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br> 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br> 一早,鳥聲似乎就叫得特別嘹亮,云特別地高,天特別地藍(lán),陽光也特別地耀眼。不到九點鐘,夢軒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里。珮青正站在病房中間,穿著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著件白色的毛衣。一頭長發(fā),系著紫色的緞帶,亭亭玉立,飄逸如仙。夢軒停在門口,凝視著她,她也靜靜地望著他。然后,他張開了手臂,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br> “珮青!”</br> 珮青奔了過來,投進(jìn)他的懷里,他的嘴唇熱烈地壓在她的唇上、面頰上和額角上。在她耳邊低低地說:</br> “你美得像個仙子。”</br> 她愉快地抬起頭來,深深地望著他,問:</br> “是么?”</br> “是的。”</br> 她滿足地嘆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地說:</br> “我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br> 吳媽提著一個衣箱,站在他們的身后,用手揉著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地感謝著那救了小姐的好菩薩。眼看著面前這一對相愛的人兒,她鼻子里就酸酸楚楚的。她從沒有看過一個男人,會癡情到夏夢軒那樣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沒有他,小姐的病會好得這么快嗎?現(xiàn)在,總算什么都好了,小姐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那個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br> “好了,”她終于喚醒了那兩個癡迷的人,“我們該走了吧?小姐!”</br> 夢軒笑著挽住珮青,說:</br> “真的,我們該走了,珮青,走吧,我?guī)慊丶遥 ?lt;/br> 珮青對那間病房再看了一眼,說:</br> “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在這里住了一年多!”</br> 是的,她是無法相信,當(dāng)她有一天忽然認(rèn)出了吳媽,她只覺得像從一個沉睡中醒來,但是,她慢慢地回復(fù)意識了,一天又一天,她逐漸地清醒,逐漸地明白,逐漸地能愛又能被愛了。如今,她已完全正常,回憶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只像一場大夢。</br> 珮青和醫(yī)生告了別,和護(hù)士告了別,和幾個輕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別。走出醫(yī)院的大門,在陽光普照的街道上,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車輛,她攀住夢軒的手臂,幽幽地說:</br> “夢軒,我真高興我還活著。”</br> 她眼睛里閃著淚光,嘴邊的那抹微笑那樣的楚楚可憐,假如不是在大街上,他一定要把她擁在懷里,吻去她眼睛里的淚。拍拍她的手臂,他深摯地說:</br> “以后,我要好好保護(hù)你,好好愛你,讓你遠(yuǎn)離一切的傷害!”</br> 坐進(jìn)了汽車,珮青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把頭仰靠在靠墊上,望著車窗外的云和天。夢軒發(fā)動了車子,滑過了大街,穿過了小巷,向碧潭的方向駛?cè)ァ+樓嗖谎圆徽Z,只是微笑地、眩惑地,望著車窗外的一切。</br> “你不問我?guī)愕侥睦锶幔俊眽糗幷f。</br> 她搖搖頭,說:</br> “只要是你帶我去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好!”注視著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她嘆口氣,“這條路變了,鐵路都不見了,街道這么寬!”看看夢軒,她問,“我是不是也變了很多?”</br> “變美了,變年輕了。”夢軒說。</br> “哼!”珮青笑著哼了一聲,“你變得會阿諛了,會油腔滑調(diào)了!”</br> 車子穿過了新店市區(qū),在碧潭旁邊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來,珮青和吳媽下了車,夢軒把車子開進(jìn)了大門旁邊的車房里。用鑰匙啟開了大門,珮青覺得眼前一亮,大門內(nèi),一條石板鋪的小路通向正房,石板路的兩旁,花木扶疏,綠蓋成陰,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這是春天,杜鵑花花紅似錦,含笑花清香馥郁,各種不同顏色的玫瑰正爭奇斗艷。珮青呆了呆,夢軒牽著她的手走了進(jìn)去。滿園陽光和滿園花香使珮青那樣沉迷,她做夢般沿著石板路走到正房門口,夢軒已一聲不響地打開了那兩扇落地的玻璃門。</br> 珮青完全眩惑了。玻璃門內(nèi)是一間小客廳,安放著簡簡單單的三件頭的小沙發(fā),全是淺紫色,沙發(fā)上陳列著紫色緞子的靠墊,小茶幾上,一瓶紫色的木槿花,窗子上靜靜地垂著紫色軟綢的窗簾,一屋子的紫色,不真實得像個夢。推開臥室的門,珮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紗,紫色的臺燈,紫色的地毯,紫色玫瑰花的墻紙。打開壁櫥,里面掛滿了新制的衣裳,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包括旗袍、洋裝、襯衫、長褲、裙子和風(fēng)衣!珮青不信任地睜大了眼睛,四面張望著,然后,她站在臥室的中間,愣愣地看著夢軒,口吃地說:</br> “為——為——為什么你——你——弄這些?”</br> 她那樣子仿佛是被嚇住了,并不像夢軒所想象的那么開心,夢軒也有些吃驚,她不高興了?什么地方損傷了她易感的神經(jīng)?</br> “怎么?你不喜歡嗎?”他擔(dān)心地問。</br> “喜歡。只是,你——你——為什么這樣弄?”</br> “你不是最愛紫色嗎?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嗎?你不是我的紫貝殼嗎?”</br> 她不語,慢慢地垂下了睫毛,接著,兩顆晶瑩的大淚珠就從眼眶里落了出來,沿著蒼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了。她的鼻子輕輕地抽著氣,新的淚珠又涌了出來,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面。夢軒被嚇呆了,擁著她的肩膀,他急急地說:</br> “你怎么了?珮青?我做錯什么了?你告訴我,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那是因為我不懂,你告訴我,別傷心,好嗎?”</br> 透過那層朦朧的淚霧,珮青注視著夢軒,終于轉(zhuǎn)過身子,撲進(jìn)他的懷里,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br> “你——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你——你不怕把我寵壞?”</br> 夢軒的心臟收緊了,捧起珮青的臉,他深深深深地凝視她,這小小的、易感的人哪!用手帕輕輕地拭去了她頰上的淚痕,他動容地說:</br> “你不知道,珮青,布置這一切也是我的快樂,只要你高興,我也就滿足了,你懂嗎?珮青?我是那么那么地愛你!”</br> 珮青的眼淚又涌了出來,知道過分的感動和刺激對珮青都不適宜,夢軒提起了精神,故作輕快地笑著說:</br> “喏喏,又要哭了!把眼淚擦干吧,你不知道你哭起來像什么?鼻子皺皺的,就像一只小貓!來來,你還沒有把這房子看完呢!你喜歡這梳妝臺嗎?這橢圓的鏡子不是很美嗎?還有一間小書房和餐廳,采,我們繼續(xù)看吧!”</br> 了解了夢軒的用意,珮青拭去了淚痕,含羞帶怯地微笑了。夢軒拉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了每個房間,以及廚房浴室,和吳媽的小房間。房子建筑在山坡上,因此,可以從窗子里直接看到碧潭,一波如鏡,疏疏落落地散布著幾只游艇,一切都美得如詩如畫。回到客廳里,他們并坐在沙發(fā)中,吳媽已經(jīng)善解人意地?zé)碎_水,捧上兩杯香片茶,然后,對他們憐愛地一笑,就悄悄地出去了,她要去新店鎮(zhèn)上買些菜和米來,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頓豐盛的午餐。</br> 這兒,夢軒握著珮青的手,靜靜地注視著她。出院的興奮已經(jīng)過去了,反倒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說起了。望著她那沉靜而娟秀的臉龐,他無法抑制地,從心底涌起一層薄薄的憂郁。微蹙著眉,他把頭轉(zhuǎn)向一邊,輕輕地嘆息了一聲。m.</br> “怎么?”珮青敏感地看著他,“為什么嘆氣?”</br> 夢軒緊握著她的手,低低地說:</br> “你會不會怪我?珮青?我只想好好地愛你,當(dāng)你病重的時候,我認(rèn)為只要你復(fù)元,一切世俗的顧慮都可以擺脫;只要我能保護(hù)你,能愛你就行了,可是,珮青,如今我又覺得這樣是太委屈你了。”</br> 珮青微笑了,她臉上閃耀著喜悅的光彩,眼睛里清光流轉(zhuǎn),充滿了恬然與滿足。</br> “別傻了,夢軒,”她幽幽地說,“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在意了,經(jīng)過了這一場病,我把什么都想透了。何必再顧慮一個空虛的名義呢?你愛我,我也愛你,那么,我們就享受我們的愛情生命吧!我不要那個‘妻子’的頭銜,我曾經(jīng)有過那樣?xùn)|西,給我的只是凌辱!上帝沒有讓我死亡,也沒有讓我一直精神失常,我該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我們的感情。別傻了,夢軒,”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別拋開我,我是你的!只有你這樣愛我,只有你這樣尊重我,沒有力量會把我從你身邊拉開,即使你想甩掉我,都甩不掉,我是你的!”</br> “甩掉你?珮青?我嗎?”夢軒嚷著,把她擁進(jìn)了懷里,“但愿你能知道我的感情,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自從認(rèn)識你到今天,一年半以來,無一日改變!”</br> “那么,你還顧慮什么?”珮青低回地問,用手?jǐn)堉牟弊樱劬χ难劬Α!澳萌グ桑∥以谶@兒!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在這兒,拿去吧!”</br> “噢,珮青!”他低喊,嘴唇碰著了她的,有生以來,他很少這樣地激動,從心靈到肉體,每一個細(xì)胞都在震顫,他的手臂環(huán)繞著她,不是環(huán)繞著一個軀體,而是一個世界。</br> 晚上,他們攜手來到碧潭旁邊,月色如銀,在水面投下無數(shù)燦爛的光芒,碧波蕩漾,晚風(fēng)輕柔,大地寧靜得像夢,沒有絲毫的煩擾、紛爭。他們租了一條中型的船,泡上一壺自備的上好香片茶,并坐在船中的藤椅里,讓那船頭舟子任意地輕搖著槳。怕珮青會冷,夢軒用一件夾大衣裹著她,因為水面的風(fēng)特別涼,而且春寒料峭。槳聲在夜色中有節(jié)拍地響著,船輕輕地晃動,沿著那多巖石的岸邊前進(jìn)。一忽兒月光被巖石遮住了,他們就進(jìn)入暗幽幽的水灣中,一忽兒又劃了出來,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色也跟著變幻,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br> 船篷上吊著一盞小燈,是方方的玻璃罩子,中間燃著一支五寸長的小蠟燭。跟著船的搖晃,燭光也輕輕地閃動。水里,有月光,有燭光,有船影,有人影。夢軒握著珮青的手,不時緊握一下,就代替了千言萬語。新店鎮(zhèn)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仿佛都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在那峭壁上暗綠色的叢林里,也偶然閃爍著一點靜靜的燈光,像一顆顆發(fā)光的鉆石。</br> “珮青!”</br> “嗯?”她掉過頭來。</br> “你好美。”他神往地。</br> 她笑笑,兩顆黑幽幽的眼珠也像兩粒閃爍的鉆石,每個瞳孔都有一支燃著的蠟燭。</br> “我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夢軒低低地說,“從第一次見你,幫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fā)生了,你好像一步跨進(jìn)了我的心里。以后,我總是想著,我能得到她嗎?我能擁有她嗎?你一直距離我像月球那樣遙遠(yuǎn)。然后,你就在生死關(guān)頭掙扎,緊接著又迷惘了那么長的一段時間,現(xiàn)在,我居然會和你悠然地蕩舟湖上,甩開了一切藩籬,生活在一起,這可能是真的嗎?這一年半的時間,真長久得像幾百個世紀(jì),又短暫得幾秒鐘似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br> “是的。”珮青注視著船舷下的潭水,小船攪碎了一潭月色。“人類的遇合多么奇怪,那天去赴程家的宴會,我真是一百二十萬分的不愿意,卻偏偏遇到了你。”掠了掠頭發(fā),她嘆息了一聲,“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他讓我認(rèn)識了你。”</br> “我還記得伯南對你說了一句:‘別理他,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貿(mào)易商。’這句話使我受傷了很久!”</br> “事實上,我很早就愛上你了。”珮青沉思地看看天,幾片薄薄的云在月亮旁邊浮動。“當(dāng)我最初看到《遺失的年代》的時候,我就把各種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真會和這個作者相遇又相戀。”</br> “我符合你的幻想么?”</br> “不,不完全。”</br> “有一部分?”</br> “是的。”</br> “沒你幻想的好?”</br> “比我的幻想真實,”她拿起他的手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于是,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她的面頰是濕的,她又流淚了!帶著一些哽塞,她說,“我多么愛你呵!而且崇拜你!夢軒,你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嗎?當(dāng)我的頭發(fā)白了,老了,丑了,你會不會離棄我?”</br> “當(dāng)‘我們’的頭發(fā)白了,”他更正地說,“我們一起變老了,臉上都是皺紋,牙齒也掉了,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坐在種滿菊花的短籬旁邊曬太陽,回憶我們的往事,從拾餐巾說起,一件又一件,有幾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說呢,等到太陽落了山,我們彼此攙扶著回到房里,坐在窗口看夕陽,看晚霞,看月亮,數(shù)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螢,不是也很美么?”</br> “會有那樣一天么?”</br> “必定有。”他吻吻她的手背。“當(dāng)我們死了,我們要葬在一起,你聽過希臘神話里包雪絲與斐利蒙的故事嗎?因為他們太相愛,死了之后,被變?yōu)橥膬煽脴洌覀円矔!彼鋸埖貑枺澳阈琶矗俊?lt;/br> “我信。”她點頭,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龐。</br> 從古至今,戀人們的話永遠(yuǎn)談不完,他們也是。靜幽幽的水,靜幽幽的山,靜幽幽的小船,靜幽幽的燭光,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夜深了,搖船的船夫扶著槳,躺在船頭睡著了,岸上的許多燈光也睡著了,熄滅了。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也快睡著了。夢軒轉(zhuǎn)過頭來,在珮青耳邊說:</br> “珮青,我要吻你。”</br> “現(xiàn)在么?”</br> “是的。”</br> “在這兒?”</br> “有什么不可以?”</br> “哦,沒有什么不可以。”她微笑地,做夢般地說。</br> 她轉(zhuǎn)過頭來,他深深地吻住她。小船優(yōu)游自在地在水面蕩漾,月亮隱到云層后面去了。</br> 回到家里,吳媽已經(jīng)給他們鋪好了床,桌上放著兩杯剛泡好的、清香繞鼻的茶。放下了淡紫色的窗簾,一屋靜幽幽的紫色,充滿了浪漫氣息。微風(fēng)拂動著,窗紗上映滿了花影,紫色的燈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蓮。珮青坐在梳妝臺前面,用刷子刷著那一頭長發(fā),夢軒站在她的身后,從鏡子里望向她。她的刷子停住了,兩人在鏡子中四目相矚,良久良久,他把頭埋進(jìn)了她的長發(fā)里,吻著她的脖子。扳過她的身子,他的唇在她耳邊胸前移動,熱熱的氣息像電流般通過她,她顫抖著,用手?jǐn)堉念^,渾身發(fā)熱而悸動。他的頭往上移,嘴唇和她的膠合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兩人都感覺得出對方的緊張。抬起頭來,他望著她那發(fā)紅的雙頰和光亮的眸子,紫色光線下,她的臉柔和如夢。那眼底充滿醉意盈盈的水光,嘴邊帶著抹嬌羞怯怯的柔情,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感到從每根骨髓里冒出喜愛和占有的欲望。雙手圍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里,他輕輕地問:</br> “想不想睡?”</br> 她轉(zhuǎn)開了頭,一抹嫣紅一直從面頰飛上了眉梢,她像個初做新娘的少女,那樣含羞帶怯,又柔情萬斛。</br> “來吧!”他牽著她的手。</br> 月光映滿了窗子,微風(fēng)在水面林間軟語呢喃,幾縷花香被春風(fēng)送進(jìn)了窗欞,一屋子蕩漾的春意。遠(yuǎn)方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啁啁啾啾地輕訴著什么,間或還有一兩聲深夜的汽車?yán)龋蚱屏思澎o的夜。床頭柜上豎立著一盞紫色的小燈,燈下有一個長著翅膀,手里握著小弓小箭的愛神丘比特。珮青的頭俯靠在夢軒的肩上,枕著他的手臂,靜靜地躺著。夢軒低喚了一聲:“珮青!”</br> “嗯?”</br> “還沒睡著?”</br> “睡不著,”她側(cè)過頭來望著他。“幸福好像來得太快了。”</br> “不,太慢了,整整一年半。”</br> “我沉睡了一年。”她不勝低回,“當(dāng)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很可怕么?”</br> “不,你從來沒有可怕的時候,只是像個做夢的小女孩。”</br> “我現(xiàn)在還在做夢,”她翻轉(zhuǎn)身子,用手臂繞著他。“別對我變心,夢軒,我太弱了,只能依賴你給我生命。”</br> “你放心,你不弱,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他想起她曾經(jīng)幾乎死去,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br> “怎么了?”</br> “沒什么。”他攬緊她,吻著她,似乎怕她會突然消失掉。“珮青,你知道嗎?你是個渾身燒著火的小東西,那么熱,你會把鋼鐵都燒熔了。”</br> 她噗哧地輕笑了一聲。</br> “笑什么?”他問。</br> “以前,伯南說我是一塊北極的寒冰,已經(jīng)凍結(jié)了千千萬萬年了。”</br> “那因為他是北極,碰著他只能結(jié)凍。”</br> “你呢?”她對他微笑,“你是熔爐,我生下來就為了等待和你相遇。”</br> “仍然遲了一步。”他嘆息了一聲。</br> 憂郁不知不覺地從窗外溜了進(jìn)來,兩個人都突然沉默了,一層散不開的陰霾罩在他們的頭上。好一會兒,夢軒擔(dān)憂地喊:</br> “珮青!沒有不高興吧?”</br> “沒有。”她的語氣稍稍有些生硬。</br> “為什么不說話?”</br> “我在想……”她沉吟地望著他,突然說,“你太太知道我們的事么?”</br> “不,大概不知道。”</br> 她沉默了。他問:</br> “怎么?”</br> “不怎么,”她習(xí)慣性地咬咬嘴唇,慢慢地說,“以后會不會出問題呢?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br> “我會找機(jī)會告訴她,她會同情這段感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說。“總之,你別煩惱吧,珮青,這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的。”</br> 她不語,半天,才幽幽然地長嘆了一聲。</br> “唉!”</br> “珮青!”他歉疚而擔(dān)心地喊。</br> 她用手支起身子,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他,然后,她的頭俯了下來,她的唇壓在他的唇上,輕輕地說:</br> “不管怎么樣,夢軒,我愛你,我好愛好愛你。”</br> 他的胳膊溫柔地抱住了她,好溫柔好溫柔。熄滅了燈,滿窗月色映著窗簾,淡紫色的光線罩住了一屋子靜幽幽的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