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br> 志翔仰躺在床上,眼睛大大地睜著,直勾勾地瞪視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塊水漬,像是一個側(cè)面的獅身人面像,他已經(jīng)盯住這水漬,足足看了三小時了。</br> 志遠坐在床沿上,猛抽著香煙,滿屋子都是煙霧騰騰,書桌上有個煙灰缸,已經(jīng)被煙蒂堆滿了。兄弟兩個,就這樣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各想各的心事。</br> “志翔,”終于,志遠打破了沉寂,喉嚨沙啞,情緒激動地說,“你能不能灑脫一點?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并不以當工人為悲哀,你干嗎這樣世界末日來臨了一樣?你給我振作一點,高興起來,行嗎?你再這樣陰陽怪氣,我要冒火了,我告訴你!我真的要冒火了!”</br> 志翔從床上一骨碌坐了起來,緊緊地盯著志遠。</br> “我想通了,哥哥!”</br> “想通什么了?”</br> “我明天就去退學,也找一個工作做,我們兩個合力賺錢,寄回家先把債務(wù)還清,然后我做工,你繼續(xù)去修你的聲樂,因為我還年輕,有的是時間……”</br> “胡鬧!”志遠的臉漲紅了,憤憤然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真的生氣了,他的眼睛燃燒著怒火,眼白發(fā)紅。“不要再提我的聲樂!我如果修得出來,我早就成了聲樂家了!我告訴你,志翔,你一定要逼我說出來,我已經(jīng)完了,不再是八年前那個充滿豪情壯志的天才了!我早已一無所有,早已是一塊廢料!在你來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的生命還有什么意義!自從你來了,年輕,優(yōu)秀,滿懷壯志……我好像看到了八年前的我,我才又活過來了!從小,大家說你是我的影子,你既然是我的影子,我所不能做到的,你該幫我做到,我所失敗的,你該去成功,我所半途而廢的,你該去完成!只要我能培養(yǎng)你成功,我也不算白活了,我的生命也就有價值了!你懂嗎?你了解嗎?”</br> 志翔愕然地、困惑地看著志遠。</br> “我不懂,我不了解!”他大聲說,“你為什么要放棄你自己的希望?你為什么要把你的希望挪到我的身上來?你根本不通!”</br> “看看我!”志遠叫,一把抓住志翔的胳膊,“我已經(jīng)三十二了!沒有從三十二歲開始的聲樂家!你還年輕,你的畫已經(jīng)被藝術(shù)學院所接受,你會成為一個大藝術(shù)家!如果你現(xiàn)在去打工,你就會變得和我一樣……”</br> “我不管!”志翔拼命地搖頭。“我不能用你做工賺來的錢,去讀那樣昂貴的藝術(shù)學院!我寧愿一事無成,也不去念那個鬼書!隨你怎么說,我明天就退學……”</br> 志遠用力提起了志翔,死盯著他的眼睛,從齒縫里說:</br> “你講不講理?”</br> “我當然講理!就因為講理,才不能繼續(xù)念書!”</br> “你要讓爸爸媽媽含恨終身嗎?”志遠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眼睛灼灼然地對著他。“我已經(jīng)毀了,你也要毀掉嗎?志翔,”他深吸了一口氣,“用用你的理智,用用你的思想,讓爸爸媽媽的兩個天才兒子,總有一個能學有所成吧!他們有一個兒子在國外當工人,已經(jīng)夠了,難道兩個都去當工人嗎?”</br> 志遠的語氣,那么沉痛,那么懇摯,這使志翔完全折倒了。他無言地望著哥哥,痛楚地緊鎖了眉頭。志遠慢慢地放開了他,慢慢地站起身來,在室內(nèi)踱著步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志翔用手支著額,腦子里是一團混亂,心里是又酸又痛又苦澀。半晌,他才悲切地說了一句:“你做工,我讀書,你教我怎么念得下去?”</br> 志遠停在他的面前。</br> “你念得下去!你一定念得下去!”他熱切地說。“如果你對我這個哥哥,還像當初一樣尊敬和崇拜,如果你不因為我是個工人就輕視了我,那么,你就為我念下去!為我爭一口氣!志翔,算是你為我做的!”</br> 志翔抬起眼睛,凝視著志遠。</br> “哥哥,這是你的期望嗎?”</br> “我全部的期望!我最大的期望!”他幾乎是痛心地喊著。</br> 志翔低下了頭,默然不語,片刻,他終于抬起頭來,深思地看著志遠,好一會兒,他才肯定地、下決心地說:</br> “好吧!我依你!我念下去!但是,我要轉(zhuǎn)到國家藝術(shù)學院去,那兒的學費便宜。我還要利用課余時間,找一個兼差!”</br> “你可以轉(zhuǎn)到國立藝術(shù)學院去,”志遠說,“但是,那兒是要考試的,不一定把你安排到幾年級,而現(xiàn)在的教授,都欣賞你。這學校又是學分制,你可以提早修完學分,提早畢業(yè)。我勸你不要轉(zhuǎn)學,不要因小而失大!至于兼差嗎?你就免談了吧!與其兼差,不如拿那個時間去用功!”</br> “哥哥!”志翔咬住牙,不知再說什么好。他沉默了。</br> 志遠重重地在志翔肩上拍了一下,他的眼眶潮濕,嘴角卻涌上一個欣慰的笑容。</br> “你答應(yīng)了,是不是?你不再三心二意了,是不是?到底是我的弟弟!”他說,“我知道你不會辜負我,我知道!你像我,你和我一樣倔強,一樣好勝!”</br> 辯論結(jié)束,志翔又無可奈何地躺回床上,繼續(xù)盯著天花板的水漬。激動的情緒已經(jīng)過去,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種深切的悲哀與沉痛。志遠也躺上了床,和弟弟一樣,他也仰望著天花板上的那塊水潰。很長一段時間,室內(nèi)是靜悄悄的,然后,志翔低聲地、平靜地問:</br> “高伯伯和憶華,都幫著你在瞞我,是嗎?”</br> “是我要他們瞞你的。”</br> 志翔輕嘆了一聲。</br> “我像一個傻瓜!一個白癡!”</br> 志遠伸手關(guān)了燈。</br> “不要再抱怨,志翔。命運待我們?nèi)匀徊槐。o了我一個你,給了你一個我,給了媽媽爸爸我們兩個,命運仍然待我們不薄,志翔,別再埋怨了。睡吧,想辦法睡一下,一早你還有課!”</br> 志翔的眼睛望著窗子,黎明早已染白了玻璃。他躺著,全心在體味著志遠這幾句話;命運待我們?nèi)匀徊槐。恳驗槲覀冇兄舜耍謰層兄覀儍蓚€?越想就覺得越愴惻,越想就覺得自己的肩上,背負著好重好重的擔子!他眼前浮起志遠扛著石柱的樣子,隱約中,覺得那石柱也壓在自己肩上;羅馬的石柱!灶神廟的石柱!農(nóng)神廟的石柱!也是自己家園的石柱!哥哥的石柱!“我要扛起來,”他喃喃自語。“我要把它扛起來!不管是我的,還是哥哥的!”</br> 這天晚上,他照常在高家吃晚餐,顯然,高氏父女已經(jīng)知道他所發(fā)現(xiàn)的事情,由于他的沉默,高氏父女也很沉默。飯后,憶華照例遞給他一杯熱咖啡,就在燈下架起燙衣服的架子,開始熨衣服,志翔注意到,那全是他們兄弟兩個的衣服。</br> 高祖蔭往日總是在外屋工作,今晚,他卻把工作箱放在室內(nèi),架起了燈,戴著老花眼鏡,他在燈下縫制著皮鞋,那皮線上上下下地從打好的孔中穿上穿下,他用力地拉緊線頭,線穿過皮革,發(fā)出單調(diào)的響聲。</br> “高伯伯,”他握著咖啡杯,沉吟地開了口。雖然大家都叫老人荷塞或是“高”,他卻依然按中國習慣稱他為高伯伯。“以后每天晚上,我來跟你學做皮鞋,好嗎?”</br> 老人透過老花眼鏡,看了他一眼。</br> “志遠像是我的兒子,”他答非所問地說。“這許多年來,我看著他奮斗,掙扎,跌倒。我想幫他,可是不知道如何幫起。在你來以前,有好長一段日子,志遠不會笑,也沒有生趣。然后,有一天,他興高采烈地來找我們,又笑又跳地說,你要來了。這以后,他就是談你,從早到晚地談你,你寄來的每張畫,他送到各學校去,找教授,申請人學許可。最后,幫你選了這家藝術(shù)學院,學費很貴,但是教授最欣賞你。等你來了,他和以前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了,他重新有了生活的目的,有了信心,有了期望……”老人把一根線頭用力拉緊。“他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要培養(yǎng)你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并不是要你成為一個鞋匠。”</br> 志翔震動了一下,呆呆地望著老人。那白發(fā)蕭蕭的頭,那被皮革染了色的手指,那熟練的動作。一個老鞋匠!那鏡片后的眼睛里,有多少智慧,看過多少人生!</br> “高伯伯,”他慢吞吞地說,“你認識哥哥已經(jīng)很久了,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他連學校都沒讀完?八年前,他離開臺灣的時候,是公認的天才!”</br> 老人低俯著頭,一面工作,一面平平靜靜地,不高不低地,像在述說一個古老的故事一般,慢慢地說:</br> “八年前,他確實是個天才!在音樂學院專攻聲樂,在學校里,他就演過歌劇,當過主角。可是,聽說你們家是借債送他出國留學的,他在上課之余,還要拼命工作,來寄錢給家里。事實上,留學生在國外都很苦,應(yīng)付功課已經(jīng)需要全力,一分心工作,就會失掉獎學金,要謀自己的學費,要寄錢回家,他工作得像一只牛。那時候,他身強體健,又要強好勝,每到假期,他常去做別人不肯做的工作,越是苦,賺錢越多。這樣,在五年前,他幾乎要畢業(yè)了,那年冬季,他志愿去山上工作。那年的雪特別大,他們在山上筑路,冒雪進行,山崩了,他被埋在雪里,挖出來的時候,他幾乎半死,然后,他害上嚴重的肺炎和氣管炎,休學了,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個月!”</br> 志翔驚愕地張大了眼睛。</br>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br> 老人抬眼看看他,又繼續(xù)埋頭工作。</br> “留學生的習慣,報喜不報憂,他不肯告訴家里,也不肯找‘大使館’幫忙,那時候,只有我和憶華在照顧他。他身體還算結(jié)實,復原得很快,他的身體是好了,但是,他的嗓子完全壞了。”老人放下了針線,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志翔。“你聽說過,嗓子壞了的人,還能學聲樂嗎?別說歌劇,他連一支普通的兒歌都唱不成!”</br> 志翔咬咬牙,暈眩地把頭轉(zhuǎn)開,正好看到憶華在默默地熨著衣服,這時,有兩滴水珠,悄然地從憶華眼里,墜落到那衣服上去,憶華迅速地用熨斗熨過去,只發(fā)出了一些輕微的“嗤”聲,就不落痕跡地收拾掉了那兩滴水珠。</br> “所以,志翔,”老人把皮革收好,站起身來。“你不用胡思亂想,不用找工作,也不用對志遠抱歉,你所能做的,是去把書念好,去把畫畫好,等你有所成就的時候,志遠也就得救了。”他走過來,把手溫和地放在志翔手上。低低地再說了句,“幫助他!志翔!他是個最好的孩子!而你所能幫助的,就是努力讀書,不是找工作!”</br> 志翔和老人默然相對,耳邊,只有憶華燙衣服的嗤嗤聲響。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