累，但順利完成儀式后碰巧下了一場大雪，車馬難行，只好在離陵五百里外的皇家別苑暫住。
    夜間，諸皇子陪著康熙在寢宮內(nèi)說話消食，我亦在旁隨侍，正好康熙與談明季史事，太子聊到前朝末帝崇禎，因順治皇帝從來講崇禎的好話，太子也是大加溢美，康熙則頗不以為然道：“明朝費用甚奢，興作亦廣，其宮中脂粉錢四十萬兩，供應(yīng)銀數(shù)百萬兩，宮女九千人，內(nèi)監(jiān)至十萬人，今則宮中不過四五百人而已。明季宮中用馬口柴、紅螺炭，日以數(shù)千萬斤計，俱取諸昌平等州縣，今此柴僅天壇焚燎用之。”
    數(shù)據(jù)一擺，眾皆點頭稱是，太子難免訕訕，康熙望了太子一眼，又講了兩則笑話，一是崇禎修大內(nèi)建極殿，從外地采買來的巨石，經(jīng)運河運抵通縣，再人挽馬拉，移至紫禁城前。耗時費力，不計其貲。誰知石大門狹，無法進宮，運石太監(jiān)只好啟奏崇禎，說這塊石頭不肯進午門，該如何處置?崇禎吩咐：那好辦，將它捆起來，打六十御棍！二是崇禎學(xué)騎馬，那場面很壯觀，兩人執(zhí)轡，兩人捧鐙，兩人扶靴，剛剛將他捧上馬背，還未坐穩(wěn)，就滑落下來。摔了的崇禎，氣急敗壞，發(fā)出御令，將此馬打四十大鞭，然后罰往苦驛當(dāng)差！
    三阿哥笑道：“如此比來，崇禎丟了皇位，豈不是要將龍椅也打上一百大鞭？”
    一時滿座都掌不住笑了，太子搖頭晃腦道：“要說鞭法，咱們這現(xiàn)成有一個擅長的。”說著，他瞥瞥我。
    前年九月十八阿哥逝后發(fā)生許多狀況，康熙連連震怒，曾將大阿哥、二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等皇子們綁到暢春園正大光明殿前的花園內(nèi)，命人執(zhí)刑鞭打，執(zhí)鞭的恰恰是我，而唯一被打到的就是四阿哥——想當(dāng)初一廢太子不知傷了多少元氣，時過境遷，太子居然拿此事在康熙面前開玩笑，他真的是清朝第一冷笑話專家；或者他平反后心里還有疙瘩，特意拿此事裝嬌發(fā)癡，倒拖累說出話引的三阿哥比他還尷尬了，四阿哥還罷了，一廢太子中被罵得最慘的八阿哥在旁是連大氣也不敢出。
    康熙神色如常，接著剛才的笑話感嘆道：“馬猶有知識，石則何所知乎？如此舉動，豈不令人發(fā)一大噱？總是生于深宮之中，長于阿保之手，不知人情物理故也。”
    康熙說的是崇禎鞭馬、鞭石，焉知不是借此諷喻幾名皇阿哥？
    自我接手新滿洲后，在康熙身邊見識更多，加上我的歷史知識比還珠格格豐富了幾條街去，能將朝中種種錯綜形勢、包括各阿哥黨之間的風(fēng)云詭異洞察得比我清楚的只怕屈指可數(shù)，康熙認(rèn)第一，我當(dāng)仁不讓認(rèn)第二，總之名列前三。
    所謂明哲保身，我是康熙黨，自然知道什么時間該留給康熙育兒，因托了個借口，獨自走出寢宮散心。
    入冬本就晝短夜長，好在今晚雪勢已經(jīng)變小，我站在廊下，微風(fēng)搖庭樹，細(xì)雪下簾隙，大自然間的聲息悉悉微微，令人心境平和。
    一件孔雀裘披風(fēng)被輕輕加上我身，四阿哥繞到我身前替我系上領(lǐng)結(jié)，手勢溫柔。
    我有觀音淚護體，已是寒熱不侵，不過四阿哥這么做，我亦不阻止。
    這半年間，我看得出康熙的天平在逐漸向四阿哥傾斜，這樣的變化他們父子心知肚明，凡交給四阿哥的事務(wù)，康熙要一，四阿哥就給到三，但四阿哥為人是一天比一天低調(diào)了，韜光養(yǎng)晦的功夫他算得修煉到家，而他對我的關(guān)注，一直都沒斷過，只是以我身份的敏感，自然更有理由同他保持適當(dāng)距離。
    四阿哥道：“老十三讓我謝謝你，若不是你，他沒這么快康復(fù)搬回自己府中居住。”
    我淡淡道：“十三阿哥有話可以當(dāng)面跟我說，我會很高興，又何須王爺轉(zhuǎn)達？”
    四阿哥早就習(xí)慣于我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道：“他知道你沒話跟我說，所以找些話讓我跟你說。”
    他這么直接，我也不好再繃著臉：“是了，你們是好兄弟，我說不過你們。還有什么話？一起說。”
    四阿哥又問：“他的鶴膝風(fēng)還要治療多久？”
    “膝傷好治，如今他心里的話只肯對你說，要完全痊愈，還得靠你。”
    “起風(fēng)了。我們回里頭去吧。”
    “好。王爺先請，我稍后就回。”
    四阿哥剛剛走開，我突然一陣眩暈惡心，扶柱干嘔不止，空自反胃翻江倒海，喉嚨卻干得火燒火燎，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斜靠住身，抬手擦擦額首，已見冷汗。
    “千，”四阿哥不知幾時去而復(fù)返，一手扶住我， “我?guī)湍闳ソ杏t(yī)？”
    “不要。”我乏力的推開他，“我沒事。”
    四阿哥目光炯炯的看著我：“昨兒皇阿瑪換行裝時，我見你躲到背人處，也是這般不適，有什么事你要連我也瞞？”
    我苦笑一笑：“總比從前吐血好受多了，能有什么重要事？”
    說著，我與他擦身走過，他卻一把攥住我的手：“從海寧回來后，你的月信如何？”
    我不言語。
    他追問：“你是害喜，對不對？”
    他的手心滾熱，我垂下眼睫，又很快抬起：“不是。”
    我執(zhí)意要走，他拉住我，拉散披風(fēng)，孔雀裘滑落一刻，他用力摟緊我，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告訴我實話。你的體質(zhì)有異常人，告訴我你的月信究竟如何，還是你是幾時開始不適，我要聽實話！”
    四月底在海寧為救四阿哥結(jié)了合體緣，六月回京，當(dāng)月我就開始不適，而我的月信只在醒來后到成親之前的最初一個月有過，之后便毫無癥兆，我不是不曾疑心，但若說是當(dāng)時受孕，迄今已有近七個月，不可能身形始終不變，因此只將這事壓下心頭，現(xiàn)聽四阿哥這般說法，我心中亦是忐忑：“什么叫做有異常人？”
    四阿哥默了一默，方緩緩道：“婉霜當(dāng)年懷有身孕，足足懷了十五個月才生下你……你聽我一句，跟我說實話。”
    我心中一頓：莫非得到法華金輪力量的女子，體質(zhì)亦會發(fā)生改變？
    “沒有！”我掙開身，看住四阿哥一字一句道，“王爺多慮了。小千絕不可能害喜！”
    四阿哥不依不饒道：“那日在海寧，你我明明——”
    我決然打斷他：“小千已跟王爺解釋過很多次，那時的事情，不過是王爺重傷之下的幻覺，而且是十分荒唐的幻覺。”
    “好，就當(dāng)是我的幻覺！”四阿哥堅定道，“不管怎樣，我會負(fù)責(zé)！”
    我望天，一曬：“原來王爺還是會負(fù)責(zé)的好男人？真好，真是有情有義——王爺?shù)那榱x和負(fù)責(zé)還是留給有需要的人罷。小千告退。”
    自從雪夜廊下負(fù)氣話別，轉(zhuǎn)眼又過數(shù)月。
    康熙五十年二月二，龍?zhí)ь^，食春餅，我在地宮查看新滿洲交來關(guān)于醫(yī)鬼追蹤的資料，陡然暈倒，醒來，已被秘密送至乾清宮榮憲公主舊居，而康熙就在我房內(nèi)，還有一名御醫(yī)跪地，正是太醫(yī)院院史大夫劉勝芳。
    我起身下地，與康熙相對無言，旋刻，傳報雍親王召入。
    四阿哥進來，先凝目看了我半響，才跪地向康熙行禮，他起身后始終和康熙以滿語交談，然后康熙揮手讓劉勝芳退下，室內(nèi)只剩下我們?nèi)耍矣脻M語插口：“是我的。——不是你的。”
    四阿哥錯鍔看我，我踏前一步，仍用滿語道：“連我?guī)讜r學(xué)會說滿語你都不知曉，又憑什么一口咬定我腹中孩兒是你的？”
    “千兒。”康熙忽然放重語氣，“皇家血脈，不容混淆！”
    我只字不讓：“不錯，皇家血脈不容混淆。千兒說實話，正是為了四阿哥好。”
    四阿哥終于臉色一變：“此話何解？”
    “慈姑，功專破血，通淋，滑胎，利竅。多食動血，孕婦尤忌之。燒酒，性烈火熱，遇火即燃。孕婦飲之，能消胎氣。”我輕輕發(fā)笑，“今日子時至丑時，先服慈姑，后用燒酒，我只算漏了中途會發(fā)生暈厥這一項而已。按時辰，也該發(fā)作了……”
    四阿哥勃然大怒：“你敢——”話音未落，我身軟軟滑下，他一把接住我，已經(jīng)變了聲調(diào)：“為什么你要這么做？”
    室內(nèi)人聲漸漸雜亂，而我的意識逐漸模糊消沉。
    “唔……”我張開眼，滿目紛亂，只有四阿哥的臉最清晰。
    見我醒了，四阿哥親自扶我坐起，又召了一早伺候在旁的劉勝芳過來搭脈。
    我縮回手，四阿哥皺眉握住我手腕：“先前我才進來回皇阿瑪話，你又忽然昏厥，這樣如何了得？”
    我鈍鈍道：“剛才我好像聽得懂滿語了、好像還說……”話至此處，我嘎然而止，意識到慈姑燒酒只是幻想——我壓根兒就沒正經(jīng)學(xué)過滿語，那又怎么會是真的。
    “皇上呢？”
    我轉(zhuǎn)動目光，不見康熙身影，四阿哥解釋道：“太子來了，在外頭陪著皇阿瑪說話。”
    是了，我這樣子，自然不便讓太子看到。
    念及幻覺中話語，我心頭微跳，仍是拒絕劉勝芳搭脈，偏頭望住四阿哥：“讓他們退下罷。”
    我語氣變化，四阿哥一聽即明，他的神色亦是一柔，依言令御醫(yī)及侍奉太監(jiān)等退出房間。
    人一走光，四阿哥馬上道：“我已跟皇阿瑪認(rèn)了我們的孩子，今晚你就跟我搬回王府住。”
    他兩手交握住我一手，說得一派理所當(dāng)然，而我在他臉上看到的那一種熱切令我無法再回避。
    “我們的孩子？”我苦笑一笑，“你真的想要？”
    他一僵，我堵住他的話：“剛才我做了一個夢。”
    我停了一會兒，才能接下去說：“我要這孩子，但是我也要清靜。”
    他盯著我，面上慢慢浮現(xiàn)了然之色，簡潔道：“好。一切我來安排。”
    四面碧玉欄桿，嵌空玲瓏，再設(shè)百十盞金燈點綴其間，燃將起來，燦如明星，若在夜間遠遠望去，最是好看。
    然而身在其中，又是何等滋味？
    圓明園，紫碧山房，四阿哥居然安排我在此地養(yǎng)胎，真正惆悵舊歡如夢。
    紫碧山房里一座小樓，兩叢竹，猗猗玉蘭，明波鏡湖，亭亭香花，幽景難繪，的確清靜，服侍人共有什二名，全是四阿哥搜羅來，打頭的龔嬤嬤乃是前朝御用穩(wěn)婆家傳出身，帶著五名助產(chǎn)純謹(jǐn)婦女，另有五名侍婢各抱其職，均是訓(xùn)練有素的，另有一位姓方的廚娘，烹飪藥膳手藝堪稱一絕。
    我離開乾清宮前對新滿洲的事做了暫時移交，但和醫(yī)鬼有關(guān)的線索追查我始終不肯放手，四阿哥勸了幾回不見效果，因此事關(guān)系陳煜，他也不好多說，只著人加意照料我便是。
    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飲食調(diào)養(yǎng)，龔嬤嬤替我診療數(shù)次，初步推算我的預(yù)產(chǎn)期該在六月前后。
    因上年十月下詔，自康熙五十年開始，普免天下錢糧，三年而遍。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云南、貴州九省地丁錢糧，察明全免。所以春，年屆六旬的康熙便帶了皇太子、皇四子、皇五子、皇八子、皇十四子、皇十五子、皇十六子等七個皇子隨駕巡視通州河堤，歷時半月。
    而四阿哥閑來無事，便將康熙在河西務(wù)如何向河工主事牛鈕等人指示挖河建壩事宜，如何當(dāng)場示范，如何用科學(xué)儀器丈量土地，又讓侍從取儀器插地上，令將豹尾槍縱橫豎立，然后親視儀器，定方向，命諸皇子、大臣等分釘樁木，以記丈量之處，還于尾處立黃蓋以為標(biāo)準(zhǔn)，取方形儀盤置于膝上，以尺度量，用針畫記，朱筆點之等等親自講解地測量法原理說與我聽。
    我聽至這些平日錦衣玉食、眾人仰視的眾皇子因為皇父在旁督命不得不親身從事釘木樁之類實地操作的細(xì)節(jié)處，亦是失笑。
    四阿哥每到紫碧山房看我，最多逗留不超過兩個時辰，一來我身倦思睡，二來近期朝中之風(fēng)云詭譎我亦深知，只要他在京城，每日奔波看我，無非是叫我心安，但我和他之間最多只談?wù)摲治鲠t(yī)鬼的下落，其他事務(wù)是一字不提，并非我和他彼此提防，而是我們心知肚明那條不可觸碰的高壓線位置在哪里。
    在新滿洲做得越久，我越明了康熙的深不可測，如果我沒有猜錯，今年間必將有大變故發(fā)生，我半年生產(chǎn)，半年休養(yǎng)，能避開這一波鋒頭自是再好不過，而四阿哥的處境，非步步為營不可。
    這當(dāng)口我有孕在身，對他是個變數(shù)，對我何嘗不是？
    按歷史算，就在今年八月，雍親王府格格鈕祜祿氏為四阿哥所生的第四子弘歷亦將出世，那我的孩子究竟身份如何？我心中實在是一點兒底也沒有。
    心情反復(fù)的時候，我當(dāng)然也饒不了四阿哥，隔三差五跟他鬧饑荒。
    宮里住得時間久了，山珍海味老早看到膩，這日我隨口說想吃雪菜小黃魚湯，四阿哥立時吩咐下去，不出一個時辰應(yīng)有食材全部齊備，而他更是親自入廚房監(jiān)工。
    我久等他不回，亦不帶使女，悄悄兒掩到廚房的窗下往里一瞧，只見四阿哥站在剛起鍋裝盤的魚湯旁，用銀箸撈起魚尾，不防夾斷了，他便將銀箸一拋，交待方媽媽：“你，繼續(xù)把它弄翹。翹了端上桌才好看。”
    方媽媽束手束手無策，欲哭無淚。
    我禁不住一笑，四阿哥扭頭看見我，繞出來責(zé)道：“這里氣悶，仔細(xì)薰壞了。”
    我不理他，只跟方媽媽笑道：“別動，我就要原樣的，一會兒送我房里去。”
    話音剛落，四阿哥公然打橫抱起我，把我本人先送進房里。
    “奇怪，你近來見了身子，抱在手上倒不覺重。”四阿哥把我放在榻上，又給我圍好蓋毯。
    我緩緩撫摸自己小腹，忽然停了停手。
    四阿哥立時趨近：“怎么？”
    我皺眉道：“踢我。”
    四阿哥喜形于色，俯身輕輕貼耳上來細(xì)聽半日，我問：“有動靜么？”
    他抬起頭，一本正經(jīng)道：“有，在叫我阿瑪、阿瑪——好聽！”
    我略向后仰身靠住墊子：“咱們打個賭，這孩子一定是最先學(xué)會叫額娘。”
    他咧咧嘴，握住我一只手坐在旁邊，目不轉(zhuǎn)睛看我。
    我問：“眈眈視人何為？”
    他嘿嘿一笑：“等你生了孩子，我就有世子了。”
    我不置可否道：“未必是小阿哥。”
    他堅持：“必定是小阿哥！”
    我有意問：“若不是，又如何？”
    他想也不想：“不打緊，我會再讓你為我生一個。”
    “若還不是怎么辦？”
    “接著生。”
    “你干么不自口自口自己生？”
    四阿哥一呆：“什么？”
    我收起玩笑：“其實我想要女孩兒。”
    “也好，男孩像你，女孩像我。都好。”四阿哥頓了頓，執(zhí)起我的手，“我和你的孩子如果是女孩兒，等將來她長大了我一定不把她嫁到蒙古。”
    “我和你的孩子”——我細(xì)細(xì)咀嚼這六個字，不覺有些癡了。
    因為是我和你的孩子，才無法做到舍棄罷。
    不管怎樣拉開距離，不管身份如何改變，在之后的歲月里四阿哥仍將不可避免地成為我的孩子的父親，血濃于水，縱使慧劍斬情絲，這份聯(lián)系又怎斬得斷？
    “在海寧我受傷昏迷，但是我聽到你在耳邊跟我說你要給我生個小阿哥，所以我才會蘇醒。”
    四阿哥第一千零一遍搬出這一套念叨，我應(yīng)對如流：“說過很多次，那是你在發(fā)夢。你受傷，照料你的人是陳煜不是我，還要我怎么說？等表哥醒了，你去跟他對質(zhì)好不好？”
    我對當(dāng)日之事始終咬緊牙關(guān)不認(rèn)，四阿哥亦感無奈：“就當(dāng)是做夢，至少現(xiàn)在夢境成真。咦？”
    “什么？”
    “你的肚子在踢我，勁兒還不小！”
    肚子踢人？
    我悶笑一陣，方要發(fā)話叫他別摸了以免摸出個蘑菇的頭，侍女萱兒忽進房稟道八貝勒此刻正在紫碧山房外“求見”。
    四阿哥聽了亦不言語，只拿眼望著我。
    不一刻小黃魚湯送上，分盛小碗，熱香四溢。
    四阿哥忽開口道：“我下去見見老八。”
    我捏著平形底的滿釉無圈足彩瓷湯匙抿了一小口，既有南方菜的鮮、脆、嫩，又融合了北方菜的咸、色、濃，甜咸適中，咸中微甜，清鮮平和，深得淮揚風(fēng)味之精髓：“八阿哥想見的人是我罷？”我揚起頭看看四阿哥，“若是你出去，他看到了你，就更不好打發(fā)。”
    四阿哥一頓：“你不打算跟他照面，又何必將他拖在這兒？”
    我閑閑道：“現(xiàn)在知道我長居紫碧山房的只有皇上和你，八阿哥能找過來，總不見得是你讓他來的？”
    四阿哥伸指抹去我唇邊沾到的一根小小魚刺，我接道：“總之只要八阿哥知道是我自己不想見他，與四阿哥無涉就行了。”
    四阿哥微微搖頭，我知他有話，但他不說，我也不問，跟他分食了一碗魚湯，才正式傳飯。
    飯畢，四阿哥扶著我手肘在房內(nèi)慢慢走動消食：“你認(rèn)為良妃的病情究竟如何？”
    我毫不猶豫道：“挨不過今年冬天。”停了一停，又道，“你怎么看？”
    四阿哥只回了七個字：“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說著，門外萱兒等人攔不住，八阿哥終究走進房間。
    八阿哥穿一套圓領(lǐng)長褶通身常服，烏金色絲綢質(zhì)地，無提花暗紋，秋香藍束口箭袖，鑲秀金色纏枝花紋，腰間系同色絲絳，更襯得他膚如溫玉，然而眉目間那股憔悴之色無論如何掩不去。
    四阿哥有意無意斜步半擋在我身前，八阿哥看到他亦并無露出意外之色，開門見山道：“四阿哥，玉格格，我額娘病重，今日我來，是想請玉格格往延禧宮一行。”
    我朝門外望了一眼，萱兒進來給八阿哥上茶布座，帶眾人退下，四阿哥又跟八阿哥互道了禮節(jié)性的寒暄，我方答道：“良妃娘娘染恙，自有宮中御醫(yī)精心診療，玉瑩何德何能，堪蒙八阿哥青眼？”
    八阿哥眼也不眨地看著我：“玉格格若肯賞面一行，我可將你最關(guān)心一人的行蹤告知。”
    我微微挑眉，研判性地打量了八阿哥一下。
    八阿哥略顯猶豫，但還是很快道出：“玉格格要找的人現(xiàn)在……內(nèi)。”他搖動手指，比出一個“二”字。
    我垂眸半響，將手中茶盞輕輕放下：“忽有些倦了，我進去歇一歇。兩位阿哥在此用茶說話，一切自便。”
    說著，我喚進萱兒，扶著她的手慢慢走進內(nèi)室。
    約摸半柱香功夫，四阿哥進來，在我床沿坐下，我睜目瞧他臉色，他問：“醫(yī)鬼的蹤跡你早就查到？”
    我一笑，反問：“在你府里的人，是否一定就是你的人？”
    四阿哥凝視著我，并不答話。
    我又問：“為何這般瞧著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