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二)
·第一部·</br> 豌豆花(二)</br> 第4章</br> 接下來的兩年,豌豆花整個的命運(yùn),又有了巨大的改變。事實(shí)上,楊騰一死,豌豆花就和她的“童年”告別了,正像玉蘭和她的“幸福”告別一樣。</br> 玉蘭在楊騰死后,領(lǐng)到了一筆礦主發(fā)的撫恤金,帶著這筆錢,帶著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只有一條路可走……回到烏日的娘家去。</br> 到了烏日的娘家,玉蘭才發(fā)現(xiàn)娘家的情況復(fù)雜,四代混居,一直沒分家。從伯公叔公,到伯伯叔叔,到堂兄堂弟,到再下一代,幾乎有一百多口人。雖然每支都另外蓋了房子,可是農(nóng)村鄉(xiāng)下,祖?zhèn)飨聛恚还簿蛶桩€薄田,生活已是大不容易。玉蘭沒有謀生能力,卻有三個那么小的孩子,自己也才二十出頭。阿婆擁著她,只是不停地掉眼淚,掉完眼淚,就反復(fù)說著幾句真心的話:</br> “再嫁吧!找個好男人,找個肯要這三個孩子的好男人,再嫁吧!沒有二十來歲的女孩就守一輩子寡的!當(dāng)寡婦,你是太年輕了!聽我的,玉蘭,要再嫁,也要趁年輕呢!年紀(jì)大了,就沒人要了!”</br> 玉蘭哭著,她忘不掉楊騰。</br> 但是眼淚是哭不回楊騰的,哭不活楊騰的。</br> 玉蘭哭了半年多,聽了好多伯母嬸娘妯娌間的冷言冷語,撫恤金轉(zhuǎn)眼也用掉好多,她認(rèn)了命。就像楊騰當(dāng)初認(rèn)命再娶似的,玉蘭再嫁了。</br> 玉蘭這次再嫁,并不是自己愛上的,而是完全由媒婆撮合的,對方住在烏日鎮(zhèn)上,開個小五金店,薄有積蓄,又是外省人。或者,就是“外省人”這一點(diǎn)打動了玉蘭吧,她總忘不掉楊騰的溫和及體貼。一般本省男人都比較大男人主義,女人在家庭中根本談不上地位。所以,玉蘭再嫁,實(shí)在談不上感情,也沒經(jīng)過什么深思熟慮,雙方只在媒人做主下,見了兩次面,對方年紀(jì)已四十歲,身材高大,瘦長臉,頭頂微禿,下顎尖尖的,雙頰瘦瘦的,眉毛濃濃的,眼睛深深的,看起來有點(diǎn)兒嚴(yán)峻。不過,玉蘭是沒資格再挑漂亮小伙子的,人家肯連三個孩子一塊兒娶過去,玉蘭就沒什么話好說了。</br> 豌豆花的新父親姓魯,名叫魯森堯,據(jù)說命里缺木又缺土,所以取了這么個名字。他是在一九四九年跟著軍隊(duì)來臺灣的。但他并非軍人。在大陸上,據(jù)他自己說,是個大商人的兒子。不過,后來玉蘭才發(fā)現(xiàn),他父親是個打鐵匠,他在家鄉(xiāng)待不住,糊糊涂涂來了臺灣。來臺灣后,當(dāng)過幾年鐵匠,沿街叫過賣,由南到北流浪著,最后在烏日這種小地方勉強(qiáng)住下來。租了間門面只有巴掌大的小店,賣些釘子錘子剪刀門鎖什么的,至于“積蓄”,天知道!連那些釘子錘子……都是賒賬賒來的,另外還欠了左右鄰居一屁股債。玉蘭嫁過來第三天,就把自己剩下的撫恤金拿出來,幫他先清了債。</br> 豌豆花和光宗光美三姐弟,是在玉蘭婚后一個月,才從阿婆那兒搬到魯家去的。那時,豌豆花六歲,光宗四歲,光美才三歲。</br> 那天,是豌豆花第一次見到魯森堯。</br> 豌豆花永遠(yuǎn)忘不掉那一天。事先,阿婆已經(jīng)對她叮囑了一大堆話:</br> “到了那邊要聽話啊,你是姐姐,要照顧著弟弟妹妹啊,聽說你新阿爸脾氣不太好,你要懂事啊,別讓你媽傷心啊,家里的事要幫著做啊,不要招人家生氣啊,管著弟弟妹妹別闖禍啊……”</br> 她那天穿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服,是玉蘭和阿婆合作縫制的。那是初冬的季節(jié),天氣不知道怎么那么冷,她穿的是紅色小花的棉布衣服和棉布褲子,弟弟妹妹也打扮得干干凈凈。玉蘭親自回鄉(xiāng)下來帶他們?nèi)齻€去鎮(zhèn)上,豌豆花只覺得媽媽瘦了,眼睛里一直霧蒙蒙的,抿著嘴角不大說話。不過,自從父親死后,玉蘭就常常是這樣了。她悄悄伸手握住玉蘭的手,玉蘭似乎吃了一驚似的看著她,眼睛里的霧氣更重了。進(jìn)入魯家之前,玉蘭才對她說了一句話:</br> “見到他,要叫爸爸啊!”</br> 豌豆花心中一緊,不知怎么就打了個寒戰(zhàn)。叫爸爸?她小心眼里有點(diǎn)兒亂,她心目里只有一個爸爸,那個把她當(dāng)小公主般寵著愛著的楊騰!</br> 她終于被帶到魯森堯面前了。她還記得,當(dāng)時她左手牽著光宗,右手牽著光美,三個人排排隊(duì)似的一列站著,在她面前,聳立著一個高大的巨人,她只看到那綁著條寬皮帶的粗大腰身和灰色長褲管。她順著褲管抬起頭來,立刻接觸到一對銳利的眼光,那眼光冷靜地、深沉地、嚴(yán)奇地盯著她,一瞬也不瞬,那眼皮好像不會眨似的,竟看得她渾身發(fā)起毛來。玉蘭在后面推著她,輕聲說:</br> “叫爸爸呀!豌豆花,叫爸爸呀!”</br> 她囁嚅著,叫不出口。</br> 于是,玉蘭又去推光宗和光美:</br> “叫爸爸呀!叫爸爸呀!”</br> 四歲半的光宗,脾氣生來就有些倔犟,他遺傳了楊騰固執(zhí)的那一面,仰著頭,他打量著魯森堯,搖了搖他的小腦袋。</br> “不,”他清清楚楚地說,“他不是爸爸!”</br> 魯森売仍然死盯著豌豆花在看,聽到光宗的話,他驀地掉頭去看光宗,嘴里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吼:</br> “啊哈!你這個小雜種!”他伸手就去抓光宗。</br> 豌豆花嚇了好大一跳,看到魯森堯伸手,她以為弟弟要挨揍了。立刻,她想也沒想,就和身撲了過去,用身子遮住了弟弟,張著手臂,急促地喊:</br> “不許打弟弟!不許打弟弟!”</br> “啊哈!”魯森堯再大叫了一聲,手指鉗住了豌豆花那細(xì)嫩的胳膊,他把她整個人拎了起來,一把放在五金店的柜臺上。豌豆花牙齒有些打戰(zhàn),只覺得自己面對的是個童話故事里吃人的巨獸。她睜大眼睛,驚愕地瞪著他,那大眼睛黑白分明,眸子里帶著種無言的譴責(zé)與抗拒。魯森堯把她從上到下地打量著,鼻子里哼呀哼地出著氣。突然間,他掉過頭去,對玉蘭冷冷地、尖刻地說:</br> “這就是豌豆花啊!你真有本領(lǐng),連不是自己生的小雜種,也給帶回來了!我看啊,這孩子長得還蠻像樣,說不定可以賣幾個錢……”</br> “不行!”玉蘭緊張地叫,跑過去握住豌豆花的手,“你放掉她!她是我女兒,我是怎么也不跟她分開的!”</br> “你女兒?哈哈哈哈!”魯森堯用手捏住了玉蘭的下巴,捏緊她,捏得玉蘭嘬起了嘴,疼得直往里面吸氣,“你的過去我早打聽得清清楚楚了!你女兒?哈哈哈哈!你去照照鏡子,你還生不出這樣的女兒呢……”</br> 豌豆花眼看玉蘭被欺侮,她又驚又怒又痛了,她大聲叫了起來:</br> “放開我媽媽!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一時間,阿婆叮囑的話完全忘到九霄云外了。同時,她看到淚水從玉蘭眼中涌了出來,那被掐住的面頰整個凹進(jìn)去了。她更急更痛了,再也沒有思想的余地,她就近抓住了魯森堯那鐵腕似的胳膊,又搖又扯,叫著:“不許打媽媽!不許打媽媽!”</br> “啊哈!”魯森堯又“啊哈”起來。在以后的歲月中,豌豆花才發(fā)現(xiàn)這“啊哈”,兩個字是暴風(fēng)雨前的雷響,而在魯家,暴風(fēng)雨是一天可以發(fā)生許許多多次的。“你這個鬼丫頭,你居然敢跟我用‘不許’兩個字!我就打你媽,你能怎么樣?你敢怎么樣?”</br> 說著,他毫不猶豫地,劈手就給了玉蘭一個重重的耳光。</br> 光美嚇得大哭起來了。</br> 豌豆花無法思想了。從小,她在悲劇中成長,但,也在“愛”中成長。她的世界里從沒有魯森堯這種人物。她昏亂而驚恐,小小的心臟,因剌激和悲痛而狂跳著。然后,她毫不思索地,俯下頭去……因?yàn)樗咦诠衽_上,魯森堯的手就在她的臉旁邊……她張開嘴,忽然間就用力對魯森堯的手背一口咬下去,她小小的牙齒尖利地咬著那粗糙的皮膚,由于嘴太小,她只咬起一小撮肌膚,也因此,這一咬竟相當(dāng)有力。</br> 魯森堯是大怒特怒了。他低吼了一聲,抽出手來,用手背重重地對豌豆花揮過去,豌豆花從柜臺上直摔到地上來了,膝蓋撞在水泥地上,手撐在地上時,又被一根鐵釘刺傷了手掌,她摔得七葷八素,耳中只聽到光美嚇得殺雞般的尖聲大哭大叫。而小光宗開始發(fā)蠻了,他用腦袋對魯森堯撞了過去,嘴里學(xué)著姐姐的句子,哭著叫:</br> “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你這個壞人!”</br> 一時間,室內(nèi)又是哭聲,又是叫聲,又是魯森堯的怒罵聲,簡直亂成了一團(tuán),有些人圍在店門口來看熱鬧了。魯森堯的目標(biāo)又移向了小光宗,他抓起他的小身子,就想向水泥地上摔,玉蘭嚇壞了,她哭著撲過去搶救,死命抱住了魯森堯,哭泣著喊:</br> “你打我吧!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孩子都小呀!他們不懂呀!你打我吧!打我吧!”</br> 魯森堯用腳對玉蘭踹過去,玉蘭跌在地上了。同時,魯森堯也顯然鬧累了,把小光宗推倒在玉蘭身上,他粗聲地吼著叫著:</br> “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關(guān)到后面院子里去,別讓我看到他們!我魯森堯倒了十八輩子霉,討個老婆還帶著三個討債鬼!把他們帶走!帶走!”</br> “是!是!”玉蘭連聲答著,從地上爬起來,抱起小的,又扶起大的,再拖起豌豆花,“我們到后面去!我們到后面去!”</br> “讓他們在后院里跪著!不許吃晚飯!”魯森堯再吼,“你!玉蘭!”</br> 玉蘭慌忙站住。</br> “你給我好好弄頓晚飯,到對面去買兩瓶酒來!不要把你的私房錢藏在床底下!這幾個小鬼,今天饒了你們,明天不給我乖乖的,我剝了你們的皮!”</br> 玉蘭慌慌張張地帶著三個孩子,到屋子后面去了。</br> 魯家的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有兩間小小的臥房,一間搭出來的廚房和廁所。玉蘭早已把一間臥房收拾好,放了張上下鋪給豌豆花姐妹睡,又放了張小床給光宗睡,室內(nèi)就再無空隙了。但是,這第一天的見面后,玉蘭硬是不敢讓孩子回房間,而把他們?nèi)齻€都關(guān)在廚房外的小水泥院子里。她只悄悄地對豌豆花說了句:</br> “帶著弟弟妹妹,讓他們別哭。我去做晚飯,等他吃飽了,喝醉了睡了,就沒事了。豌豆花,啊?”她祈求似的看著豌豆花。</br> 豌豆花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br> 于是,他們姐弟三個被關(guān)在小院里。那是冬天,寒風(fēng)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說不出有多冷。豌豆花找了個背風(fēng)的屋檐下,坐在地上,她左邊挽著光宗,右邊挽著光美,把他們兩個都緊攬?jiān)趹牙铮屪约旱捏w溫來溫?zé)岬苊脗兊纳碜印S裉m抽空跑出來過一次,拿了條破舊的棉被,把他們?nèi)齻€都蓋住,對豌豆花匆匆叮嚀:</br> “別讓他們睡著,在這風(fēng)口里,睡著了一定生病!”</br> 可是,光美已經(jīng)抽抽噎噎地快睡著了。</br> 于是,豌豆花只得搖著光美,低低地說:</br> “別睡,光美,姐姐講故事給你們聽。”</br> “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光宗說。</br> “好的,講王子殺魔鬼的故事。”豌豆花應(yīng)著,心里可一點(diǎn)譜都沒有,爸爸說過三只小熊的故事,說過小紅帽的故事,說過狼外婆的故事,說過司馬光砸水缸救小朋友的故事……就沒說過什么王子殺魔鬼的故事,只有王子救公主的故事,什么睡美人,什么白雪公主之類的。但是,她必須謅一個王子殺魔鬼的故事。于是,她說:“從前,有一個王子,名字叫楊光宗,他有個妹妹,名字叫楊光美……”</br> “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光宗聰明地接了一句。</br> “是的,他還有個姐姐,名字叫豌豆花……”她應(yīng)著,不知怎地,喉嚨里就哽塞起來了,鼻子里也酸酸的。一陣風(fēng)過,小院外的一棵大樹,飄下好多落葉來,落了光美滿身滿頭,她細(xì)心地摘掉妹妹頭發(fā)上的落葉,冷得打寒戰(zhàn),光美的鼻尖都凍紅了。她把弟妹們更摟緊了一點(diǎn),用棉被緊裹著,仍然冷得腳趾都發(fā)麻了。“那個王子很勇敢,可是,他有天迷了路,找不到家了……”</br> “不是,”光宗說,“是他爸爸被大石頭壓死了。”</br> 豌豆花的故事說不下去了。她擁著光宗的頭,淚珠滴在光宗的黑發(fā)上。</br>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們這三個小姐弟就這樣蜷縮在魯家的后院里吹冷風(fēng)。前面屋里,不住傳來魯森堯那大嗓門地呼來喝去聲,敲打碗盤聲,罵人罵神罵命運(yùn)罵玉蘭的聲音。最后,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調(diào)的歌來,這種歌是豌豆花從沒有聽過的。她在以后,才知道那種歌名叫“平劇”,魯森堯唱的是《秦瓊賣馬》。</br>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終于安靜了。</br> 玉蘭匆匆地跑出來,把凍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廚房中喂飽了他們。豌豆花幫著玉蘭喂妹妹,光美只是搖頭晃腦地打瞌睡,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玉蘭焦灼地摸她的額,怕她生病。然后,給他們洗干凈了手臉,把他們送到床上去睡。</br>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沒有睡,因?yàn)橛裉m發(fā)現(xiàn)她的膝蓋和手心都受了傷,血液凝固在那兒。她把豌豆花單獨(dú)留在廚房里,弄好了兩個小的,她折回到廚房里來,用藥棉細(xì)心地洗滌著豌豆花的傷口,孩子咬牙忍耐著,一聲都不哼。凝固的血跡才拭去,傷口又裂開,新的血又滲出來,玉蘭很快地用紅藥水倒在那傷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從嘴里輕輕地吸口氣。玉蘭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緊攬?jiān)趹阎校劭魸窳似饋怼M愣够ㄒ簿o偎著玉蘭,她輕聲地、不解地問:</br> “媽媽,我們一定要跟那個人一起住嗎?”</br> “是的。”</br> “為什么呢?”</br> 玉蘭咬咬嘴唇,想了想。</br> “命吧!”她說,“這就是命!”</br>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來一直記得這天的情形,記得自己走進(jìn)魯家,就是噩運(yùn)的開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從噩夢中驚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邊,輕拍著她,學(xué)著玉蘭低唱催眠曲:</br>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br> 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br> 第5章</br> 豌豆花始終沒叫過魯森堯“爸爸”。非但她沒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爾叫兩聲“阿爸”。不過,魯森堯似乎從沒在乎過這三姐弟對自己的稱謂。他看他們,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閑來無事,就把他們抓過來罵一頓、打一頓,甚至用腳又踹又踢又踩又跺地蹂躪一頓,喊他們“小雜種”,命令他們做許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柜臺,甚至洗廁所……當(dāng)然,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畢竟太小了。</br> 豌豆花從進(jìn)魯家門,就很少稱呼魯森堯,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稱呼的時候,她會勉強(qiáng)喊他一聲“阿伯”。背地里,光宗一直稱他為“大壞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后罵他。從父親死后,豌豆花就隨著年齡的增長,鍛煉出一種令玉蘭驚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許許多多別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論是精神上的或肉體上的。</br> 魯森堯娶玉蘭,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飾的話一樣:</br> “你以為我看上你哪一點(diǎn)?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帶著三個拖油瓶!我不過是看上你那筆撫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褻地笑著,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諱,就伸手到玉蘭衣領(lǐng)里去,握著她的乳房死命一捏,“還有這個!我要個女人!你倒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br> 對豌豆花而言,挨打挨罵都是其次,最難堪的就是這種場面。她還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間的事。每當(dāng)魯森堯?qū)τ裉m毛手毛腳時,她總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蘭躲避著,臉上的表情老是那樣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著痛苦。再有,就是魯森堯醉酒以后的發(fā)酒瘋。魯森堯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時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時候,他就成了個完完全全的魔鬼。</br> 春季里的某一天,他從下午五點(diǎn)多鐘就開始喝酒,七點(diǎn)多已經(jīng)半醉,玉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地就關(guān)了店門。八點(diǎn)多鐘玉蘭把兩個小的都洗干凈送上床,囑咐豌豆花在臥室里哄著他們別出來。可是,魯森堯的大吼大叫聲隔著薄薄的板壁傳了過來,尖銳地刺進(jìn)豌豆花的耳鼓:</br> “玉蘭小婊子!你給我滾過來!躲什么躲?我又不會吃了你!”嘶啦的一聲,顯然玉蘭的衣服又被撕開了,那些日子,玉蘭很少有一件沒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蘭每天都在縫縫補(bǔ)補(bǔ)。“玉蘭,又不是黃花閨女,你裝什么蒜!過來!過——來!”不知道魯森堯有了什么舉動,豌豆花聽到玉蘭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悲鳴,哀求地嚷著:</br> “哎喲!你弄痛我!你饒了我吧!”</br> “饒了你?我為什么要饒了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一直在想念著你那個死鬼丈夫,他有多好?他比我壯嗎?比我強(qiáng)嗎?看著我!不許轉(zhuǎn)開頭去……你……他媽的賤貨!”</br> “啪”的一聲,玉蘭又挨耳光了。接著,是酒瓶“眶啷啷”被砸碎在柜臺上,和玉蘭一聲凄厲的慘叫。豌豆花毛骨悚然。他要?dú)⒘藡寢屃耍⊥愣够ň驮H眼目睹過魯森堯用玻璃碎片威脅要割斷玉蘭的喉嚨。再也忍不住,她從臥室中奔出去,嘴里恐懼地喊著:</br> “媽媽!媽媽!”</br> 一進(jìn)店面,她就看到一幅令人心驚肉跳的場面。玉蘭半裸著,一件襯衫從領(lǐng)口一直撕開到腰際,因而,她那豐滿的胸部完全袒露。她跪在地上,左邊乳房上插著一片玻璃碎片,血并不多,卻已染紅了破裂的衣衫。而魯森堯還捏著打碎的半截酒瓶,扯著玉蘭的長發(fā),正準(zhǔn)備要把那尖銳的半截酒瓶刺進(jìn)玉蘭另一邊乳房里去。他嘴里暴戾地大嚷著:</br> “你說!你還愛不愛你那個死鬼丈夫?你心里還有沒有那個死鬼丈夫?你說!你說!”</br> 玉蘭哀號著,閃躲著那半截酒瓶,一綹頭發(fā)幾乎被連根拔下。但是,她就死也不說她不想或不愛楊騰的話。魯森堯眼睛血紅,滿身酒氣,他越罵越怒,終于拿著半截酒瓶就往玉蘭身子里刺進(jìn)去,就在那千鈞一發(fā)的當(dāng)兒,豌豆花撲奔過來,亡命地抱住了魯森堯的腿,用力推過去。魯森堯已經(jīng)醉得七倒八歪,被這一推,站立不穩(wěn),就直摔到地上,而他手里那半截酒瓶,也跟著跌到地上,砸成了碎片。</br> 魯森堯這下子怒火中燒,幾乎要發(fā)狂了。他抓住豌豆花的頭發(fā),把她整個身子拎了起來,就往那些碎玻璃上撳下去。</br> 豌豆花只覺得大腿上一連尖銳的刺痛,無數(shù)玻璃碎片都刺進(jìn)她那只穿著件薄布褲子的腿里,白褲子迅速地染紅了。玉蘭狂哭著撲過來,伸手去搶救她,嘴里哀號著:</br> “豌豆花!叫你不要出來!叫你不要出來!”</br> “啊哈!”魯森堯怪叫連連,“你們母女倒是一條心啊!好!玉蘭小婊子,你心痛她,我就來修理她!她是你那死鬼丈夫的心肝寶貝吧!”說著,他打開五金店的抽屜,找出一捆粗麻繩,把那受了傷、還流著血的豌豆花雙手雙腳都反剪在身后,綁了個密密麻麻。玉蘭伸著手,哭叫著喊:</br> “不要傷了她!求你不要傷了她!求你!求你!求你!求你……”她哭倒在地上,“不要綁她了!她在流血了!不要……不要……不要……”她泣不成聲。</br> 屋頂上有個鐵鉤,勾著一個竹籃,里面裝的是一些農(nóng)業(yè)用具,小鐵鍬、小釘錘之類的雜物。魯森堯把竹籃拿了下來,把豌豆花背朝上、臉朝下地掛了上去。豌豆花的頭開始發(fā)暈,血液倒流的結(jié)果,臉漲得通紅,她咬緊牙關(guān),不叫,不哭,不討?zhàn)垺?lt;/br> 玉蘭完全崩潰了。</br> 她跪著膝行到魯森堯面前,雙手拜神般合在胸前。然后,她開始昏亂地對他磕頭,不住地磕頭,額頭撞在水泥地上,撞得咚咚響,撞得額頭紅腫起來。</br> “說!”魯森堯繼續(xù)大叫著,“你還愛你那個死鬼丈夫嗎?你還想那個死鬼丈夫嗎?……”</br> “不愛,不愛,不愛,不愛,不愛……”玉蘭一迭連聲地吐出來,磕頭如搗蒜,“不想,不想,不想,不想……”</br> “說!”魯森堯得意地、勝利地叫著,“豌豆花的爸爸是王八蛋!說!說呀!說!”他一腳對那跪在地上的玉蘭踢過去,“不說嗎?不肯說嗎?好!”他把豌豆花的身子用力一轉(zhuǎn),豌豆花懸在那兒車轆轆似的打起轉(zhuǎn)來,繩子深陷進(jìn)她的手腕和腳踝的肌肉里。</br> “啊……”玉蘭悲鳴,終于撕裂般地嚷了起來,“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他是王八蛋……”</br> 這是一連串“酷刑”的“開始”。</br> 從此,豌豆花是經(jīng)常被吊在鐵鉤上了,經(jīng)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了。魯森堯以虐待豌豆花來懲罰玉蘭對楊騰的愛。玉蘭已經(jīng)怕了他了,怕得聽到他的聲音都會發(fā)抖。魯森堯是北方人,雖然住在烏日這種地方,也不會說幾句閩南語,于是,全家都不敢說閩南語。好在楊騰是外省人,玉蘭早就熟悉了國語,事實(shí)上,豌豆花和她父親,一直都是國語和閩南語混著說的。</br> 豌豆花雖然十天有九天帶著傷,雖然要洗衣做事帶弟弟妹妹,但是,她那種天生的高貴氣質(zhì)始終不變。她的皮膚永遠(yuǎn)白嫩,太陽曬過后就變紅,紅色褪了又轉(zhuǎn)為白晳。她的眼睛永遠(yuǎn)黑白分明,眉清而目秀。這種“氣質(zhì)”使魯森堯非常惱怒,他總在她身上看到楊騰的影子。不知為什么,他就恨楊騰恨得咬牙切齒,雖然他從未見過楊騰。他常拍打著桌子発子怪吼怪叫:</br> “為什么我姓魯?shù)脑撨@么倒霉!幫那個姓楊的死鬼養(yǎng)兒育女,是我前輩子欠了他的債嗎?”</br> 玉蘭從不敢說,魯森堯并沒有出什么力來養(yǎng)豌豆花姐弟。嫁到魯家后,玉蘭的撫恤金陸續(xù)都拿出來用了。而小五金店原來生意并不好,但是,自從玉蘭嫁進(jìn)來,這兩條街的鄉(xiāng)民幾乎都知道魯森堯縱酒毆妻,又虐待幾個孩子,由于同情,大家反而都來照顧這家店了。烏日鄉(xiāng)是淳樸的,大家都有中國人“明哲保身”的哲學(xué),不敢去干涉別人的家務(wù)事,但也不忍看著玉蘭母子四個衣食不周,所以,小店的生意反而興旺起來了,尤其是當(dāng)玉蘭在店里照顧的時候。魯森堯眼見小店站住了腳,他也落得輕松,逐漸地,看店賣東西都成了玉蘭的事,他整天就東晃西晃,酗酒買醉,隨時發(fā)作一下他那“驚天動地”的“丈夫氣概”。</br> 這年夏天,對豌豆花來說,在無數(shù)的災(zāi)難中,倒也有件大大的“喜悅”。</br> 原來,豌豆花早已到了學(xué)齡了。鄉(xiāng)公所來通知豌豆花要受義務(wù)教育的時候,曾被魯森堯暴跳如雷地痛罵了出去。豌豆花雖小,在家里已變得很重要了,由于玉蘭要看店,許多家務(wù)就落在豌豆花身上,她要煮飯、洗衣、清掃房間,還要幫著母親賣東西。“討債鬼”仿佛是來“還債”的。魯森堯無意于讓豌豆花每天耽誤半天時間去念什么鬼書,而讓家里的工作沒人做。</br> 本來,鄉(xiāng)下孩子念書不念書也沒個準(zhǔn)的。可是,這些年來,義務(wù)教育推行得非常徹底,連山區(qū)的山地里都建設(shè)起“國民小學(xué)”來了。而且,那個被魯森堯趕出去的鄉(xiāng)公所職員卻較真了。他調(diào)查下來,孩子姓楊,魯森堯并沒有辦收養(yǎng)手續(xù),連“監(jiān)護(hù)人”的資格都沒有。于是,鄉(xiāng)公所辦了一紙公文給魯森堯,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礙義務(wù)教育的推行。魯森堯不認(rèn)識幾個字,可是,對于“衙門里”蓋著官印的公文封卻有種莫名的敬畏,他弄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br> 于是,豌豆花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摹皣裥W(xué)”。</br> 忽然間,豌豆花像是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帶著七彩光華的絢麗世界。她的心靈一下子就打開了,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文字的奧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遺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間復(fù)蘇,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地把她淹沒了。</br> 她開始瘋狂地喜愛起書本來,小學(xué)里的老師從沒見過比她更用功更進(jìn)步神速的孩子,她以別的學(xué)童三倍的速度,“吞咽”著老師們給她的教育。她像一個無底的大口袋,把所有的文字都裝進(jìn)那口袋里,再飛快地咀嚼和吸收。這孩子使全校的老師都為之“著迷”,小學(xué)一年級,她是全校的第一名。有位老師說過,楊小亭——在學(xué)校里,她總算有名有姓了,讓這位老師了解了什么叫“冰雪聰明”——那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事實(shí)上,一年級的課上完以后,豌豆花已經(jīng)有了三年級的功力,尤其是國文方面,她不只能造句,同時,也會寫出簡短的、動人的文章了。</br> 可是,豌豆花的“念書”是念得相當(dāng)可憐的。</br> 她經(jīng)常帶著滿身的傷痕來上課,這些傷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個小手都又青又紫又紅又腫,半個月都無法握筆。另一次,她的手臂淤血得那么厲害,以至于兩星期都不能上運(yùn)動課。而最嚴(yán)重的一次,她請了三天假沒上課,當(dāng)她來上課時,她的一只手腕腫脹得變了形,校醫(yī)立刻給她照X光,發(fā)現(xiàn)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個月石膏才痊愈。也由于這次骨折,他們檢査了孩子全身,驚愕地發(fā)現(xiàn)她渾身傷痕累累,從鞭痕、刀傷、勒傷,到灼傷……幾乎都有。而且,有些傷口都已發(fā)炎了。</br> 學(xué)校里推派了一位女老師,姓朱,去做“家庭訪問”。朱老師剛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未久,涉世不深。到了魯家,幾句話一說,就被魯森堯的一頓大吼大叫給嚇了出來:</br> “你們當(dāng)老師的,教孩子念書就得了,至于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里淘氣闖禍,我不管她誰管她!你不在學(xué)校里教書,來我家干什么?難道你還想當(dāng)我的老師不成!豌豆花姓她家的楊,吃我魯家的飯,算她那小王八蛋走運(yùn)!我姓魯?shù)囊呀?jīng)夠倒霉了,養(yǎng)了一大堆小王八蛋,你不讓我管教他們,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養(yǎng),你去管,你去教……”</br> 朱老師逃出了魯家,始終沒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但她發(fā)誓不再去魯家,師范學(xué)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卻沒教她如何教“家長”。</br> 朱老師的“拜訪”,使豌豆花三天沒上課。她又被倒吊在鐵鉤上,用皮帶狠抽了一頓,抽得兩條大腿上全是血痕。當(dāng)她再到學(xué)校里來的時候,她以一副堅(jiān)忍的、沉靜的、讓人看著都心痛的溫柔,對朱老師、校長、訓(xùn)導(dǎo)主任等說:</br> “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歡好喜歡到學(xué)校里來念書,如果不能念書,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時候會做錯事,挨打都是我自己惹來的!你們不要再去我家了,請老師……再也不要去我家了!”</br> 老師們面面相覷。私下調(diào)査,這孩子出身十分復(fù)雜,仿佛既不是魯森堯的女兒,也不是李玉蘭的女兒。戶籍上,豌豆花的母親填的是“許氏”,而楊騰和那許氏,在戶籍上竟無“婚姻關(guān)系”。</br>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擱置下來,全校那么多孩子,也無法一個個深入調(diào)查,何況外省籍的孩子,戶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學(xué)校不再過問豌豆花的家庭生活,盡管豌豆花仍然每天帶著不同的傷痕來上課。</br> 豌豆花二年級的時候,玉蘭又生了個小女孩,取名字叫魯秋虹。秋虹出世,玉蘭認(rèn)為她的苦刑應(yīng)該可以告一段落了,因?yàn)樗K于給魯森堯生了個孩子。誰知,魯森堯一知道是個女孩,就把玉蘭罵了個狗血淋頭:</br> “你算哪門子女人?你只會生討債鬼呀!你的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兒做的嗎?給人家王八蛋生兒子,給我生女兒,你是他媽的臭婊子瓦片缸!”</br> 玉蘭什么話都不敢說,只心碎地回憶著,當(dāng)初光美出世時,楊騰吻著她的耳垂,在她耳邊輕聲細(xì)語:</br> “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樣好!我都會喜歡的!你是個好女人,是個可愛的小母親!”</br> 同樣是外省人,怎么有這么大的區(qū)別呢!玉蘭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廣大的區(qū)域,也不太了解,人與人間的善惡之分,實(shí)在與省籍沒有什么關(guān)系。</br> 魯森堯罵了幾個月,又灌了幾個月的黃湯,倒忽然又喜歡起秋虹來了。畢竟四十歲以后才當(dāng)父親,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這一愛起來又愛得過了火。孩子不能有哭聲,一哭,他就提著嗓門大罵:</br> “玉蘭!你八成沒安好心!是不是你餓著她了啊?我看你找死!你存心欺侮我女兒!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難道只有楊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姓魯?shù)暮⒆幽憔筒缓煤脦В∧愦嫘臍馑牢摇?lt;/br> 說著說著,他就越來越氣。玉蘭心里著急,偏偏秋虹生來愛哭,怎么哄怎么哭。魯森堯越是罵,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地就挨上幾個耳光,只因?yàn)椤扒锖缈蘖恕薄?lt;/br> 于是,“秋虹哭了”,變成家里一件使每個人緊張的大事。光宗進(jìn)了小學(xué),男孩子有了伴,懂得盡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學(xué)家過夜。鄉(xiāng)里大家都知道這幾個孩子的命苦,也都熱心地留光宗,所以,那陣子光宗挨的打還算最少。光美還小,不太能幫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個孩子中最苦命的。</br> 學(xué)校上半天課,每天放學(xué)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燒飯、洗衣、抱妹妹……還要抽空做功課。她對書本的興趣如此濃厚,常常一面煮飯一面看書,不止看課內(nèi)的書,她還瘋狂地愛上了格林童話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著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辛德瑞拉,幻想有番瓜車和玻璃鞋。</br> 可是,番瓜車和玻璃鞋從沒出現(xiàn)過,而“秋虹”帶來的災(zāi)難變得無窮無盡。有天,豌豆花正哄著秋虹入睡,魯森堯忽然發(fā)現(xiàn)秋虹肩膀上有塊銅幣般大小的淤紫,這一下不得了,他左右開弓地給了豌豆花十幾個耳光,大吼大叫著說:</br> “你欺侮她!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小賤種!你把她掐傷了!玉蘭!玉蘭!你這狗娘養(yǎng)的!把孩子交給這個小賤人,你看她擰傷了秋虹……”</br> “我沒有,我沒有!”豌豆花辯解著,挨打已成家常便飯,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心疾首。</br> “你還耍賴!”魯森堯抓起柜臺上一把鐵鏟,就對豌豆花當(dāng)頭砸下去。</br> 豌豆花立刻暈過去了,左額的頭發(fā)根里裂開一道兩寸長的傷口,流了好多血。烏日鄉(xiāng)一共只有兩條街,沒有外科醫(yī)生。玉蘭以為她會死掉了,因?yàn)樗泻脦滋於忌n白得像紙,嘔吐,不能吃東西,一下床就東歪西倒。玉蘭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禱,哭著,低低呼喚著:</br> “豌豆花,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死了都沒臉去見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要好起來呀!你一定要好起來呀!我苦命的、苦命的、苦命的孩子呀!”</br>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當(dāng)頑強(qiáng)的,她終于痊愈了。發(fā)根里,留下一道疤痕,還好,因?yàn)樗幸活^烏黑濃密的頭發(fā),遮住了那傷疤,總算沒有破相。只是,后來,豌豆花始終有偏頭痛的毛病。</br> 這次豌豆花幾乎被打死,總算引起了學(xué)校和鄰居的公憤,大家一狀告到里長那兒,里長又會合了鄰長,對魯森堯勸解了一大堆話,剛好那天魯森堯沒喝醉,心情也正不壞,他就聳聳肩膀,攤攤手說了句:</br> “算我欠了他們楊家的債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錯,我就不打她好了!”</br> 以后,他確實(shí)比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還是發(fā)現(xiàn)秋虹肩上那塊引起風(fēng)暴的“淤血”,只是一塊與生俱來的胎記而已。</br> 可是,豌豆花的命運(yùn)并沒有轉(zhuǎn)好。因?yàn)椋痪盼寰拍甑陌嗽缕呷諄砼R了。</br> 第6章</br> 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br> 最初,有一個熱帶性的低氣壓,在南海東沙群島的東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風(fēng)暴,以每小時六十海里的風(fēng)速,吹向臺灣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時起,暴雨開始傾盆而下,連續(xù)不停地下了十二小時。</br> 在臺灣中部,有一條發(fā)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肚溪的上游,匯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區(qū)中盤旋曲折,到埔里才進(jìn)入平原。但埔里仍屬山區(qū),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帶,依舊彎彎曲曲,迂回了八十多里,才到達(dá)臺中境內(nèi),流到彰化附近的烏日鄉(xiāng),與另一條大里溪匯合,才蜿蜒入海。</br> 這條大肚溪,是中部農(nóng)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積廣達(dá)兩萬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區(qū)內(nèi)數(shù)十個村莊,都依賴這條河流生活。在彰化一帶,大部分的居民都務(wù)農(nóng),他們靠上帝賦予的資源而生存,再也沒料到,有朝一日,上帝給的恩賜,上帝竟會收回。</br> 八月七日,在十二小時的持續(xù)大雨后,海水漲潮,受洪流激蕩,與大肚溪合而為一,開始倒流。一時間,大水洶洶涌涌、奔奔騰騰,迅速地沖擊進(jìn)大肚溪,大肚溪沿岸的堤防完全沖垮,洪水滾滾而來,一下子就在平原上四散奔瀉,以驚人的速度,淹沒土地,卷走村舍,沖斷橋梁,帶走牲畜!……而許多猶在睡夢中的農(nóng)民居民,竟在一夜間妻離子散,喪失生命。</br> 這夜,豌豆花和妹妹光美睡在小屋里,弟弟光宗又留在一個同學(xué)家中過夜。由于大雨,那天沒有上課,豌豆花整天都在幫著做家事,帶弟妹、洗尿布,雨天衣服無法曬在外面,晚上,整個屋子里掛滿了秋虹的尿布,連豌豆花的臥房里都拉得像萬國旗。秋虹跟著父母,睡在隔壁的臥房里,魯森堯照例喝了酒,但他那夜喝得不多,因?yàn)樗埃愣够ㄟ€聽到他在折辱玉蘭的聲音。</br> 大水涌進(jìn)室內(nèi),是豌豆花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因?yàn)樗€沒睡著,她正幻想著自己是某個童話故事中的女主角,那些時候,她最大的快樂,就是讀書和幻想。大約晚上十點(diǎn)鐘左右,她首先覺得床架子在晃動,她摸摸身邊的妹妹,睡得正香,也沒做噩夢,怎么床在動呢?難道是地震了?她摸黑下床,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卻一腳踩進(jìn)了齊腰的大水里。這一下,她大驚失色,立刻本能地呼叫起來:</br> “光美!光宗!淹水了!淹水了!媽媽!媽媽!淹水了!淹水了!淹水了!……”</br> 慌亂中,她盤水奔向母親的房間,摸著電燈開關(guān),燈不亮了。而水勢洶洶涌涌,一下子已淹到她的胸口,她開始尖叫:</br> “媽媽!媽媽!”</br> 黑暗中,她聽到“撲通”一聲水響,有人跳進(jìn)水中了,接著,是玉蘭的哀號:</br> “光宗!光宗在劉家!我要找光宗去!光宗……光宗……”</br> “媽媽!”她叫著,伸手盲目地去抓,只抓到玉蘭的一個衣角,玉蘭的身影,就迅速地從她身邊掠過,手里還緊抱著秋虹,一陣“嘩啦啦”的水聲,玉蘭已盤著水,直沖到外面去了。</br> 豌豆花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開始漂浮起來,同時,她聽到屋子在裂開,四面八方,好像有各種各樣恐怖而古怪的聲音:碎裂聲、水聲、人聲、東西掉進(jìn)水中的“撲通”聲……而在這所有的聲音中,還有魯森堯尖著嗓子的大吼大叫聲:</br> “玉蘭!不許出去!玉蘭,把秋虹給我抱回來!玉蘭!他媽的!玉蘭,你在哪里……”</br> 四周是一片漆黑,頭頂上,有木板垮下來,接著,整個屋子全塌了。豌豆花驚恐得已失去了意識,她的身子被水抬高又被水沖下去,接著,水流就卷住她,往黑暗的不知名的方向沖去,她的腳已碰不到地了。她想叫,才張嘴,水就沖進(jìn)了她的嘴中,她開始伸手亂抓,這一抓,居然抓到了另一只男人的手,她也不知道這只手是誰的,只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舉起來,放在一塊浮動的床板上,她死命地攀著床板,腦子里鉆進(jìn)來的第一個思想就是光美,光美還睡在床上!她放開喉嚨,尖叫起來:</br> “光美!光美!光美!你在哪里?”</br> 她這一喊,她身邊那男人也驀然被喊醒了。他在驚慌中仍然破口大罵:</br> “原來我救了你這小婊子!豌豆花!你媽呢?”接著,他凄厲地喊了起來:</br> “玉蘭!玉蘭!你給我把小秋虹抱回來!秋虹!秋虹!玉蘭!你傷到了秋虹,我就宰了你!玉蘭……玉蘭!我的秋虹呢?我的秋虹呢?”</br> 豌豆花死力攀著木板,這塊載著她和魯森堯的木板,感覺到木板正被洪流洶涌著沖遠(yuǎn),沖遠(yuǎn)。她已經(jīng)無力去思想,只聽到魯森堯在她耳畔狂呼狂號。這聲調(diào)的凄厲,和那洶涌的水勢,房屋倒塌的聲音,風(fēng)的呼嘯,全匯合成某種無以名狀的恐怖。同時,還有許多凄厲的喊聲,在各處飄浮著。無數(shù)的樹葉枯枝從她身上拉扯過去。這是世界的末日了。整個世界都完了。什么都完了。她搖搖晃晃地爬在木板上,水不住從她身上淹過來,又退下去,每次,都幾乎要把她扯離那塊木板。她不敢動。世界沒有了,這世界只有水,水和恐怖,水和魯森堯。</br> 魯森売仍然在喊叫著,只是,一聲比一聲沙啞,一聲比一聲絕望:</br> 秋虹!我的秋虹!玉蘭!你滾到哪里去了?秋虹……我的秋虹……”</br> 豌豆花掙扎著想讓自己清醒,她勉強(qiáng)睜大眼睛,只看到黑茫茫一片大水,上面黑幢幢地漂浮著一些看不清的東西,大雨直接淋在頭頂上,沒有屋頂,沒有村落,整個烏日鄉(xiāng)都看不見了。木板在漂,要漂到大海里去。豌豆花努力想集中自己那越來越渙散的思想:大海里什么都有,光宗、光美、秋虹、玉蘭……是不是都已流入大海?她的心開始絞痛起來,絞痛又絞痛。而她身邊,魯森堯的狂喊已轉(zhuǎn)變?yōu)榭奁?lt;/br> “玉蘭……玉蘭……秋虹……秋虹……”</br> 不知什么時候起,淚水已爬滿了豌豆花一臉。熱的淚和著冷的雨,點(diǎn)點(diǎn)滴滴,與那漫天漫地的大洪水涌成一塊兒。恍惚中,有個黑糊糊的東西漂到她的身邊,像個孩子,可能是光美!她大喜,本能地伸手就去抓,抓到了一手潮濕而冰冷的毛爪,她大驚,才知道不是光美,而是只狗尸。她號哭著慌忙松手,自己差點(diǎn)摔進(jìn)洪水中,一連灌進(jìn)好幾口污水,她咳著,嗆著,又本能地重新抓緊木板。經(jīng)過這一番經(jīng)歷,她整個心靈,都因恐懼而變得幾乎麻痹了。</br>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木板碰到了一棵高大的樹枝,絆住了。樹上,有個女人在哭天哭地:</br> “阿龍哪!阿龍!是阿龍嗎?是阿龍嗎?”</br> 立刻,樹上老的、年輕的,好幾個祈求而興奮的聲音在問:</br> “是誰?阿龍嗎?阿升嗎?是誰?是誰?”</br> “是我。”魯森堯的聲音像破碎的笛子,“魯森堯,還有豌豆花!”</br> “噢!噢!噢!”女人又哭了起來,“阿龍哪!阿龍哪!阿龍……阿龍……噢!噢!噢……”</br> “嗬,嗬嗬!嗬嗬!阿升,富美,嗬嗬……”另一個年輕男人也在干號著。樹上的人似乎還不少。</br> “免哭啦!阿蓮!阿明!”一個老人的聲音,嗓子啞啞的,“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阿龍會被救的,阿升他們也會好好的!免哭啦!我們先把豌豆花弄到樹上來吧!豌豆花!豌豆花!”</br> 豌豆花依稀明白,這樹上是萬家阿伯和他家媳婦阿蓮、兒子阿明,萬家三代同堂,人口眾多,看樣子也是妻離子散了。</br> 她想回答萬家阿伯的呼喚,可是,自己喉嚨中竟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過度的驚慌、悲切、絕望,和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怖把她抓得牢牢的。而且,她開始覺得四肢都被水浸泡得發(fā)脹了。</br> 有人伸手來抓木板,木板好一陣搖晃,魯森堯慌忙說:</br> “不用了!我抓住樹枝,穩(wěn)住木板就行了!樹上人太多,也承不住的!唉唉……唉唉!秋虹和玉蘭都不見了!”他又悲嘆起來,“唉唉唉!唉唉!”</br> “噢!喚!噢!”他的悲嘆又引起阿蓮的啼哭。</br> “嗬嗬!嗬嗬!嗬嗬嗬……”</br> 哭聲、悲嘆聲、水聲、風(fēng)聲、雨聲、樹枝晃動聲……全混為一片。豌豆花的神思開始模糊起來。昏昏沉沉中,萬家阿伯的話卻蕩在耳邊:“我們家沒做歹事,媽祖娘娘會保佑我們!”</br> 是啊!玉蘭媽媽沒做歹事,光宗、光美、秋虹都那么小,那么好,那么可愛的!好心有好報,媽祖娘娘會保佑他們的!可是,媽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為什么風(fēng)不止?雨不止?滔滔大水,要沖散大家呢?媽祖娘娘啊,你在哪里呢?迷糊中,她仿佛回到幾年前,大家在山上大拜拜,拜“好兄弟”,可是,爸爸卻跟著“好兄弟”去了。</br> 想著爸爸,她腦中似乎就只有爸爸了。</br> 她幾乎做起夢來,夢里居然有爸爸的臉。</br> 楊騰站在礦坑的入口處,對著她笑,帽子戴歪了,她招手要爸爸蹲下來,她細(xì)心地給楊騰扶正帽子,扶好電瓶燈,還有那根通到腰上的電線……爸爸一把擁住了她,把她抱得好緊好緊啊!然后,爸爸對她那么親切地、寵愛地笑著,低語著:</br> “豌豆花,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是全世界最美麗最可愛的女孩!”</br> 哦!爸爸!她心中呼號著,你在哪里呢?天堂上嗎?你身邊還有空位嗎?哦!爸爸!救我吧!救我進(jìn)入你的天堂吧……她昏迷了過去。</br> “豌豆花!豌豆花!”</br> 有人在撲打她的面頰,有人對著她的耳朵呼喚,還有人把一瓶酒湊在她唇邊,灌了她一口酒,她驟然醒過來了。睜開眼睛,是亮亮的天空,閃花了她的視線,怎么,天已經(jīng)亮了?她轉(zhuǎn)動眼珠,覺得身子仍然在漂動,她四面看去,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皮筏里,皮筏上已經(jīng)有好多人,萬家五口、魯森堯、王家兩姐妹和其他幾個老的少的。兩位阿兵哥正劃著皮筏,嘴里還在不停地大叫著:</br> “什么地方還有人?我們來救你們了!”</br> 豌豆花向上看,灌她酒和呼喚她的是萬家的阿明嬸,她看著阿明嬸,思想回來了,意識回來了。被救了!原來他們被救了!可是,可是……她驟然拉住阿明嬸的衣襟,急促而迫切地問:</br> “媽媽呢?光宗、光美和小秋虹呢?他們也被救了,是不是?他們也被阿兵哥救了,是不是?”她的聲音微弱而沙啞。</br> “大概吧!”阿明嬸眼里閃著淚光,“阿兵哥說已經(jīng)救了好多人,都送到山邊的高地上去了。我們?nèi)フ宜麄儯壹疫€有五個人沒找到呢!大概也被救到那邊去了。”</br> “哦!”豌豆花吐出一口氣來,筋疲力盡地倒回阿明嬸的臂彎里。是的,媽媽和弟弟妹妹們一定被救走了,一定被救走了。忽然間,她覺得好困好困,只是想睡覺。阿明嬸搖著她:</br> “不要睡著,豌豆花,醒過來!這樣渾身濕淋淋的不能睡。”</br> 她努力地掙扎著不要睡覺。船頭的阿兵哥回頭對她鼓勵地笑笑:</br> “別睡啊,小姑娘,等會兒就見到你媽媽和弟弟妹妹了!”</br> 她感激地想坐起身子來,卻又無力地歪倒在阿明嬸肩頭上了,她勉強(qiáng)地睜大眼睛,放眼四顧,一片混沌的、污濁的洪流,夾帶著大量的泥沙,漂浮著無數(shù)牲畜的尸體和斷樹殘枝,還有許多鋁鍋木盆和家庭用具,正濤濤滾滾地奔騰消退著。雨,已經(jīng)停了。一切景象卻怪異得令人膽戰(zhàn)心驚。</br> 三小時后,他們被送到安全地帶,在那兒,被救起的另外兩百多人中,并沒有玉蘭、光宗、光美和秋虹的影子。阿兵哥好心地拍撫著魯森堯的肩:</br> “別急,我們整個駐軍都出動了,警察局也出動了,到處都在救人,說不定他們被救到別的地方去了。這次大水,烏日鄉(xiāng)還不是最嚴(yán)重的,國姓里和湖口里那一帶,才真正慘呢!聽說有人漂到幾十里以外才被救起來。所以,不要急,等水退了,到處救的人集中了,大概就可以找到失散的家人了!”</br> 豌豆花總算站在平地上了,但她的頭始終暈暈的,好像還漂在水上一樣,根本站不穩(wěn),她就蜷縮在一個墻角上,靠著墻坐在那兒。阿兵哥們拿了食物來給她吃,由于找不到玉蘭和弟妹,她胃口全無,只勉強(qiáng)地吃了半個面包。魯森堯坐在一張板凳上,半禿的頭發(fā)濕答答地垂在耳際,他雙手放在膝上,看來一點(diǎn)都不兇狠了,他嘴里不住地嘰里咕嚕著:</br> “玉蘭,你給我好好地帶著秋虹回來,我四十啷當(dāng)歲了,可只有你們母女這一對親人啊!”</br> 三天后,水退了。</br> 烏日劫后余生的居民們從各地返回家園。在斷壁殘?jiān)校麄冮_始挖掘、清理。由于海水倒灌,流沙掩埋著整個區(qū)域,在流沙下,他們不斷挖出親人的尸體來。幾乎沒有幾個家庭是完全逃離了劫難的,一夜間家破人亡,到處都是哭兒喚女聲。有的人根本不知被沖往何處,積水三尺中,黃泥掩蓋下,無處招亡魂,無處覓親人,遍地蒼涼,廬舍蕩然。人間慘劇,至此為極。</br> 魯森堯在五天后,才到十里外的泥濘中,認(rèn)了玉蘭和秋虹的尸。玉蘭已經(jīng)面目全非,只能從衣服上辨認(rèn),至于手里抱的嬰兒,更是不忍卒睹。至于光宗光美,始終沒有尋獲,被列入失蹤人口中。魯森堯認(rèn)完尸回到烏日,家早就沒有了,五金店也沒有了。豌豆花正寄住在高地上的軍營里,還有好多災(zāi)民都住在那兒,等待著政府的救濟(jì),等待著親人的音訊。</br> 魯森堯望著豌豆花,他的臉色鐵青,雙眼發(fā)直,眼睛里布滿了紅絲。當(dāng)豌豆花怯怯地走到他身邊,怕怕地、低低地、恐慌而滿懷希望地問:</br> “你找到媽媽和妹妹嗎?”</br> 魯森堯這才驟然大慟,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負(fù)傷般的狂嗥,然后雙手攫住豌豆花的肩膀,死命地?fù)u撼著,搖得她的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zhàn)。他聲嘶力竭地大叫出來:</br> “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你媽和秋虹?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偏偏是秋虹……”</br> “咚”的一聲響,豌豆花暈倒在軍營中的水泥地上。</br> 這次的水災(zāi),在臺灣的歷史上被稱為“八七水災(zāi)”。災(zāi)區(qū)由北到南,由東到西,縱橫三百里。鐵路中斷,公路坍方,電訊中斷,山城變?yōu)樗l(xiāng),良田變?yōu)榛脑?zāi)民有幾萬人,有六十多個村落城市,都淹沒在水中。</br> 災(zāi)后,死亡人數(shù)始終沒有很準(zhǔn)確地統(tǒng)計出來,失蹤人口大約是死亡人口的三四倍,也始終沒有準(zhǔn)確地統(tǒng)計出來。這些失蹤人口,可能都被卷入大海,生還無望,不過,在許多災(zāi)民的心目中,這些親人可能仍然活著。</br> 這次天災(zāi),使許多活著的人無家可歸,許多死去的人無魂可招。使許多的家庭破碎,許多的田原荒蕪。更使無數(shù)幸福的人變?yōu)椴恍遥静恍业娜耍優(yōu)楦硬恍摇?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jiān)f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