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br> 一連兩個星期左右的期終考,忙得珮柔和子健都暈頭轉(zhuǎn)向,教授們就不肯聯(lián)合起來,把科目集中在兩三天之內(nèi)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后考,有的教授,又喜歡弄一篇論文或報告來代替考試,結(jié)果學(xué)生要花加倍的時間和精力去準(zhǔn)備。但是,無論如何,總算是放暑假了。</br> 早上,珮柔已經(jīng)計劃好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找江葦,為了考試,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看到他了。江葦,他一定又在那兒暴跳如雷,亂發(fā)脾氣。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氣傲的,不肯受一點兒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話,只是對于江葦,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倔強,他的孤高,他的壞脾氣,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語氣……對她都是可愛的,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的,她沒辦法,別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糞土,江葦,卻是一座永遠(yuǎn)屹立不倒的山峰。</br>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早餐桌上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子健,只有母親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兒發(fā)愣。一份還沒打開的報紙,平放在餐桌上,張媽精心準(zhǔn)備的小菜點心,和那特意為父親買的豆?jié){油條,都在桌上原封未動。珮柔知道,子健近來正和秦雨秋的那個外甥女兒打得火熱,剛放暑假,他當(dāng)然不肯待在家里。父親呢?她心里低嘆了一聲,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傳的那樣灑脫不羈,像你的畫表現(xiàn)的那么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該鼓勵那個丈夫,回到家庭里來啊!</br> 一時間,她對母親那孤獨的影子,感到一份強烈的同情和歉意,由于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對母親所有的那種反感及無奈,都趕到九霄云外去了。媽媽,總之是媽媽,她雖然嘮叨一點,雖然不能了解你,雖然心胸狹窄一些,但她總是媽媽!一個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與心思的女人!珮柔輕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對母親的尊敬少,卻對她的憐憫多。她甚至常常懷疑,像母親這種個性,怎會有她這樣的女兒?</br> “媽!”珮柔喊了一聲,由于那份同情和憐憫,她的聲音就充滿了愛與溫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嗎?”她故作輕快的說:“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云濤的生意實在太好。哥哥忙著談戀愛,我來陪你吃飯吧!”</br> 婉琳抬眼看了女兒一眼。眼神里沒有慈祥,沒有溫柔,卻充滿了批判和不滿。</br> “你!”她沒好氣的說:“你人在這兒,心還不是在外面,穿得這么漂亮,你不急著出門才怪呢!你為什么把裙子穿得這么短?現(xiàn)在的女孩子,連羞恥心都沒有了,難道要靠大腿來吸引男人嗎?我們這種家庭……”</br> “媽媽!”珮柔愕然的說:“你在說些什么呀?我的裙子并不短,現(xiàn)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長了,你到西門町去看看就知道了。”</br> “我就看不慣你們露著大腿的那副騷樣子!怪不得徐中豪不來了呢,大概就被你這種大膽作風(fēng)給嚇跑了?”</br> “媽!”珮柔皺緊了眉頭:“請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講過幾百遍了,我不喜歡那個徐中豪,從他的頭發(fā)到他的腳尖,從他的思想到他的談吐,我完全不喜歡!”</br>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親是橡膠公司的董事長……”</br> “我不會嫁給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給他的橡膠對不對?”珮柔開始冒火了,聲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來:“我不喜歡徐中豪,你懂嗎?”</br> “那么,你干嘛和人家玩呢?”</br> “哦,”珮柔張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過的男孩子,我就該嫁給他是不是?那么,我頭一個該嫁給哥哥!”</br>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怪話呀!”婉琳氣得臉發(fā)青。</br> “因為你從頭到尾在說些莫名其妙的怪話,”珮柔瞪著眼睛。幾分鐘前,對母親所有的那份同情與憐憫,都在一剎那間消失無蹤。“所以,我只好和你說怪話!好了,你弄得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了,早飯也不吃了,讓你一個人吃吧!”抓起桌上的報紙,她往客廳跑去。“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后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br> “媽!”珮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晴都直了,憤怒的感覺像一把燎原的大火,從她胸腔里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點點頭,打鼻孔里重重的出著氣,“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么樣?”</br> “啊呀!”婉琳嚷著,下巴上的雙下巴哆嗦著,她眼里浮起了淚光,“這是你說的呢!這是你說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媽,你居然用這種態(tài)度對我,就算我是個老媽子,就算是對張媽,你們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我,丈夫也好,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可以對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這家庭里,還有什么地位?”她抽出小手帕,開始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br> 珮柔的心軟了,無可奈何了,心灰氣喪了,她走過去,把手溫柔的放在母親肩上,長嘆了一聲。</br> “媽媽,你別難過。”她勉強的說:“我叫張媽準(zhǔn)備一桌菜,你去約張媽媽、杜媽媽她們來家里,打一桌麻將散散心吧,不要整天關(guān)在家里亂操心了。”</br> “這么說……”婉琳囁嚅著:“你還是要出去。”</br> “對不起,媽,”她歉然的說,“我非出去不可。”</br> 就是這樣,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說他非出去不可,然后,子健說他非出去不可,現(xiàn)在,輪到珮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夠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蕭索的跌坐在沙發(fā)里,呆了。珮柔站在那兒,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馬上出去,于心不忍,留在這兒,等于是受苦刑。正在這尷尬當(dāng)兒,張媽走進(jìn)來說:“小姐,有位先生找你!”</br> 準(zhǔn)是徐中豪,考最后一節(jié)課的時候,他就對她說了,一放假就要來找她。她沒好氣的說:“張媽,告訴他我不在家!”</br> “太遲了!”一個聲音靜靜的接了口:“人已經(jīng)進(jìn)來了!”</br> 珮柔的心臟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她對門口看過去,深吸了一口氣,江葦!他正站在門口,挺立于夏日的陽光之中。他穿著件短袖的藍(lán)色襯衫,一條牛仔褲,這已經(jīng)是他最整齊的打扮。他的濃發(fā)仍然是亂篷篷的垂在額前,一股桀驁不馴的樣子。他那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發(fā)亮,他額上有著汗珠,嘴角緊閉著,眼光是陰郁的、熱烈的、緊緊的盯著她。珮柔喘口氣,喊了一聲:“江葦!”</br> 沖到門前,她打開玻璃門,急促而有些緊張的說:“你……你怎么來了?進(jìn)……進(jìn)來吧!江葦,你——見見我媽媽。”</br> 江葦跨進(jìn)了客廳,撲面而來的冷氣,使他不自禁的聳了聳肩。珮柔相當(dāng)?shù)男幕乓鈦y,實在沒料到,他真會闖了來,更沒料到,是這個時間,他應(yīng)該在修車廠工作的,顯然,他請假了。他就是這樣子,他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這樣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后果。她轉(zhuǎn)頭看著母親,由于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緊張,她的臉色顯得相當(dāng)蒼白。</br> “媽,”她有些困難的說,這是江葦,我的朋友,她回頭很快的掃了江葦一眼:“江葦,這是我媽。”</br> 婉琳張大了眼睛,瞪視著這個江葦,那濃眉,那亂發(fā),那陰郁的眼神,那高大結(jié)實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膚,那毫不正式的服裝,以及那股撲面而來的、刺鼻的“江葦”味!天哪,這是個野人!珮柔從什么地方,去認(rèn)識了這樣的野人呀!她呆住了。</br> 江葦向前跨了一步,既然來了,他早就準(zhǔn)備面對現(xiàn)實。他早已想突破這“侯門”深深深幾許的感覺,他是珮柔的男朋友,他必須面對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珮柔的父母,是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為什么珮柔遲遲不肯讓他露面?他盯著婉琳,那胖胖的臉龐,胖胖的身材,細(xì)挑眉,白皮膚,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異,如此驚恐,她沒見過像自己這種人嗎?她以為自己是來自太空的怪物嗎?無論如何,她是珮柔的母親!于是,他彎了彎腰,很恭敬的說了一聲:“伯母,您好。”</br> 婉琳慌亂的點了點頭,立刻把眼光調(diào)到珮柔身上。</br> “珮柔,你——你——”她結(jié)舌的說:“你這朋友,家住在哪兒呀?”</br> “我住在和平東路。”江葦立刻說,自動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租來的房子,一小間,木板搭的,大概只有這客廳三分之一大。”他笑笑,露了露牙齒,頗帶嘲弄性的。“反正單身漢,已經(jīng)很舒服了。”</br> 婉琳聽得迷迷糊糊,心里只覺得一百二十個不對勁。她又轉(zhuǎn)向珮柔:“珮柔,你——你這朋友在哪兒讀書呀?”</br> “沒讀書,”江葦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么話,可以直接問我。”</br> “哦!”婉琳的眼睛張得更大了,這男孩子怎么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頗有股危險的、讓人害怕的、令人緊張的東西。她忽然腦中一閃,想起珮柔說過的話,她要交一個逃犯!天哪!這可能真是個逃犯呢!說不定是什么殺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里就越來越嘀咕。</br> “我沒有讀書,”江葦繼續(xù)說,盡量想坦白自己,“讀到高中就沒有讀了,服過兵役以后,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個人在社會上混,總要有一技謀身,所以,我學(xué)會了修汽車。從學(xué)徒干起,這些年,我一直在修車廠工作,假若您聞到汽油味的話,”他笑笑,“準(zhǔn)是我身上的!我常說,汽油和我的血液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br> “修……修……修車廠?”婉琳驚愕得話都說不清楚了,“你……你的意思是說,你——你是個學(xué)機械的?你是工程師?”</br> “工程師?”江葦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沒那么好的資歷,我也沒正式學(xué)過機械,我說過了,我只念過高中,大學(xué)都沒進(jìn)過,怎能當(dāng)工程師?我只是一個技工而已。”</br> “技……技工是……是什么東西?”婉琳問。</br> “媽!”珮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釋:“江葦在修車廠當(dāng)技師,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主要的,他是個作家,媽,你看過江葦?shù)拿謫幔砍3T趫笊铣霈F(xiàn)的,長江的江,蘆葦?shù)娜敗!?lt;/br> “珮柔!”江葦?shù)恼Z氣變了,他嚴(yán)厲的說:“不要幫我掩飾,也木要讓你母親有錯誤的觀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虛偽和欺騙!”</br> “江葦!”珮柔苦惱的喊了一聲。江葦!你!你這個直腸子的、倔強的渾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現(xiàn)實,多虛偽!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嗎?她望著江葦,后者也正瞪視著她。于是,她在江葦眼睛里,臉龐上,讀出了一份最強烈的、最坦率的“真實”!這也就是他最初打動她的地方,不要虛偽,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騙!“人生是奮斗,是掙扎,奮斗與掙扎難道是可恥的嗎?”江葦?shù)难劬υ趯λf話,她迅速的回過頭來了,面對著母親。</br> “媽,讓我坦白告訴你吧!江葦是我的男朋友!”</br> “哦,哦,哦。”婉琳張著嘴,瞪視著珮柔。</br> “江葦在修車廠做工,”珮柔繼續(xù)說,口齒清楚,她決定把一切都坦白出來,“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么東西,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就是修理汽車的工人。爸爸車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來修理,這,你懂了吧!江葦和一般幸福的年輕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須自食其力,他靠當(dāng)技工來維持生活,但他喜歡寫作,所以,他也寫作。”</br> 技工?工人?修車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兒和一個工人交朋友?這比和逃犯交朋友還要可怕!逃犯不見得出身貧賤,這江葦卻出身貧賤!哦哦,她不反對貧賤的人交朋友,卻不能和珮柔交朋友!那是恥辱!</br> “伯母,您不要驚奇,”那個“江葦”開了口,“我之所以來您家拜訪,是因為我和珮柔相愛了,我覺得,這不是一件應(yīng)該瞞您的事情……”</br> “相愛?”婉琳終于尖叫了起來,她轉(zhuǎn)向珮柔,尖聲的喊了一句:“珮柔?”</br> 珮柔靜靜的望著母親。</br> “是真的,媽媽。”她低語。</br> 哦,哦!上帝!老天!如來佛!耶穌基督!觀世音救苦救難活菩薩!婉琳心里一陣亂喊,就差喇嘛教和回教的神靈,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喊。然后,她跳起來,滿屋子亂轉(zhuǎn),想想看,想想看,這事該怎么辦?要命!偏偏俊之又不在家!她站定了,望著那“工人”,江葦也正奇怪的看著她,她在干什么?滿屋子轉(zhuǎn)得像個風(fēng)車?</br> 婉琳咬咬牙,心里有了主意,她轉(zhuǎn)頭對珮柔說:“珮柔,你到樓上去!我要和你的男朋友單獨談?wù)劊 ?lt;/br> 珮柔用一對充滿戒意的眸子望著母親,搖了搖頭。</br> “不!”她堅定的說:“我不走開!你有什么話,當(dāng)我的面談!”</br> “珮柔!”婉琳皺緊眉頭:“我要你上樓去!”</br> “我不!”珮柔固執(zhí)的。</br> “珮柔,”江葦開了口,他的眼光溫柔而熱烈的落在她臉上,他的眼里有著堅定的信念,固執(zhí)的深情,和溫和的鼓勵,“你上樓去吧,我也愿意和你母親單獨談?wù)劊 ?lt;/br> 珮柔擔(dān)憂的看著他,輕輕的叫了一聲:“江葦!”</br> “你放心,珮柔,”江葦說,“我會心平氣和的。”</br> 珮柔再看了母親一眼,又看看江葦,她點點頭,低聲的說了一句:“你們談完了就叫我!”</br> “談完了當(dāng)然會叫你的!”婉琳說,她已平靜下來,而且胸有成竹了。珮柔看到母親的臉色已和緩了,心里就略略的放了點心。反正,江葦會應(yīng)付!她想。反正,事已臨頭,她只好任它發(fā)展。反正,全世界的力量,也阻止不了她愛江葦!談吧!讓他們談吧!她轉(zhuǎn)身走出了客廳。</br> 確定珮柔已經(jīng)走開了,婉琳開了口:“江先生,你抽煙嗎?”她遞上煙盒。</br> “哦,我自己有。”江葦慌忙說,怎么,她忽然變得這樣客氣?他掏出香煙,燃上了一支,望著婉琳。“伯母,您叫我名字吧,江葦。”</br> 婉琳笑了笑,顯得有些莫測高深起來。她自己心里,第一次發(fā)覺到自己的重要性:她要保護(hù)珮柔!她那嬌滴滴的,只會做夢,不知人心險惡的小女兒!</br> “江先生,你怎么認(rèn)識珮柔的?”她溫和的問。</br> “哦!”江葦高興了起來,談珮柔,是他最高興的事,每一件回憶都是甜蜜的,每一個片段都是醉人的。“是這樣,我的一個朋友是珮柔的同學(xué),有一次,他們開舞會,把我也拖去了,那已經(jīng)是去年秋天的事了。珮柔知道我是江葦,她湊巧剛在報上看過我一篇小說,我們就聊起來了,越聊越投機,后來,就成了好朋友。”</br> “珮柔的那個同學(xué)當(dāng)然對珮柔的家庭很清楚了?”她問。</br> “當(dāng)然。”江葦不解的看著她:“珮柔的父親,是云濤的創(chuàng)辦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br> 果然,不出所料!婉琳立即垮下臉來。</br> “好了,江先生,”她冷冰冰的說,“你可以把來意說說清楚了!”</br> “來意?”江葦蹙緊眉頭:“伯母,你是什么意思?我的來意非常單純,我愛珮柔,我不愿意和她偷偷摸摸的相戀,我愿意正大光明的交往,您是珮柔的母親,我就應(yīng)該來拜訪您!”</br> “哼!”婉琳冷笑了。“如果珮柔的父親,不是云濤的老板,你也會追求珮柔嗎?”</br> 江葦驚跳了起來,勃然變色。</br> “伯母,你是什么意思?”他瞪大眼睛問,一股惡狠狠的樣子。</br> 婉琳害怕了,這“工人”相當(dāng)兇狠呢,看樣子不簡單,還是把問題快快的解決了好。</br> “江先生,”她很快的說,“我們就打開窗子說亮話吧,你在珮柔身上也下了不少工夫,你需要錢用,一切我都心里有數(shù),你就開個價錢吧!”</br> 江葦?shù)难劬Φ傻媚敲创螅茄壑閹缀鯊难劭衾锾顺鰜恚暮粑贝俣林兀菍掗煹男厍辉趧×业钠鸱哪樕谝粍x那間變得鐵青。濃眉直豎,樣子十分猙獰。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的是珮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為我是什么人?來敲詐你的!你昏了頭了!你別逼我罵出粗話來!”</br> “哎喲!”婉琳慌忙跳開。“有話好好說,你可別動粗!要錢,我們好商量。我們這種家庭,是經(jīng)不得出丑的,你心里也有數(shù),如果你想娶佩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無知,也不會嫁給一個工人,我和她父親,也不會允許家里出這種丑,丟這種人!我們總還要在這社會里混下去呀!你別引誘珮柔了,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也不會真心愛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她不過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雙入對,你叫她怎么做人?她的朋友、父母、親戚都會看不起她了!你說吧!多少錢你肯放手,我們付錢!你開價錢出來吧,只要不是獅子大開口,我們一定付,好不好?”</br> 江葦怔了,婉琳這篇話,像是無數(shù)的鞭子,對他的自尊沒頭沒腦的亂抽過來,他怔了幾秒鐘,接著,他拋下煙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們的上流社會!滾你們的上流社會!你們是一群麻木不仁的偽君子!你們懂得感情嗎?懂得人心嗎?懂得愛嗎?多少錢?多少錢可以出賣愛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兒是上流社會的大家閨秀,我這個下等流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兒!你去給她配一個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獲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門口沖去,回過頭來,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錢吧!我真倒了霉,走進(jìn)這樣一幢房子里來,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干凈我被你弄臟了的靈魂!”他沖出玻璃門,像閃電一般,他迅速的跑過院子,砰然一聲合上大門,像一陣狂飆般,卷得無影無蹤了。</br> 婉琳愣在那兒了,嚇得直發(fā)抖,嘴里喃喃的說:“瘋子,瘋子,根本是個瘋子!”</br> 珮柔聽到了吼叫聲,她沖進(jìn)客廳里來了,看不到江葦,她就發(fā)狂般的喊了起來:“江葦!江葦!江葦!”沖出院子,她直沖向大門,不住口的狂喊:“江葦!江葦!江葦!”</br> 婉琳追到門口來,也叫著:“珮柔!珮柔!你回來,你別喊了,他已經(jīng)走掉了!他像個瘋子一樣跑掉了!”</br> 珮柔折回到母親面前,她滿面淚痕,狂野的叫:“媽媽!你對他說了些什么?告訴我,你對他說了些什么?”</br> “他是瘋子,”婉琳余悸未消,仍然哆嗦著,“根本是個瘋子,幸好給媽把他趕走了!珮柔,你千萬不能惹這種瘋子……”</br> “媽媽!”珮柔狂喊:“你對他說了些什么?告訴我!你對他說了些什么?”</br> 珮柔那淚痕遍布的面龐,那撕裂般的聲音,那發(fā)瘋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給嚇住了,她吶吶的說:“也沒說什么,我只想給你解決問題,我也沒虧待他呀,我說給他錢,隨他開價,這……這……這還能怎樣?珮柔,你總不至于傻得和這種下等人認(rèn)真吧?”</br> 珮柔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頓時天旋地轉(zhuǎn),她用手扶著沙發(fā),臉色慘白,淚水像崩潰的河堤般奔瀉下來,她閉上眼睛,喘息著,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說:“媽媽,你怎么可以這樣傷害他?這樣侮辱他?媽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張開眼睛來,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喊完,她像個負(fù)傷的野獸般,對門外沖了出去。</br> 婉琳嚇傻了,她追在后面叫:“珮柔!珮柔!你到哪里去?”</br> “我走了!”珮柔邊哭邊喊邊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恨這個家,我寧愿我是個孤兒!”她沖出大門,不見人影了。</br> 婉琳尖叫起來:“張媽!張媽!追她去!追她去!”</br> 張媽追到門口,回過頭來:“太太,小姐已經(jīng)看不到影子了!”</br> “哦!”婉琳跌坐在沙發(fā)中,蒙頭大哭。“我做了些什么?我還不是都為了她好!哎喲,我怎么這樣苦命呀!怎么生了這樣的女兒呀!”</br> “太太,”張媽焦灼的在圍裙里擦著手,她在這個家庭中已待了十幾年了,幾乎是把珮柔帶大的,“你先別哭吧!打電話給先生,把小姐追回來要緊!”</br> “讓她去死去!”婉琳哭著叫:“讓她去死!”</br> “太太,”張媽說,“小姐個性強,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來了。”</br>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張大了嘴,嚇愣在那兒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