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聲
·潮聲·</br> 1</br> 冬天,我和靖來到海邊那幢白色的別墅里。</br> 別墅的主人是靖的好友子野,他寫信給靖說:</br> 在冬天,聽潮樓無人愿住,因?yàn)槭M了蕭瑟和寂寥,假若你不嫌海風(fēng)的凌厲和午夜?jié)暤睦_,又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就不妨遷去小住,整幢房子可以由你全權(quán)處理。</br> 那時,我正臥病,整日傭慵懶懶,醫(yī)生又查不出病源,一口咬定是“憂郁病”。但我日漸枯羸憔悴,精神和心情都十分壞。靖拿著子野的信來找我,坐在我的床邊,把信遞給我看,說:</br> “去海邊住住如何?”</br> “誰陪我?”我說。</br> 我。</br> “你?”</br> 我望著他,不大相信他是在說真的。但他平靜而懇摯地看著我,那神情不像是在隨便說說。我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欄,咬著嘴唇深思。他握住我的手,懇切地說:</br> “你不是一直希望到一個安靜的,沒有人打擾的,而且環(huán)境幽美的地方去住住嗎?現(xiàn)在有這么好的一個機(jī)會,聽潮樓我去過,那真是個匪夷所思的地方,在那兒休養(yǎng)一下你的身體,讓我陪著你,過一段世外的生活,好嗎?”</br> “可是,你怎么能去?”我遲疑地說,“你的工作呢?你的公司不是一天都離不開你嗎?”</br> 他笑了笑,不知怎么,我覺得他的笑容中滿含凄苦。</br> “公司!”他說,帶著幾分輕蔑和無奈,“讓它去吧,人不能永遠(yuǎn)被工作捆著!我已經(jīng)四十歲,從二十幾歲起就埋頭在事業(yè)中,把一生最好的光陰都給了工作!現(xiàn)在,我也該放自己幾天假了。”</br> “可是——”我怔怔地注視著他,聽他用這種口氣來談他的工作和事業(yè),使我感到詫異和陌生,他向來是個事業(yè)心勝過一切的人。“可是——還有其他的問題呢?”</br> “你指秀怡嗎?”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可以告訴她,我因?yàn)槭聞?wù)的關(guān)系,要去一趟日本。反正,她有她的麻將牌,根本就不會在意。”</br> “可是——”我仍然想不通,和他一起去海濱小住?這太像一個夢想,絕不可能成為真的。</br> “你怎么有那么多的‘可是’?”他捧住我的臉,深深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從小,你就喜歡說‘可是’,十幾年了,習(xí)慣仍然不變!”</br> 十幾年了?我望著他,認(rèn)識他已經(jīng)十幾年了嗎?可不是,那年我才十歲,爸爸推著我說:</br> “叫徐叔叔!”</br> 徐叔叔!怎樣的一個叔叔!我嘆了口氣。</br> “你在想什么?”他搖搖我的手臂,“我們就決定了吧,馬上收拾行裝,明天就動身,怎樣?”</br> “明天?”我有些吃驚,“你真能去嗎?”</br> “當(dāng)然真的!小瑗,你怎么如此沒信心?我什么時候?qū)δ阏f話不算數(shù)過?”</br> “可是——”</br> “又是可是!”他打斷我,站起身來,“我叫阿珠幫你整理一口箱子,明天早上九點(diǎn)鐘開車來接你!”</br> “可是,”我有些急促地說,“你的工作不需要做一番安排嗎?而且,你連汽車一起失蹤,她不會疑心嗎?”</br> “小瑗,”他俯視我,輕輕托起我的下巴,他的神色看來有些奇怪。“別再去管那些屬于現(xiàn)實(shí)的事,好不好?讓我們快快樂樂地生活幾天,好不好?這一段日子里,就當(dāng)現(xiàn)實(shí)是不存在的,好不好?在聽潮樓,我們可以使多年的夢想實(shí)現(xiàn),那個天地里只有我和你,想想看,小瑗,那會是怎樣的一份生活!”</br> 不用想,我體內(nèi)的血液已經(jīng)加速運(yùn)行,興奮使我呼吸急促。聽潮樓,海濱,和他!這會是真的嗎?只有我和他!沒有他的工作,沒有他的事業(yè),沒有他的她!這會是真的嗎?記得有一天,我曾對他說過:</br> “我希望我能夠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地?fù)碛校∵@三天,你只屬于我,不管工作和事業(yè),不管一切。每一分每一秒都給我。我只要三天,然后死亦瞑目!”</br> 他曾說我傻,現(xiàn)在他竟要給我這三天了嗎?</br> “你又在想什么?”他問。</br> “你——”我頓了頓,“陪我住幾天?”</br> “整個冬天!”</br> 我屏住氣,不能呼吸。</br> “怎么了?你?”</br> “你哄我?”我愣愣地問。</br> “小——瑗!”他拉長聲音喊,把我的頭貼在他的胸口,像我小時他常做的一樣。他的心跳得多么急促!“我怎么會哄你?我怎么忍心哄你?”</br> “哦!”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開始相信這是個事實(shí)了。“你的公司呢?”</br> “交給子野代管。”</br> “你都已經(jīng)安排好了?”</br> “只等你!”</br> “噢!”我翻身下床,從壁櫥里拉出箱子。</br> “你別動,等阿珠來吧,你的病還沒好!”</br> “病?”我望著他,揚(yáng)著眉毛笑,“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了!”</br> 2</br> 汽車駛到距海邊還有相當(dāng)距離的時候,我就可以嗅出海水和沙和巖石的味道了,我不住地深呼吸,不住地東張西望。靖扶著方向盤,轉(zhuǎn)頭看我:</br> “你在干什么?”</br> “聞海的味道。”</br> “聞到了沒有?”他忍住笑問。</br> “聞到了。”</br> “是香的?臭的?”</br> “是咸咸的。唔,我連海藻的味道都聞到了。”</br> “恐怕連鯨魚的味道都聞到了吧!”他笑著說,“咸咸的,你是用鼻子聞的,還是舌頭嘗的?”</br> “真的聞到了。”我一本正經(jīng)。</br> “我們距海還有五公里,你的鼻子真靈呀!”</br> 他望著我,我噗哧一聲笑了。他也笑,可是,一剎那間,他的笑容突然消失,車子差點(diǎn)撞到路邊的大樹上,他扭正方向盤,眼睛直視著前面,不再看我了。</br> “聽潮樓”坐落在海邊的峭壁上,車子開到山腳下,就不能繼續(xù)前進(jìn)了。下了車,我才發(fā)現(xiàn)山腳下居然有一間建造得極堅(jiān)固的車房,子野實(shí)在是個會享受的人。把車子鎖進(jìn)車房。靖拉著我的手,后退了幾步,指著那聳立在巖石頂上的白色建筑說:</br> “看!那就是聽潮樓!”</br> 海,遼闊無垠,海浪正拍擊著巖石,洶涌澎湃。海風(fēng)卷著我的圍巾,撲面吹來。我順著靖指示的方向看去,那白色建筑精致玲瓏地坐落在巖石上,像極了孩子們用積木搭出的宮廷城堡。海水蒸騰,煙霧蒙蒙,那輕煙托著的樓臺如虛如幻,我深吸一口氣,說:</br> “這真像《長恨歌》中所描寫的幾句: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球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噢,只是沒有仙子罷了!”</br> “《長恨歌》?”他似乎怔了怔,立刻,他笑著說,“怎么沒有仙子?馬上要住進(jìn)去一個了。”</br> “哼!”我瞪他一眼,但他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只手拉著我的手,另一只手提著我們的箱子,說:</br> “我們上去吧!”</br> 我們沿著一條小徑,向山上走去,山路并不崎嶇,只因多日下雨,小道上又久無人跡,處處都長滿青苔,而有些滑不留足。走了一段,靖攙住我說:</br> “走得動嗎?”</br> “沒那么嬌嫩!”我逞能地說,但確已喘息不止。</br> “我們休息一下吧!”他站住,憐惜地看著我,把我飄在胸前的長發(fā)拂到后面去,但立即又被海風(fēng)吹到前面來了。“記得你小時候嗎?”他凝視著我,不停地把我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拂到后面去。“有一次,你病了,哭著吵著不肯讓醫(yī)生看,你父親只好打電話叫我去,我去了,把你攬?jiān)谛厍埃憔筒豢蘖耍槒牡刈屷t(yī)生給你看病,給你打針,然后我把你抱到床上去,給你蓋好棉被,坐在床邊望著你入睡。”他停住,眼光在我臉上巡視。“哦,小瑗!”</br> 小時候的事!我神往地看著他,我們有多少共同的回憶,每一樁,每一件!十歲認(rèn)識他,孽緣已定!</br> “走吧!”他說。</br> 我們又向前走,沒一會兒,聽潮樓就在我們眼前了。樓是依山面水而造,是清清爽爽的白色,所有的窗欄也都是白色,大門前有寬寬的石級,石級上是好幾條石柱,撐住了上面的一個回廊。一共只是兩層的樓房,但從外表看來,就知道建筑得十分精致。</br> “這兒有一個看門的老太婆,可以侍候我們,幫我們煮飯。每隔兩天,有一個特約的送貨員送來食物和蔬菜。”</br> 靖說著,撳了門鈴。</br> 過了許久,那個看門的老太婆才走來打開大門,看到了我們,她似乎一怔,接著,就笑著對靖說:</br> “是徐先生呀,我以為你們明天才來!”</br> 靖和我走了進(jìn)去,里面是一間寬敞的大廳,陳設(shè)著一套紫紅的沙發(fā),窗子也是同色的窗簾,給人一份古樸雅致的感覺。可是,大概由于是冬天,房子空了太久,大廳內(nèi)出奇地冷,好像比外面更冷。剛剛上山時是背風(fēng),而且行動時總不會覺得太冷,現(xiàn)在就有些冷得受不住。老太婆嘀咕著,不勝歉然地說:</br> “不知道今天來,廳里沒生火。冬天,這房子是不能住人的!”</br> 靖提著箱子,挽著我上樓。到了樓上,他熟悉地推開一間臥房的門,我頓感眼前一亮。這臥室并不大,卻小巧精致,有一面是玻璃長窗,垂著紫紅窗簾。床倚墻而放,被褥整齊地折著。另外,還有兩張小沙發(fā),和一個梳妝臺。床頭邊,卻放著一架小小的唱機(jī),我走過去把唱機(jī)邊的唱片隨便地翻了翻,只有寥寥的幾張:一張《悲愴交響曲》,一張《天鵝湖》,一張《新世界交響曲》,一張《火鳥組曲》,和一張維也納少年合唱團(tuán)所唱的圣歌。我愕然地抬起頭來,似乎不應(yīng)該這么巧!靖望著我微笑,走過來,用手臂環(huán)住我的肩,面頰貼住我的額,低聲說:</br> “你詫異了,是嗎?”</br> “真的,為什么——”</br> “單單是你愛的那幾張唱片嗎?”</br> “噢,靖!”我恍然地喊,“你早有準(zhǔn)備!你來布置過的,是嗎?”</br> “不錯,”他吻我的額,“整整策劃了一星期,本來預(yù)定明天搬來,但我迫不及待,又提前了一天。”</br> “哦,”我推開他,退后一步去看他的臉,“可是,為什么?現(xiàn)在不是你最忙的一段時間嗎?上次你還告訴我,公司的業(yè)務(wù)是進(jìn)步還是后退,就看最近推廣業(yè)務(wù)的情形而定,你這樣走開……”</br> “別再談公司,如何?收起你那些可是,如何?”他說,拉著我走到長窗前面,把窗簾一下子拉開,低低地說,“看!這才是世界!”</br> 我從玻璃窗里向外看,浩瀚的大海正在我的面前,滔滔滾滾的波浪一層層地翻卷著,白色的浪花此起彼伏,呼嘯著打擊在巖石上,又洶涌著退回去,卷起數(shù)不清的泡沫和漣漪。遠(yuǎn)處,渺渺輕云糅合了茫茫水霧,成了一片灰蒙蒙混沌沌的霧網(wǎng)。幾只不知名的白色海鳥,正輕點(diǎn)水面,撲波而去。我凝視著,傾聽著。“聽潮樓”!名字不雅致,卻很實(shí)際,濤聲正如萬馬奔騰,澎湃怒吼,四周似乎無處不響應(yīng)著潮聲。我倚著窗,喉頭哽結(jié),而珠淚盈眶了。靖站在我的身后,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響著:</br> “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是不是?這個冬天,我們誰也不許提現(xiàn)實(shí)里的東西,也不許去想!讓我們盡情享受,盡情歡笑,這世界是我和你的!”</br> 這會是真的嗎?我轉(zhuǎn)過頭來,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臉上,他的眼珠微微地動著,搜索地望進(jìn)我的眼底,一抹慘切之色突然飛上他的眉梢,他擁住我,把我的頭緊壓在他的胸口,急促而迫切地喊:</br> “小瑗!小瑗!小瑗!高興起來,歡樂起來,你還那么年輕!你要什么?我全給你!”</br> 我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這個冬天!</br> 3</br> 晚上,意外地竟有月亮。</br> 臥室內(nèi)生了一盆火,暖意盎然。唱機(jī)上放著一張《天鵝湖》,樂聲輕瀉。我們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酒,帶著些薄醉。海濤在樓下低幽地輕吼,夜風(fēng)狂而猛地敲擊著窗欞。自然的樂聲和唱片的樂曲交奏著。他攬著我,倚窗凝視著月光下的海面,黑黝黝的海上蕩漾著金光,閃閃爍爍,像有一萬條銀魚在水面穿梭。月亮懸在黑得像錦緞似的寒空里,遠(yuǎn)處,數(shù)點(diǎn)寒星在寂寥地閃亮。</br> “想什么?”他問我。</br> “月亮!”我說,“記得張若虛的詩嗎?”于是我念:</br> 江畔何人初見月?</br> 江月何年初照人?</br> 人生代代無窮已,</br> 江月年年只相似!</br> 不知江月待何人?</br> 但見長江送流水……</br> “唔,”他輕輕地哼了一聲,似愁非愁,似笑非笑地望著我,“這里不是長江,是海!比江的魄力大多了!”</br> “味道則一!”我說,繼續(xù)念,“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哦!”我滿足地嘆息,“我們多幸福!靖!你不是那個飄泊在外的扁舟之子,我也不是獨(dú)倚重樓,望盡歸帆的女人。我們在一塊兒,能共賞海上明月!你看!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我微笑著仰視他,用手攀住他的肩頭,“多美的人生!”</br> “多苦的人生!”他說,微蹙著眉望著我。</br> “怎么了?你?你是從不多愁善感的!”</br> “我嗎?”他有些嗒然,“幸福之杯裝得太滿了,我怕它會潑灑出去!”說完,他突然地離開我,去把那張不知何時已播完了的唱片翻了一面。</br> 夜,充滿了那么多奇異的聲音!我們滅掉了燈,也拉攏了那紫紅的窗簾,靜靜地躺在床上。我的頭枕著他的胳膊,寧靜地望著暗的室內(nèi),桌椅的輪廓在夜色中依然隱約可見,窗外的月光從簾幕的隙縫中漏入,閃熠著如同一條銀色的光帶。夜,并不安靜,遠(yuǎn)處的風(fēng)鳴,近處的濤聲,山谷的響應(yīng),和窗欞的震動,匯成了一組奇妙的音樂。在這近乎喧囂的音樂里,我還能清晰地聽出靖的心跳,卜!卜!卜!那樣平穩(wěn),規(guī)律,而沉著。雖然他許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移動,但我知道他并沒有睡著,他在想什么?還是在體會什么?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他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瞪視著黑暗的天花板。感覺到我在看他,他幽幽地說:</br> “記得你小時候最不能忍受寂寞,每次你父親有遠(yuǎn)行的時候,都要我來陪伴你。有一次,你父親說:‘這樣離不開徐叔叔怎么辦呢?’你說:‘徐叔叔會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永遠(yuǎn)不會!’”</br> 結(jié)果你并沒有要我,我接下去說,“你結(jié)婚那天,我關(guān)在房里,哭得天翻地覆,爸爸來找我,給我拭干眼淚,叫張嫂給我換上衣服,但我死也不肯去參加你的婚禮,爸爸說:‘徐叔叔結(jié)婚是好事,你怎么這樣傻,以后不只叔叔,還多了一個嬸嬸,不更好嗎?’但我哭得傷心透頂,說什么也不去,爸爸皺著眉說:‘我絕不相信這么點(diǎn)大的女孩子會懂得愛情!’那年,我還不滿十三歲。”</br> “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婚禮中我找不到你,喜宴時你也不在,你父親說:‘小緩不大舒服,不能來!’我感到心如刀剜,我知道,我的小瑗在傷心,在生氣。面對著我的新娘,我竟立即心神不定,我眼前浮起的全是你獨(dú)自傷心的樣子。”</br> “于是,那天晚上你就來找我,你把我擁在懷里說:‘小瑗,別哭,我將永遠(yuǎn)照顧你。’可是,第二天,你就帶著你的新娘去度蜜月了。”</br> 他嘴邊浮起一個凄苦的笑。</br> “我度完蜜月回來,足足有半個月,你不肯理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我特地給你買的洋娃娃,你把它丟在地下,看也不看。”</br> 我笑了。風(fēng)勢在加大,海濤狂嘯著撲打巖石,整個樓仿佛都震動了起來。窗欞格格作響,床畔的爐火也噼啪有聲,我伏在床邊,給爐火添了一塊炭,又枕回到他的手腕上。</br> “可是,等你走了之后,我把洋娃娃拾起來,拂去它身上的灰塵,抱到我的屋內(nèi),放在我的枕邊,每晚上床后,都要對它訴說許多內(nèi)心的秘密。”</br> “后來,我們怎么講和的?”他轉(zhuǎn)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睛。</br> “那次臺風(fēng)。”我提醒他。</br> “對了,那次臺風(fēng),你父親正好遠(yuǎn)行。張嫂打電話給我,叫著說:‘小姐嚇得要死!’我在大風(fēng)雨中趕去,渾身淋得濕透,你蒼白著臉對我跑來,投進(jìn)我的懷里,躲在我的雨衣中顫抖啜泣。你邊哭邊嚷:‘徐叔叔,你別走!徐叔叔,你別走!’我陪著你,一直到天亮!”</br> 我們有一段時間的沉默,海潮在巖石下低吼,夜風(fēng)掠過海面,呼號著沖進(jìn)巖石后的山谷。海在夜色中翻騰著、喧囂著、推攘著。我瞪視著天花板,傾聽著潮聲,潮水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我閉上眼睛,那天,他們把爸爸抬回來,一次車禍,結(jié)束一切!血,撕碎的衣服,扭曲的肢體……</br> “想什么?”他問。</br> “爸爸!”我說,仍不能抑制顫栗。</br> “都過去了,是嗎?”他回過身子抱住我,輕撫我的面頰。血!爸爸!我如石像般站著。張嫂在狂叫狂哭,我卻無法吐出一個字的聲音。有人包圍了我,搖我,勸我,喊我……我呆呆地站著,一動也不動。然后,他來了,排開人群,他向我直奔而來,一聲:“小瑗!”我撲向他,“哇”地大哭失聲。他把我抱人臥室,仿佛我還是個小女孩,給我蓋上棉被輕吻我的耳垂:</br> “安靜點(diǎn),小緩,有我在這里!”</br> 那年,我十七歲。</br> “記得我為你開的第一次生日舞會?”他問。</br> 怎么不記得!十八歲!黃金的時代!豪華的布置,音樂,人影,燈光,紛紛亂亂,亂亂紛紛。白紗的晚禮服,綴在胸前的一朵玫瑰——他幫我別上去的。成群的青年,跳舞、尋樂、快節(jié)拍的旋律,施特勞斯的圓舞曲,《藍(lán)色多瑙河》,充塞著整間大廳的衣香和笑語……一個又一個的年輕人,李××,成大剛畢業(yè)的準(zhǔn)工程師,張××,臺大外文系高材生,趙××,學(xué)森林,即將派往非洲……</br> “跳舞呀,小緩,去和他們玩呀!”他催促著。</br> 跳舞,玩,旋轉(zhuǎn)!直到夜深人散,空空的大廳里留下的是成打的臟杯子、紙屑,散亂的東西和彩條,還有我迷惘落寞的心情。回到臥室,舞會里沒有東西值得記憶——除了那朵玫瑰!把玫瑰壓在枕下,做了一個荒謬的美夢!第二天,他來了,皺著眉問:</br> “那么多出眾的青年,你一個都看不上?”</br> 翻開枕頭,我捧上一把壓縐的玫瑰花瓣。</br> “小瑗!你怎么那么傻?”</br> 他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問,我笑了。潮聲仍然在巖石下喧囂,穿過窗隙的月影移向枕邊。傻!有一點(diǎn),是嗎?能得到的不屑一顧,得不到的卻成了系夢之所在!那個月夜,他曾初次吻我:</br> “我們怎么辦?小緩?”</br> 怎么辦?我仰視他。</br> “我不苛求,我所有的,已足以讓我快樂!”</br> 是嗎?當(dāng)他的事業(yè)爬至了巔峰,當(dāng)他的工作和許多其他東西鎖住了他。我卻躲在我的小屋內(nèi),郁郁地害著不知名的病,用高腳的小酒杯一次又一次地去秤量我的寂寞、孤獨(dú)和郁悶。</br> “聽那潮聲!”他說。</br> 我在聽著,潮水正如萬馬齊鳴。</br> 月光爬上我的枕頭,他的眼睛里凝著淚。</br> “但愿人長久!”他低低地說,擁緊了我,緊得使我無法呼吸。</br> 4</br> 清晨,我醒了,爐火已熄滅,但我不覺得寒冷。</br> 枕邊沒有靖的影子,我在室內(nèi)搜尋,一聲門響,他推開臥室門走了進(jìn)來,手里端著一個托盤。把托盤放在床上,里面是我們的早餐。我坐起來,他把一個小小的高腳玻璃杯放在我面前,一小杯葡萄酒!他對我舉起杯子:</br> “干了這杯!祝你永遠(yuǎn)快樂!”</br> “也祝你!”我笑著啜著酒。他卻一仰而盡,笑容里帶著幾分令人不解的無奈。</br> “希望老天不嫉妒我們!”他說。</br> “你別發(fā)愁,老天管不了那么多的閑事!”我說,“何況我又如此渺小,不勞老天來注意!”</br> 他凝視我,猝然地放下酒杯,轉(zhuǎn)過身子,在唱機(jī)上放上一張《火鳥組曲》。</br> 早餐之后,我們攜著手來到海邊。</br> 有沙灘,有巖石,有海浪和海風(fēng),我在沙灘上印下我的足跡,又拉著他爬上一塊巖石,迎風(fēng)而立,我覺得飄然如仙。我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他細(xì)心地為我整理。清晨的海面一平如鏡,夜來的喧囂已無痕跡,面對著大海,我覺得心胸遼闊而凡念皆消!他問:</br> “快樂嗎?”</br> “唔。”我閉閉眼睛,再睜開,海一望無垠。我舍不得跳下巖石,站在那兒,我看海,他看我。</br> “嗨,快看!一只海鷗!”我叫著說,指給他看。在距離我們不遠(yuǎn)的沙灘上,正佇立著一只失群的海鴟。渾身白色的羽毛浴在朝暾之中,長頸向空伸延,似乎在期盼著什么。我說:“它在等待它的伴侶嗎?海鷗不是群棲的飛禽嗎?為什么這只海鷗孤單單地站在這兒?”他望著海鷗,默然不語,我推推他:</br> “想什么?你看到那只海鷗了嗎?”</br> 他點(diǎn)點(diǎn)頭,輕聲地念了一首詩:</br> “黃鵠參天飛,半道郁徘徊,腹中車輪轉(zhuǎn),君知思憶誰?”頓了頓,他又念,“黃鵠參天飛,半道還后渚,欲飛復(fù)不飛,悲鳴覓群侶!”</br> 他的感傷傳染了我,我的情緒低落了下去。但,接著,他就像突然夢醒了一般,拉住我的手說:</br> “去!我們過去看看!”</br> 跳下了巖石,我們向那只孤獨(dú)的海鷗走去。走到距它不遠(yuǎn)的地方,它警覺地回頭來望著我們,撲撲翅膀,似乎準(zhǔn)備振翅飛去。怕嚇走了它,我停住步子,站在那兒凝視它。它也圓睜著一對小眼睛望著我,白色的毛映著日光閃爍,我愛極地說:</br> “如果我們能收服它,帶回去養(yǎng)起來多好。”</br> “不行,它不能獨(dú)自生存的,它需要伴侶!”靖說。</br> “我真想摸摸它。”</br> 我們就依偎著,站在那兒望著海鷗,好一會兒,海鷗和我們都寂然不動。終于,那只海鷗引頸高鳴了一聲,拍了拍翅膀,“噗喇”一聲向空中飛去。我抬頭仰望著它,有些兒嗒然若失。</br> “看,小瑗!”靖說,“它還給我們留下一點(diǎn)紀(jì)念品呢!”</br> 真的,半空中飄飄蕩蕩地落下了一片羽毛,我歡呼了一聲,跑過去抓住那正落到眼前的羽毛,白色的毛細(xì)而柔軟。我高興地拿到靖的面前:</br> “多么美!多么美!多么美!”我叫著,把羽毛插在靖的上衣口袋里,“幫我保存起來,以后這會是一份最美的記憶!”</br> 靖微笑地望著我,帶著股惻然的柔情。笑什么?笑我的孩子氣嗎?就讓我孩子氣一些吧,我是那樣地高興!</br> 午后,我和靖在聽潮樓的貯藏室里找到了兩根釣魚竿,我雀躍著拉住他去釣魚。在海邊,我們繞著海灣走,尋到一個有著大巖石的所在,坐在平坦的巖石上,靖幫我把魚絲理好,上了餌,把魚絲拋入海中。</br> “你相信會有魚嗎?”我問。</br> “或者有,或者沒有。”他調(diào)皮地回答。</br> “我想一定有!”我弓起膝,用手托著下巴,肯定地說。</br> “為什么?”</br> “海里沒有魚,什么地方才有魚?”我也調(diào)侃地望著他。</br> “哦!”他笑了。</br> “你笑了。”我說,“這是你到海邊來第一次開心地笑!”我凝視他,“靖,你很反常,你遭遇了什么困難嗎?是不是公司里有什么問題?還是……”</br> “別胡思亂想!”他打斷我,“什么問題都沒有!我非常非常地開心,能和你在一起,我別無所求。”</br> “你對我沒有秘密嗎?”</br> “怎么會!”他說,突然叫了起來,“你的魚竿有魚上鉤了,快拉!”</br> 真的,浮標(biāo)正向水底沉去。我急急地拉起魚竿,一尾三寸長的小魚應(yīng)竿而起,蹦跳著,掙扎著。我高興得歡呼大叫,卻不敢用手去捉住它。靖幫我取下了魚,問:</br> “放在哪兒?”</br> 噢!我們真糊涂!竟忘了準(zhǔn)備裝魚的東西!我皺皺眉頭,想出一個辦法,跑到沙灘上,我掘了一個坑,把海水引進(jìn)坑中,再把缺口用沙堵好。靖把魚放進(jìn)了我所做的養(yǎng)魚池里,那尾活潑的小東西在這臨時的小天地中活躍地游著,我和靖蹲在旁邊看。那小魚身上有著五彩的花紋,映著日光,閃出各種顏色。</br> 我抬起頭來,和靖的眼光接了個正著。</br> “真美!”我說,“噢,真美!什么都美!”</br> 回到巖石邊,我們繼續(xù)垂釣,一會兒工夫,我們又毫不費(fèi)力地釣起了十幾條同種的小魚。魚池里充滿了那五彩斑斕的小東西,穿梭著,匆忙地游來游去。</br> 太陽向海面沉落,海水被晚霞染成了微紅,傍晚的海風(fēng)又充滿了涼意,暮色悄悄地由四處聚攏過來。</br> “該回去了吧!”靖說。</br> 我們收起了魚竿,走到小魚池邊。</br> “如何處置它們?”靖問。</br> 我凝思地望著那些小生命,然后,一把撥開了那堵起的堤防,海水連著小魚一起涌回了大海中。我抬起頭來,和靖相視而笑。</br> 靖挽著我,慢慢地向聽潮樓走去,我的心在歡呼著,我是那樣高興!那樣快樂!</br> 5</br> 冬天,在潮聲中流逝。</br> 我們忘了海濱之外的世界,忘了我們之外的人類。歡樂是無止境的。但是隨著日子的消逝,我的情緒又沉落下去,海濱的漫步使我疲倦,一日又一日迅速溜去的光陰讓我蒼白。靖也愈來愈沉默,常常愣愣地望著我發(fā)呆。他在思念那個她嗎?他在惦記他拋開已久的工作和事業(yè)嗎?偷來的快樂還能延續(xù)幾天?每當(dāng)我看到他郁郁凝思,我就知道那結(jié)束的日子快到了。這使我變得暴躁易怒而情緒不安。</br> 一天,我正對鏡梳妝,他倚著梳妝臺,默默地注視著我。我把長發(fā)編起,又松開,松開,又編起。我說:</br> “你贊成我梳怎樣的發(fā)式?”</br> 他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我臉上,不知在思索著什么,那對眼睛看來落寞而蕭索。我拋開梳子,正視著他,他在想什么?那個她嗎?我突然地憤怒了起來。</br> “嗨,你聽到了沒有?”我抬高聲音叫。</br> “哦,你說什么?”他如大夢初醒般望著我。</br> “你根本沒有聽我!”我叫,“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對海邊的生活厭倦了,是嗎?你在想你的公司,你的事業(yè)和你的……”</br> 我沒有說完,他走過來攬住我,緊緊地?fù)碇遥f:</br> “小瑗,不要亂猜,我什么都沒想。”</br> “你騙我!”我暴怒地叫,“你在想回去!你想離開這里!你想結(jié)束這段生活!那么,就結(jié)束吧,我們回去吧!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總不能陪我在海邊過一輩子,遲早還是要結(jié)束,那么早結(jié)束和晚結(jié)束還不是一樣……”</br> “小瑗,我沒有想回去!”他深深地凝視我,“我要陪著你,只要你快樂!我們就在海邊生活一輩子也可以,只要你快樂!小瑗,別胡思亂想,好好地生活吧,我陪著你,一直到你對海邊厭倦為止,怎樣?”</br> “我對海邊厭倦?”我怔怔地說,淚水涌進(jìn)了眼眶,“我永不會厭倦!”</br> “那么,我們就一直住下去!”他允諾似的說,懇切得不容人懷疑,“真的,小緩,只要你快樂!”</br> “可是,你的公司呢?”</br> “公司,”他煩躁地說,“管它呢!”</br> 我凝視他,管它呢!這多不像他的口氣!為什么他如此煩躁不安?他躲開了我的視線,握住我的手說,“聽那潮聲!”</br> 潮聲!那奔騰澎湃的聲音,那吆喝呼喚的聲音,那掙扎喘息的聲音!我寒顫地把身子靠在靖的身上,他的胳膊緊箍住了我,潮聲!那似乎來自我的體內(nèi),或他的體內(nèi),掙扎、喘息、呼號……我的頭緊倚著他,可以感到他也在顫栗,他的手抖索而痙攣地?fù)崦业拿骖a,他的聲音渴切地,狂熱地,而痛楚地在我耳邊低喚:</br> “小瑗!小瑗!小瑗!”</br> 于是,一場不快在吻和淚中化解。但,隨著日子越來越快地飛逝,這種小爭吵變得每天發(fā)生,甚至一日數(shù)起。一次爭吵過后,他拉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臉向后仰,狂喊著說:</br> “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為什么還要這樣自我折磨?”</br> 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這是一個響雷,我一直不愿正面去面對這問題,但他喊出來了,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是的,該結(jié)束了,冬天已快過去,春天再來的時候,已不屬于我們了。我含淚整理行裝,準(zhǔn)備到人的世界里去。可是,他趕過來,把我收入行囊里的衣服又都拉了出來:</br> “你發(fā)什么傻?”他瞪著我問,“去玩去!去快樂去!別離開這兒,這兒是我們的天下!”他的眼睛潮濕,繼續(xù)喊,“去玩去!去快樂去!你懂嗎?你難道不會找快樂?”</br> 我懂嗎?我不懂!如何能拿一個口袋,把快樂收集起來,等你不快樂時再打開口袋,拿出一些快樂來享受?快樂,它時而存在,時而無蹤,誰有本領(lǐng)能永遠(yuǎn)抓住它?靖挽著我,重臨海邊,我們垂下釣竿,卻已釣不起歡笑。快樂,不知在何時已悄悄地離開了我們。</br> 冬季快過去的時候,子野成了我們的不速之客。</br> 子野的到來引起了我的詫異,卻引起了靖明顯的不安,他望著子野,強(qiáng)作歡容地喊:</br> “嗨,我希望你不是來收回房子的!”</br> 子野劈頭就是一句:</br> “你還沒有住夠嗎?假若你再不回……”</br> 子野下面的話被靖的眼光制止了,他們同時都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子野在想什么,或者他沒料到靖會借他的地方金屋藏嬌,樂而不返。靖似乎也有一肚子的話,他一定渴于知道外界的情況,卻又不愿當(dāng)我的面談起。一時間,空氣有些尷尬,然后靖說:</br> “子野,你既然來了,而我們正借你的房子住著,那么,你就應(yīng)該算是我們的客人了,今晚,讓我們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是我們的第一個客人。”</br> 大概也是最后一個客人,把現(xiàn)實(shí)帶來的客人,我知道這段夢似的生活終于要結(jié)束了。不過,那晚,我們確實(shí)很開心,最起碼,是“仿佛”很開心。靖開了一瓶葡萄酒,老太婆十分賣力,居然弄上了一桌子菜,雖然變來變?nèi)サ亩际桥D肉香腸,香腸臘肉,但總算以不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飯桌上,杯籌交錯,大家都喝了一些酒,靖談鋒很健,滔滔不絕地述說著我們在海濱的趣事。釣來了又放走的彩色小魚,孤獨(dú)的海鷗留下的紀(jì)念品,一次我脫掉鞋子去踩水,被一只小海蟹鉗了腳趾,收集了大批的寄居蟹放在口袋里,忘記取出而弄得晚上爬了一床一地……遠(yuǎn)處天邊海際偶爾飄過的船影,我叫它“夢之舟”,傻氣地問:“是載了我們的夢來了,還是載了我們的夢走了?”午夜喧囂的海潮,涌來了無數(shù)個詩般的日子,也帶走了無數(shù)個詩般的日子,清晨的朝暾,黃昏的落日,以及經(jīng)常一連幾天的煙雨迷離……靖述說得非常細(xì)致,子野聽得也相當(dāng)?shù)貏尤荨N页聊刈谝贿叄诰傅氖稣f里,溫暖而酸楚地去體會出他待我的那片深情。于是,在澎湃的潮聲里,在震撼山林的風(fēng)聲中,我們都喝下了過量的酒。</br> 酒使我疲倦,晚餐之后,我們和子野說了晚安,他被安排在另一間臥室里,我和靖回到房中。躺在床上,枕著靖的手腕,我渾身流動著懶洋洋、醉醺醺的情意。海潮低幽的吼聲夢般地對我卷來。我們還有幾天?我懶得去想,我要睡了。</br> 午夜起了風(fēng),窗欞在狂風(fēng)中掙扎,海潮怒卷狂吼著拍擊巖石,整個樓在大自然的力量下喘息。我醒了。四周暗沉沉的沒有一絲光影,我的呼吸在窗欞震撼中顯得那樣脆弱。下意識地伸手去找尋靖,身邊的床上已無人影,冰冷的棉被指出他離去的久暫。我翻身下床,披上一件晨褸,低低地喊:</br> “靖,你在哪里?”</br> 我的聲音埋在海濤風(fēng)聲里。輕輕地走向門口,推開房門,我向走廊中看去,子野的屋子里透著燈光,那么,靖一定在那兒。他們會談些什么?在這樣的深夜里?當(dāng)然,談的一定是不愿我知道的事情。我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像一只輕巧的貓。我想我有權(quán)知道一切關(guān)于靖的事。但是門內(nèi)寂寂無聲,我從隙縫中向里看去,果然,靖和子野相對而坐,子野正沉思地抽著煙,煙霧迷漫中我看不清靖的表情。</br> “那么,你決定不管公司了?”是子野在問。</br> “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辦法管!”靖說,聲調(diào)十分平穩(wěn),“而等一切結(jié)束之后,公司對我也等于零。所以,讓她去獨(dú)攬大權(quán)吧,我對公司已經(jīng)一點(diǎn)興趣也沒有了。”</br> “她已經(jīng)在出賣股權(quán)了,你知道嗎?”</br> “讓她出賣吧!”靖安詳?shù)卣f。</br> “靖!”子野叫,“這是你一手創(chuàng)出來的事業(yè)!”</br> “是的,是我一手創(chuàng)出來的事業(yè)!”靖也叫,他的聲調(diào)不再平靜了,“當(dāng)我埋頭在工作中,在事業(yè)的狂熱里,你知道我為這事業(yè)花了多少時間?整日奔波忙碌!小瑗說:‘你多留五分鐘,好嗎?’我說:‘不行!’不行,我有事業(yè),就必須忽略小瑗渴切的眼光。小瑗說:‘只要我能擁有你三天,完完全全的三天,我死亦瞑目了!’子野,你了解我和小緩這份感情的不尋常,她只要我三天,死亦瞑目,我能不讓她瞑目嗎?三天!我要不止給她三天,我已經(jīng)浪費(fèi)了太多的時光了,現(xiàn)在我要她帶著最愉快的滿足,安安靜靜地離去,你了解嗎?子野?”</br> 室內(nèi)有一陣沉寂,我的腿微微發(fā)顫,頭中昏昏沉沉,他們在談些什么?</br> “醫(yī)生到底怎么說?”好半天后,子野在問。</br> “血癌,你懂嗎?醫(yī)生斷定她活不過這個冬天,而現(xiàn)在,冬天已經(jīng)快過去了。”</br> “她的情形怎樣?”</br> “你看到的——我想,那日子快到了。”頓了頓,靖繼續(xù)說,聲音喑啞低沉,“她蒼白、疲倦、不安而易怒。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知道,那最后的一日也一天天地近了。我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從她體內(nèi)消蝕……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地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恒!”</br> 我不必要再聽下去了,我的四肢在寒顫,手腳冰冷。摸索著,我回到我的房里,躺回我的床上,把棉被拉到下巴上,瑟縮地顫抖著。這就是答案,我的“憂郁病”!原來生命的燈竟如此短暫,一剎那間的明滅而已。我什么時候會離去?今天?明天?這一分鐘?或下一分鐘?</br> 我又聽到了潮聲,那樣怒吼著,翻滾著。推推攘攘,爭先搶后。閉上眼睛,我傾聽著,忽然間,我覺得腦中像有金光一閃,然后四肢都放松了,發(fā)冷停止,寒顫亦消。我似乎看到了靖的臉,耳邊蕩著靖的聲音:</br> “唯一能做的,是完完全全地給她——不止幾天幾月,而是永恒。”</br> 我還有何求呢?當(dāng)生命的最后一瞬,竟如此地充實(shí)豐滿!一個男人,為你放棄了事業(yè)、家庭和一切!獨(dú)自吞咽著苦楚,而強(qiáng)扮歡容地給你快樂,我還有何求呢?誰能在生命的盡頭,獲得比我更多的東西,更多的幸福?我睜開眼睛,淚水在眼眶中旋轉(zhuǎn),一種深深的快樂,無盡止的快樂,在我每個毛孔中迸放。我覺得自己像一朵盛開的花,綻開了每一片花瓣,欣然地迎接著春天和雨露。</br> 門在輕響,有人走進(jìn)了房里,來到了床邊。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他,他的手溫暖地觸摸到了我。</br> “你醒了?”他問。</br> “是的。”我輕輕地說。</br> “醒了多久?”</br> “好一會兒。”</br> “在做什么?”</br> “聽那潮聲!”</br> 是的,潮聲正在巖石下喧囂。似在訴說,似在叫喊,似在狂歌……大自然最美的音樂!我攬緊了靖,喃喃地喊:</br> “我快樂!我真快樂!從來沒有過的快樂!”</br> 海潮在巖石下翻滾,我似乎可以看到那浪花,卷上來又退下去,一朵繼一朵,生生息息,無窮無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今夜,有月光嗎?但,我不想去看了,閉上眼睛,我倦了,我要睡了。</br> ——全書完——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xiǎn)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