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br> 醒來的時候,早已紅日當(dāng)窗。</br> 靈珊有點兒恍惚,抬頭看看屋頂,伸手摸摸床褥,一切都是熟悉的,親切的,這是自己的床,這是自己的家!怎么回事?她搜索著記憶,昨夜,昨夜和邵卓生吃牛排,喝了酒,然后,他們?nèi)チ塑囌荆老≠I了兩張車票……為什么自己竟睡在家里?她坐起身子,頭仍然有些昏暈,卻并不厲害。是的,那只是一些紅酒,紅酒不該讓人大醉不醒,不過,如果大醉不醒,似乎也沒什么不好。m.</br> 一聲門響,劉太太推門進來。</br> “怎么,醒了嗎?”劉太太問。“你快養(yǎng)成醉酒的習(xí)慣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么回事?”</br> “我……”她一開口,就覺得舌敝唇焦,喉頭干燥,劉太太遞了一杯水給她,她一仰而盡。望著母親,她困惑地說:“我怎么會在家里?”</br> 你自己回來的,</br> “我自己回來的?一個人嗎?”</br> “大廈管理室的老趙,把你送上來的。他說你下了計程車,一個人搖搖晃晃,他就把你扶上來了!”劉太太盯著她。“你知道你回家時是怎樣的嗎?”</br> “怎樣的?”她一驚,心想,準(zhǔn)是出夠了洋相,低頭看看身上,已經(jīng)換了干凈睡衣。</br> “放心,你并沒有衣冠不整。”劉太太看出她的心思,立刻說。“可是,你手里緊握著一張到臺南的車票,嘴里口口聲聲地問我,是不是南極已經(jīng)到了,還叫我打個電話給邵卓生,報告平安抵達,你這是什么意思?”</br> 靈珊怔了好一會兒,陡然間,她就放聲大笑了起來。</br> “哈哈!荒唐荒唐!荒唐透頂!哈哈,我買了去臺南的車票,要去南極,已經(jīng)夠荒唐,居然不上火車,而上計程車,更加荒唐!我心目里的南極地址,竟是自己的家,尤其荒唐!回了家,卻當(dāng)作到了南極,簡直集荒唐之大成!哈哈,荒唐透頂!”</br> “你還笑!”劉太太皺著眉罵,“你不跟鵬飛學(xué)點好的,就學(xué)他喝酒,又毫無酒量,一喝就醉!”</br> 鵬飛,鵬飛,韋鵬飛,這名字像一把鋒利的刀,從她心臟上劃過去。她吸了口氣,仍然笑容可掬。</br> “我的南極,不是遠(yuǎn)在天邊,而是家里!”她又笑,笑得頭都抬不起來。“我要到天邊去,卻回到家里來。我已經(jīng)是一只籠子里養(yǎng)慣了的鳥,只認(rèn)得自己的窩!哈哈!可笑,太可笑,哈哈!”</br> 劉太太驚愕地看著她,說:</br> “你的酒是不是還沒有醒?”</br> 她用手托起靈珊的下巴,這看,不禁大驚失色,靈珊雖然在笑,卻滿臉的淚水,她驚惶失措地說:</br> “你怎么了?靈珊?你昨晚不是和鵬飛一起出去的嗎?你們兩個吵架了,是不是?翠蓮!翠蓮!”她大聲叫,“去隔壁把韋先生找來!”</br> “不要找他!”靈珊喊,驟然間,把頭埋在母親懷里,她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媽,我要去南極!媽!我要去南極!媽,我要去南極!”</br> “你病了!”劉太太手忙腳亂,伸手推開她,拂開她的滿頭亂發(fā),去察看她的臉色。“你還是躺下來吧,我叫翠蓮去幫你請?zhí)旒伲 ?lt;/br> “不!不!”她說,想起了學(xué)校,想起了那些孩子們,想起昨天已經(jīng)請了一天假,她翻身下床,極力地振作自己。“我沒事了,媽,我要上課去!”</br> 翠蓮來到房門口,滿臉古怪的表情。</br> “太太,阿香說,韋先生昨天帶楚楚和我們家二小姐出去以后,到現(xiàn)在都沒回來!連楚楚都沒回來!”</br> 劉太太緊緊地看了靈珊一眼。</br> “到底怎么回事?你們吵架了?對不對?”</br> “我們沒吵架!”她看看母親。“好吧,就算我們吵架了!”</br> “怎么叫就算?”</br> “我說就算就是就算嘛!”靈珊的眼淚又沖進了眼眶,她大聲喊著,“為什么一定要苦苦逼我?我不想談這件事,我不想談,行嗎?”</br> “好,好,好,不想談,不想談。”劉太太慌忙說,又低低嘰咕了一句,“我不過是關(guān)心你,小兩口鬧鬧別扭,是人情之常,別把它看得太嚴(yán)重了!”</br> “媽!”</br> “好,我不說了!”</br> 靈珊換了衣服,沖進浴室去,洗了臉,漱了口。鏡子里,是一張憔悴的、無神的、煩惱的,而又憂郁的臉。為什么要這樣煩惱這樣憂郁呢?一切都是你自愿的,你自己去導(dǎo)演的,你讓他們?nèi)覉F聚的!而現(xiàn)在,你干嗎做出一副被害者的樣子來?你又干嗎心碎得像是要死掉了?你!你這個傻瓜!你這個莫名其妙的渾球!她對著鏡子詛咒。你!你把自己的幸福拿去送人,你真大方,你真?zhèn)ゴ螅阏婵蓯海∧阏媸莻€——無腦人!你沒大腦,你連小腦都沒有!你沒思想,沒理智,你只配充軍到南極去,到遠(yuǎn)遠(yuǎn)的,遠(yuǎn)遠(yuǎn)的南極去!</br> 臥室里的電話鈴響了,接著,是劉太太喜悅的、如釋重負(fù)的呼喚聲:“靈珊!你的電話!”</br> 她走出浴室,接過聽筒。</br> “喂,靈珊!”是韋鵬飛,靈珊的心臟頓時提到了喉嚨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他的聲音興奮而歡快。“阿裴已經(jīng)脫離危險了,她能吃能喝能睡了,醫(yī)生說,她休養(yǎng)幾天就可以出院!而且,她對以后的生命又充滿信心了!”</br> “哦,”靈珊應(yīng)著,覺得自己頭里空空蕩蕩的,當(dāng)然,她沒有大腦,頭里自然空空蕩蕩的了。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那兒軟弱地,機械化地回答著,“我早就猜到她會好起來,這樣就大家放心了。”</br> “是的。”韋鵬飛說,“我告訴你,靈珊,我現(xiàn)在不回家了,我直接趕到工廠去。楚楚在病房里睡得很好,我順路送她去上課。一切的事都很好,你放心。”</br> “我——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她低語。</br> “你說什么?我聽不清楚。”他在叫。</br> “沒有什么。”</br> “我要趕去上班了。”韋鵬飛的聲音里充滿了活力,充滿了喜悅,充滿了感情。“靈珊,很多事想和你談,我下班回來,再跟你長談吧!”</br> “好。”她簡單地。</br> “再見,靈珊!”</br> “再見,鵬飛。”</br> 靈珊慢吞吞地把聽筒掛上,一回頭,她看到劉太太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她了解,母親一定以為,小兩口已經(jīng)講和了。她在書桌前坐下,整理自己上課要用的書籍琴譜,劉太太狐疑地問:</br> “你今天不是教下午班嗎?”</br> “哦,是的。”她恍然的,用手拍了拍腦袋。“我沒有大腦。我有點糊里糊涂。”她抬頭看看母親,“爸爸上班去了?靈武上課去了?”</br> “當(dāng)然。我看,你的酒還沒醒呢!我給你去弄點早餐,吃了東西,精神會好一點。”</br> 劉太太出去了。靈珊繼續(xù)坐在書桌前沉思。好半晌,她站起身來,打開抽屜,收集了身邊所有的錢大約有五千多元,放進皮包里,再把身份證、教員證,統(tǒng)統(tǒng)放進皮包。然后,她又沉思片刻,就毅然決然地取了一張信紙,她在上面潦潦草草地寫著:</br> 爸爸、媽媽:</br> 我很累,想出去散散心,學(xué)校里,麻煩姐姐去幫我代課。我會隨時和你們聯(lián)系,請放心,我雖然缺乏大腦,仍然可以照顧自己。</br> 靈珊</br> 寫完了,她又另外抽了一張信紙,寫:</br> 鵬飛、阿裴:</br> 恭喜一家團聚!</br> 不要再把捧在手里的幸福,隨意打碎!</br> 告訴楚楚:妖怪到南極度假去也!</br> 無腦妖怪留條</br> 分別把兩張信箋,封在兩個信封里,一個信封上寫下劉思謙的名字,另一個寫下韋鵬飛的名字,把信封并排放在抽屜里。她站起身來,甩了甩頭,一時間,竟覺得自己好瀟灑,好自在,好灑脫。又覺得自己做得好漂亮,好大方,好有風(fēng)度——君子有成人之美!她幾乎想大叫幾聲,來贊美自己!轉(zhuǎn)過身子,她拿了皮包,走到客廳,很從容不迫地,把母親給她準(zhǔn)備的早餐吃完,在劉太太的含笑注視下,飄然出門。心中大有“壯士斷腕”的決心,更有份“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壯、慷慨、激昂之概!去吧!去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去吧!去吧!不要破壞別人的幸福!去吧!去吧!天地悠悠,難道竟無你容身之地?</br> 叫了一輛計程車,她直奔臺北火車站。</br> 到了火車站,她抬頭望著那些地名站名:基隆、八堵、七堵、五堵、汐止、南港……樹林、山佳、鶯歌、桃園、內(nèi)壢、中壢、埔心、楊梅、富岡、湖口、新豐……竹南、造橋……怎么有這么多地名?怎會有地方叫造橋?那兒一定一天到晚造橋!她再看下去:什么九曲堂、六塊厝、歸來、林邊、佳冬、上員、竹東、九贊頭……她眼花繚亂了。九贊頭?怎么有地方叫九贊頭,正經(jīng)點就該叫九笨頭!她覺得,自己就有九個笨頭,而且,九個笨頭都在打轉(zhuǎn)了,變成九轉(zhuǎn)頭了!</br> 她呆立在那兒,望著那形形色色的地名,心中隱隱約約地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自己竟無處可去!</br> 可是,即使無處可去,也非要找個地方去一去不可!或者,就去那個九笨頭吧!再研究了一番,九笨頭還要轉(zhuǎn)車,沒有車直達,又不知是個什么荒涼所在。雖然自己一心要去無人之處,卻害怕那無人之處!咬咬牙,她想起僅僅在昨天,韋鵬飛還提議去阿里山度假,真的,在臺灣出生,竟連阿里山都沒去過!在自己找到“南極”以前,不如先瀟灑一番,去阿里山看云海,看日出,看原始森林和那神木去!</br> 于是,她買了去嘉義的票,當(dāng)晚,她投宿在嘉義一家旅社中,想象著韋鵬飛一家團聚的幸福,想象著那三口相擁相抱又哭又笑的情景,一再對自己說:</br> “劉靈珊,你沒有做錯!劉靈珊,你做得瀟灑,做得漂亮,做得大方!劉靈珊,你提得起,放得下,你是女中豪杰,值得為自己慷慨高歌!”</br> 第二天一早,她搭上登山火車,直上阿里山。</br> 她看了神木,她看了森林,她看了姐妹潭,她看了博物館……別人都成雙成對,有說有笑,唯獨她形單影只,一片蕭然。當(dāng)夜,她躺在阿里山賓館中,望著一窗皓月,滿山嵐影。她再也不瀟灑,不漂亮,不慷慨,不大方,不自在……她提不起,也放不下,她不要風(fēng)度,不想慷慨高歌,也不要做女中豪杰……她想家,想鵬飛,想自己所拋掉的幸福……她哭得整個枕頭濕透濕透,哭得雙眼又紅又腫,哭得肝腸寸斷寸裂。她覺得自己不只是個“無腦人”,也成了個“斷腸人”了。</br> 她哭著哭著,哭自己的“愚蠢”,也哭自己的“聰明”,哭自己的“大方”,也哭自己的“小氣”,哭自己的“灑脫”,也哭自己的“不灑脫”,哭自己的“一走了之”,也哭自己的“魂牽夢縈”。她就這樣哭著哭著,忽然間,床頭的電話鈴響了。</br> 她本能地拿起電話,還在哭,她的聲音嗚咽:</br> “喂?”</br> “靈珊?”是韋鵬飛!</br> “喀啦”一聲,聽筒掉落在桌子上。好一會兒,她不能思想,也沒有意識。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子,瞪視著那聽筒,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能?他怎會知道她在這兒?慢慢地,她伸過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聽筒,放到耳邊去,再小心翼翼地問了句:</br> “喂?”</br> 對方一片寂然,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br> 她把聽筒輕輕地、慢慢地、小小心心地放回到電話機上。她就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瞪著電話。心里是半驚半喜,半恐半懼,半期待半懷疑……只等那鈴聲再響,來證實剛才的聲音,但是,那鈴聲不再響了。她失望地閉上眼睛,淚珠又成串地滴落,怎么了?自己不是要逃開他嗎?為什么又這樣發(fā)瘋發(fā)狂般地期待那電話鈴聲?</br> 有人在敲門,大概是服務(wù)生來鋪床了。她慌忙擦掉臉上的淚痕,走到門邊去,所有的心思都懸在那電話上,她心不在焉地打開了房門。</br> 驀然間,她頭中轟然一響,全身的血液都凝結(jié)了。門外,韋鵬飛正挺立在那兒,眼睛亮晶晶的,直射在她臉上。她呻吟了一聲,腿發(fā)軟,身子發(fā)顫。韋鵬飛推門而入,手里拿著一件紅色的小棉襖,他把門關(guān)上,把棉襖披在她肩頭,他暗啞地,溫柔地說:</br> “以后你要上阿里山,務(wù)必記得帶衣服,這兒的氣候永遠(yuǎn)像是冬天!”</br> 她閃動著睫毛,拼命地咬嘴唇,想要弄清楚這是不是真實的。然后,一下子,她覺得自己被擁進一個寬闊的、溫暖的、熟悉的懷抱里去了。他的聲音熱烈地、痛楚地、憐惜地、寵愛地在她耳畔響起:</br> “傻瓜!你想做什么?做大俠客嗎?把你的未婚夫這樣輕易地拿去做人情嗎?”</br> 她把頭埋在他的肩里,聞著他外衣上那股熟悉的氣息,她又止不住淚如泉涌。她用手環(huán)抱住他的腰,再也不管好不好意思,再也不管什么南極北極,再也不管什么灑脫大方,再也不管什么漂亮瀟灑,她哭了起來,哭得像個小嬰兒,哭得像個小傻瓜。</br> 他讓她去哭,只是緊緊地抱住她。好一會兒,他才輕輕推開她,用一條大手帕,去擦她的眼睛和她那紅紅的小鼻頭。</br> “你整晚都在哭嗎?”他問。“你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喂!”他故作輕快地,“無腦小妖怪,你怎么有這么多眼淚?”他在笑,但是,他的喉音哽塞。</br> 她用手揉眼睛想笑,又想哭,她一臉怪相。</br> 他在沙發(fā)里坐下來,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用胳膊圈著她,他不笑了。他誠懇地,真摯地,責(zé)備地,嚴(yán)肅地說:</br> “你答應(yīng)過我,永遠(yuǎn)不‘失蹤’,哪怕是幾小時!可是,你居然想跑到南極去了!你這樣不守信用,你這樣殘忍,你嚇得我魂飛魄散,你——”他重重地喘氣,瞪視著她,眼眶濕潤了。“你這個莫名其妙的傻瓜!你真的是個無腦小妖怪!”</br> “我……我……”她抽噎著說,“我讓你們一家團聚么!你……你一直愛她的,不是么?”</br> 他搖頭,慢慢地?fù)u頭。</br> “我和她那一段情,早已經(jīng)過去了。我告訴過你幾千幾百次,早已經(jīng)過去了。你為什么不相信我?”</br> “在醫(yī)院里,你們?nèi)齻€那樣親熱地抱在一起……”她聳聳鼻子,又想哭。“你……你不要顧慮我,我很好,我會支持過去,我不做你們的絆腳石……”</br> “傻東西!”他罵著,臉漲紅了。“你不知道我愛的是你嗎?你不明白我對欣桐只有感情而沒有愛情了嗎?你不知道她愛的也不是我嗎?你不知道我們的絆腳石根本不是你,而是我們彼此的個性不合嗎?”他頓了頓,深深地凝視她。“靈珊,讓我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我永遠(yuǎn)不可能和她重修舊好,婚姻不能建筑在同情和憐憫上,而要建筑在愛情上。當(dāng)我知道她病重垂危時,我在人情上,道義上,感情上,過去的歷史上,都要去救她,這種感情是復(fù)雜的,但是,絕不是愛情!靈珊,”他皺緊眉頭,覺得辭不達意,半晌,他才說,“我換一種方式跟你說吧。當(dāng)你告訴我她病危的時候,我震驚而恐慌。但是,當(dāng)我聽說你出走的時候,我卻心碎得要死掉了。”</br> “哦!”她大喊,撲進他懷里。“鵬飛,你不是騙我,不是安慰我嗎?”</br> “騙你?安慰你?”他低下頭去,聲音哽塞而渾身顫栗。“如果失去你,我真不知道怎樣活下去。我想,我不至于自殺,但是,我必然瘋狂!”</br> 她抬眼看他,驚喊著:</br> “鵬飛,你不可以哭,大男人不能哭的!”她用手抱緊了他的頭,大大地震撼而惶恐了,“我再不出走了,永不!永不!我答應(yīng)你!永不出走了!”</br> 他把面孔藏在她的頭發(fā)中,淚水浸濕了她的發(fā)絲。</br> 一時間,他們兩個緊緊地依偎著,緊緊地?fù)Пе覂?nèi)好安靜好安靜,他們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彼此的心跳聲,兩人都有種失而復(fù)得,恍如隔世的感覺。好久好久,靈珊才輕輕地推開他,凝視著他那因流淚而顯得狼狽的眼睛,問:</br> “你怎么找到我的?”</br> “哦。”他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注視著她。“昨天下午,我正在上班,你母親打了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你出走了。她把兩封信都念給我聽了,說實話,我實在不太懂你那個南極度假,無腦妖怪的怪話。可是,我當(dāng)時就慌得六神無主了。我飛車回臺北,在路上,我想,你或者會去醫(yī)院,于是我先趕到醫(yī)院,見到你那個北極人……”</br> “北極人?”她不解地。</br> “那個邵卓生。”</br> “邵卓生怎么會在醫(yī)院里?”</br> “他前天晚上就去醫(yī)院了,和你分手之后就去了醫(yī)院。一直睡在候診室的椅子上。”</br> “什么?”靈珊一怔,忽然忍不住,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說,“我的南極是回家,他的北極是去醫(yī)院!妙極!妙極!他居然買了火車票去醫(yī)院!哈哈,妙極了!”</br> 看到她淚痕未干,竟破涕為笑,韋鵬飛感動而辛酸,呆呆地望著她,他竟出起神來了。</br> “后來呢?”</br> “后來,他告訴了我南極北極和那個無腦人的故事……”他停住了,盯著她,“你拒絕和他組織傷心家庭,而要我和欣桐破鏡重圓?你知道嗎?破鏡重圓的結(jié)果,也是組織傷心家庭!”</br> 她不語,睜大眼睛望著他。</br> “我和北極人談了半天,并沒有得到你失蹤的絲毫線索,欣桐也急了……”</br> “阿裴?”</br> “我離開醫(yī)院的時候,阿裴要我轉(zhuǎn)告你幾句話。”</br> “什么話?”</br> “她說,捧在你手里的幸福,千萬不要轉(zhuǎn)送給別人丨因為對別人不一定合適。她說她這一生不會再做傻事了,因為人死過一次,就等于再世為人,不但大徹大悟,而且她上輩子許下的諾言,這輩子應(yīng)該兌現(xiàn)!”</br> “上輩子許下的諾言?”她狐疑地。</br> “她說你會懂!”</br> 她沉思著,忽然,她腦中靈光一閃,她記起來了,阿裴割腕后,暈倒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掃帚星,我下輩子嫁你!”會嗎?會嗎?這就是那諾言嗎?有此可能嗎?又有什么不可能呢?邵卓生原就優(yōu)秀而憨厚,是值得任何女人去付托終身的!何況,老天有眼,該給那“北極人”一個好姻緣呵!她心中歡暢而激動,整個面龐都發(fā)起光來,她滿面光彩地對著韋鵬飛:</br> “后來呢?”</br> “后來我回到你家,談起你那張去南極的車票,我想,你一定往南部跑,于是,我以臺南為中心,到嘉義為半徑劃一個圓,調(diào)査每家旅社,這樣,今天凌晨五點多鐘,才査出你昨夜住在嘉義的旅社名稱,我立即開車到嘉義,你已遷出旅社,但旅社的侍者告訴我……”</br> “我買了到阿里山的車票。”她輕嘆著,又低低嘰咕了一句,“幸好沒去九笨頭!”</br> “你說什么?”他聽不清楚,“九個什么頭?”</br> “別管它!”她的眼睛清亮如水。“后來呢?”</br> “后來——你坐上七點四十分的中興號上山,我乘下午兩點的光復(fù)號也上了山。”</br> “那么,剛剛的電話,你是從旅館里直接打來的?”</br> “從你隔壁一間,我訂了你隔壁的房間。”</br> “你怎么總弄得到我隔壁的房子!”她嚇囔著。“你在什么地方買的棉襖?”</br> “嘉義,我知道你沒帶衣服!”</br> “既然知道給我買,怎么不給你自己買一件呢?你瞧!你穿得這么薄……”</br> 電話鈴驀然間又響了起來,靈珊驚奇地看著韋鵬飛。</br> “還有誰會打電話來?”</br> “你父母的長途電話!”韋鵬飛去接電話,補充地說,“我查到你的房間號碼,就打了電話告訴你父母,請他們晚一點打來,先給我們一些談話的時間!”他拿起電話,對著聽筒叫,“劉伯母,您放心,一切都好!劉伯伯,什么?……不可能的!鉻釩鋼是一種合金,根本沒辦法分開……哦,好的!”他把聽筒遞給靈珊,“你爸爸要和你說話!”</br> 靈珊眨了眨眼睛,挑了挑眉毛,癟了癟嘴,面容尷尬,勉強地拿起電話,她心虛地叫了一聲:</br> “爸?”</br> “靈珊,”劉思謙惱火地說,“你這個無腦小妖怪把全家攪得天翻地覆,弄得我煩透了!恨不得今晚就嫁掉你!免得傷腦筋!”</br> “爸爸!”她漲紅了臉喊。</br> “哈哈!”劉思謙笑了。“你放心地在山上玩兩天吧,你姐姐會去幫你代課。靈珊,你可真會鬧故事啊。可是,唉!我喜歡你,小妖怪。”</br> “爸爸!”淚珠又涌進了她的曬匡。</br> “等一下!”劉思謙說,“楚楚要和你說話!”</br> “楚楚!”她的心臟怦然一跳,眼光就求助地看向于韋鵬飛。她怕這個孩子,她實在怕這個孩子。韋鵬飛走了過去,用手?jǐn)堊∷募纾讯湟操N在聽筒上。</br> “阿姨!”楚楚那嬌嬌嫩嫩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到哪里去了?我媽媽說,是我把你氣走了!阿姨——”她拉長了聲音,軟軟地說,“你不要生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罵你是妖怪,我……我……我很想你!阿姨!你走了,我才知道我有多想你!”</br> “楚楚!”她啞聲喊,鼻子又不通氣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會——盡早回來!”</br> “阿姨,我唱一個歌給你聽好不好?”</br> “好。”她怯怯地說,心里又嘀咕起來了,想起她那支“最怕爸爸,娶后娘呀”的兒歌。</br> 可是,楚楚用那童稚的聲音,軟軟地唱起來了。唱的竟是一支久遠(yuǎn)以前的歌,一支好奇妙好奇妙的歌:</br> 月朦朧,</br> 鳥朦朧,</br> 點點螢火照夜空。</br> 山朦朧,</br> 樹朦朧,</br> 唧唧秋蟲正呢噥。</br> 花朦朧,</br> 葉朦朧,</br> 晚風(fēng)輕輕叩簾櫳。</br> 燈朦朧,</br> 人朦朧,</br> 今宵但愿同入夢!</br> 她唱完了,然后,她細(xì)聲細(xì)氣地說:</br> “阿姨,你看,我記得你唱的歌!”</br> 靈珊說不出話來了,她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那么久以前哄她睡覺時唱的歌,難得她竟記得!她握著聽筒,整個人都呆住了。對方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收了線,她仍然握著聽筒發(fā)怔。韋鵬飛輕輕地從她手中取下聽筒,輕輕地放回電話機上。他的手從后面輕輕地環(huán)繞過來,輕輕地?fù)碜×怂K麄冋驹谀锹涞亻L窗前面。</br> 窗外,正是月朦朧,鳥朦朧,山朦朧,樹朦朧的時候。窗內(nèi),卻是燈朦朧,人朦朧,你朦朧,我朦朧的一刻了。</br> 他們靜靜地站著,靜靜地依偎著,靜靜地?fù)碇淮霸律o靜地聽著鳥語呢噥。人生到了這個境界,言語已經(jīng)是多余的了。</br> ——全書完——</br> 一九七六年九月二十六日凌晨初稿完稿</br> 一九七六年十月一日晚一度修正</br>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再度修正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