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
·苔痕·</br>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br>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fēng)早。</br> 清晨,曉霧未散之際,如蘋已經(jīng)來到了那山腳下的小村落里。</br> 雖然她只穿了件黑旗袍,手臂上搭著件黑毛衣,既未施脂粉,也沒有戴任何的飾物,但,她的出現(xiàn)仍然引起了早起的村人的注意。一些村婦從那全村公用的水井邊仰起頭來注視她,然后竊竊私語地評論著。一些襤褸的孩子,把食指放在口中,瞪大了眼睛把她從頭看到腳。她漠然地穿過了這不能稱之為街道的街道,隱隱約約地聽到一個女人在說:</br> “又是她!她又來了!”</br> 又來了!是的,又來了!她感到一股疲倦從心底升起,緩緩地向四肢擴(kuò)散,一種無可奈何的疲倦,對人生的疲倦。走到了這村落的倒數(shù)第三家,她站住了,拍了拍房門。門內(nèi)一陣腳步聲,然后,“吱呀”一聲,門拉開了,門里正是老林——一個佝僂著背脊的老農(nóng)。看到了她,他瞇了瞇視線已有些模糊的眼睛,接著就興奮地叫了起來:</br> “啊呀!太太,你好久好久都沒有來了!”</br> 好久好久?不是嗎?一年多了!最后一次到這兒是去年夏天,離開的時候她還曾發(fā)過誓不再來了,她也真以為不會再來了,但是,她卻又來了。</br> “老林,”她說,語氣是疲倦的。“我要小房子的鑰匙。”</br> “哦,是的,是的。”老林一迭連聲地說,“上星期我還叫我媳婦去清掃過,我就知道不定哪一天你們又會來的。哦,葉先生呢?”</br> “他明后天來,我先來看看!”</br> “好,好。葉太太,你們需要什么嗎?”</br> “叫你媳婦擔(dān)點(diǎn)柴上去,給我準(zhǔn)備點(diǎn)蔬菜,好了,沒有別的了,我們不準(zhǔn)備待太久。”</br> “好的,好的。”</br> 老人取了鑰匙來,如蘋接過鑰匙,開始沿著那條狹窄的小徑,向叢林深處的山上走去。夜露未收,朝霧朦朧,她緩慢地向上面邁著步子,一面恍惚地注視著路邊的草從和樹木。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終于穿出了樹木的濃蔭,看到了那浴在初升的日光下的木板小屋,和小屋后那條清澈的泉水,水面正映著日光,反射著銀色的光線。她站住了,眨了眨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這小屋和流水。小屋的門上,仍然掛著其軒所雕刻的那塊匾——鴿巢。其軒的話依稀蕩在耳邊:</br> “鴿子是恩愛的動物,像我們一樣。”</br> 是鴿子像他們?還是他們像鴿子?大概誰也不會像誰。鴿子比人類單純得太多太多了,它們不會像人類這樣充滿了矛盾和紊亂的關(guān)系,不會有苦澀的感情。如蘋沿著小徑,向小屋走去。小徑上堆積著落葉,枯萎焦黃,一片又一片,彼此壓擠,在潮濕的露水中腐化。小徑的兩邊,是雜亂生長著的相思樹和鳳凰木。在小屋的前面,那一塊當(dāng)初他們費(fèi)了很大勁搬來的巨石上,已布滿了青綠色的斑斑苔痕。如蘋在巨石邊默立了片刻,這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苔痕帶著一股強(qiáng)大的壓力把她折倒了,她感到一層淚霧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微顫的手無法把鑰匙正確地插進(jìn)那把生銹的大鎖中,斑斑點(diǎn)點(diǎn),那應(yīng)該不是苔痕,而是淚痕,在一年多以前那個最后的晚上,她曾坐在這石上,一直哭泣到天亮。</br> 打開了門鎖,推開房門,一股霉腐和潮濕的味道撲鼻而來。她靠在門框上,先費(fèi)力地把那層淚霧逼了回去,再環(huán)視著這簡陋的小屋子。屋內(nèi)的桌子椅子一如從前,那張鋪著稻草的床上已沒有被單了,大概被老林的媳婦拿去用了。桌上,他們最后一夜用過的酒瓶還放在桌上,那兩個杯子也依舊放在旁邊。屋子的一角釘著一塊木板,木板上仍然雜亂地堆著書籍和水彩顏料。她走到桌前,不顧那厚厚的灰塵,把毛衣和手提包扔在上面,自己沉坐在桌前的椅子里。</br> 她一動也不動地呆坐著,沒有回憶,也沒有冥想,在一段長時間里,她腦中都是空白一片。直到老林的媳婦帶著掃帚水桶進(jìn)來。</br> 經(jīng)過一番清掃,床上重新鋪上被單,桌子椅子被抹拭干凈,前后窗子大開,放進(jìn)了一屋子清新的空氣,這小屋仿佛又充滿了生氣。老林的媳婦走了之后,她浴在窗口射進(jìn)的陽光中,怔怔地望著墻上貼的一張她以前的畫,是張山林的雨景,雨霧迷蒙的暗灰色的背景,歪斜掙扎的樹木。她還記得作畫那天的情景,窗外風(fēng)雨凄迷,她支著畫架,坐在窗口畫這張畫,其軒站在她身后觀賞,她畫著那些在風(fēng)中搖擺的樹木時,曾說:</br> “這樹就像我們的感情,充滿了困苦的掙扎!”</br> 大概是這感情方面的比喻,使這張畫面上布滿了過分夸張的暗灰色。</br> 那塊木板上堆積的書本,已被老林的媳婦排成了一排,她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剛剛翻開,就落下了一張紙,紙上是其軒的字跡,縱橫、零亂、潦草地涂著幾句話:</br> 無情不似多情苦,</br> 一寸還成千萬縷,</br> 天涯地角有窮時,</br> 只有相思無盡處!</br> 這紙上的字大概是她離開后他寫的。翻過紙的背面,她看到成千成萬的字,縱縱橫橫,大大小小,重重疊疊,反反復(fù)復(fù),都是相同的兩個字,字的下面都有大大的驚嘆號:</br> “如蘋!如蘋!如蘋!如蘋!如蘋!……”</br> 她一把握緊這張紙,讓它在掌心中皺縮起來,她自己的心也跟著皺縮。淚珠終于從她的面頰上滾落。她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去,平躺在床上,讓淚水沿著眼角向下滑,輕輕地吐出一聲低喚:</br> “其軒!”</br> 第一次認(rèn)識其軒是在她的畫展里,一次頗為成功的畫展,一半憑她的技術(shù),一半憑她的人緣,那次畫展賣掉了許多,畫展使她那多年來寥落而寂寞的情懷,得到了個舒展的機(jī)會。就在她這種愉快的心情里,其軒撞了過來,一個漂亮而黝黑的大孩子,含笑地站在她的面前。</br> “李小姐,讓我自我介紹,我叫葉其軒,是××報的實(shí)習(xí)記者,專門采訪文教消息。”</br> “喔,葉先生,請坐。”</br> 那漂亮的大孩子坐了下來,還不脫稚氣,微微帶著點(diǎn)兒羞澀,喘了一大口氣說:</br> “我剛剛看了一圈,李小姐,您畫得真好。”</br> “哪里,您過獎了。”</br> “我最喜歡您那張《雨港暮色》,美極了,蒼涼極了,動人極了!我想把它照下來,送到報上去登一下,但是室內(nèi)光線不大對頭。”</br> 她欣賞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孩子,他的眼力不錯,居然從這么多張畫里一眼挑出她最成功的一張來,她審視著他光潔的下巴和未扣扣子的襯衫領(lǐng)子,微笑地說:</br> “葉先生剛畢業(yè)沒多久吧!”</br> “是的,今年才大學(xué)畢業(yè)!”他說,臉有些發(fā)紅。“你怎么看得出來的?”</br> “你那么年輕!”如蘋說。</br> 年輕,是的,年輕真不錯,前面可以有一大段的人生去奮斗。剛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這是狂熱而充滿幻想的時候,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時又何嘗不如此!但是,一眨眼間,幻想破滅了,美夢消失了,留下的就只有空虛和落寞,想著這些,她就忘了面前的大孩子,而目光朦朧地透視著窗外。直到其軒的一聲輕咳,她才猛悟過來,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抱歉地笑笑,她發(fā)現(xiàn)這男孩子的眼睛里有著困惑。正巧另一個熟朋友來參觀畫展,她只得拋下了其軒去應(yīng)酬那位朋友。等她把那位朋友送走了再折回來,她發(fā)現(xiàn)其軒依然抱著手臂,困惑地坐在那兒。她半開玩笑地笑笑說:</br> “怎么,葉先生,在想什么嗎?”</br> “哦!”其軒一驚,抬起了頭來,一抹羞澀掠過了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想,我想,我想買您一張畫!”</br> “哦?”這完全出于意外,她疑惑地說,“哪一張?”</br> “就是那張《雨港暮色》!”</br> 如蘋愣了愣,那是一張她不準(zhǔn)備賣的畫,那張畫面中的情調(diào)頗像她的心境,漠漠無邊的細(xì)雨像她漠漠無邊的輕愁,迷迷離離的暮色像她迷迷離離的未來,那茫茫水霧和點(diǎn)點(diǎn)風(fēng)帆都象征著她的空虛,盛載著她的落寞。為了不想賣這張畫,她標(biāo)上了“五千元”的價格,她估計沒人會愿意用五千元買一張色調(diào)暗淡的畫。而現(xiàn)在,這個年輕的孩子竟要買,他花得起五千元?買這張畫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猶豫著沒有開口,其軒已經(jīng)不安地說:</br> “我不大知道買畫的手續(xù),是不是付現(xiàn)款?現(xiàn)在付還是以后付?……”</br> “這樣吧,”如蘋匆匆地說,“我給你一個地址,畫展結(jié)束后請到我家取畫。”她寫下地址給他。</br> “錢呢?”</br> “你帶來吧!”她說著,匆匆走開去招待另外幾個熟人,其軒也離開了畫廊。</br> 這樣,當(dāng)畫展結(jié)束之后,他真的帶了錢來了。那是個晚上,他被帶進(jìn)她那小巧精致的客廳。她以半詫異半迷茫的心情接待了他,她想勸他放棄那張畫,但是,他說:</br> “我喜歡它,真的。我出身豪富的家庭,在家中,我?guī)缀跏怯枞∮枨蟮模酶鞣N亂七八糟的方式,我花掉了許多的錢,買你這張畫,該是我最正派的一筆支出了。”</br> 她笑了。她喜歡這個爽朗明快的孩子。</br> “你的說法,好像你是個很會隨便花錢的壞孩子!”</br> 他看了她一眼,眼光有點(diǎn)特別。然后,他用手托著下巴,用一對微帶幾分野性的眼睛大膽地直視著她,問:</br> “請原諒我問一個不大禮貌的問題,李小姐,你今年幾歲?”</br> “三十二。”她坦率地說。</br> “三十二?”他揚(yáng)了一下眉。“你的外表看起來像二十五歲,你的口氣聽起來像五十二歲!李小姐,你總是喜歡在別人面前充大的嗎?”</br> 她又笑了。</br> “最起碼,我比你大很多很多,你大概不超過二十二三歲吧?”</br> “不!”他很快地說,“我今年二十八!”</br> 她望望他,知道他在說謊,他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說謊。在他這樣的年紀(jì),總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shí)際年齡大,等他過了三十歲,又該希望別人把他看得比實(shí)際年齡小了。人是矛盾而復(fù)雜的動物。</br> “李小姐,”他望著壁上的一張舊照片說,“你有沒有孩子?”</br> “沒有。”她也望了那張照片一眼,那是她和她已逝世的丈夫的合影,丈夫死得太年輕,死于一次意外的車禍,帶走了她的歡樂和應(yīng)該有的幸福。將近五年以來,她始終未能從那個打擊中振作起來,直到她又重拾畫筆,才算勉強(qiáng)有了幾分寄托。</br> “他很漂亮,”其軒望著那個男人說,絲毫沒有想避免這個不愉快的話題。“怎么回事?他很年輕。”</br> “一次車禍。”她簡單地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她覺得面前這個男孩子有點(diǎn)太大膽。</br> “他把你的一半拖進(jìn)墳?zāi)估锶チ耍 彼蝗徽f。</br> 她吃了一驚,于是,她有些莫名其妙地憤怒。這年輕的孩子灼灼逼人地注視著她,在他那對聰明而漂亮的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前一次所帶著的羞澀,這孩子身上有種危險的因素。她挪開眼光,冷冷地說:</br> “你未免交淺言深了!”</br> “我總是這樣,”他忽然站起身子,把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意態(tài)寥落了起來,那份羞澀又升進(jìn)他的眼睛中。“我總是想到什么說什么,不管該不該說,對不起,李小姐。我想我還是告辭吧!這兒是五千元,我能把那張畫帶走嗎?”</br> 看到他眼中驟然升起的悵惘和懊喪,她覺得有些于心不忍,他到底只是個二十幾歲的大孩子,她為什么該對他無意的話生氣呢?于是,她微笑著拍了拍沙發(fā)說:</br> “不,再坐一坐!談?wù)勀愕氖拢∥疫@兒很少有朋友來,其實(shí),我是很歡迎有人來談?wù)劦摹!?lt;/br> 他又坐了回去,歡快重新布滿了他的臉。他靠在沙發(fā)中,懶散地伸長了腿,他的腿瘦而長,西服褲上的褶痕清楚可見。他笑笑說:</br> “我的事?沒什么好談。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母親,到臺灣之后,父親的事業(yè)越來越發(fā)達(dá),成了商業(yè)巨子,于是,家里的人口就越來越增加……”他抬起眼睛來,對她微笑。“增加的人包括酒女、舞女、妓女,也有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像我那個六姨……反正,家里成了姨太太的天下,最后,就只有分開住,大公館,小公館……哼,就這么一回事。”</br>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br> “有兩個姨太太生的妹妹,可是,我父親連正眼都不看她們一眼,他只要我,大概他認(rèn)為我的血統(tǒng)最可靠吧!”他揚(yáng)揚(yáng)眉,無奈地笑笑。</br> 如蘋注視著他,他把茶杯在手中不停地旋轉(zhuǎn),眼睛茫然地注視著杯子里的液體,看起來有種近乎成熟的寥落,這神情使她心動。她換了一個話題:</br> “你該有女朋友了吧?”</br> 他望望她。</br> “拜托你!”</br> “真的沒有嗎?”她搖搖頭,“我可不信。”</br> “唉!”他嘆口氣,坐正了身子,杯子仍然在他手中旋轉(zhuǎn)。“是有一個,在師大念書。”</br> “那不是很好嗎?”她不能了解他那聲嘆息。</br> “很好?”他皺皺眉。“我也不懂,我每次和她在一起,就要吵架。她的脾氣壞透了,她總想控制我,動不動就莫名其妙地生氣,結(jié)果,弄得每一次都是不歡而散。李小姐,”他望著她,“告訴我一點(diǎn)女孩子的心理。”</br> “女孩子的心理?”她為之失笑。“噢,我不懂。我想,一個女孩子就有一個女孩的心理,很少有相同的。莫名其妙地生氣,大概因?yàn)樗峙聲ツ悖氚盐兆∧悖瑫r,也探測一下你對她的情感的深度。”</br> “用生氣來探測嗎?我認(rèn)為這是個笨方法!”</br> “在戀愛中的男女,都是很笨的。”她微笑而深思地說。“不過,我猜想她是很愛你的。”</br> 他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衡量她的話中的真實(shí)性。她又問:</br> “你父親知道你的女朋友嗎?”</br> “噢,他知道,他正在促成這件事。他認(rèn)為她可以做一個好妻子。我父親對我說:娶一個安分守己的女人,至于還想要其他的女人,就只需要荷包充實(shí)就行了。”</br> “唔,”她皺皺眉,“你父親是個危險的人物!”</br> “也是個能干的人物,因?yàn)樗芨桑揖惋@得太無能了。什么都有人給你計劃好。讀書、做事,沒有一件需要你自己操心,他全安排好了,這總使我感到自己是個受人操縱的小木偶。老實(shí)說,我不喜歡這份生活,我常常找不到我自己,好像這個‘我’根本不存在!我只看得到那個隨人擺布的葉其軒——我父親的兒子!但是,不是‘我’!你了解嗎?”</br> 她默默地點(diǎn)頭,她更喜歡這個男孩子了。</br> “就拿我那個女朋友來說吧,她名叫雪琪,事實(shí)上,根本就是我父親先看上了她,她是我父親手下的女兒,我父親已選定她做兒媳婦,于是,他再安排許多巧合讓我和雪琪認(rèn)識,又極力慫恿我追她。雖然,雪琪確實(shí)很可愛,但我一想到這是我父親安排的,我就對她索然無味了。我沒法做任何一件獨(dú)立的事——包括戀愛!”</br> 如蘋看看這郁憤的男孩子,就是這樣,父母為子女安排得太多,子女不會滿意。安排得太少,子女也不會滿意。人生就是這樣。有的人要“獨(dú)立”,有的人又要“依賴”,世界是麻煩的。其軒的茶杯喝干了,她為他再斟上一杯,他們談得很晚,當(dāng)墻上的掛鐘敲十一下的時候,他從椅子里直跳了起來。</br> “哦,怎么搞的?不知不覺待了這么久!”他起身告辭,笑得十分愉快。“今晚真好!我很難得這樣暢所欲言地和人談話!李小姐,你是個最好的談話對象,因?yàn)槟阏f得少,聽得多。你不認(rèn)為我很討厭吧?”</br> “當(dāng)然不!”她笑著說,“我很高興,我想,今晚是你‘獨(dú)立’的晚上吧!”</br> “噢!”他笑了。</br> 他終于拿走了她那張畫,當(dāng)他捧著畫走到房門口時,他突然轉(zhuǎn)身對她說:</br>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買你這張畫?我想把你的‘消沉’一齊買走!以后,你應(yīng)該多用點(diǎn)鮮明的顏料,尤其在你的生活里!”</br> 說完,他立即頭也不回地走了。如蘋卻如轟雷擊頂,愣愣地呆在那兒,凝視著那逐漸遠(yuǎn)去的背影。好半天,這幾句話像山谷的回音似的在她胸腔中來回撞擊,反復(fù)回響。她站了許久許久,才反身關(guān)上房門,面對著空曠而寂寞的房子,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正充塞在每一個角落里。同時,她覺得她太低估了那個大男孩子了!</br> 葉其軒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總在許多無法意料的時間中到來,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深夜。混熟了之后,她就再也看不到他的羞澀,他爽朗而愉快。他用許許多多的歡笑來堆滿這座屋子,驅(qū)走了這屋子中原有的陰郁。每次他來,主要都在談他的女友;又吵了架,又和好了,又出游了一次,又談了婚娶問題……談不完的題材,她分享著他的青春和歡樂。</br> 一天晚上九點(diǎn)鐘左右,他像一陣旋風(fēng)一樣的卷進(jìn)了她的家門。他的領(lǐng)帶歪著,頭發(fā)零亂,微微帶著薄醉。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br> “走!我們跳舞去!”</br> “你瘋了!”她說。</br> “一點(diǎn)都沒瘋,走!跳舞去!我知道你會跳!”</br> “總要讓我換件衣服!”</br> “犯不著!”</br> 不由分說地,他把她挾持進(jìn)了舞廳中。于是,在彩色的燈光和使人眩暈的旋律中,他帶著她瘋狂地旋轉(zhuǎn)。那天晚上好像都是快節(jié)拍的舞曲,她被轉(zhuǎn)得頭昏腦漲,只聽得到樂隊(duì)喧囂的鼓和喇叭聲,再剩下的,就是狂跳的心,和發(fā)熱的面頰,和朦朧如夢的心境。</br> “哦,”她喘息地說,“我真不能再轉(zhuǎn)了,我頭已經(jīng)轉(zhuǎn)昏了!”</br> 于是,一下子,音樂慢下來了。慢狐步,藍(lán)色幽暗的燈光,抑揚(yáng)輕柔的音樂,薰人欲醉的氣氛。他攬著她,她的頭斜靠在他的肩頭……如詩,如夢……如遙遠(yuǎn)的過去的美好的時光。她眩惑了,迷糊了。似真?似幻?她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就這樣,慢慢地轉(zhuǎn),慢慢地移動,慢慢消失在時間里。讓一切都慢下去,慢下去,慢得最好停住。那么,當(dāng)什么都停住了,她還有一個“現(xiàn)在”,一個夢般的“現(xiàn)在”。</br> 終于,夜深了,舞客逐漸散去。他擁著她回到她家里。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她始終還未能從那個旋轉(zhuǎn)中清醒過來。下車后,他送她走進(jìn)房門,在門邊幽暗的角落里,他突然擁住了她,他的嘴唇捉住了她的。她掙扎著,想喊,但他的嘴堵住了她。而后,她不再掙扎,她弄不清楚是誰在吻她,她閉上眼睛,感到疲倦,疲倦中混雜著難言的酸澀的甜蜜。</br> 他抬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凝視著她。然后,一轉(zhuǎn)身,他離開了她,跳進(jìn)了路邊等待著的車子里。她注視著那車子迅速地消失在暗黑的街頭。車輪仿佛從她的身上、心上壓擠著輾過去。她覺得渾身酸痛,許久后才有力氣走進(jìn)家門。</br> 回到臥室里,她在梳妝臺前坐了下來,鏡子里反映出她緋紅的面頰和迷失的眼睛。她把手按在剛被觸過的嘴唇上,仿佛那一吻仍停留在唇上。她試著回憶他的臉,他的眼睛,他的魯莽。她疲乏地伏在梳妝臺上,疲倦極了。一個大男孩子,一個魯莽的大男孩子,在她身上逢場作戲地取一點(diǎn)……這是無可厚非的……她不想多所要求,他只是個魯莽的大男孩子!</br> 這一吻之后,他卻不再來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若有所失。無時無刻,她能感到自己期待的狂熱。屋子空曠了,陽光晦暗了,歡笑遁形了,而最嚴(yán)重的,是她自己那份“尋尋覓覓”的心境。什么都不對了,她無法安定下來。那男孩子輕易地逗弄了一只迷失的兔子,又頑皮地把它拋到一個茫茫無邊的沙漠里。這只是孩子氣的好玩,而你,絕對不應(yīng)該對一個孩子認(rèn)真。他走了,不再來了,他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又到別的地方去找尋刺激了。這樣不是也很好嗎?她無所損失,除去那可憐的自尊心所受的微微傷損之外。否則,情況又會演變到怎么樣的地步?是的,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那么,她又不安些什么呢?</br>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每一天都是同樣地單調(diào),同樣地充滿了令人窒息的苦悶。她又重新握起畫筆,在畫紙上涂下一些灰暗的顏色……和她的生活一樣灰暗,一樣沉悶,一樣毫無光彩。于是,有一天當(dāng)有人敲門,她不在意地拉開房門,卻又猛然看到是他的時候,緊張和震驚使她的心臟狂跳,嘴唇失色。</br>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來了三個朋友,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把他身旁那個嬌小而美麗的女孩子介紹給她:</br> “林雪琪小姐。”</br> 她多看了這小女郎兩眼,蓬松的短鬈發(fā)托著一張圓圓的臉,半成熟的眼睛中帶著一抹探索和好奇,小巧而渾圓的鼻頭,稚氣而任性的小嘴巴。她心底微微有點(diǎn)刺痛,一種薄薄的,芒刺在背的感覺。多年輕的女孩,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清新得讓人嫉妒。</br> “請進(jìn)!你們。”她說,聲調(diào)并不太平穩(wěn)。</br> 其軒望著她,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他立即臉紅了,眼睛里有著窘迫、羞澀,和求恕。</br> “我?guī)Я藥讉€朋友來看你,他們都愛藝術(shù),也都聽說過你,希望你不認(rèn)為我們太冒昧。”他說,聲音中竟帶著微顫,眼睛里求恕的意味更深了。</br> “怎么會,歡迎你們來!”</br> 于是,她被包圍在這些大孩子中了,他們和她談藝術(shù),談繪畫,談音樂,談文藝界的軼事,氣氛非常之融洽。只有其軒默默地坐在一邊,始終微紅著臉不說話,他顯然有些不好意思,為了那一吻嗎?她已經(jīng)原諒他了,完完全全地原諒他了。</br> 然后,當(dāng)他們告辭的時候,他忽然說:</br> “李小姐,明天我們要到碧潭去野餐,準(zhǔn)備自己弄東西吃,希望你也參加!”</br> “我嗎?”她有些意外,也有點(diǎn)驚惶。</br> “哦,是的,”圓臉的小女孩說話了,“你一定要參加我們,其軒說你很會說笑話,又無所不知,我們早就想認(rèn)識你了。”</br> 她看看其軒,她不知道其軒如何向他們介紹自己的?其軒又窘迫了起來,她只好說:</br> “好,我參加。”</br> 第二天,這些孩子們開了一輛中型吉普來接她。她望望扶著方向盤的其軒,其軒回報了她一個微笑。</br> “放心,”他說,“我有駕駛執(zhí)照,絕對不會撞車!”</br> 撞車?她心頭一凜,不禁打了個寒噤,她又想起五年前的那次車禍,她那年輕的丈夫。</br> 她的表情沒有逃過他的眼睛,他頓時消沉了下去。為了不掃他們的興,她故示愉快地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車上鍋盆碗灶齊全,仿佛搬家似的。</br> 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在車上,他們又說又笑,又叫又鬧,開心得像放出柵欄的猴子。她無法不跟著他們一起笑,只是,她感到自己的心境比他們老得太多了,聽著他們唱:</br> “恰哩哩恰哩恰砰砰……”</br> 她只覺得心酸。一種疲倦感,不,她不再是孩子了。</br> 到了目的地,他們劃船,跳蹦,叫鬧。等到做午餐的時候,她才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居然沒有一個會做飯。大家圍著她,要她指導(dǎo),她笑著說:</br> “怪不得你們要我參加呢,敢情是要我做廚子呀!”</br> “噢,不敢當(dāng)!”一個說,“我們分工合作吧,我管起火!”</br> “我管放鹽!”另一個說。</br> “我管放醬油!”</br> “我管洗和切!”</br> “我管——”其軒四顧著說,“我什么都不會,這樣吧,我管打蛋!”</br> 立即,大家七手八腳地忙了起來,火生起來了,煮了一鍋雜和湯,亂七八糟的什么東西都有。其軒管打蛋,拿了一個小飯碗,打了四個蛋,滿溢在碗口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端著,一面小心翼翼地用筷子調(diào)著。但是,碗小蛋多,一面調(diào),一面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弄得滿手滿身都是。他自言自語地說:</br> “我以為找了個最簡單的工作,誰知道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工作!”</br> 如蘋正在爐子邊忙著,一回頭看到其軒那副挓手挓腳的狼狽樣子,不禁噗哧一笑。她從其軒手中拿過飯碗,把蛋傾在一只大碗里,然后熟練地調(diào)著,其軒“哦”了一聲說:</br> “原來換個碗就成了,我這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br> “算了吧!”雪琪笑著說,“你還聰明一世呢?別丟人了!”說著,她對他親昵地擠了擠眼睛。</br> 忙了半天,總算可以吃了,每人添了一碗湯,如蘋才吃進(jìn)口,就全噴了出來,又笑又咂嘴地說:</br> “老天,誰管放鹽的?打死了鹽販子了!”</br> 大家嘗了嘗,就都大笑了起來,整鍋的湯全算白費(fèi)了,如蘋也不禁笑彎了腰。雪琪一面笑,一面跑過去抓住其軒的手說:</br> “是你!我看到你放了半碗鹽進(jìn)去!”</br> “胡扯!”</br> “你不許耍賴!”雪琪笑著,和其軒扯成一團(tuán)。“你故意搗蛋,又不歸你放鹽!”</br> “罰他!罰他!罰他!”大家起哄地叫著。</br> “好,我甘愿被罰!”其軒嚷著,“你們說吧,罰什么?”</br> “唱歌!”眾口一詞地叫。</br> 其軒斜靠在一棵相思樹上,略一遲疑,就唱了起來。他的眼光在天邊的白云上輕輕掠過,然后停在如蘋的臉上,眼睛里有一簇小火焰躍躍欲出地迫著她,她心中微微地一動,起先,只覺得他的歌喉十分低柔動人,接著,她就聽出了他的歌詞:</br> 我有訴不盡的衷情,</br> 不敢向你傾吐,</br> 只有在夢中,</br> 把真情流露。</br> ……</br> 忽然間,她覺得天與地都消失了。忽然間,她明白一切了。這個男孩子并不單純,所有的舉動都是故意的,打蛋,放鹽,唱歌……他只是要她歡樂,要她笑,要引發(fā)她那年輕人般的熱情……她木立著,眼眶逐漸濕潤,她明白了,明白得太多太多,這男孩子并不頑皮,并不是逢場作戲,他是真正地在戀愛,可怕的戀愛!她無法忍耐地轉(zhuǎn)開身子,悄悄地溜出了人群,溜進(jìn)了吉普車中,獨(dú)自地坐在車?yán)铮X得如置身大浪中,暈眩而迷茫。</br> 這一天的歸途里,雪琪是最沉默的一個,她那漂亮的眼睛以一種強(qiáng)烈的敵意注視著如蘋。如蘋知道她已看出來了,看出如蘋自己所體會到的,但她不想解釋,也無法解釋。</br> 其軒把車上的人一個個地送回家里,把她留在最后。當(dāng)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他跳下車子,扶著門問:</br> “請不請我進(jìn)去?”</br> 她知道不應(yīng)該讓他進(jìn)去,但是,面對著他那哀求的目光,那羞澀而微帶怯意的表情,她竟無法拒絕。他跟著她走進(jìn)室內(nèi),默默地坐進(jìn)沙發(fā)椅里,她倒了一杯茶給他,他接過去,然后,兩人都沉默無語,只脈脈地互相凝視。她心中翻攪了起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在二人之間醞釀,她覺得嘴唇發(fā)干,心跳加速。而他那熱烈如火的眸子帶著燒灼的力量逼視著她。好半天,她才聽到他在說:</br> “那一晚之后,我不敢來了,你知道?我不敢單獨(dú)來見你,怕你把我趕出去,所以,我拉了他們一起來,我?guī)缀醪荒苊鎸δ恪悖治伊耍俊?lt;/br> 她猛烈地?fù)u搖頭。她的視線模糊,心情迷亂。在這模糊和迷亂的情況中,她看到他站起身來,向她走近,他那年輕的臉龐在她面前擴(kuò)大。她心底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抗拒的力量,但,那力量太薄弱,太微小,而當(dāng)他的手接觸到她的手臂時,那抗拒的力量竟幻化成另一種微妙的期待的情緒。她恐慌地望著那向她低俯的頭,她的眼睛迷惑而惶然地凝視著他的。然后,當(dāng)一聲輕喚從他的喉頭沙啞地迸出:</br> “如蘋!別躲開我!”</br> 她就整個地癱軟了下去。</br> 一段如瘋?cè)缈竦娜兆印?lt;/br>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靜臥在自己血管中的感情竟然如此強(qiáng)烈,一旦沖出體內(nèi),就如火山爆發(fā)般不可收拾。漠視了輿論的批評,漠視了親友的諫勸,漠視了許多鄙夷的眼光和苛刻的言論。她悠然地沉醉在那濃烈如酒的情意里,竭力想去追尋一份如詩如夢的感情生活。但是,周遭的“人”畢竟太多,盡管她不在意,但卻避免不了許多無謂的“干擾”。于是,當(dāng)他興沖沖地跑來說:</br> “我發(fā)現(xiàn)一間森林中的小屋,我已經(jīng)把它買下來了,托一個老農(nóng)照管著。你愿意和我去過過《魯濱遜飄流記》里的生活嗎?”</br> 她立即欣然而雀躍了。這是他們第一次到小屋中來。</br> 多么醉人的歲月!每一天都是從愛的蜜汁中提煉出來的。他們擺脫了許多人的煩擾,除了享受握在他們手中的日子之外,他們連天和地都不管!足足一個月,他們沒有走出叢林。他們彼此發(fā)掘著對方靈魂深處的美和真,把它和自然糅合在一起。她發(fā)現(xiàn)他是個具有藝術(shù)頭腦的人,他懂得生活和情感的藝術(shù)化,他們在林中漫步,讓山林草木分享著他們的歡樂。在這兒,他們遠(yuǎn)離了“人”的抨擊,山林草木是他們最好的朋友,因?yàn)樗鼈儾欢贸靶Α?lt;/br> 每日清晨,他們跑到叢林深處去拾掇朝露,去研究日出,彼此笑鬧得像兩個小孩。有時,他們也到群山深處去做一番“遠(yuǎn)足”,日暮時分,在煙靄和蟬鳴聲中回到他們的小巢,那份安謐和悠然自得真難以描述。“歸路煙霞晚,山蟬處處吟。”這是詩般的生活。深夜里,相偎在窗下,燃起一個小火爐,溫著老林給他們送來的自制米酒,淺斟慢酌,享受著“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情調(diào),這是詩般的歲月。她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其他的人類,忘記了除了他們的鴿巢和叢林之外還有其他的土地。有時,她望著他隨隨便便地披著衣服,斜倚在窗前雕刻,或吟詩,或低唱,襯著他的,是窗外綠蔭蔭的鳳凰木,和遠(yuǎn)處藍(lán)澄澄的天,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陷進(jìn)一種恍惚的,忘我的境界中,直到他對她湊過來。</br> “想什么?”他用手指碰碰她的耳垂和面頰。</br> “不想什么。”她迷迷糊糊地說。</br> 他審視著她,深吸了一口氣。</br> “你知道,如蘋,你太動人了。好像是躲在一層薄云的后面,我總怕自己會把握不到你。”</br> “是嗎?”她問,也凝視著他,于是,她也感到了那層掩護(hù)著他的薄云,浮動在他和她之間。一陣不祥的感覺由她心中升起,她知道,就是這兩層薄云,終會迫使他們離開。相愛的人并不見得能彼此相屬,她深深地了解,她想他也了解,為了這個,他們從不敢計劃未來,為了這個,他們也從不敢放松握在手里的今天。</br> 愿今生長相守,</br> 在一起永不離,</br> 我和你共始終,</br> 任日轉(zhuǎn)星移。</br> 他把嘴湊在她耳邊,輕輕地唱著。磁性而低沉的調(diào)子顫悠悠地敲進(jìn)她的內(nèi)心深處去。她又神思恍惚了起來,幸福的杯子已經(jīng)裝得太滿了,她怕它會溢了出去。</br> 終于,這第一次的隱居生活結(jié)束在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里。</br> 那天,老林的兒子要到城里去,問他們需不需要帶點(diǎn)東西來。其軒已吃厭了蔬菜雞蛋,就要他買些牛肉和香腸。晚上,老林的兒子把東西送來就走了。發(fā)現(xiàn)有做熱狗用的那種小臘腸,其軒高興得跳了起來,立即拈了一根放進(jìn)嘴里,可是,他被那張包臘腸的報紙吸引住了。</br> “什么事?”如蘋問。</br> “沒什么。”其軒一把揉縐了那張報紙。</br> “給我看!”如蘋搶過去,攤開那張報紙,于是,她看到一則觸目的尋人啟事:</br> 其軒兒:</br> 速歸家,一切不究。男兒在外,偶一荒唐,尚無大礙,但不可沉迷。與你偕游之女子,目的何在?需款若干可解決糾葛?盼實(shí)告。雪琪亦念念不忘舊情,諒你年輕,涉世未深,歸家后必不深究,若再耽延不歸,必當(dāng)報警搜尋。</br> 父字</br> 如蘋注視著這一則尋人啟事,頓時間,感到那如詩如夢的情致蕩然無存,而受辱的感覺正從心中茁長出來,蔓延全身。其軒對她撲過來,緊緊地?fù)碜∷梦嵌伦∷淖臁5臒崆榘参吭僖矓巢贿^那一則啟事的殘酷,她無法反應(yīng)他的熱情,只能呆呆地木立著。其軒凝視著她,迫切地說:</br> “你不必在意這些事,我父親怎么能了解我們這份感情?”</br> “下山吧!”她輕輕地說。</br> “不!”</br> “我們總不能在山上待一輩子,是不?”她說,忽然感到自己已超脫了情人的地位,變成了他的大姐姐。</br> “不!我要和你在一起。”</br> “別傻!”她苦澀地說,“真要等警察來捉我們嗎?要報上登出丑聞來嗎?”</br> “這并不丑惡!”他生氣地說。</br> “美與丑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她寥落地說,“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和哪一個立場去看。”</br> “我不管!”他任性地說,“我只要和你在一起!”</br> “下山去,明天我們下山。”她說,“你父親以為你被我綁票了,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個女人是不要錢的。”</br> 她走到床邊,躺在床上,整個晚上不能入睡。他伏在枕上凝視她,兩人都默默無言。第二天早上,他們略事收拾,下了山。</br> 重新回到人的世界里,她才知道她為這兩個月“尋夢”的生活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沒有人再理會她,親友的嘲笑,鄰里的譏評,使她完全孤立了。一下子之間,她數(shù)年來的人緣和聲望全毀于一旦。她成了眾人口中的蕩婦,那些自命清高的女人對她側(cè)目而視,一些曾追求過她的男人更表現(xiàn)了最壞的風(fēng)度:</br> “原來是看上了小白臉哦,嗬嗬!”</br> “豈止是小白臉?還是百萬財產(chǎn)的繼承人呢!”</br> “怎么也不自己衡量衡量?人家父親的姨太太,個個都還比她年輕呢!”</br> “瞧她平日那副道貌岸然,不可侵犯的勁兒,好貞節(jié)的小寡婦呀!”</br> “這才是地道的風(fēng)流寡婦呢!”</br> 這些謾罵和指責(zé)成了一層層翻滾的浪潮,而她就睜著一對迷茫的眼睛,在這些浪潮中載沉載浮,一任浪潮推送沖擊。而他,那個漂亮的大男孩子,仍然要往她的家里跑,他看來比她更哀苦無告,更惶然失所。她不忍看他那凄惶而無所歸依的眼睛,那樣茫茫然如一頭喪家之犬,她更無法抵抗他從內(nèi)心所發(fā)出的呼喊:</br> “這樣下去我要發(fā)狂,我不能生活!如蘋,我們結(jié)婚吧!”</br> “傻話!”</br> “為什么不可以?”</br> “因?yàn)槟鞘巧凳拢 ?lt;/br> “結(jié)婚是傻事嗎?”</br> “和我結(jié)婚是傻事!”</br> “請你——”</br> “不行!”</br> “如蘋,你是殘忍的,惡毒的……”</br> “別發(fā)脾氣,”她鎖著眉,“結(jié)婚”是一個禁果,雖誘人,她卻不敢伸手去采摘。“讓我們再接受一段時間的考驗(yàn)。”</br> 于是,他們又回到了山上。</br> 這一次,山上似乎沒有上一次那么美了,小屋中的情調(diào)緊張而不和諧,叢林中處處煙云密布,生活如拉得太緊的弦,有一觸即斷的危險。他們的爭執(zhí)頻頻出現(xiàn),對于未來的需求越渴切,則對目前的偷偷摸摸越不滿。逃開了“人”的世界并沒有解決了“人”的問題。他們開始吵架,為了各種芝麻綠豆大的小事吵架,故意尋找對方的錯處,然后又在眼淚和擁抱中和解,彼此自責(zé)是個大傻瓜。可是,和解之后的氣氛也不寧靜,如火如荼的奔放的熱情代替了以前像流水般優(yōu)美的情致。這樣,不到一個月,他們就自動結(jié)束了小屋中的歲月。</br> 然后,他們又上過三次山,一次比一次的氣氛壞,一次比一次的氣壓低,一次比一次更不歡而散。</br> 終于,那最后的一天來臨了,在那小屋中,他們爆發(fā)了一次有史以來最大的爭吵,起因于她在他的口袋中找到一封寫給雪琪的信,事實(shí)上,信只起了一個頭,潦草地寫著幾句想念的話,但她無法忍耐地暴跳了起來。</br> “下山去!回去!回到你想念的雪琪身邊去!”她叫。</br> “別胡鬧,我一點(diǎn)都不想雪琪!”</br> “那么,這封信如何解釋?”</br> “我要正常的生活!”他叫了起來,“我厭倦了山上!我要正常的交游,正常的朋友,和正常的家庭!我不能永遠(yuǎn)在山上躲起來,除了小屋就是樹木,整天見不到一個人!”</br> “那么,下山去!為什么你要我跟你到這兒來?”</br> “除了在山上,你肯跟我在一起嗎?”他逼視著她,“嫁給我,做我的妻子!”</br> “你不會是個忠實(shí)的丈夫!”她叫,避開了真正不能結(jié)合的原因,故意拉扯上別的。</br> “你怎么知道?”</br> “有信為證!在是情人的時候就已經(jīng)不忠,還談什么婚后?”</br> “你胡扯!你明知道我的心,你亂說!你可惡,可惡透了!”他漲紅了臉,大聲咆哮著。</br> “心?我怎么能知道你的心?雪琪既年輕又漂亮,我又老又丑,她是金子我是鐵,你當(dāng)然會愛她!我知道你愛她,你一直愛她!”</br> “你瘋了!你故意說謊!”</br> 然后,爭吵越來越厲害,兩人全紅了臉,彼此直著脖子大吼大叫,吵到后來已弄不清楚是為什么而吵。只是,都有一肚子要發(fā)泄的郁悶之氣,借此機(jī)會一泄而不可止。兩人全喊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刻薄而惡毒的話,攻擊著對方。最后他突然大聲地喊出一句:</br> “你讓人受不了!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這個心理變態(tài)的老巫婆!”</br> 像是一陣戰(zhàn)鼓中最后的一聲收兵鑼響,這一句話平定了全部的爭吵。她愕然地站在那兒,面色由紅轉(zhuǎn)白,終至面無人色。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慘切地注視著他,微微張著嘴,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然后,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子,走出小屋,疲乏地坐在門前那塊巨石上。</br> 他立即跟了出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臂,哀懇地望著她的臉:</br> “如蘋,對不起,對不起。”他顫栗地說,“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有意那么說。”</br> 她默默地望著他,大眼睛里盛著的只有落寞的失意。緊閉著嘴一語不發(fā)。</br> “如蘋,請原諒我。”他懇切地握緊了她的手,坐在她腳前的草地上。</br> “這樣正好,是不是?”她輕輕地說,語氣平靜而蒼涼,一絲余火都沒有了。“現(xiàn)在分手,彼此都沒有傷害得太深,正是分手的最好時刻。如果繼續(xù)下去,我們會彼此仇視,彼此怨懟,那時再分手就太傷感情了。”</br> “不!”他叫,“我不要和你分手,我一點(diǎn)和你分手的意思都沒有!我愛你!我要和你結(jié)婚!”</br> 她搖頭,凄涼地笑笑。</br> “結(jié)婚?有一天,我們會面對著,終日找不出一句話來談。你正少壯,而我已老態(tài)龍鐘,那時候,你會恨我,怨我,討厭我,我們何必一定要走到那個可悲的境地呢?”</br> “不會!如蘋,絕對不會!”</br> “會的,絕對會!記得你剛才說的話嗎?我相信你是無心的,但是,如果我們結(jié)婚,有一天我就真會成了一個心理變態(tài)的老巫婆!”</br> “你不要這樣說,行嗎?如蘋,我不會放你的,隨你怎么說,我都不會放你的!”</br> “那么,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你去睡吧,夜已經(jīng)很深了。”</br> “不!讓我陪你坐在這里。”</br> “不要,我要一個人想一想。”</br> “如蘋,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他仰視著她,然后,他緊緊地抱住她的腿,像個孩子般哭泣了起來。他哭得那么傷心,使她那一觸即發(fā)的淚泉也開了閘。就這樣,他們相對哭泣,如同兩個迷途的孩子。然后,他哽塞地說:“我們不再傻了,好不好?如蘋,我們被這世界上的人已經(jīng)播弄得夠了,我們不要再管那些閑言閑語,下山去,結(jié)婚吧,好不好?”</br> “其軒,你真要我?”她從淚霧里凝視著他。</br> “是的,難道你還懷疑?”</br> 她嘆了口氣。</br> “好,我答應(yīng)你,我們明天下山去結(jié)婚!”</br> “真的。”他跳了起來,“你不騙我?”</br> “我騙過你嗎?”她凄然微笑著問。</br> 他狂喜地?fù)碜×怂麄兾侵χ挚拗H缓笏麄兿噘芍氐叫∥堇铮瑸榱诉@個喜訊,他們開了一瓶帶來的葡萄酒,相對淺酌,相對祝福。躺在床上時,他熱心地計劃著他們那即將成立的小家,熱心地詢問她的意見,廚房里是否電器化?陽臺上要不要布置一個屋頂花園?還有——孩子,一群孩子,越多越好!她也愉快地和他研討,直到他睡熟。</br> 她望著他已平靜入睡,就悄悄地溜下床來。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凝視著他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心中一陣酸楚,不禁凄然淚下。在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她竟無力舉步。最后,她咬咬牙,走到桌前,留了一張紙條,簡單地寫著:</br> 其軒:</br> 我走了,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我不準(zhǔn)備再和你見面,讓我們保留對彼此的那份深愛和柔情,以代替如果結(jié)婚可能會有的仇恨及厭惡。其軒,請原諒我不得不爾,因?yàn)槲覑勰闾睢?lt;/br> 如蘋</br> 她把紙條壓在酒瓶下面,流著淚走出小屋。可是,當(dāng)她置身在屋外那凄白的月光下,望著前面的小叢林,望著那隱約如云的鳳凰木,和相思樹夾道的小徑,她再也無法舉步了。她跌坐在門前的巨石上,這兒,每一寸的土地上,都有他們愛的痕跡,每一棵樹上都有他們彼此的手印,而她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望著這一切一切,她哭了起來,她一直坐在那兒哭,不停地哭,直到天光透亮,曉霧蒙蒙,她才站起身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一邊哭,一邊踉蹌地沖下了山。</br> 她知道其軒發(fā)現(xiàn)她出走后會發(fā)狂,會到她的家里去搜查她的下落,因此,她不敢回臺北。幸好她帶的錢不少,她向南部跑,又轉(zhuǎn)向了東部,然后,在東部山區(qū)的一個小村落里,名副其實(shí)地蟄居了一年多。</br> 而今天,她又回到這山上的小屋中來了。</br> 太陽已慢慢地向西移,窗欞上的樹影漸漸偏倚而清晰起來。她仍舊仰臥在床上,怔怔地望著屋頂,屋頂上的橫梁上面,有一只大蜘蛛正忙碌地在吐絲結(jié)網(wǎng)。她奇怪,它肚子里怎么有那么多吐不盡的絲?閉上眼睛,她讓那酸澀凄楚而疲倦的感覺慢慢地在身上爬行。一個人躺在這屬于兩個人的天地里,這是多么折磨人的感情!她不了解自己為什么要多此一舉地到這兒來?是為了悼念一段已成陳跡的感情,還是找尋一段失落了的感情?睜開眼睛,她又看到那只結(jié)網(wǎng)的蜘蛛,她不是也在結(jié)網(wǎng)嗎?所不同的,蜘蛛的網(wǎng)用來網(wǎng)別人,而她的網(wǎng)卻用來網(wǎng)自己。</br> 太陽更偏西了一些,不能不起來了。她站起身,走到小屋后的一個小棚子里,這棚子還是其軒和她一塊兒搭起來的,用來當(dāng)作廚房用。竹子的墻被煙熏黑了多處,這也是愛的痕跡。她嘆口氣,起了火,煮了兩個雞蛋吃,這是她一日來唯一進(jìn)食的東西。</br> 回到小屋里,她默默地在室內(nèi)尋視,墻上有一面小鏡子,這是他刮胡子的時候用的,懸掛得較高。她走過去,在鏡子中反映出她蒼白瘦削而憔悴的臉,遍布皺紋的眼角,和干枯的皮膚。一年,好長的時間,已葬送了她的青春,把她送入了老境。在這張蒼老的臉的后面,她仿佛又看到其軒那年輕、漂亮的臉,以及神采奕奕的眼睛。</br> “對的,是應(yīng)該這樣。”她喃喃地說,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么。</br> 回到桌前,她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兩天前的報紙,報紙的第三版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新聞,和一張結(jié)婚照片。</br> 商業(yè)巨子葉××之公子葉其軒,與名門閨秀林雪琪小姐昨日完婚,一對璧人,郎才女貌,將于婚禮后赴日本作為期一月之蜜月旅行。昨日葉林二府,登門道賀者約近千人。</br> 她望著那張不太清楚的結(jié)婚照片,新娘笑得很甜蜜,年輕的臉上有著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新郎呢?她辨不出他的笑是真心還是無奈?她也辨不出那對眼睛中的一絲茫然是因?yàn)閷^去事跡的留戀,還是對未來前途的企望?不過,她能深深地領(lǐng)會到,這個漂亮的大男孩子距離她已經(jīng)非常遙遠(yuǎn)了。</br> 拋開了報紙,她走出小屋,屋外的落日迎接著她。她緩緩地沿著小徑向叢林走去,林中落葉遍地,樹木都已枯黃。她熟練地來到一棵白楊之下,在樹干上,她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兩行清晰的雕刻的字跡:</br> 葉其軒</br> 李如蘋</br> 在此結(jié)婚。特請白云青天為證婚人,諸樹皆我嘉賓。</br> 她望著望著,字跡越看越模糊,淚霧把什么都淹蓋了。白云青天為證婚人,多美!她抬頭向天,天際正有一絲白云飄過,她跟蹤著它的蹤跡。只一忽兒,云飄走了,飄得毫無蹤影,她低下頭來,淚珠滾在落葉上,新的落葉又滾落在她的衣襟上。</br> 黃昏近了,一日的流連已近尾聲,她又該下山去了。慢慢地,她踱出了叢林,她又看到那塊巨石上的點(diǎn)點(diǎn)苔痕了,她走過去,輕輕地?fù)崦切┨郏@就是一段愛情所剩下的東西?右邊的一棵相思樹,正把重重疊疊的樹影加在蒼苔的上面。她抬起頭來,遠(yuǎn)處的山凹中,正吞著一輪落日,夕陽蒼涼地照著大地,照著有人及無人的地方,照著飄著落葉的樹梢,照著有情及無情的世界。她凄苦地微笑了,想起賈島的詩:</br> 夕陽飄白露,</br> 樹影掃青苔。</br> 這是秋日黃昏的寫照。一陣風(fēng)來,她感到秋意正彌漫著,她有些冷了。用手撫摩著手臂,又摸摸面頰,秋意是真的深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