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br> “紅梅”的事件,并沒有到此結(jié)束。</br>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杜世全帶著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會,酒席未終了,他就氣沖沖地回家了。</br> 客廳里,小葳正纏著丫頭春蘭下象棋,意蓮在一旁觀看。杜世全寒著臉,撞開門長驅(qū)直入。意蓮被他的神色嚇住了,跳起身子問:</br> “怎么了?你怎么提早回來了……”</br> “芊芊呢?”杜世全大叫著,“芊芊在哪兒?”</br> “在……在……”意連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在她房間里呀!”</br> “好,很好!”</br> 杜世全跨著好大的步子,乒乒乓乓地沖上樓去。意蓮跟在后面追上去。素卿扭著身子,姍姍然地、從容不迫地走在最后,臉上帶著個“看好戲”的神情。小葳、福嫂和丫頭們,都面面相覷,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br> 芊芊正在房里,拿著那個梅花簪想心事。</br> 房門“砰”然一聲,被撞開了。杜世全沖了進(jìn)去,“啪”的一聲,就把一卷報紙,摔在芊芊臉上。嘴里恨恨地、憤怒地大聲嚷著:</br> “你做的好事!我杜世全半生辛勞、一世英名,就這樣叫你這個好女兒,一夕之間給毀了!你還要不要我出去做人?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平坐談生意?人家一句:你女兒真是一代奇女子啊!女中豪杰啊!新時代的新女性啊!就可以把我擊倒了!你知不知道啊?”</br> 芊芊急忙抓起那張報紙,一看,是一份文藝報,上面有個“藝文軼事”的專欄,用好大的標(biāo)題,印著:</br> 千金之女為愛文身,</br> 紅梅一朵刻骨銘心</br> 她大吃一驚,心慌意亂地去看那內(nèi)容,報上竟把杜世全的名字,杜芊芊的名字,醉馬畫會和梅若鴻的名字,全登了出來。以“藝壇佳話”的口吻,略帶諷刺地寫:“今日的新女性,標(biāo)新立異已不稀奇,自由戀愛也不稀奇,一定要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才能證明自己的與眾不同。”芊芊看著,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意蓮搶過報紙去看,不相信地、害怕地問:</br> “什么叫文身?什么叫紅梅?”</br> “什么叫文身?什么叫紅梅,我也不知道啊!”杜世全大吼著,“讓你的女兒來說啊!”他一把抓起芊芊,瘋狂般地?fù)u撼著她,“文身!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才看到那個東西!你去一趟上海,什么正經(jīng)事都沒學(xué)到,難道你竟然學(xué)會了文身?我不相信你墮落到這個地步了!你給我看,紅梅在哪兒?在哪兒?”</br> 芊芊被他搖得頭暈?zāi)X漲。意蓮急切地去抓杜世全的手:</br> “世全,你冷靜一點,你聽芊芊說呀!”她又去抓芊芊的手,“芊芊,快告訴你爹,這都是那些小報胡謅出來的,你決不會去文身的,是不是?芊芊,快告訴你爹!你說呀!說呀!”</br> 芊芊奮力掙脫了父母的手,她倒退了一步,抬著頭,昂著下巴,她以一種無畏無懼的神情,一種不顧一切的堅決,勇敢地說:“對!我已經(jīng)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鴻的圖騰,以表示我永無二心的堅貞!”</br> 說著,她解開上衣,露出了那朵紅梅。</br> “天啊!”意蓮快要暈倒了,她腳步不穩(wěn)地沖上前去,拉著芊芊的手,就想往浴室拉去。“趕快去洗掉它!”</br> “洗不掉了!”芊芊又往后一退,“它一針一針刺在我的皮膚里,終生都洗不掉了!”</br> 杜世全瞪視著那朵紅梅,氣得快要發(fā)瘋了。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這個他深以為傲的、才貌雙全的女兒。他看了她好半晌,然后,他舉起手來,狠狠地給了她一個耳光。</br> “我杜世全怎會有你這樣一個膽大妄為,不顧廉恥的女兒!你以為這是新潮浪漫,美艷絕倫的事嗎?這只是下流無恥,幼稚透頂?shù)男袨椋∧銡馑牢伊耍阏娴臍馑牢伊恕彼e起手來,又給了她一耳光。這一動手,就控制不住了,他劈頭劈臉地對她打了過去。“我真想打死你,打死你……”</br> “不要不要!”意蓮?fù)纯奁饋砹耍幻婵拗幻嫒ケё《攀廊氖帧!拔医o她洗掉!我用刷子刷,用藥草泡,用皂莢來刮……”</br> “你這個笨女人!”杜世全把意蓮重重一推。“什么叫刺青,你不懂嗎?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才刺上這個,因為終生都洗不掉!”他指著芊芊,“她卻把這罪惡的標(biāo)記,刺在自己身上!”他再指著意蓮,“你是怎樣的母親!你從不管教她,從不教育她嗎?”</br> “爹!”芊芊喊,“這是我自己的事,跟娘無關(guān),你打死我好了,不要遷怒于娘!”</br> “什么叫你自己的事?”杜世全一直問到她臉上去。“整個杭州市都當(dāng)是我杜世全的事來討論!你生為杜家人,你就得背負(fù)杜家給你的一切,這比‘刺青’還牢固,因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擺脫不掉,也掙扎不開,你懂不懂!好!”他大大喘口氣,堅決地說,“不管紅梅洗得掉還是洗不掉,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紅梅,還是幾百朵紅梅,你從今以后,不許和醉馬畫會任何一個人來往,不許和梅若鴻再見面!”他一拉意蓮,“你給我出來,讓她一個人關(guān)在這房里閉門思過!”</br> “爹!”芊芊凄聲一喊,再怎么倔強(qiáng),此時全化為恐慌,她雙腿一軟,就對杜世全跪了下去,“爹!你原諒我!我實在愛梅若鴻愛得太苦太苦了,我逃到上海,也逃不掉這份刻骨的思念,愛得沒有辦法,才會去刺紅梅!爹,請你看在我這份癡情上,成全我們吧……”</br> “成全!”杜世全撕吼著,“你還有臉跟我說成全?我永遠(yuǎn)不會成全你們!永遠(yuǎn)永遠(yuǎn)不會,而且,我會要梅若鴻為這件事付出代價,你等著瞧吧!”</br> 吼完,他拖著意蓮,把意蓮硬給拖出了房外。門口,看熱鬧的小葳、福嫂、卿姨娘、丫頭仆傭,全部后退。杜世全“砰”地關(guān)上了門,揚(yáng)著聲音喊:</br> “永貴!大順!阿福……給我拿鐵閂來!”</br> 當(dāng)晚,他在門上加了三道鐵閂,重重閂住。再用三個大鎖,牢牢鎖住,把鑰匙放在自己身上。意蓮哭叫著說:</br> “你要餓死她嗎?你要置她于死地嗎?”</br> “把食物從門縫里塞進(jìn)去!”杜世全說:“她死不了!就算她會死,也讓她死在家里,免得死到外面去丟人現(xiàn)眼!”</br> 芊芊就這樣被囚禁了。</br> 若鴻知道芊芊被囚禁,是福嫂來報信的。福嫂是給芊芊送食物時,被芊芊在門縫中低聲懇求,給求得動了心。匆匆趕到水云間,她慌慌張張地說了幾句話,就轉(zhuǎn)身跑掉了。她說:</br> “小姐要你保持冷靜,不要采取任何行動,因為老爺在氣頭上,什么事都做得出來!他要你這幾天小心一點,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風(fēng)頭!小姐暫時不能來看你了,要我告訴你一聲,讓你知道原因,免得胡思亂想!她還說,她會想辦法的,要你千萬忍耐!”</br> 福嫂走了。若鴻呆呆站著,他怎能忍耐呢?著急、擔(dān)心、憐惜、無助……各種情緒,把他緊緊包裹著,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都只有一句話:要救芊芊!但是,怎么救呢?杜世全家戶森嚴(yán),自己要進(jìn)那扇大門,恐怕都不容易,就算進(jìn)去了,又能怎樣?他想不清楚了,也沒時間多想了,他騎上了腳踏車,奮力地踏著,直奔煙雨樓。</br> “子默!”他站在畫室里,面對所有畫會的老友們,著急地大喊著,“我知道我現(xiàn)在沒什么臉面站在這兒求救!我知道大家對我已經(jīng)有了成見……但是,我走投無路了!芊芊給她的爹關(guān)起來了!我求求大家,拿出我們的團(tuán)隊精神,看在芊芊曾經(jīng)是我們大家的朋友份上,一齊去杜家,說不定可以救出芊芊來!”</br> 子默、子璇和那“一奇三怪”,全體面面相覷,沒有一個人說話,空氣僵硬。子默子璇的臉色尤其難看。</br> “我現(xiàn)在整個人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了!”若鴻強(qiáng)捺住自尊,低聲下氣地說,“子默,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上次才肯打電話給警察廳長,救我們出獄!假若我們?nèi)w去一趟,他或者會把我們看成一股力量……”</br> 子默的臉色鐵青,眼鏡片后面,透出幽冷的寒光。</br> “太可笑了!”他瞅著若鴻,“太荒謬了!你居然還敢走進(jìn)煙雨樓,要我去幫你追芊芊,你欺人太甚了!”</br> “是是,我可笑,我荒謬,可是我已經(jīng)無計可施了!他們把芊芊關(guān)在房里,鎖了三道大鎖,她在受苦呀!”</br> “她受什么苦?”子璇尖銳地插嘴,“她在她父母保護(hù)底下,會受什么苦?她所有的苦難就是你!”</br> “對對對!是我是我!可是已經(jīng)弄成現(xiàn)在這樣子了,追究責(zé)任也來不及了!我現(xiàn)在到煙雨樓來求救,已經(jīng)是病急亂投醫(yī)了,難道你們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嗎?”</br> “朋友?簡直笑話!”子默一拂袖子,憤然抬頭,怒瞪著若鴻,“你早已把我們的友誼,剁成粉,燒成灰了!現(xiàn)在,當(dāng)你需要支持的時候,你居然敢再到煙雨樓來找友誼,你把朋友看成什么?你養(yǎng)的狗么?揮之即去,呼之即來嗎?我告訴你,我們沒有人要支持你!”他抬眼看大家,“你們有人要支持他嗎?有嗎?”</br> “我認(rèn)為這是你個人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陸秀山說。</br> “對啊!我們總不能打著畫會的旗子,殺到杜家去幫你搶人啊!”葉鳴接口。</br> “就算我們愿意幫你去搶親,也師出無名啊!”沈致文說。</br> “我懂了!我懂了!”若鴻廢然長嘆,踉蹌后退,“我和芊芊,已經(jīng)觸犯天條,罪不可赦了,你們每個人都給我們定了罪,沒有人再會原諒我們了!罷了罷了,我不必站在這兒,向你們乞討幫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dāng),我去杜家面對自己的問題!”</br> 他轉(zhuǎn)過身子,大踏步?jīng)_出煙雨樓。m.</br> “等一等!”身后有人喊,他一回頭,是鐘舒奇。</br> “雖然我不擅言辭,自知沒什么份量,但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杜家!”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