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十三 和親 一
寅時三刻,崇華苑的寢殿依舊亮著燈燭,莫蓉的燒總算是退了下去,太醫(yī)趁開藥方的空當(dāng),暗暗擦了擦額角的汗?jié)n,這莫娘娘的燒要是再不退,就該他燒了,所以說這太醫(yī)院可不是常人能待的地方,不但要醫(yī)術(shù)好,還得有膽量。
“皇上,陳爺那邊有消息來。”李琛雖是宮人,但也不敢輕易進(jìn)娘娘的寢宮,只在門外站住。
尉遲南正倚在床柱上閉目養(yǎng)神,李琛稟報后,緩緩睜開雙眼,看了看床上的莫蓉,隨即起身來到廳里。
“白日酒樓里那幾個人確實是匈人的使節(jié),說是已經(jīng)進(jìn)京五天了,還拜訪了朝中不少重臣,這是陳爺查出的他們拜訪朝中大臣的名單。”李琛遞上來一份暗紫的折子。
尉遲南捏了折子的一角若有所思,但并沒有打開折子,最后竟將折子扔進(jìn)了火盆里燒了個干凈,“告訴陳遲,讓他盯緊一點。”
李琛看著火盆里燃燒的折子,不免有些驚訝,但很快便恢復(fù)平靜,“是。”退下之前不免又開口囑咐了一句,“皇上,快過寅時了,芳碧苑那邊早上又傳了太醫(yī)過去。”這話意自然是他不得不過去看看。
“知道了。”
一夜沒睡,頗有些疲倦,但最讓他焦慮的是這些匈人的來使,自魏建制以來,北方一直受制于匈人,常年戰(zhàn)火不斷,年前莫平奴剛剛打了場漂亮的伏擊,難保這些匈人沒有報復(fù)之心,可眼下戰(zhàn)備不足以維持大戰(zhàn),京東直道又要開建,這一連串的麻煩擠到了一起,更別說某些沒腦子的臣公還時不時地給他來些窩里斗,著實讓人不省心啊。
陳遲的這道密折他不是不想看,只是他怕看了就再也拔不出來了,眼下還不是懲治內(nèi)黨的時候,他得忍啊。
踱進(jìn)內(nèi)室,正見莫蓉半爬起身,“醒了?”
莫蓉微微頷首,“陛下受累了。”
哼笑,在窗前的榻子上坐定,“朕到不知你棋藝這么好。”
“臣妾的曾祖父、祖父都是愛棋之人,多多少少會浸淫一些。”
點頭,“與你對弈的那人,看得出來他的身份嗎?”
看他一眼,沉默一下,“必是富貴之人。”
尉遲南示意她繼續(xù)說下去。
“即使匈族牧民,也需要勞作,可這人的手不像。”
尉遲南笑意無聲,確實如此,如果他沒猜錯,白天那個中年人怕就是眼下匈族最有名的將令——右賢王烏唯,這個人據(jù)說有一半漢人的血統(tǒng),所以相貌酷似關(guān)內(nèi)人。
“病了就多歇著。”臨走前交代了她這么一句。
“娘娘,趁醒了,把藥喝了吧。”龐朵端了碗濃黑的藥汁,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熬的,“皇上也夠累的,這會兒又得去衛(wèi)娘娘那兒。”
“她那兒怎么了?”看到這一大碗藥汁,不禁皺眉。
“白天太醫(yī)過去了,說是不大舒服,奴婢瞧是跟趙娘娘那邊較勁呢,前幾天衛(wèi)娘娘還病著的時候,趙娘娘不是留了皇上的宿嘛,這幾天芳碧苑那邊就老召太醫(yī)去,可每次也就見鈴蘭熬些虛補的湯水,不見藥渣。”
皺眉閉息,一口氣喝完藥汁,龐朵趕緊從托盤上取了塊飴糖送進(jìn)莫蓉的口中,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下口中的那股澀苦的味道。
“你說前幾天趙貴妃留了皇上的宿?”
“就是啊。”龐朵動手收拾藥碗。
自衛(wèi)羅動了胎氣后,各宮確實都沒被召幸,偶爾路過誰的院子,進(jìn)去坐坐就不錯了,沒想到他對趙又欣確實情深,只是選在這個時候,未免讓衛(wèi)羅難過。
“娘娘,奴婢瞧皇上對您也很好,雖未必及得上趙貴妃,但對您確實也是真真切切的,后宮這地方不就是爭得皇上一個笑嘛,您何不就隨了俗算了。”
“我不隨俗?”
“您不是不隨俗,是太隨俗了,有點……假。”
笑,“我從進(jìn)了這宮門,就沒一樣真的東西。”躺下身子,“也從沒奢望他的寵愛,太平凡的人對奢望總是望而卻步,不過——你說得也對,我這假做得太不真實,惹他氣了。”
窗外,夜色深沉,濃云遮住了滿天星子,今年的新春陰多于晴,怕又免不了一場暴雪。
兩三日之后,果然降了一場暴雪,一夜之間,樹枝瓦楞之上全被覆了厚厚的白,莫蓉的病漸漸好轉(zhuǎn),只是咳得厲害,說話也帶著濃濃的鼻音。
這一天早上,莫蓉去探視衛(wèi)羅,與龐朵一起剛轉(zhuǎn)過宮苑之間的巷道,迎面便撞上了氣勢洶洶的玉兒公主,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那么氣沖沖地側(cè)身擦過,到是她那兩個侍女懂事,趕緊福身施禮。
莫蓉與龐朵互視一眼,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來到芳碧苑時,沒想到尉遲南也在,旁邊還坐著王氏太妃——玉兒公主的生母,正用綢巾擦眼淚,衛(wèi)羅在一旁正勸慰。
莫蓉知道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但因為已經(jīng)被看到了,又不好現(xiàn)在退出去。
一番繁冗地參拜之后,她默默地坐到了一旁。
尉遲南始終一句話沒說,眉頭緊蹙著。
正一片死寂時,玉兒公主跨了進(jìn)來,氣沖沖地望著兄長,并不行禮。
她是皇室的幺女,也是先皇最小的一個孩子,生母王氏也出自魏國名門,深得眾人的疼寵,所以連火氣都不尋常。
“若要我去和親,我寧死!”不卑不亢。
和親?!莫蓉偷看一眼尉遲南,他沒有說話。
“逆子,怎么敢跟你皇兄這么說話!”王太妃呵斥女兒。
“用妹妹跟金銀來換取匈人不進(jìn)犯,這樣的哥哥,我不認(rèn)!”
“你是要我立時死在你面前才甘心嗎?!”王太妃起身,頗有些氣勢。
也難怪,就這么一個女兒,怎么忍心把她送到漠北的酷寒之地?她這大義凜然并不是真想指責(zé)自己的女兒,實則是在給尉遲南施加壓力。
“太妃,您別動氣。”衛(wèi)羅趕緊上前扶住王太妃。
王太妃的視線掃過一旁的尉遲南,見他無動于衷,這才又嚶嚶哭了起來。
莫蓉自然也不能袖手旁觀,過去幫衛(wèi)羅一起安撫。
“誰告訴你要跟匈人和親的?”久久之后,尉遲南問了這么一句,眾人皆驚,王太妃甚至忘了要繼續(xù)哭。
玉兒看看自己的母親,嘟起小嘴,“宮里誰不知道,那匈人使者在大殿上跟皇兄當(dāng)面求親!”如今皇族尚未出閣的公主又只有她一個人,她能不多想嘛!
“李琛。”尉遲南冷下臉,叫來李琛。
“皇上。”
“徹查!誰把大殿上的政事說到后宮的,以欺君之罪論處!”這一句話可把在場的女人嚇得不輕,這還了得,真查起來,那不可就牽扯大了,各宮各院的,誰還沒有個在朝廷為官的家人,這事又不是一個人兩個人說的。
“皇上,都是些空穴來風(fēng)的事,宮里女眷多,免不得聽了誰的笑話,這丫頭又聽風(fēng)就是雨的脾氣,哀家看要罰就罰玉兒吧,都是她惹得麻煩。”王太妃趕緊收拾局面,到忘了自己剛剛對尉遲南哭鼻子抹淚的一番哭訴,又是為了哪般?
李琛也知道皇上這是一時的氣話,于是只站在原處侯著,并不答話。
“……”尉遲南暗自壓下火氣,“下去吧。”對李琛揮手。
他一揮手,眾人這才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去。
王太妃暗松一口氣,一轉(zhuǎn)眼正瞧見身旁的莫蓉,年前莫平奴回京授職時,尉遲南跟她提過一次他與玉兒的事,當(dāng)時她嫌莫家身份太低,根本不愿意讓女兒下嫁到這等人家,后來又相了幾個,不是相貌不好,就是身子弱,所以一直沒再考慮玉兒的婚事,如今看,不管怎樣,得趕快把女兒許出去,那莫平奴她見過一次,樣貌、身形都很好,如今也封了將軍,雖然家世不怎么高貴,但貴在年輕人前途無量,聽說他深得皇上的喜愛,結(jié)了親后,若再有她們王家的做后盾,豈不事半功倍?
莫蓉笑盈盈地望著王太妃攥在她手腕上的手,她那無名指間碩大的翡翠戒指透著瑩瑩的光亮。
這下怕是要麻煩了,王太妃這一瞬間的親熱勁,恐怕是沖著平奴來的。
莫蓉不禁側(cè)眼看看尉遲南,他也看到了這微小的異常,只是什么也沒表示……
“咳咳——”宮苑間的巷道里傳出一陣輕咳。
莫蓉扶著宮墻掩嘴猛咳,龐朵在一旁無計可施。
宮道兩旁堆積著厚厚的、尚未鏟凈的積雪,莫蓉一襲暗紅鑲兔毛的宮裝,站在積雪堆里顯得很突兀。
“娘娘……”龐朵邊望著巷道口,邊輕輕碰了碰莫蓉的肩膀。
巷道口,正站著一身紫袍的尉遲南……
龐朵放緩腳步,盡量讓自己落下來,留他們倆獨自相處。
“怎么了?”莫蓉回視他的注視。
“太妃剛剛提起來玉兒跟平奴的婚事。”
“是嗎?”
“你覺得怎么樣?”
“臣妾聽陛下的。”
從喉嚨里輕哼一聲,但莫蓉還是聽到了。
“最不愛聽的就是你這句話,你這也算是欺君。”一切聽他的,可心里卻不這么想,“朕就喜歡平奴那樣的脾氣,什么時候說得都是實話!”所有人都習(xí)慣性地騙他,連他的這些女人都是!
從披風(fēng)的內(nèi)袋里取了樣?xùn)|西,擎在他面前。
“什么東西?”她的舉動讓他愣了一下。
莫蓉忍不住咬唇淡笑,“陛下想聽的實話啊。”
她鮮少對他這么笑的,真誠中帶著些俏皮。
打開手掌,手心里躺著一串鑲紅寶石的鏈子,“平奴給季姜殿下的。”連她都不知道這兩個人是怎么產(chǎn)生交集的,只因為那宮門口的一撞,這小子便再也忘不掉了,這已經(jīng)是第三次拖她給季姜殿下送東西了,但還要求不要以他的名義給她,就說是她送的?這小子也真是糊涂了,她與季姜公主本就少來往,憑什么老送人家東西呢?
“季姜?”他的怔愣顯然證實了她的猜測,這位季姜殿下顯然與她差不多,都是不夠受重視的,起碼他沒有立即反應(yīng)過來。
“是的,平奴喜歡上了季姜殿下。”這事她早就想對他說,但一直沒機會,這種事要趕快說,否則釀出大錯就晚了。
尉遲南看著她手上的紅寶石鏈子沉默不語,良久后,勾唇笑了笑,“這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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