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br>　　芊芊走了，把歡笑也帶走了。</br>　　若鴻從他的“天上”又落到“人間”來了。忽然之間，他的身邊，有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妻子，有個年幼而營養(yǎng)不良的女兒。家庭的責(zé)任，就這樣沉甸甸地對他壓了過來。翠屏的病，需要龐大的醫(yī)藥費。衣食住行，以前都有芊芊打點，不要他過問，而今才知道，柴米油鹽醬醋，居然件件要錢。他不能一天到晚靠子默他們幫忙，他必須靠自己！這是繼“上班”之后的另一次，他開始為生活“出賣自己”！也和“上班”的情形一樣，他弄得自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br>　　這次，是“墨軒”字畫社的老板，受不了他一天到晚拿著畫來“押錢”，給他出了一個主意。既然會畫畫，何不到西湖風(fēng)景區(qū)去擺個畫攤？給游人畫人像！現(xiàn)在的西湖，正是春光明媚，鳥語花香，游人如織的時候，生意一定不錯！若鴻考慮了兩三天，在生活的壓力下低頭了。擺畫攤就擺攤吧！總比上班好！上班要和船名貨名打交道，擺畫攤還不離本行！于是，收拾起自己的驕傲、收拾起零亂的心情、收拾起對芊芊椎心刺骨的相思和罪疚……不能想，什么都不能想了，唯一能想的，是怎樣才能治好翠屏的病？怎樣才能給畫兒一個安定的家？</br>　　他去擺畫攤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一天工作八小時，這才知道，擺畫攤也是一門學(xué)問，常常枯坐在那兒一整天，乏人問津。他只收費一張畫像三角錢，居然有游客跟他討價還價，好不容易畫了，對方還嫌畫得不好！前幾天，他完全不兜攬生意，采取“愿者上鉤”的方式，竟然沒有“愿者”！然后，他只得采取“叫賣”的方式，豎著“人像速描”的牌子，擺著畫架，嘴里還要吆喝著：</br>　　“畫人像！畫人像！嘿！一張三毛！不像不要錢！”</br>　　這種生活，不是若鴻的個性所能忍受的。什么驕傲自負(fù)，壯志凌云，不可一世，海闊天空……全都煙消云散。一文逼死英雄漢！他這才體會“一文逼死英雄漢”這句話的意義。</br>　　若鴻的人際關(guān)系，本來就很糟。自從擺畫攤之后，和游客間的糾紛，真是層出不窮。有的游客畫了像，不肯付錢，硬說畫得不像。有的游客付一張畫像的錢，來了一家妻兒老少七八口！有的游客說把他畫得太丑了，有的游客說把他畫得太胖了，有的又說他畫得太瘦了……從沒有一個人夸贊他一句，說他畫得好。他這樣畫著畫著，越畫越自卑，越畫越?jīng)]興致，越畫越蕭索……最怕是碰到熟人，驚訝地說一句：</br>　　“梅先生，你現(xiàn)在……在干這個啊？”</br>　　怎會把自己弄成這樣呢？更糟的是，碰到另一種熟人，對他左打量右打量，問上一句：</br>　　“你不是杜家的女婿嗎？你……夫人可好？”</br>　　每當(dāng)這時，若鴻就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鉆下去。覺得自己的尊嚴(yán)，已被人踐踏成泥。自己的心，已經(jīng)被亂刀剁成了粉。芊芊！芊芊啊！你可知我現(xiàn)在的處境？此生此世，還可能化解嗎？……不行！他用力地甩甩頭，不能想芊芊！想了芊芊，更無心擺畫攤了，要想翠屏！翠屏是世上最可憐的女子，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嫁給人事未解的他，不到一年，他就只身遠(yuǎn)去，讓翠屏守了十年活寡。上要侍奉公婆，下要撫育幼女。再經(jīng)過水災(zāi)、變故、死亡……種種悲劇，弄得自己百病纏身，還要千山萬水地把父母的牌位，和無依的幼女給他遠(yuǎn)迢迢送過來。世間怎有這樣的悲劇人物！老天啊！和他梅若鴻只要沾上邊的女子，就是人間至慘的悲劇了！他真的是個災(zāi)難，是個禍害呀！</br>　　若鴻就在這種身心雙方面的煎熬中，去忍氣吞聲地擺畫攤。總算，能多多少少賺到一些錢，來付翠屏的醫(yī)藥費。但他每次受了氣回家，臉色就難看到極點。常常摔東西，砸畫板，捶胸頓足，對著窗外的西湖大叫：</br>　　“為什么我梅若鴻到今天還一事無成？為什么我淪落到必須擺畫攤為生？為什么人生這么艱難？為什么人年紀(jì)越大，快樂就越少，痛苦就越多？為什么要這么辛苦地活著？為什么？為什么？……”</br>　　翠屏和畫兒都嚇壞了，母女倆緊抱在一起，淚汪汪地看著若鴻發(fā)瘋。翠屏雖是個鄉(xiāng)下女人，沒受過教育，但是，已經(jīng)歷了太多生離死別，對人生的痛苦，體會得特別強(qiáng)烈。每當(dāng)若鴻發(fā)脾氣，翠屏總是謙卑地，手足失措地，在那兒不住地說“對不起”，這使若鴻更加毛躁，咆哮著大吼：</br>　　“不要說對不起！我并沒有罵你，你為什么要說對不起？哭哭哭！你為什么老是哭！”</br>　　“是！是！是！我不說，我不說……”翠屏手忙腳亂地擦淚。“我也不哭，不哭……我只是好抱歉，害你和芊芊姑娘分手，又要吃那么貴的藥，花那么多的錢……”</br>　　“不要提芊芊……”若鴻更大聲地吼著，暴跳如雷了，“不要對我提芊芊！一個字都不要提……”</br>　　“爹！”畫兒沖過來，哭著推了他一把，生氣地嚷著，“我和娘走了那么遠(yuǎn)的路來找你，可是你這么兇！娘已經(jīng)生病了，你還要罵她！你不知道她多想討你喜歡……你，你，你……你一定不是我爹！”</br>　　畫兒這樣一說，若鴻整個泄了氣。看著畫兒那張雖瘦小，卻美麗的臉龐，想著她小小年紀(jì)所受的苦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晚，他坐在屋外西湖湖岸的小木堤上發(fā)呆，畫兒怯怯地走上前來，給他送上一杯熱茶。</br>　　“爹！我錯了！我知道你好努力地去賺錢，要我和娘過好日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該說你不是我爹！如果你不是我爹，怎么會這樣疼我們，照顧我們呢？”</br>　　他把茶杯放在地上，把畫兒緊抱在胸前。淚，竟奪眶而出了。畫兒偎著他，非常懂事地，小聲地說：</br>　　“爹，你是不是好想好想那個芊芊阿姨？你去把她找回來，娘不會生氣的！”</br>　　他搖搖頭，更緊地?fù)碇媰骸Ｋ麩o法告訴畫兒，芊芊的愛情觀，是一對一的，最恨的事，是男人三妻四妾！而水云間，實在太小了，容不下兩個女人！即使這些理由都不存在，芊芊也已遠(yuǎn)走，從他生命里，永遠(yuǎn)撤退了。留下的，只是刻骨銘心的痛，永無休止的痛……</br>　　這天下午，若鴻在斷橋邊擺攤子。這天真是不順利極了，整個上午都沒有人要畫像，下午，好不容易有個孩子覺得稀奇，付了三角錢畫像，畫了一半，竟被他的娘一巴掌打走了，把三角錢也搶回去了。若鴻的憤怒和沮喪就別提有多么嚴(yán)重了。坐在斷橋邊，他弓著背脊，滿臉于思，愁眉苦臉……自己覺得跟個乞兒差不了多少。此時，有兩個女學(xué)生走了過來，對他評頭論足了一番。</br>　　“好潦倒啊！怎么胡子也不刮？頭發(fā)也不剪，倒有點藝術(shù)家的樣子！”</br>　　“你看他挺落魄的，咱們算做件好事，讓他給畫一張好不好？”</br>　　“不要吧！浪費這個錢，不如去買烤紅薯……”</br>　　“我想畫嘛！合畫一張吧！問問他合畫一張能不能只算三角錢……”</br>　　兩個人推推拉拉，議論不休。若鴻一抬頭，勉強(qiáng)壓制著怒氣，大聲地說：</br>　　“好了好了，坐下吧！合畫一張，只要你們?nèi)清X！”</br>　　兩個女學(xué)生嘻嘻笑著，正要坐下，忽然來了一個警察，手里拿著警棍，對若鴻一揮棍子，兇巴巴地說：</br>　　“喂喂喂！風(fēng)景名勝區(qū)！不準(zhǔn)任意擺攤，破壞景觀，快走快走！”</br>　　兩個女學(xué)生一見警察來干涉了，立刻跳起身子，坐也不坐，就逃似的跑走了。若鴻氣壞了，對警察掀眉瞪眼，沒好氣地問：</br>　　“我?guī)陀慰头?wù)，增加游覽情趣，怎么會破壞景觀呢？”</br>　　“我說破壞就是破壞！你不知道咱們斷橋是西湖有名的風(fēng)景點呀？你這樣亂七八糟地坐在這兒……”</br>　　“什么亂七八糟，你說什么？你說什么……”</br>　　“你不服取締，還這么兇！”警察一兇，“你再不收攤，我就砸了你的攤子，把你抓到警察廳去！”</br>　　他就這樣和警察吵了起來，正吵著，忽然烏云密布，天空上，雷電交加，下起大雨來了。若鴻的畫攤，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真的“亂七八糟”了。警察揮著警棍，躲進(jìn)了警車，警車呼嘯而去，又濺了他一身水。他氣炸了，對著警車狂吼狂叫：</br>　　“來呀來呀！要抓要宰，要罰要關(guān)都隨你！腳鐐啊，手銬啊，全來呀……”</br>　　警車早就去遠(yuǎn)了。</br>　　他收拾起破爛的畫攤，騎上腳踏車，冒著傾盆大雨，回到水云間。</br>　　一進(jìn)房間，翠屏和畫兒全迎了過來，拿毛巾的拿毛巾，倒熱水的倒熱水，心疼得什么似的。</br>　　“看到下雨，我就急死了！”翠屏說，“生怕你淋雨，你還是淋成這樣！怎么不找地方躲躲雨呢？”</br>　　“爹！你快把頭發(fā)擦擦干，我去給你燒姜湯！”畫兒說。</br>　　“你們不要管我！誰都不要理我！”他咆哮著，把翠屏和畫兒統(tǒng)統(tǒng)推開，“讓我一個人待著，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不然，我消失了也可以！”</br>　　翠屏和畫兒都驚怔了一下，知道若鴻在外面又受氣了。翠屏找了件干衣服來，追著若鴻，追急了，就爆發(fā)了一陣咳嗽。若鴻一急，就對翠屏大吼著：</br>　　“你下床來干什么？你存心要整死我是不是？我把什么面子、自尊都拋下了，就為了要給你治病，你不讓自己快快好起來，你就是和我作對！”</br>　　“我就去躺著，你別生氣！你先把濕衣服換下來好不好？”</br>　　“濕了就濕了！”若鴻發(fā)泄地大喊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了。“老天爺跟著大家一起來整我！不整得我天翻地覆，老天爺就不會滿意啊！最好把我整死了，這才天下太平啊！”</br>　　“爹！你不要和老天爺生氣嘛！”畫兒又嚇又慌地說，“下雨也沒辦法嘛，我和娘來杭州的路上，有次還被大雨沖到河里去了呢！”</br>　　“是啊是啊！”翠屏急切地接口，不知道該怎樣安慰若鴻，“兩年前，家鄉(xiāng)淹大水，那個雨才可怕呢，比今天的雨大得多了，淹死好多人呢……”</br>　　若鴻一抬頭，怒瞪著畫兒和翠屏，暴吼著說：</br>　　“你們的意思是說，我還不夠倒霉是不是？我應(yīng)該被沖到河里去，被大水淹死是不是？”</br>　　母女兩個一怔，這才知道安慰得不是方向，兩個人異口同聲，急急忙忙地回答：</br>　　“不是！不是！”</br>　　“這是什么世界嘛！”若鴻繼續(xù)吼著，“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才擺一個畫攤，居然被路人侮辱，被警察欺侮，被老天欺侮……回到家里來，你們還認(rèn)為我的霉倒得不夠？”</br>　　翠屏倒退了兩步，急得直咳，說不上話來。畫兒眼眶一紅，淚水就滾了出來：</br>　　“爹！你又亂怪娘了！你就是這樣，一生氣就亂怪別人，亂吼亂叫，又不是我們要老天下雨的！”</br>　　若鴻見畫兒流淚，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滿腔的怨恨、不平，全化為巨大的悲痛。他踉蹌地沖到屋角，跌坐在地上，用雙手緊抱住自己的頭，絕望地說：</br>　　“一個人怎么可能失去這么多呢？失去尊嚴(yán)、失去友誼、失去歡笑、失去信心、失去畫畫、失去芊芊……啊，這種日子，我怎樣再過下去呢？”</br>　　翠屏呆呆地注視著若鴻，她雖聽不懂若鴻話中的意義，但，對于他那巨大的痛苦，卻一點一滴，都如同身受。</br>　　這天夜里，雨勢仍然狂猛，風(fēng)急雨驟，如萬馬奔騰。</br>　　半夜里，翠屏悄悄地起了床，不敢點燈，讓自己的視線適應(yīng)了黑暗，才摸黑下了床。對畫兒投去依依不舍的一瞥。再對縮在墻角熟睡的若鴻，投去十分憐惜的、飽含愛意的目光。她心中有千言萬語，苦于無法表達(dá)。走到畫桌前面，在閃電的光亮中，看到了那兒供奉著的牌位。她對牌位恭恭敬敬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br>　　“爹！娘！請在天上接引我，媳婦和你們團(tuán)聚了！就不知道若鴻明不明白，我多希望他過得好！我沒有怪他，但愿他也不會怪我，我不能再讓他為我受苦了！”</br>　　她站起來，再對若鴻跪下，磕了一個頭。</br>　　“若鴻，畫兒就交給你和芊芊了！”</br>　　拜別已畢，她摸索著走到房門口，打開房門，筆直地走了出去。風(fēng)強(qiáng)勁地吹著她，雨嘩啦啦地淋在頭上，她筆直地往前走，往前走……她再也不怕淋濕了，再也不怕生病了，西湖就橫躺在水云間前面，閃電把水面劃出一道道幽光，她走過去，走過去……撲通一聲，落進(jìn)了水里。冰涼的水，立刻把她緊緊地?fù)肀ё×恕?lt;/br>　　畫兒被門聲驚醒了，豎著耳朵一聽，風(fēng)吹著門，砰砰砰地打著門框，雨嘩嘩地響，被掃進(jìn)了房里。</br>　　“娘！”她叫，伸手一摸，摸了個空。“娘！”她大叫，咕咚一聲滾下了床。</br>　　若鴻驚醒了，跳了起來。</br>　　“爹！娘不見了！”畫兒尖叫起來，“外面好大的雨！娘不見了！爹！我好害怕……我好害怕……”</br>　　若鴻跳起身子，對著大門就沖了出去，嘴里發(fā)狂般地慘叫著：</br>　　“翠屏！你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懲罰我！你回來！回來！回來呀！求求你！回來呀……”</br>　　“爹！等等我！”畫兒跌跌沖沖地奔過去，摸索到若鴻的手，她握緊了若鴻，對那黑夜長空，也發(fā)出了悲切的哀號，“娘！你回來呀！娘！你不要畫兒了嗎？娘！回來呀！回來呀……”</br>　　若鴻和畫兒，喊了整整一夜。把附近方圓幾里路，都已喊遍，喊得喉嚨啞了，無聲了，翠屏不曾回來。</br>　　第二天，風(fēng)停雨止，陽光滿天。翠屏的死尸，在水云間旁幾步路之遙的地方，被村民們撈了起來。她面目祥和，雙目緊閉，不像一般溺死者那么浮腫可怖，她，像是安安靜靜地睡著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