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br> 足足有十天,雪珂待在家里,大門都沒出過一步。</br> 她非常非常安靜,常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坐在窗前,她可以一坐好幾小時。尤其是晚上,臺北市燈火輝煌,她就癡望著那些在黑夜中閃爍的燈光,經(jīng)常看上整整一夜。當(dāng)黎明來臨時,她會用極端困惑的眼光,注視著那陽光乍現(xiàn)的一瞬。</br> 她始終沒有告訴裴書盈,到底發(fā)生了些什么事。裴書盈也不敢問,她從雪珂那安靜得出奇的臉龐上,看出這回絕不是情人間的爭吵,看出雪珂是真正地遭受了“巨創(chuàng)”。這“巨創(chuàng)”嚴(yán)重的程度,是裴書盈幾乎不敢去探究的。她那么靜,靜得不像還活著,靜得讓裴書盈驚悸而害怕。但是,雪珂并沒倒下去,她那么努力地“活”著,那么努力地“養(yǎng)傷”,那么努力地去找回自我。那種努力,使裴書盈都能感覺到,體會到,而為她深深感動不已。</br> 這十天的蟄伏,可能是雪珂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那烏黑的眼珠,變得蒙蒙的帶點灰顏色,靜悄悄地轉(zhuǎn)動著。人的頭腦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能裝得下萬古之思,千古之愁。她就坐在那兒沉思,把十根手指甲全啃得光禿禿的。</br> 這十天里,她沒有接聽任何一個電話,事實上,那個葉剛根本沒有打電話來,也沒有再出現(xiàn)過。雪珂顯然也不期望他的電話和出現(xiàn),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結(jié)束。裴書盈心痛地看她這么嚴(yán)重地去“結(jié)束”一段情,苦于沒有辦法幫助她。她不聽電話,不出門,不看書,不做任何事,連唐萬里寫來的信,都堆在案頭,沒有拆閱。</br> 裴書盈那么擔(dān)心,她已經(jīng)想找精神科的醫(yī)生來治療她了。但,十天后,她突然又有了精神,又“活”著了。她從她蜷伏的椅子里站起來,去梳頭洗臉,換了件干凈清爽的米色洋裝,她打了個電話,不知道給誰。然后,她拿起手提包,告訴母親說:</br> “媽,我要出去看一個朋友!”</br> 裴書盈望著她,她多瘦呵,十天里,她起碼又瘦了三公斤了。不過,她肯出去看朋友,總算有轉(zhuǎn)機了。裴書盈心痛地點點頭,于是,雪珂出去了。</br> 雪珂去看的朋友,是裴書盈絕想不到的,她去了徐家,不是看徐遠(yuǎn)航,徐遠(yuǎn)航這時間正在上班,她去看另一個人:林雨雁。</br> 坐在徐家客廳里,林雨雁一見到雪珂,就驚異地叫了起來:</br> “老天,雪珂,你病了嗎?怎么這么瘦呵?”</br> “沒關(guān)系。”雪珂溫柔地笑笑,笑得那么單薄,似乎連笑容里都在滴著血。傭人遞上一杯冰柳丁汁。她就靜悄悄地喝著柳丁汁。“只是情緒不太好。”</br> 林雨雁深深地看她一眼,她眼底有著了解的神色。她走過來,在雪珂對面坐下,也拿起一杯柳丁汁,慢慢地飲著。她說:</br> “你打電話來說有事找我,很重要的事嗎?”</br> “嗯。”雪珂哼了一聲。凝視著杯子,半晌,她抬起眼睛來,靜靜地盯著林雨雁。臉上,是一片奇異的堅定和鎮(zhèn)靜,她清清楚楚地說:“來向你打聽一個人:葉剛。”</br> 林雨雁垂下眼瞼,睫毛在眼睛下投下一圈弧形的陰影。她美好的臉龐細(xì)致柔和,小小的鼻子微翹著,嘴巴是一個完美的弓形。她真美!雪珂在這時,還有閑情來欣賞她的美麗。雨雁沉思了片刻,她臉上沒有驚奇,也沒有抗拒,她只是很專心地在想什么。然后,她揚起睫毛來,正視著雪珂,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滿了同情與關(guān)懷。</br> “你和他鬧翻了?”她柔聲問。不等答案,她就輕輕地嘆了口氣。“上次,你和你爸爸,為了他吵架的事我都知道,我告訴過你爸爸,這個人不能長久相處,處久了,一定會被他傷害。除非你能對他不動真情,除非你能跟他保持距離。除非你不愛上他,他也不愛上你!否則,你會吃苦,你會吃很多很多很多的苦。”她一連用了三個“很多”,來強調(diào)她的語氣。</br> “你也為他吃過很多苦嗎?”雪珂率直地問,很深刻地注視著林雨雁。</br> 雨雁想了想。</br> “不。”她坦白而真摯地說,“我沒有為他吃太多苦,因為我沒有讓自己深陷進(jìn)去。或者,我了解他比你了解得多,我父親認(rèn)得他父親,我很小就認(rèn)識他。他的歷史,他的故事,他的過去,我都太清楚。有一陣,我?guī)缀趺陨纤媸莻€迷人的男人,是不是?用‘迷人’兩個字好像有些過分。但是,沒有另外兩個字比這兩個字更好。當(dāng)他動感情的時候,他那對眼睛好像能穿透你,事實上,他真能穿透!他是我遇到過的人里最最聰明,最最有魅力,也最最有情調(diào)的。”</br> 雪珂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br> “那么,你怎能使自己不陷下去?”</br> “因為……”雨雁睜大了眼睛。“我看過為他陷下去的榜樣!”</br> “哦!”雪珂詢問地應(yīng)著。</br> 雨雁不說話了,她握著杯子,深思著。她眼中掠過一抹矛盾的光芒,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雪珂向前仆了仆,她“努力”維持著鎮(zhèn)靜。十天了,她已經(jīng)有十天的光陰讓她來穩(wěn)定自己,也“面對”事實。可是,這時,她仍然覺得呼吸急促而迫切。</br> “請你告訴我!”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請你不要隱瞞,這事對我很重要。”</br> 雨雁仍然在沉思,她歪著頭,用手下意識地梳著頭發(fā)。然后,她看雪珂,狐疑地問:</br> “你不是和他鬧翻了嗎?”</br> “是。”</br> “那么,不用去知道任何事了。”她很快地說,“我只告訴你,跟他分手是最明確的決定,他不會讓任何女人幸福。跟他在一起,是完全沒有前途也沒有結(jié)果的。我就是太了解這一點,才能及早抽身。或者,我和你不同,我比較講求實際,你比較喜歡幻想,所以你會這樣難以自拔。”</br> “你的意思是,他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海,不是日出……他是個煙霧迷蒙得像神仙幻境的泥淖,一不小心,掉下去就沒有命了。”</br> 雨雁又沉思起來了,好像這是個十分、十分、十分難以回答的問題,半晌,她才振作了一下,說:</br> “不要管他了,好不好?”她聲音里有祈求的味道。“離開他就對了。”</br> 雪珂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雨雁,緩緩地,緩緩地?fù)u頭。她鄭重而嚴(yán)肅地說:</br> “你有義務(wù)要告訴我,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因為,你嫁給了我的父親。因為,我和他第一次遇到,是在你的婚禮上。第二次遇到,是在這間客廳里!因為,是你在冥冥中操縱了一切,是你給了我這么大的影響;讓我掉進(jìn)這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雨雁震驚了。她震驚得幾乎跳起來,她瞪著雪珂,瞪了好久好久,然后,她用手抵著額,低呼著說:</br> “老天!你愛慘他了,是不是?”</br> 慘?是的。慘,慘,慘,連三慘。</br> 雪珂不說話。雨雁沉吟良久。</br>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個年輕女人彼此凝視,空氣里有種沉重的氣氛。越來越沉重,越來越緊張。終于,雨雁看了看手表,皺著眉,咬著唇又想了一會兒。然后,她站起身來了,安撫地拍拍雪珂的手,她點點頭說:</br> “你坐一下,我進(jìn)去一會兒馬上來。”</br> 她轉(zhuǎn)進(jìn)臥室里面去了,然后,雪珂注意到客廳的電話有叮叮的聲響,她在臥室里打電話,她去搬救兵了。雪珂用手支著頭,望著那電話機。搬救兵?她會打給徐遠(yuǎn)航,很快地,徐遠(yuǎn)航就會回來了!他們會一起敷衍她,勸解她,安撫她,然后把她送回家去。這是一次毫無意義的拜訪,是個很無聊的拜訪……她正想著,雨雁從臥室出來了,她換了件很素雅的純白色洋裝,手里拿著皮包和一串汽車鑰匙,她簡單而明了地說:</br> “雪珂,我?guī)闳ヒ娨粋€人!”</br> 雪珂有些狐疑,有些困惑,原來她并沒有去搬救兵,原來她真在幫她忙。一語不發(fā)地,雪珂拿起手提包,很快地站起來,跟著她從邊門走向車庫。雨雁有輛很可愛的小紅車,她打開門,讓雪珂進(jìn)去,她再坐上駕駛座。</br> 車子在臺北市的街道上駛著,一路上,她們兩個誰也不開口。雨雁似乎在專心開車,專心得心無旁顧。雪珂則努力在抑制自己那奔馳的胡思亂想,和內(nèi)心深處那種近乎痛楚的等待和悸動。她斜倚在車內(nèi),背脊僵直,眼光直勾勾地瞪視著車窗外的街道。</br> 車子穿出臺北市,駛過圓山大橋,轉(zhuǎn)向了士林的方向。再一會兒,車子轉(zhuǎn)進(jìn)一條小巷,最后,它停在一棟貌不驚人的二層樓房子前面。這房子還是早期大批營造的那種獨幢而毗連的公寓,占地大約只有三十幾坪,可喜的是還有個小巧的花園。</br> 雨雁按了門鈴。</br> 雪珂呆立著,看看門牌,門邊沒有掛任何“××寓”字樣,沒有姓名,門內(nèi),要迎接她的不知道是什么。一時間,她竟異想天開,說不定出來的是葉剛,另一個葉剛,完全不認(rèn)得她,一個拘謹(jǐn)內(nèi)向的小人物。電影里有過這種故事,葉剛是個雙重性格的人:一個是感情的劊子手,另一個是老老實實的家庭男主人。</br> 大門“豁啦”一聲開了,雪珂的心臟幾乎從嘴里跳出來。定睛一看,沒有什么葉剛!門內(nèi),站著個年輕的女人。她的心定了定,這才注意起這個女人,正像這個女人也在仔細(xì)地注意她一樣。這個年輕女人十分樸素,她穿了件條紋的麻布襯衫,牛仔長褲,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用一支發(fā)夾夾著。臉上不施絲毫脂粉,可是,可是,可是她卻有動人心處!雪珂幾乎是驚訝地看著那張臉,白晳的皮膚,挺直的鼻梁,略帶憂郁的大眼睛,堅毅而頗富感性的嘴唇……這女人,如果不是額上已顯皺紋,不是眼角已帶憔悴,不是眉心輕鎖著無盡之愁……她是美麗的!不只美麗,她還有一種雪珂所熟悉的氣質(zhì),文雅,高貴,細(xì)致,這也是雨雁身上有的。或者,也是雪珂身上有的。雪珂在驚悸中,倏然體會到三個女人身上所共同的一些東西。她有些猜到面前這個女人是誰了。“我看過為他陷下去的榜樣!”雨雁說過。這就是了,這就是了。葉剛生命里另一盞昨夜之燈!</br> “雪珂!”雨雁打斷了她的冥想,“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這是杜憶屏,回憶的憶,屏風(fēng)的屏。我們彼此稱呼名字就好了。憶屏,這是我在電話里跟你提過的裴雪珂。”</br> 杜憶屏點了點頭,更深地看了看雪珂。</br> “我正在等你們,”杜憶屏返身向室內(nèi)走。“進(jìn)來吧,外面好熱。”</br> 雪珂也覺得熱了,熱得她頭昏昏的,汗水又濕透背上的衣服了。她心里有點迷迷茫茫,恍恍惚惚的,直覺地體會到,真正的“結(jié)束”將在這個地方,真正讓她死掉心的也是這個地方。葉剛,葉剛,葉剛。她心里還在低徊著這個可詛咒的名字。</br> 她們走進(jìn)了屋里。</br> 這是間陳設(shè)非常簡單的小客廳,幾張?zhí)偕嘲l(fā)就占掉了客廳的大半,墻上光禿禿的連張字畫都沒有。室內(nèi)整潔干凈,太整潔太干凈了,整潔干凈得沒有人味了!</br> “請坐!”杜憶屏指指椅子。</br> 雪珂和雨雁坐了下去。憶屏跑進(jìn)廚房,倒了兩杯茶出來。雨雁很快地說:</br> “憶屏,你不要招呼我們,我們坐一下就要走。你知道我來的意思。雪珂從來沒聽過你的名字,我希望你把你的事告訴她。”</br> 杜憶屏拉了一張?zhí)僖危谘╃娴膶γ妫钋卸羁痰卮蛄垦╃妗Q╃嬉苍僖淮蔚卮蛄克@愕地發(fā)現(xiàn),那對憂郁的大眼睛里,竟藏著無邊無盡的痛楚和熱情。杜憶屏吸了口氣,眼光幽幽地停在雪珂臉上。</br> “你要知道葉剛是怎樣一個人?”她問。</br> “是的。”雪珂從喉嚨中壓抑地、痛苦地吐出兩個字。事實上,她覺得已經(jīng)不必再求證什么了,杜憶屏的存在已說明一切!眼前這對僬悴的大眼睛已說明一切!憔悴。憂郁。這四個字從沒有如此強烈而真實地顯現(xiàn)在雪珂面前過。她總認(rèn)為這四個字是抽象的形容詞,可是,現(xiàn)在,她覺得這四個字在杜憶屏身上,簡直是有形體的,簡直是可以觸摸到的!</br> “好,我說。”杜憶屏咽著口水,嘴唇很干燥。“七年前,我和葉剛在一起,他二十四歲,我二十一。那年,我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分發(fā)到某報社當(dāng)實習(xí)記者,那年電腦設(shè)計在臺灣很風(fēng)行,葉剛正著手這個事業(yè),我去采訪他,從見到他那天起,我就完了。”她低垂下睫毛,雙手放在膝上,她不看她,只看著自己的雙手。“葉剛并沒有欺騙我。從一開始,他就叫我離開他,他說他不是好女孩的歸宿,他不要婚姻,不要拘束,不要被一個女人拴住鼻子,不要家庭生活……”她停了停,抬眼看雪珂,靜靜地問,“這對于你,大概是很熟悉的句子吧!”</br> 雪珂苦惱地點點頭,雨雁輕輕地嘆了口氣。</br> “葉剛警告過我,是我瘋狂地愛上了他。我愛得沒有理智,沒有思想,我根本不在乎婚姻,我只要跟著他。那一陣,他對我也確實很迷戀,我們愛得昏天黑地,可是,不管如何相愛,他的愛里從沒有‘責(zé)任’兩個字。沒關(guān)系,我不要他負(fù)責(zé)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們同居了。”</br> 她用手指撫摸著牛仔褲上的褶痕,沉默了一下,再抬起眼睛來,很深地看著雪珂,她急促地接下去說:</br> “我做錯一件事,我不該跟他同居的,同居的本身,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他開始煩躁,開始受不了。然后,我懷孕了。”</br> 雪珂驚顫了一下。緊緊地凝視杜憶屏。啊,那無邊無盡的憂郁,那徹徹底底的憔悴,她簡直可以觸摸到!憶屏用舌頭潤了潤嘴唇,那嘴唇干燥得快裂開了。</br> “他知道我懷孕之后,氣憤得不得了,要我把孩子拿掉。那時我很昏頭,我忽然渴望起婚姻來了,我要那個孩子!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我厚著臉皮求他結(jié)婚,甚至于,我答應(yīng)他,先寫好離婚證書給他,我只要有個合法的孩子。他不肯,他什么都不肯。然后,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翻臉無情,尖酸刻薄。噢,”她緊咬了一下嘴唇,眼里蒙上一層霧氣,“我忍受了很多沒有女人能忍受的恥辱!”</br> 雪珂眼眶濕了,淚珠涌上來了,她知道杜憶屏忍受了些什么,她知道。</br> “這故事很簡單,”杜憶屏再說,“他堅持不肯結(jié)婚,我堅持不拿掉孩子,于是,有一天,我從外面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他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留了張條子給我,上面只有一句話:‘所有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如果你有自尊,不要再來煩我!’我病了快一個月,然后,我也搬出了那個臨時的小窩,學(xué)著如何再站起來,如何再面對自己。就這樣,”她含淚盯著雪珂,“我從此沒再見過那個人:葉剛。”她費力地吐出那名字,“可是,我常常聽說他,聽說他怎樣在轟轟烈烈戀愛中,又怎樣無聲無息地結(jié)束掉。”她喘了喘氣,揚起頭來,輪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珂。雨雁很沉默,雪珂卻忍不住流下淚來。</br> “孩子呢?”她哽塞地問。</br> “孩子——”杜憶屏遲疑了一下,“孩子已經(jīng)五歲多了,念幼稚園大班,現(xiàn)在上課去了。”</br> “他甚至沒再來看過孩子?”</br> “沒有。他甚至不承認(rèn)有過孩子!”</br> 雪珂伸手拭去淚痕,心底一片空茫。結(jié)束,這就是結(jié)束的那一刻,她早就猜到了。但是,要“認(rèn)識”一個人,居然要付這么大的代價嗎?她抬眼看杜憶屏,不,真正付了最大的代價的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這個女人!憔悴憂郁,憔悴憂郁,老天!這女人的肩上,有多重的負(fù)荷啊!</br> 雨雁站了起來,拉住雪珂的手。</br> “雪珂,我們走了吧!不要再挖別人的傷口了。”</br> 雪珂順從地站了起來,癡癡地看著杜憶屏,淚珠又涌了出來,不為自己,而為憶屏。她想對她說什么,卻苦于無話可說。身體上的傷痕可以愈合,心靈上的傷痕卻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還有那個孩子!她默默地,含淚地伸手給憶屏,緊緊緊緊地握了她一下,低聲說了句:</br> “再見!謝謝你。”</br> 很快地掉轉(zhuǎn)頭,她跟雨雁走出了那間客廳,走到花園,沖往大門去了。而杜憶屏,在被喚醒的回憶里,在那深深的舊創(chuàng)中,兀自站在那兒發(fā)愣。</br> 雪珂走到了大門口,又情不自禁地回頭張望一眼,杜憶屏挺立著,肩上壓著沉沉甸甸的憂郁。陽光中有些閃爍的灰塵,閃了雪珂的視線,杜憶屏隱在那陰暗的屋里,一盞昨夜之燈,曾經(jīng)放出光芒,曾經(jīng)照耀黑暗,如今,卻積滿灰塵,不受注意地擱置在屋角一隅,隨它被時光吞噬,淹滅。</br> 雪珂的手伸向門栓,準(zhǔn)備打開大門了。忽然,身后響起杜憶屏一聲急促而迫切的呼喚:</br> “裴雪珂!回來!再說兩句話!”</br> 雪珂驀地收住腳步,雨雁卻一陣驚顫。雪珂回身往屋里走,雨雁緊緊地抓住了她。</br> “不要再去打擾她了!”雨雁急促地說,“她受夠了!不要再和她談下去了!”</br> 雪珂愣了愣,卻沒辦法讓自己跟雨雁走,她覺得,那杜憶屏還有股強大的力量,把她喚了回去。她無法置之不理。她走了回去,站在屋里,又面對著杜憶屏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