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四十六章
盡管十三阿哥會說話, 也會笑, 但他眉梢眼底原先那一種智珠的活潑已經(jīng)找不到了,他的身上除了枯竭的寂寞,不是沒有絕望的情緒, 然而這種情緒卻被他偶爾的沉默化解成一種特別的飄逸感,像一個謎, 引人入勝。
看我停了,十三阿哥疑惑地瞅了瞅我, 有點(diǎn)不明白:“你剛才說沒覺得地獄不好?”
見鬼, 他這樣看我,居然搞得我有點(diǎn)緊張,我咽口唾沫, 磕嗑巴巴道:“所以、我不介意和你一起進(jìn)地獄……所以、不管是誰……想要推你下地獄, 就得先做好被我一起拉下去的準(zhǔn)備……”
他顯然不習(xí)慣這種說話方式,可他的反應(yīng)仍算得很快:“這是四阿哥的意思, 還是你的?”
我張一張嘴, 答不上話來。
十三阿哥明擺著是給我個臺階下,我可以順?biāo)浦壅f是四阿哥的意思,但我不想。
他明明知道這是我的意思,卻在我面前裝傻,這種以退為進(jìn)的態(tài)度反而令我不愿捅穿這一層紙。
我對十三阿哥談不上愛, 可我剛才說的話有多少真心我自己明白,我見不得他受苦是真的,我只要看他意氣風(fēng)發(fā)鮮衣怒馬, 而不是凄清慘淡無人過問。
本來我對他怎樣,與他無關(guān),說不說清楚都一樣,想通了這一點(diǎn),我即刻釋然,因淺笑一笑,也打起太極拳:“總之十三阿哥答應(yīng)到時候要教玉瑩滿語就成了。”
十三阿哥亦不落痕跡地帶過話題:“我這性子碰上你的脾氣,教不了幾天準(zhǔn)保打起架來,那你真學(xué)不成了,不過我老師法海最善教讀滿文的,我現(xiàn)在出不去,你要想學(xué),跟十四阿哥說一聲,法海侍我及十四阿哥講誦已近十年,你以前曾見過的,他與十四阿哥也極交好,若十四阿哥出面更好一些,法海必定盡心……你怎么了?”
十三阿哥每提到一次法海的名字,我的頭殼就像被雷劈了一次,連著三次銳痛,簡直不能自己,心中又駭又急,勉力控制下,仍被十三阿哥看出破綻,一把扣住我手腕以助我穩(wěn)住身子,我顧不得他在問什么,深吸口氣,道:“你的老師叫什么?”
“……法海。”他話音才落,我又是一下劇痛,這回確診肯定有關(guān)了,還未及開口,十三阿哥反手一拭我額角,疾聲問道:“你到底怎么了?臉色白得這樣,冷汗都沁出來了!是不是上回墜馬的舊傷又發(fā)作了?”
舊傷不舊傷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頭痛裂人,眼淚差點(diǎn)迸出來,一側(cè)身,正好瞧見榮憲公主重又帶著人走過來,生怕誤會,忙脫開十三阿哥扶持,自己立好。
不一刻,榮憲走近,見我面色不對,好不打量了一番,我并不閃躲,任她審視。
“這兒夜深飛蟲多,仔細(xì)迷了眼,瞧把眼睛揉的這么紅,明兒腫了又怎么說。”榮憲公主嗔了一句,也沒多說,便帶著我、魏珠,跟十三阿哥告辭回宮,十三阿哥鎖眉不語,榮憲也不以為怪,倒是那牧副盡忠職守,屁顛屁顛亦步亦趨地把我們一行三人送出上駟院。
過了箭亭一路往前走,我頭部余痛總算散去,正巧榮憲公主問我先前和十三阿哥在說什么,我存心試探,據(jù)實答道:“十三阿哥說,讓玉瑩請十四阿哥令法海教我滿語。”
榮憲聞言,微微一挑眉:“十三阿哥沒聽說法海已被他牽連,受到降職處分,并被調(diào)離皇子講師一任了嗎?”
我一愣,心道,你不說,誰聽說得到?
但經(jīng)此一來,我發(fā)現(xiàn)不論是我還是榮憲提到法海之名,都沒有引起我的再一次頭痛,應(yīng)該是十三阿哥說的對,可能真的是因為年玉瑩前年墜馬受的舊傷所致,不過照剛才疼的厲害看,不要腦袋里面留下什么淤血塊,搞得以后中風(fēng)癡呆我來背吧?怪不得還失憶呢,到現(xiàn)在發(fā)作起來還這么疼,估計當(dāng)時更慘。
“小瑩子?”
榮憲忽然叫我,我一驚回過神來,想起之前榮憲說的什么話全沒聽見,一時好無著落,傻不拉嘰地回了個“口庶”,便沒了下文。
榮憲駐足朝我臉上看一看,我老老實實垂首,她這才徐徐道:“明日是九月二十九,我起大早去柏林寺還愿,你不用跟我,留在乾清宮伺候皇上,知道了嗎?”
“口庶!”這次我答的響亮。
雖然排除了嫌疑,但一整個晚上我都沒有睡好,心躁莫名。
十三阿哥說我曾見過他的老師法海,但我一點(diǎn)印象沒有,怎么真的有人叫“法海”這種怪名字?
可是我人在乾清宮,反而沒有從前在待診處做小二子自由,能在這里來去之人非權(quán)即貴,不可胡亂打聽,只能將這一疑問暫存心中而已。
第二日,榮憲公主果然一早出宮,而視膳問藥之職仍由我代她應(yīng)卯,我也沒得多歇。
因康熙忽然說要春砂仁茶,我忙了半個上午,剛從御茶房回來,才一進(jìn)東院便覺氣氛不對,連太醫(yī)院新近最得圣眷的那位前年康熙從南方帶回來的院史大夫劉勝芳也靜悄悄兒垂手站在院里地上,不得進(jìn)去。
李德全在里頭伺候著,魏珠跟著榮憲出宮了,邢年這會兒不見人影,我停足細(xì)聽了聽東暖閣內(nèi)傳出聲氣,居然除了四阿哥和被拘禁的二阿哥、十三阿哥,其他年長阿哥都到齊了。
我正側(cè)首打量劉勝芳神氣,康熙的聲音忽然挾威爆發(fā):“……朕前已有旨,諸阿哥中如有鉆營識為皇太子者,即國之賊!廢皇太子后,胤|曾奏稱胤t好。春秋之義,人臣無將,將則必誅!大寶豈人可妄行窺伺者耶?胤t柔奸性成,妄蓄大志,朕素所深知!其黨羽早相要結(jié),謀害胤i,今其事旨已敗露!著將胤t鎖拿,交與議政處審理!”
我聽得一驚一乍,整段話完全是倒推上去,才理出頭緒:
鎖拿八阿哥,交與議政處審理!
其黨羽早相要結(jié),謀害二阿哥,今其事旨已敗露!
春秋之義,人臣無將,將則必誅!
——八阿哥干了什么好事被康熙抓了現(xiàn)行?聽這口氣,他早晚也逃不了跟十三阿哥一樣被圈禁的下場吧?昨夜我跟十三阿哥說要拖人下地獄,當(dāng)時滿心想要算計的是雙節(jié)鼻大阿哥,怎么一夜之間形勢急轉(zhuǎn)如斯,八阿哥先落了套?是誰那么厲害,一出手就把八阿哥給扳倒了?或者,這其中另有蹊蹺?
“劉院史!劉院史——”東暖閣里突然一陣大大騷亂,李德全親自跑出來扯著鴨公嗓大叫通傳劉勝芳。
一看這架勢,我便料到是康熙心疼頑疾發(fā)病了,劉勝芳一刻不敢含糊,一掀袍,帶著兩個替他背藥箱的小蘇拉醫(yī)生以消防隊員的勁頭沖進(jìn)去。
我也緊張極了,一手端起春砂仁茶掀蓋牛飲一大口,壓了壓驚,這才向跟著我送茶來的御茶房太監(jiān)孫國安道:“走,咋們也進(jìn)去!”
孰料孫國安滿面驚恐地望著我,連托茶盤的手也在發(fā)抖。
我最不耐煩出點(diǎn)事就怕的人,怒道:“做什么你?”
“玉格格,”孫國安上下排牙齒互相碰撞,發(fā)出咯咯聲,“……你把皇上的茶給喝了。”
我一呆,隨即瞪瞪眼,低聲喝道:“怕什么,又沒毒!我能喝,證明這茶是安全的、你是忠心的!”
正說著,只聽里頭康熙呵斥幾聲,皇阿哥們?nèi)齼蓛傻拈_始撤了出來,其中最顯眼的便是被摘了帽子、且鐵鏈加身、由御前侍衛(wèi)押出來的八阿哥。
八阿哥沒有什么面部表情,也并不朝四周多看一眼,就這么在侍衛(wèi)挾裹中往前走,而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跟在他后面,十阿哥在用滿語大聲嚷嚷著什么,九阿哥拼命擺手勸十阿哥,十四阿哥走了一半,轉(zhuǎn)身回視最后走出來的失魂落魄般的大阿哥,他也就是在這時目光一轉(zhuǎn),看到不遠(yuǎn)不近立在院中墻蔭下的我。
我沒有什么想法,我只恨我回來晚了,不然說不定可以趕上親手將八阿哥歡送到上駟院跟十三方面軍會師。
我轉(zhuǎn)手接過孫國安茶具,低聲打發(fā)他先回去。
他先還不敢,我臉一板,他才哆哆嗦嗦走開。
我正要往東暖閣走,李德全忽然自門口現(xiàn)身,朝我招手,切聲道:“萬歲爺宣玉格格進(jìn)見。”
康熙仍然靠臥在半臥在東壁通炕上,而劉勝芳剛剛從他身邊步開,必恭必敬侍立地下。
我將茶具置于幾上,給康熙請了安,康熙虛一抬手,命我起了:“叫你取杯茶來,怎么用這許多時間?”說著,他眼神一動,李德全忙捧春砂仁茶過去。
但李德全何等精乖人,一觸杯蓋,即知不對,回頭覷了覷我,卻沒說話。
我嘻嘻一笑,上去接過茶盞,不緊不慢道:“回皇上,先兒玉瑩到了門外才發(fā)現(xiàn)這御用五彩迎春花神杯有些眼生,跟榮憲公主往日進(jìn)上不同。玉瑩大膽,試了一口,果覺茶涼味散,已令人再去取了。”
康熙道:“你試過?”
我答:“是。”
康熙微一欠身,自我手中拿過茶盞,湊在唇邊抿了一口,評道:“味初淡,香猶濃,尚可一品。”
這話卻是從前夜間他在十八阿哥帳內(nèi)和我說過的,而他用我沾過的茶鐘也不是頭一遭了,我聽在耳中,眼睫不由一瞬。
康熙又一點(diǎn)首兒,我會意款步上前,李德全早親手在主位貼邊、康熙膝下置了一全新秋香色金錢蟒矮圓凳。
我安坐了,雙手捏成空心拳,從康熙大腿向膝蓋外側(cè)輕輕反復(fù)捶擊,助他放松。
劉勝芳接上話,向康熙慢慢闡述剛才沒說完的用藥藥理,康熙半合目聽著,偶爾打斷他,問一兩句話,除此之外,暖閣內(nèi)安靜極了,因而當(dāng)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人聲響起時候,大家都震了一震,側(cè)目以視,卻是重量級的九阿哥拖著十四阿哥打頭,后面跟著一眾成年阿哥去而復(fù)返,不顧侍衛(wèi)阻攔奪門而入。
我手下一停,不等康熙發(fā)話,旋又繼續(xù)。
這下可好,給康熙捶腿成了個表演項目。
阿哥們撲通跪地,口呼“皇阿瑪”,康熙不睬不理,權(quán)當(dāng)未見。
我來時本看到西窗下有李光地跟張廷玉,一老臣、一重臣在那邊低聲議事,如今見事突發(fā),也顧不得康熙沒有召喚,一前一后上來,剛要對他們開口相勸。
但九阿哥眼明手快,做出了靈巧的大胖子動作,一扯十四阿哥衣袖,急道:“你我此時不言,更待何時?”
十四阿哥咬咬牙,一抬頭,直視康熙,冒出一句奏言:“皇父,八阿哥無此心,兒臣等愿保之!”
雖然在場的誰都知道這些阿哥回來是來干什么,但也難料十四阿哥竟然膽大到一上來就單刀直入,我眼風(fēng)撩到劉勝芳裝作無意向后緩緩挪開幾步,退出人圈,我看他的確是太醫(yī)院最懂得愛惜自己生命的御醫(yī)——那么我是不是也該為自己考慮一下呢?
果然康熙胸膛劇烈起伏一下,毫不留情面,直接當(dāng)著眾阿哥的面指住九阿哥,十四阿哥怒斥道:“你們兩個要指望胤t做了皇太子,日后登極,封你們兩個親王么?你們的意思說你們有義氣,我看都是梁山泊義氣!”
康熙以九五之尊將自己兒子比作梁山泊之人,內(nèi)中可玩味的東西實在太多,連李光地和張廷玉也不敢插話,垂手退過一邊。
偏偏十四阿哥豁出去橫豎橫了,啪的站起身來,吐出一番滿語,更兼手舞腳蹈,指天畫地,狀若發(fā)誓,言詞頗覺激烈,語氣不乏沖撞,連他的兄弟都被他驚呆了,直著眼睛盯住他看。
十四阿哥被二阿哥靈魂附體,唬得了別人唬不到康熙,康熙一躍下地,還好我預(yù)有防范,反應(yīng)迅速,跟著他起身,不曾被帶倒。
康熙看我一眼,怒氣沖沖道:“給我!”
“口庶!”我先響亮應(yīng)了一聲,才想起來問,“皇上要啥?”
康熙更不打話,劈手摘下我貼腰佩刀,擎在手里,一掄回身,瞧準(zhǔn)十四阿哥的頭連刀鞘砸下。
我近日自覺有在發(fā)育,為了不顯身段,腰帶本來不會縛得很緊,現(xiàn)在被康熙突如其來一扯,差點(diǎn)散開,好不受驚嚇,忙跳到一旁低頭好好打了個死結(jié)。
誰知道那頭十四阿哥一見康熙開打,也在悶著頭滿世界瞎蹦,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沖到我這邊跟我一頭撞上,我連聲也不及發(fā),便跟他雙雙跌倒。
這當(dāng)口東暖閣里上下早鬧的一鍋粥似的,叫的叫,勸的勸,亂成一團(tuán),只聽康熙拔刀出鞘,喝道:“你要死如今就死!”
啊喲,這架勢是欲誅十四阿哥了,哪個叫十四阿哥笨蛋,方才肯定對康熙吼什么“皇阿瑪要?dú)⒕蜌⑽液昧恕敝惖脑拋碇税⒏绺星楹靡膊灰B累我嘛!
眼見康熙腳步過來,我這心拔涼拔涼的,拼命從十四阿哥身下探出腦袋,揮揮小爪:“皇上~~~~~~~wait~wait~”
百忙中,康熙能不能聽到我的sos是個問題,還好平日三句話砸不出個屁來的書呆子五阿哥突然爆發(fā)潛力,明明跪在那里,卻超出眾人一記飛撲上去,牢牢保住康熙腰部以下,滿面淚痕哭喊勸止。
其他阿哥抓緊時間跪成一排,不住向康熙叩首懇求饒過十四阿哥。
我憤怒!這幫阿哥眼睛瞎了,沒看到我被十四阿哥壓了???怎么沒人說句公道話?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康熙再不打十四阿哥后面板子,我要打十四阿哥前面了!
但十四阿哥似乎對我的掙扎很駕輕就熟,我?guī)状畏纯苟疾灰娦В庞忻撻_身的希望便被他反手扣住,再脫身,又被扣住。
他瘋了?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不覺中,我跟他架來擋去,竟如小范圍的拆招過招一般,我漸怒不可遏,然而當(dāng)我一眼瞥到他的臉,他嚇到我:在他只對著我的這一面,我在他身上看到一種危險的氣質(zhì),一種被碾壓的銳利感,一種隨時隨地瀕于毀滅的脆弱,卻又像骨頭般堅硬……和四阿哥那類可以極端冷酷、也能夠狂熱至極的氣場不同的是,十四阿哥所暴露出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神經(jīng)質(zhì)與偏執(zhí)狂,很難找出比他更冷靜的神經(jīng)質(zhì),從前我沒發(fā)現(xiàn)他身上還有這一點(diǎn),但現(xiàn)在他如此執(zhí)著地想要留下我,就仿佛此時此刻我是他唯一可以留下的。
四阿哥不在這里。
八阿哥被鎖了。
而我,我有點(diǎn)因他不合時宜流露的執(zhí)著而恐懼,但恐懼的背面,我對他升起了比他更不合時宜的奇異感情。
就在不久前的那個草原月夜,他下場與我共歌舞。
他像個大孩子似的開心大笑、揮手謝場。
他轉(zhuǎn)過頭來將亮晶晶的眸子與我相視,而我忘了避開。
可是現(xiàn)在,他踩在鋼絲繩上,他抓住我的手,我可否推落他?
“皇阿瑪——”五阿哥長叫聲中,被康熙一腳踢開。
雪亮刀光一閃,我眼睜睜看著康熙大踏步向十四阿哥的背砍下來。
十四阿哥明明聽到眾人高呼提醒,但他并不回頭,他甚至也沒有在看我,而他的雙眼在一剎那閃出渴求、怨懟、傷心、絕望諸般神色,統(tǒng)統(tǒng)收入我眼底。
躲無可躲,不留后路。
這是頭一次我的身體比我的思想更快行動,當(dāng)我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我已經(jīng)調(diào)過身伏在十四阿哥背上。
我的面貼住他肩頭,除了聽到自己劇烈心跳,我突然記起那日跟他比槍過后所做的一個夢、一個對話:
——咱們比一場!
——好!來!
——你輸了又怎樣?
——我不會輸。你輸了,你就……
差一點(diǎn)我就可以看清夢中和我對話那人的樣貌,我曾經(jīng)以為那會是八阿哥,但現(xiàn)在我知道不可能。
因為我好似聽到那段最后完整原話,清晰如同此刻在耳際響起:
“你輸了,你就要叫我姐姐……還要幫我找一個人……”
“人?”
“對,不是仙,不是妖,是人。是即使再用五百年的時間,我也要找到的那個人。”
呵,我還是怕死的。
在這最后時刻,我是精神錯亂了嗎?可以回家看電視了?
或許康熙這一刀下來,即能解脫一切這么簡單?
可是為什么,我感覺不到一絲痛意?
我的佩刀,哐啷一聲,墜在我們腳邊。
十四阿哥似乎被這一聲驚醒,慢慢回過頭來,我的手松了松,跟著他的動作回身。
我們一起抬起眼睛望望康熙。
不知道是什么使康熙緩和了,他放棄了用刀;或者可以說,他的激動變了性質(zhì),因為那份激動還是存在的。
他做手勢叫我走開。
我愣住,沒有動。
十四阿哥忽然一把推開我。
而康熙幾乎是同時操出一塊長板子朝十四阿哥打下。
十四阿哥一側(cè)身,被打中胳膊和半個背部,但他的臉沒有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哪里來的板子?估計是拜前面老好八阿哥所賜。
噼!
啪!
九阿哥怕康熙再打,居然以自己的肥大身軀跪上抱住康熙,被康熙連抽兩個大嘴巴子,踢得往旁邊滾了一滾。
康熙突然回臉瞪了我一眼,我一縮頭,撿起旁邊亮閃閃的裸刀,反掌壓在背后地上,扁扁嘴,眨巴眨巴眼睛,汪汪地看著他。
不能彪悍的時候就要扮豬吃老虎,這是混在清宮的鐵血法則。
康熙哼了一聲,因板子落地,便命大阿哥、三阿哥分別執(zhí)板敲了十四阿哥計二十余下,然后將臉部紅腫的九阿哥、行步艱難的十四阿哥逐出東暖閣。
華麗麗的一場豪門家庭暴力沖突結(jié)果以無一人流血而告終。
康熙是不是最近到了更年期,怎么這么猛啊?
下次來fushi他要記得帶安全tao、啊不,安全帽才安全。
康熙余怒未消,又叫張廷玉下詔,嚴(yán)斥皇八子胤祀的乳公、乳母雅齊布夫婦“訛詐專行”、“挑唆阿哥”,并令二人接詔即受正法!
滿貴習(xí)俗,皇子們與自己的乳母感情很深,其乳公的升遷榮辱,往往也因之受到影響,皇子長大后,各自的乳母、乳公仍跟隨身邊,我曾親見太醫(yī)院的御醫(yī)奉旨給大阿哥之乳公關(guān)保看病,將“令其服用皇上所賜西洋藥”一事詳細(xì)回稟康熙,可見其受皇帝特殊關(guān)照之處。
如今康熙盛怒之下,竟然一句話就要處死八阿哥的乳公、乳母,若非狠到極處,斷然不會如此絕情,殺雞敬猴,今日是也。
眼前在場的哪個不是天子奴才,一時人人自危,連出頭求情的也沒一個。
雅齊布夫婦對我而言不過是兩個名字而已,面目完全模糊。
何況鑒于我每年寒暑假飽經(jīng)湖南衛(wèi)視“青春勵志經(jīng)典女性傳奇大戲”之《還珠格格》三部曲的洗禮,除了那句鐵林·張?zhí)笾亲诱f出來的“朕射你無罪!”,基本沒有什么能打擊到我堅強(qiáng)的神經(jīng)。
因此我繼續(xù)走我的鼻子拔蔥——裝豬路線,極其、非常、百分之百首肯康熙的行政命令,總之康熙不要在這個時候惦記起我來就謝天謝地謝謝伊拉一家門。
然而世上多的是不識相的人:榮憲公主這時回宮,不算不是時候,但給康熙請了安后直接把我拎出來就是她的不對了。
“瞧這小臉上紅白綠三色齊全的,趁我不在,又淘氣了不是?”榮憲看來心情甚好,剛換了裝,半跪坐在炕上給康熙捶背松氣,一轉(zhuǎn)臉,拿我開涮。
康熙瞅了我一眼:“豈止淘氣了?剛才你叫誰喂、喂?”
——就知道康熙聽不清楚我地道的倫敦音!
我差點(diǎn)被自己的唾沫噎到,貓兒洗臉?biāo)频奶衷谧约好嫔相駠髂艘话眩沟溃骸盎鼗噬希毓鳎瘳摗?br/>
正要說,門外引進(jìn)來一名正一品大員大學(xué)士溫達(dá),這樣的天,也虧他走得額頭冒汗,打袖伏地見過康熙,康熙一擺手:“wait!——小瑩子,接著往下說。”
溫達(dá)莫名其妙地抬頭看看我,我為康熙優(yōu)秀的英語聽力深深感動了,于是認(rèn)真而深情地道:“皇上,玉瑩容貌邋遢,有礙圣瞻,容玉瑩退下梳洗一把再來侍駕可否?”
康熙瞠視我半響,方緩緩道:“不必,這樣朕看著很好。”
得皇上稱贊“很好”,我受寵若驚,也不敢再抹臉,唯保持原狀不動而已。
榮憲微微側(cè)首向內(nèi),舉袖掩笑。
康熙抬一抬手,命溫達(dá)起了,溫達(dá)將遵旨審訊相命人張明德的詳情一一稟報。
我細(xì)聽眉目:
原來張明德是由順承郡王長史阿祿薦于順承郡王及公賴士、普奇,又由順承郡王薦與直郡王大阿哥,在直郡王府處曾信口妄言皇太子暴戾,若張遇見皇太子,當(dāng)刺殺之。
不僅如此,張還捏造大言云:其有異能者十六人,當(dāng)招致兩人見直郡王,聳動王聽,希望因此可以多得銀兩。
而張又由普奇公再薦于八貝勒,看相時曾言八阿哥豐神清逸,仁誼敦厚,福壽綿長,誠貴相也。——以上俱是實情。
康熙聽完,朝左右臣侍看看,點(diǎn)著首兒,咬牙笑道:“你們聽聽,這就是朕養(yǎng)的好兒子們。”
眾人齊跪,不住磕頭而已。
我原也要跪,榮憲拉過我去,抽了自個兒的帕子親自給我擦臉,我倒不好跪了。
有榮憲公主在,康熙身邊的李德全就成了一可有可無的墻紙。
這幾天我留心觀察,總算漸漸明白康熙為何偏在廢太子的關(guān)鍵時刻召回女兒榮憲公主。
榮憲有兩個本事最要緊:第一是會看風(fēng)景,第二要會說笑話。前者是無事時候不能當(dāng)作無事,后者則是真要有事時候得當(dāng)無事時候去對待。
宮廷里,別人都是載浮載沉的主,榮憲卻靠在旁邊,冷靜地看著一切,偶爾帶著點(diǎn)調(diào)侃,好,和她沒關(guān)系,壞,也和她沒關(guān)系。
內(nèi)斗越激烈,康熙要求人人揭發(fā)人人的事件越多,榮憲避重就輕的心就越顯露,她看上去自然有那一種薄幸的態(tài)度,不管是誰,要她兩肋插刀是不可能的,可仔細(xì)體察,她也許會在你挨刀的時候告訴你:側(cè)一下身子,血會流的少點(diǎn)。
而我驟然想起,一直以來,我忽視了一個人,三阿哥。
三阿哥跟榮憲公主同為榮妃馬佳氏所出,秉賦理應(yīng)最近,眼下二阿哥已廢;十三阿哥被禁,多少影響到四阿哥;八阿哥今日一交與議政處審理,又經(jīng)十四阿哥這么一鬧,八爺黨正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而聽溫達(dá)稟告內(nèi)容,大阿哥亦是岌岌可危;如此算來,十個指頭扳來扳去,康熙這些年長阿哥中能夠兩袖清風(fēng)、不沾不礙的不多,其中地位最尊的就只得一個誠郡王三阿哥。
皇家子孫,除了父子兄弟,諸如母子、母女、姐弟、兄妹之間的感情都被有意分割淡化,榮憲公主又是出嫁蒙古已歷十七年的人,她平日見到三阿哥,看起來也只是面上過得去而已,但如今皇儲之位空懸,除了我從歷史知道二阿哥將會被復(fù)立為太子,只怕這時候連康熙自己還沒生出這個念頭呢,也難怪這些皇子們一個個爭紅了眼,學(xué)術(shù)派皇子的種子選手三阿哥明著不爭,說不定力氣都使到暗道上去了?
——大凡懸疑案件不得其解,歸結(jié)到最后,看誰是既得利益者總是沒錯的,三阿哥能夠獨(dú)善其身至今,當(dāng)真不過是一個巧合?
榮憲給我擦臉的時候,康熙停頓了一會兒,我們這邊停下,他才直直身,向溫達(dá)詢問道:“張姓所言其有異能者十六人指的是什么人,查出來了嗎?”
溫達(dá)叩首道:“回皇上,據(jù)臣等實查,張明德曾試圖雇用江湖上著名的無間門十六名飛賊為其效力,但由于始終沒有找到無間門門主、即十六飛賊的首領(lǐng)白狼,此事并沒有談成,純屬張明德虛張聲勢、詐騙錢財之手段,倒是——”溫達(dá)猶豫一下,接道,“張供稱其曾在八貝勒處提及‘得新滿洲一半,方可行事’之語。”
我聞言倏然一驚,根據(jù)當(dāng)初從十三阿哥那邊的聽聞判斷,我知道所謂“新滿洲”,指的是原本住在盛京和朝鮮交界地區(qū)的土著人,在滿人入關(guān)前,他們一向與□□哈赤保持著從屬關(guān)系,而當(dāng)該部族的一些人決定成為后金政權(quán)的直屬臣民后,由于他們極其曉勇善戰(zhàn),被康熙乃至先帝視若珍寶,康熙稱他們?yōu)椤皷|疆各省人”,直到康熙二十一年,他們的首領(lǐng)請求康熙允許他們從寧古塔內(nèi)遷,從那時起,他們便被稱為新滿洲。
即便是今天,新滿洲中也有幾百人在擔(dān)任康熙帝的侍衛(wèi)之職。
“得新滿洲一半”是什么概念?
難道說張明德陰謀暗殺皇太子的同時,康熙也有可能成為目標(biāo)?
然而我偷眼瞧了瞧康熙的神色,他卻不像先前那樣激動,只垂首沉默半響,然后道一聲“朕知道了”,便不無倦怠地?fù)]了揮手,令一眾臣侍退下。
榮憲等人差不多走光了,才起身,施施然跟康熙告了退,康熙并沒有反對,然而榮憲剛帶著我一轉(zhuǎn)身,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異響,以及李德全一疊聲的“萬歲爺”:康熙終于被他的好兒子們氣暈過去了。
——不要緊,有劉勝芳在此,康熙很快就會醒的。
然而我有強(qiáng)烈的預(yù)感,天呀裂了地呀崩了某人呀要被圈圈了。
果然當(dāng)晚康熙一經(jīng)蘇醒,便立即下令將大阿哥圈禁于直郡王府,而八阿哥先已交與議政處審理,也等于形勢圈禁了,并未進(jìn)一步處置,但鎖至議政處審理的名單上又多加了九阿哥與十四阿哥二人。
當(dāng)然,這不過是新一輪河蟹大運(yùn)動開始的第一步。
翌日,康熙召諸皇子、議政大臣、大學(xué)士、九卿、學(xué)土、侍衛(wèi)等曰:“八阿哥胤t向來奸詐,爾等如以八阿哥系朕之子,徇情出脫,罪坐旁人,朕斷不允!皇天在上,朕凡事俱從公料理,豈以朕子而偏愛乎?”
又曰:“胤t與胤i相仇,觀伊等以強(qiáng)凌弱,將來兄弟內(nèi)或互相爭斗,未可定也!……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知諸大臣,亦不令眾人知,到彼時,爾等只遵朕旨而行。”
到十月初二日,康熙因張明德案牽連將順承那王布穆巴、公賴士、普奇、順承郡王長史阿祿鎖拿,交議政大臣等審訊,稱布穆巴等為“亂之首”。
諸臣會審,得布穆巴供稱:“張明德往普奇家,回至我府,言普奇謂皇太子甚惡,與彼謀刺之,約我入其伙。我不從,故以語直郡王。直郡王云:‘爾勿先發(fā)此事,我當(dāng)陳奏,可覓此人,送至我府。’因送張明德往直郡王府。”
阿祿口供與布穆巴無異。
普奇供:“我無狂疾,何敢尋死而向彼妄言,此皆毫無影響之語。”
賴士供:“我于順承那王府中見張明德,因喚至我家中看相,普奇矚送往伊處,故送往是實,此外我皆不知。”
九阿哥、十四阿哥供:“八阿哥曾語我等:‘有看相人張姓者云,皇太子行事兇惡已極,彼有好漢,可謀行刺。我謂之曰,此事甚大,爾何等人,乃輒敢出口,爾有狂疾耶?爾設(shè)此心,斷乎不可。因逐之去。”
八阿哥供:“曾以此語告諸阿哥是實。”
問張明德口供無異。
諸臣取供詞具奏,康熙諭曰:“胤t聞張明德狂言竟不奏聞,革去貝勒,為閑散宗室。布穆巴、阿祿將所聞情節(jié)告直郡王,使之奏聞,懼無罪,著釋放。普奇知情不首,革去公爵,降為閑散宗室。賴士但令看相,并無他故,著釋放。張明德情罪極為可惡,著凌遲處死,行刑時令事內(nèi)干連諸入往視之。”
同一日,康熙又以親筆諭旨示諸皇子、大臣等,云:“頃者告天之文極為明晰,無俟復(fù)言。即使朕躬如有不諱,朕寧敢不慎重祖宗弘業(yè),置之磐石之安乎?迨至彼時,眾自知有所依賴也。……爾諸臣知朕精誠無私,深加體念,各勤職業(yè),則朕易于圖治,而天下述績亦咸理矣。”
又隔日,十月初四,康熙再諭諸皇子、大臣、侍衛(wèi)等:“胤i自幼朕親為教養(yǎng),冀其向善,迨其年長,親近匪類,熏染惡習(xí),每日惟聽小人之言,因而行止悖亂至極。胤t乘間處處沽名,欺逛眾人,希冀為皇太子。朕惟據(jù)理毅然獨(dú)行,以定國家大名、正君臣大義耳。”
亦言:“胤t自幼性奸心妄,邀結(jié)蘇努為黨羽,胤t素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惡,是以胤t迄今未生子……眾阿哥當(dāng)思朕為君父,朕如何降旨,爾等即如何遵行,始是為臣子之正理.爾等若不如此存心,日后朕躬考終,必至將朕躬置乾清官內(nèi),爾等束甲相爭耳!”
身處乾清宮這一風(fēng)暴中心,這一連串的猛料爭先恐后地暴出來,耳濡目染之下,我算是切切實實體會到康熙的牛b,同時深刻地領(lǐng)悟到老子不搞好計劃生育工作真是害死人吖但是兒子媳婦計劃生育搞得太好也是不可以滴真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