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br> 對殷超凡來說,這一切像是個不可思議的奇跡。以前的二十四年,仿佛都白過了。生命忽然充實了,世界忽然展開了,天地萬物,都像是從沉睡中復蘇過來,忽然充滿了五彩繽紛的、絢麗的色彩,閃得他睜不開眼睛,美麗得使他屏息。這種感覺,是難以敘述的,每天,每時,每分,每秒,都變得有所期待,有所渴望,見到她的那一剎那,是所有喜悅的綜合。離開她的那一瞬間,“回憶”與“期待”就又立即填補到心靈的隙縫里,使他整個思想,整個心靈,都漲得滿滿的,滿得要溢出來。</br> 那段日子,他是相當忙碌的。每天早上,他仍然準時去上班,水泥公司的業(yè)務(wù)原來就有很好的經(jīng)理與員工在管理,他掛著“副理”的名義,本是奉父命來學習,以便繼承家業(yè)的。以往,他對業(yè)務(wù)盡量去關(guān)心,現(xiàn)在,他卻不能“關(guān)心”了。坐在那豪華的辦公室里,望著滿桌子堆積的卷宗,他會經(jīng)常陷進沉思里,朦朦朧朧地想起一些以前不太深思的問題,有關(guān)前途、事業(yè)、未來,與“責任”的。殷文淵是商業(yè)界的巨子,除了這家水泥廠,他還有許多其他的外圍公司,包括建筑事業(yè)在內(nèi)。殷超凡似乎從生下來那一剎那,就注定要秉承父業(yè),走上殷文淵的老路。以前,殷超凡在內(nèi)心也曾抗拒過這件事,他覺得“創(chuàng)業(yè)”是一種“挑戰(zhàn)”,“守成”卻是一種“姑息”。可是,在父親那深沉的、濃摯的期盼下,他卻說不出“我不想繼承你的事業(yè)!”這句話。經(jīng)過一段短時期的猶豫,他畢竟屈服在父母那善意的安排下。而且,也相當認真地去“學習”與“工作”。剛接手,他就曾大刀闊斧地整理過公司里的會計與行政,一下子調(diào)換了好幾個職員,使殷文淵那樣能干的商業(yè)奇才,都驚愕于兒子的“魄力”。私下里,他對太太說過:</br> “瞧吧,超凡這孩子,必定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殷家的事業(yè),繼承有人了!”</br> 不用講,也知道這種贊美,對殷太太是多大的安慰與喜悅!反正她看兒子,是橫看也好,豎看也好。可是,在超凡小的時候,三個女兒常常絮叨著:</br> “媽,你們寵弟弟吧,總有一天把他寵成個小太保,有錢人家的獨生子,十個有九個是敗家精!”</br> 這話倒也是實話,殷太太深知殷文淵那些朋友們的子女,為非作歹、仗勢欺人的大有人在。前不久,一位建筑界巨子的兒子,就因爭奪酒家女,而在酒家揮刀出手,削掉了另一位巨商之子的耳朵。這事是商業(yè)界都盛傳的,而兩家都只能息事寧人,以免傳出去不好聽。如果超凡也不學好,也沉溺于酗酒、賭博,和女人,那將怎么辦?但,現(xiàn)在這一切顧慮都消除了,兒子!兒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兒子!他必能秉承家業(yè),而更加光大門楣!</br> 可是,這段時間的殷超凡,卻每日坐在辦公廳里發(fā)愣。面對著那些卷宗,他只是深思著,是不是“秉承家業(yè)”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條路?而“走”這條路,會不會影響到他和芷筠的交往?因為,芷筠總是用探索的眸子,研究地望著他,嘆息著說:</br> “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屬于另一個星球,不知怎的,兩個星球居然會撞到一起了。”</br> 很微妙的一種心理,使殷超凡不愿告訴芷筠太多有關(guān)他的背景與家庭,他常避重就輕,只說自己“必須”工作,幫助父親經(jīng)商。他明白,他多少在混亂芷筠的想法,把她引入一條歧途里去。他真怕芷筠一旦明白他的身世,而來一句:“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他知道芷筠做得出來,因為她是生活在自卑與自尊的夾縫里,而又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與倔強!</br> 他不敢告訴她,他很多事都不敢告訴她。可是,他幾乎天天和她見面,每到下班的時間,他就會在嘉新大樓門口等著她,騎著摩托車,帶她回家。擠在她那狹小而簡陋的廚房里,看她做飯做菜。吃她所做的菜,雖然是青菜豆腐,他也覺得其味無窮。很多時候,他也帶她和竹偉出去吃飯,芷筠總是笑他“太浪費”了!他不去解釋,金錢對他從來構(gòu)不成問題,卻欣賞著她的半喜半嗔。他體會到,一天又一天在逐漸加深地體會到,她的一顰一笑,已成為他生命的主宰。</br> 當然,在這樣密切的接觸里,他不可避免地碰到好幾次霍立峰,后者總是用那種頗不友善的眼光,肆無忌憚地打量他!這人渾身帶著危險的信號,也成為他這段愛情生活里最大的陰影。可是,芷筠總是微笑地,若無其事地說:</br> “霍立峰嗎?我們是從小的街坊,一塊兒長大的,他武俠小說看多了,有點兒走火入魔。可是,他熱情俠義,而且心地善良,我正在對他慢慢用功夫,要他改邪歸正,走入正途去!”</br> 他握住她的手,凝視著她的眼睛,慢吞吞地說:</br> “幫個忙好嗎?不要對他太用‘功夫’好嗎?他是正是邪,與你并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是不是?”</br> 她望著他,大眼睛黑白分明地大睜著。然后,她嫣然地笑了起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把頭埋在他的胸前。m.</br> “你是個心胸狹窄的、愛吃醋的、疑心病重的、最會嫉妒的男人!”</br> “哦哦,”他說,“我居然有這么多缺點!”</br> “可是,”她悄悄地抬起睫毛,悄悄地笑著,悄悄地低語,“我多喜歡你這些缺點呵!”</br> 他能不心跳嗎?他能不心動嗎?聽著這樣的軟語呢喃,看著這樣的巧笑嫣然,于是,他會一下子緊擁住她,把她那嬌小玲瓏的身子,緊緊地、緊緊地箍在自己的懷抱中。</br> 愛情生活里的喜悅是無窮盡的,但是,愛情生活里卻不可能沒有風暴,尤其是在他們這種有所避諱的情況之下。</br> 這天是星期天,一清早,殷超凡就開著父親新買給他的那輛“野馬”,到了芷筠的家門口。一陣喇叭聲把芷筠從屋里喚了出來,他把頭伸出車窗,嚷著說:</br> “快!帶竹偉上車,我們到郊外去玩!”</br> “你從哪兒弄來的汽車?”芷筠驚奇地問,望著那深紅色的、嶄新的小跑車。</br> “是……是……”他囁嚅著,想說真話,卻仍然說了假話。“是一個朋友借給我的!”</br> “你敢開朋友的新車?給人家碰壞了怎么辦?”</br> “別顧慮那么多好不好?”他含糊地說,“還不快上車!我們先去超級市場買點兒野餐,帶到郊外去吃!工作了一個禮拜,也該輕松一下,是不是?”</br> 他的好心情影響了芷筠,她笑著,跑進屋里去,很快地,她帶著竹偉出來了。她換了件鵝黃色的長袖襯衫,和咖啡色的長褲,看來又清爽,又嬌嫩,又雅致。關(guān)于她的生活所需,例如服裝,殷超凡也曾頗傷過腦筋,他常借故買一些襯衫毛衣什么的送給她,她會默默地收下,卻對他輕聲地說一句:</br> “以后不要這樣,除非——你嫌我太寒酸。”</br> 她太敏銳,太容易受傷,使他必須處處小心。可是,當他幫竹偉買了全套的牛仔褲和牛仔夾克時,她卻顯得非常開心,說:</br> “還是男人懂得如何打扮男孩子!你瞧,竹偉這一打扮,還真是相當漂亮,是不是?”</br> 現(xiàn)在,竹偉就穿著新的牛仔褲,確實,他很漂亮,一八〇的身高,結(jié)實的身材,劍眉朗目。只要他不開口,誰也不會知道他是個智能不健全的孩子。</br> 芷筠和竹偉上了車,芷筠坐在前座,竹偉坐在后座。竹偉顯得很興奮,眼睛發(fā)光,面色紅潤,他不住口地說:</br> “姐,這是‘真的’汽車是不是?你也給我買一輛汽車好嗎?”然后,他不停地模仿著殷超凡開車的動作,直到芷筠不得不命令他“安靜一點”為止。</br> 芷筠看著殷超凡那熟練的駕駛技術(shù),懷疑地說:</br> “你學過開車?”</br> “當然,要不然敢開車帶你出去?放心,”他看了她一眼。“我有駕駛執(zhí)照。”</br> “哦!”她深思地凝視他。“看樣子,我對你的了解還太少!”他有些臉紅,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br> 好在,芷筠沒有再追問什么。于是,他們?nèi)ベI了三明治、茶葉蛋、鹵雞腿、牛肉干、花生米等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食物,就開始往郊外駛?cè)ァJ聦嵣希蟪膊]有一定的目標,芷筠除了臺北市,對別的地方都不熟悉。所以,殷超凡選擇了北宜公路,對芷筠說:</br> “咱們開到哪兒算哪兒,只要風景好,我們就停車下來玩。我一直認為,風景最美的地方并不在名勝區(qū),人工化的名勝遠沒有原始的叢林來得可愛!”</br> 芷筠深有同感。于是,車子就沿著北宜公路開了出去。等車子一掠過新店鎮(zhèn),郊外那種清新的空氣就撲面而來。但,真正撼動他們的,卻不是這空氣,而是這條路上的沿途景致!</br> 這正是仲秋時節(jié),臺灣的秋天,涼意不深,而天高氣爽。在都市住久了,芷筠幾乎不知道什么叫秋天。但是,車子一走上公路,那路兩旁所種植的槭樹,就引起了芷筠大大的驚喜。槭樹的葉子都紅了,臺灣也有紅葉!她贊嘆著,睜大眼睛注視著。那些紅葉,在秋天的陽光下,伸展著枝椏,似乎帶著無盡的喜悅,綻放著生命的光華。芷筠輕嘆著,第一次了解了前人詞句中那句“曉來誰染霜林醉”的意境。</br> 車子進入了山區(qū),路很彎,也很陡。風從窗口灌進來,涼涼的,柔柔的,帶著青早、樹木與泥土的氣息。路邊的羊齒植物,伸長了闊大的枝葉,像一片片巨大的鳥類的羽毛。接著,車子駛進了一片云海里,云迎面而來,白茫茫地吞噬了他們,芷筠望了望路邊的地名,這地方竟叫做“云海”!芷筠又嘆氣了。</br> “你知道嗎?芷筠?”殷超凡說。</br> “什么?”</br> “你很喜歡嘆氣,在兩種情況下你都會嘆氣,一種是悲哀的時候,一種是快樂的時候!”</br> “是嗎?”她問,眼光迷蒙地。</br> “是的。”</br> “我以為,我只會在一種情況下嘆氣。”</br> “什么情況下?”</br> “無可奈何的時候!”</br> “難道現(xiàn)在,你也有無可奈何的感覺嗎?”</br> “有的。”她低嘆著。</br> “為什么?”</br> “我多想——抓住這一個剎那,抓住這一個秋天,抓住這一種幸福呵!”</br> 他伸手緊握住了她的手。</br> “別嘆氣,芷筠,你抓得住的,我會幫你抓住的。”</br> 她注視他,然后,她把頭悄悄地倚在他的肩上。</br> 路邊有一條小徑,往山上斜伸進去,不知道通往哪兒,芷筠及時喊:</br> “停車!好嗎?”</br> 殷超凡在附近找了找,發(fā)現(xiàn)前面公路邊有塊多出來的泥土地,他把車子停好了,熄了火。他愉快地望著竹偉:</br> “你管拿吃的東西好不好!”</br> “好!”竹偉開心地叫,事實上,那一大紙袋的食物一直在他懷里,一盒牛肉干已經(jīng)報銷了。</br> “你不怕他保管的結(jié)果,是全進了他的肚子里?”芷筠笑著說,伸手拉著殷超凡的手,風鼓起了她的衣袖,卷起了她的長發(fā)。云在她的四周游移。她頰上的小渦深深地漾著,盛滿了笑,盛滿了喜悅,盛滿了柔情。</br> 竹偉走在前面,殷超凡和芷筠走在后面,他們從那條小徑往山上走。小徑曲曲折折,蜿蜒而上,他們順著路迂回深入,只一會兒,就發(fā)現(xiàn)置身在一個小小的松林里了。眼前是一片綠野,綠的草,綠的樹,連那陽光,似乎都被原野染綠了。竹偉興奮地大叫了一聲,就往松林深處奔去,芷筠喊著說:</br> “竹偉,不許跑遠了,當心迷路!”</br> “我不會迷路,我要去采草莓!”竹偉說著,已奔向了那綠野。</br> “這兒不會有草莓!”芷筠喊。</br> “我可以找找看呀!”竹偉一邊喊,一邊繞過一塊大大的山巖,不見了。</br> 殷超凡拉住了芷筠。</br> “沒關(guān)系,他不會丟,我們慢慢地走吧!”</br> 是的,慢慢地走,這一個早晨,風是輕緩的,云是輕緩的,樹葉的搖晃是輕緩的,小草的波動也是輕緩的。人生還有什么可急促的事呢?他們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在那四顧無人的山野里,緩慢地往前走著。兩人都是心不在焉的,他沒有去欣賞眼前的風景,他一直在欣賞她頰上的小渦。她呢?她的目光從小草上閃過,從樹梢上閃過,從天際飄浮的白云上閃過……小草里一只跳躍著的蚱蜢引起她一聲驚嘆,樹梢上一只刷著羽毛的小鳥引起她一聲驚嘆,云端那耀眼的陽光也引起她一聲驚嘆,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他眼底那種深摯的繾綣之情引起了她更深的驚嘆。于是,他的嘴唇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唇,堵住了那又將迸出的一聲驚嘆。</br> 時光悄悄地流逝,他們不在乎,他們已經(jīng)忘了時間。在這綠野松林之內(nèi),時間又是什么呢?走累了,殷超凡把他的夾克脫下來,鋪在草地上,芷筠就這樣躺下去了,仰望藍天白云,她心思飄忽而神情如醉。</br> “超凡!”她輕嘆著。</br> “嗯?”他坐在她身邊,手里拿著一枝小草,在她那白晳的頸項邊逗弄著。</br> “你說,我們抓得住這個秋天嗎?”</br> “我們抓得住每一個秋天,也抓得住每一個春天。”</br> 她把眼光從層云深處調(diào)回來,停駐在他的臉上。</br> “知道嗎?超凡?”她說,“你是一個騙子,你慣于撒謊。”</br> “怎么?”他有些吃驚。</br> “沒有人能抓住時間,沒有人能抓住每個秋天和春天,所以,我們的今天必然會成為過去。”</br> “可是,我們還有明天。”</br> “有嗎?”她低低地、幽幽地問。</br> “你在懷疑些什么?”他盯著她,拋掉了手里的小草。用手指梳著她的頭發(fā)。“你以為我在逢場作戲?你以為我對感情是不認真的?你以為我只是個紈绔子弟?”</br> 她凝視他,陽光閃在她的瞳人里。</br> “你是嗎?”她問。</br> 他的手指停頓了,他的眼睛嚴肅了,他的笑容隱沒了,他的聲音低沉了。</br> “芷筠,”他受傷地說,“你犯不著侮辱我呵!假如你心里有什么不滿,假如我有某些地方做得不對,假如你感到我沒有向你百分之百地坦白……那不是因為我對你不認真,而是因為我太認真了!你纖細而自負,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你信任我……”</br> 她用手勾下了他的頭頸。</br> “別說了!”她低語,“我錯了!原諒我!”</br> 他閉上眼睛,猝然地吻住她。感到心底掠過一陣近乎痛楚的激情。</br> “我告訴你,芷筠,”他在她耳邊說,“遇到你之前,我從不相信愛情,我認為那是小說家杜撰出來騙人的玩意!可是,現(xiàn)在,芷筠……”他吸了一口氣,“要我快樂,或是痛苦,都在你一念之間!”</br> 她挽緊了他的頭,他躺下來,滾在她的身邊。她不說話,好一會兒,她只是靜悄悄地躺著。這“安靜”使他驚奇,于是,他用胳膊支起身子去看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眼睛睜著,而兩行淚水,正分別沿著眼角滾落。他慌了,用唇蓋在她的眼皮上,他低語:</br> “不許這樣!”</br> 她的胳膊環(huán)繞了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她又是笑又是淚地說:</br> “傻瓜!你不知道過分的歡樂也會讓人流淚嗎?”</br> 秋天的風輕輕地從樹梢穿過,在松樹間吹奏起一支柔美的歌,幽幽的,裊裊的,好一個秋!好一支秋天的歌!他們四目相對,不知所以地又笑了起來。</br> “姐!姐!”竹偉大步地奔跑了過來,“你們看我找到了什么!”</br> 芷筠坐起身子,對殷超凡說:</br> “假如他真找到了草莓,我就給這兒取個名字,叫它‘如愿林’。”</br> 竹偉跑近了,兩只手握滿了兩束不知名的植物,到了他們面前,他的手一松,落下一大堆的紅葉!不是槭樹的葉子,而是一種草本植物,有心形的葉片,紅得像黃昏的晚霞,像一束燃燒的火焰!</br> “我知道這是什么,”殷超凡說,“這種植物叫紫蘇,長得好的話,會變成一大片!”</br> “是有一大片呀!”竹偉嚷。</br> 殷超凡望著竹偉。</br> “喂,竹偉,你保管的食物袋呢?”</br> “啊呀!”竹偉拔腿就跑,“我丟在那堆紅葉子里面了!”</br> 芷筠從地上跳了起來。</br> “我們也去看看!”</br> 他們手拉著手,奔過了松林,奔過了草原,翻過了一個小小的山頭,頓時間,他們呆了。在他們面前,呈現(xiàn)了一個奇異的山谷,里面遍生著“紫蘇”,像是鋪著一床嫣紅的地毯,陽光燦爛地照射著,如火,如霞。如仙,如幻。芷筠搖著頭,喃喃地說:</br> “我不相信,世界上不可能有這么美的地方!”</br> “瞧那紫蘇,”殷超凡感動地說,“它紅得像血。芷筠,如果我有一天負了你,我的血就要流得像這些紫蘇一樣多!”</br> 芷筠渾身一震,立即轉(zhuǎn)頭望著殷超凡。</br> “你胡說些什么?”</br> “別迷信!”殷超凡鄭重地說,“我不會負你,相信你也不會負我!我知道自己有點傻氣,可是,我們對這些紫蘇發(fā)誓吧,每年今天,我們要來這兒度過,以證明我們能夠抓住每一個秋天!”</br> “今天是幾號?”</br> “十月十三日。”</br> “十三是不吉利的。”</br> “對我們,它卻是一個幸運號碼!”</br> 芷筠感動地瞅著他。</br> “一言為定嗎?”她問。</br> “一言為定!”</br> 他們手握著手,又相視而笑。竹偉已經(jīng)把那食物袋找回來了,喘吁吁地停在他們面前。</br> “姐,”他怯怯地說,“袋子找到了,可是……可是……我已經(jīng)把它早就吃光了!”他提著那個空袋子。</br> 芷筠張大了眼睛,接著,就大笑了起來,殷超凡忍不住,也大笑了。已經(jīng)吃光了的袋子,還跑回去找!兩人越想越好笑,就一笑而不可止。竹偉看到他們都那么好笑,雖然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卻也跟著傻呵呵地笑了起來。</br> 黃昏的時候,他們疲倦地回到了臺北。往常,都是竹偉鬧餓,這次,卻是殷超凡和芷筠鬧餓了。殷超凡沒問芷筠,就直接把車子開往自己常去的一家餐廳,在南京東路的一家川菜館。三個人才坐下來,還來不及點菜,有個紅色的影子在他們面前一晃,就有個人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面了。</br> 芷筠驚愕地抬起頭來,首先觸進眼簾的,就是一件鮮紅色的襯衫,那顏色才真像剛剛山谷中的紫蘇呢!再抬眼,她接觸到一對銳利的、明亮的、略帶野性的,卻相當漂亮的眼睛。</br> 殷超凡已經(jīng)慌張地站起身來了,怎樣也無法掩飾臉上的驚惶和狼狽,他訥訥地說:</br> “書婷,我給你介紹,這是董小姐和她的弟弟!”他轉(zhuǎn)眼對芷筠,“芷筠,這是范小姐。”</br> 范書婷很快地掃了芷筠和竹偉一眼,女性的直覺使她立刻感覺到這位“董小姐”并不簡單,她卻相當大方地對芷筠點了點頭,又轉(zhuǎn)頭對殷超凡笑嘻嘻地說:</br> “看到門口的紅車子,就知道你在這兒,只是,沒想到還有位漂亮小姐!有美同車,你艷福不淺!”她伸手在他肩上敲了一下。“不請我一起吃飯嗎?”</br> 殷超凡是更加狼狽了,他對書婷的個性相當了解,這一坐下來,她不把芷筠祖宗八代和來龍去脈都弄個清楚,她是不會干休的。而芷筠對他還摸不清呢,怎受得了書婷那一套?他皺皺眉,求饒似的看著書婷:</br> “書婷,你一個人嗎?”</br> “怎么會?”背后有個清清脆脆的聲音響了起來,殷超凡嚇了一大跳,回過頭去,雅珮和范書豪正雙雙站在那兒。“看樣子,超凡,你該大大地破費一下了!”雅珮說,眼角掃向了芷筠。</br> 看樣子,這頓飯是不容易吃了!殷超凡想。下意識地挺了挺背脊,該來的一定會來!難道這是命運的安排,一切都要公開了?可是公開的后果又會怎樣呢?他的心里慌慌亂亂的,怎樣都無法平靜,但是,理智告訴他,任何事欲掩則彌彰,非從容應付不可。他倉促地對芷筠說:</br> “芷筠,我們換個大桌子吧!你應該見見,這是我的三姐雅珮,和他的未婚夫范書豪!”</br> 芷筠慌忙站了起來,她一半是驚愕,一半是怯意地看著雅珮。雅珮穿了件曳地的綠色長裙,雖然沒戴任何首飾,卻渾身都充滿著高貴與雍容的氣質(zhì)。她身邊那位范小姐,更是從頭到腳,都帶著咄咄逼人的富貴氣,至于那位青年紳士范書豪,就更不用說了,他手里無意識地玩弄著一串鑰匙——汽車鑰匙,那鑰匙叮叮當當?shù)仨懼玫盟幕哦鈦y。她看著面前這一群人:范書婷、范書豪、雅珮,包括殷超凡,他們都是同一個世界里的人。而她一她卻屬于另一個世界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