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br> 這是一個漫漫長夜。在紀家,這夜幾乎沒有一個人能睡覺。</br> 訪竹自從飛帆去后,就把自己關進了臥室,躺在床上流淚,明霞坐在床邊,試著要勸醒她,說了幾百句話,訪竹只當聽不見。訪萍默默地坐在訪竹床頭,不停地拿化妝紙為她擦眼淚,把一盒化妝紙都擦光了。醉山、訪槐和亞沛三個男人,則坐在客廳里低聲討論。飛帆當初是亞沛帶來紀家的,于是,他好像也有了責任。醉山不停地抽著香煙,弄得整個客廳都煙霧騰騰,盯著亞沛,他不斷地問:</br> “這個顧飛帆,到底是怎樣的人?”</br> “說實話,”亞沛有些沮喪,“我對他并不很了解,他是我大哥的朋友,或者,我打電話把大哥大嫂找來,他們常常在一起,對顧飛帆很熟悉,他們對他一定了解。”</br> “不用了。”醉山吐著煙霧,沉思著。“顧飛帆真的結過三次婚?”</br> “是的。”</br> “知道對方都是些什么女人嗎?”</br> “這……”亞沛有些遲疑。</br> “亞沛!”訪槐不滿地喊,“現(xiàn)在不是你袒護朋友的時刻了,你應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br> “好吧!”亞沛咬牙。“我知道得不多,也不詳細,可能也有錯誤。他第一任太太很有名,是臺大外文系之花,聽說他苦苦追求了三年才追到手。這樣的婚姻應該很珍惜才對,我也不知他怎么會迷了魂,到美國去留學的時候,又追上了一個外國女孩,停妻再娶,當時還引起過許多議論,和法律上的問題……”</br> “你是說,他在離婚前又娶了一個?”醉山緊盯著問,眉頭緊蹙。</br> “大概是吧!反正,他先結婚,再辦離婚,他和外國太太的婚姻也沒維持多久就離了。他的第三任太太,好像……好像是個酒家女。”</br> 醉山深深地抽了一口煙,似乎要把整支煙都吞到肚子里去,他瞪著亞沛,絲毫不掩飾他的不滿。</br> “你居然把這樣一個人帶到我家來!”</br> “紀伯伯!”亞沛漲紅了臉,本能地要代飛帆解釋。“顧飛帆并不是壞人,他有許多優(yōu)點。他很有英雄氣概,很義氣,很豪爽,很熱情,也很幽默。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喜歡女人,總逃不開女人的糾葛,本來嘛,成語中也說英雄難過美人關……”</br> “不要曲解成語!”醉山惱怒地打斷他,“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英雄氣概,就算他打過一只老虎,也不能算英雄!即使他是英雄,過不了美人關,人家英雄只過一個美人關,他要過多少?他今年幾歲?”</br> “好像和我大哥同年,三十二。”</br> “三十二歲,幾歲結第一次婚?”</br> “受完軍訓,應該有二十四五了。”</br> “算他二十四,最后一次離婚算他三十歲,他在六年里結婚三次,平均一次婚姻維持兩年……”</br> “沒有。”亞沛坦白說,“只有第一次維持了一年多,后來的好像幾個月就離婚了!”</br> “亞沛,”醉山熄滅了煙蒂,立刻又點燃了一支。“他真是不平凡,太不平凡了!難怪你崇拜他!你也跟著學吧!我倒要考慮考慮你和訪萍的婚事……”</br> “紀伯伯!”亞沛大驚失色。“我沒有學他呀!天地良心,我發(fā)誓,我?guī)麃淼臅r候,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追求訪竹!我對他也不是崇拜,是……是……”他抓頭發(fā),想不出妥當的詞句,“是欣賞……不,是……是好奇……”</br> “爸爸!”訪槐皺著眉喊,“這又不是亞沛的錯,你遷怒到亞沛身上來,真有點不公平。不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倒是想想辦法,怎么打消訪竹的癡情才對!”</br> “哦!”訪槐提醒了醉山,真的,責怪亞沛是有些過分了。但是,亞沛帶這種人來家里,仍然不能辭其咎。他再盯了亞沛一眼,傾聽訪竹臥室里的聲音。“訪竹……唉,她還在哭嗎?”</br> 是的,訪竹在哭。她把臉埋在枕頭中,一任淚水泛濫,一任那枕面被淚水浸誘。明霞撫摸著訪竹的肩頭,嘆著氣,含著淚,苦口婆心地說:</br> “訪竹,并不是我們當父母的專制,要干涉你的戀愛和婚姻,而是因為我們愛你,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走進一項錯誤里。你知道,人生許多事都可以錯,只有婚姻不能錯,婚姻是一生的賭注,一旦錯了,再回頭就已全盤皆輸。你是女孩子,不是男人,不是顧飛帆,可以左結一次婚,右結一次婚,還有女孩子要他!訪竹,我知道你愛他,愛到了頂點,愛得不顧一切,你才會把他那些歷史,都拋諸腦后。可是,訪竹,愛情往往很盲目,往往是一時的沖動,往往只是個夢。夢醒了,才發(fā)現(xiàn)什么都沒有了,到那時候,就悔之已晚!”</br> 訪竹在枕頭中絕望地搖頭。說不明白的!她忽然發(fā)現(xiàn),她永遠說不明白的!顧飛帆的歷史,像文身的花紋,深刻在他全身上下,大家見到的,只是那些“文身”,而不是真正的顧飛帆!她休想讓父母去了解顧飛帆,更休想去解釋那三次婚姻……她絕望地搖頭,讓淚水沾濕了被褥。她心中還有另一種說不出口的沉痛:顧飛帆,你怎么可以被爸爸幾句話就氣走?你說要并肩作戰(zhàn)的,你說要一起面對屈辱的……可是,她想起了,當時自己撲向了母親。在那一瞬間,仿佛是她在“家庭”與“飛帆”間做了選擇。飛帆,你去了,你去了!你去了!……因為你看到了一個美滿家庭,因為你又自卑了,因為你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個家庭的破壞者。你去了……你甚至不深刻地想一想,你這一走,要我怎么辦?</br> “訪竹,”明霞還在述說,用手憐惜地撫摸女兒那被淚水沾濕的頭發(fā)。“你還小呢!你還年輕呢!未來的日子還長呢!你會遇到其他的男人,若干年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今天的你很傻,很幼稚……”</br> 訪竹的頭從枕上轉過來了,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臉色又蒼白又憔悴,眼底卻有股燃燒著的火焰,那火焰如此強烈,如此耀眼,似乎可以燒毀一切。她終于不哭了,從訪萍手中抓過一把化妝紙,她擦去了淚痕,堅定地說:</br> “媽,你什么都不用說了!都不用說了!我是很年輕,但是,經過今晚,我不會年輕了。屬于青春的快樂、甜蜜、狂歡……鄱已經被你們送進了地獄!未來的日子還長,是嗎?每一個日子會變成一種煎熬!你是母親!你是愛我的母親!等著瞧吧!親愛的媽媽,為我數一數,我以后還要挨過多少煎熬的日子……”</br> “訪竹!”明霞驚痛地喊,“你理智一點吧!你怎么這樣說呢?事情并沒有糟到這種地步,是不是——”</br> “媽!”忽然間,訪萍忍無可忍,在一邊大聲地開了口,“你們?yōu)槭裁床唤o他機會?”</br> “不給誰機會?”明霞不解地問。</br> “顧飛帆!”訪萍喊了出來,激動而熱烈,“你們?yōu)槭裁窗阉駴Q得這么干脆?媽,你看不出來,他和姐姐彼此相愛嗎?你也愛過,你不知道愛情的力量有多大嗎?而且,顧飛帆到底有哪一點罪不可赦?”</br> “訪萍,”明霞嚷著,“你站在哪一邊?”</br> “不是哪一邊,你們和顧飛帆,包括我,我們大家都愛訪竹,我們在同一邊!”</br> “你不要攪和,行不行?”明霞生氣了,“管你自己的事,行不行?”</br> 這一吵,驚動了客廳里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涌到訪竹門口來,七嘴八舌地問:</br> “怎么了?又怎么了?”</br> 訪竹驚奇地看訪萍,想不到在這家庭里,自己還有一票。她干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廳里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干,她倒了一杯水,在沙發(fā)中坐下,大家也都跟進客廳里來。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個人。</br> “爸爸,媽媽,我愛你們。”她說。</br> “我們也愛你呀!”明霞說。</br> “可是,”她清楚地說,“我更愛顧飛帆!成全我們,是你們的恩惠,拆散我們,以后,大家都要在愁云慘霧中過日子。何苦?爸爸媽媽,何苦?”</br>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開口:</br> “訪竹,如果婚后三個月,他就遺棄了你,或者休妻再娶,你怎么辦?你能擔保,那時候,我們就不會在愁云慘霧中過日子?”</br> “哦!”訪竹銳利地看了亞沛一眼,“看樣子,有人已經報告過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們真正完全了解這經過嗎?”</br> “你又真正完全了解這經過嗎?”醉山逼視著她,“你所有的資料,是從顧飛帆那兒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個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來,三次婚姻,三個故事,可能個個都有情不得已之處!他這種男人,既然能騙到那么多女人,包括我那個聰明細膩的女兒紀訪竹,他當然不是一個等閑人物!他的故事很動人吧?可以寫小說吧?”</br> 訪竹怔住了,瞪視著父親,她知道,那槍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證……都不必去說它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說出來也是自找沒趣。她垂下頭,無助地看著地下。訪萍卻及時開了口:</br> “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br> “什么事情不重要?”醉山問。</br> “顧飛帆的過去!”訪萍有力地回答,“他的過去根本不重要!他離過一百次婚也罷,一千次婚也罷,那都是他的歷史,你們又不是要把訪竹嫁給過去的顧飛帆,而是嫁給未來的!依我看,顧飛帆有他的優(yōu)點……”</br> “訪萍!”醉山皺緊眉頭,“沒有人征求你的意見!你最好閉嘴!每個人的現(xiàn)在都是由過去堆積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過去?大家都不追究過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監(jiān)獄也不需要了……”m.</br> 紀醉山的議論只發(fā)了一半,門鈴忽然急促地響了起來,大家都吃了一驚,醉山抬起頭來,才發(fā)現(xiàn)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門口時都要按兩下門鈴。訪槐走到大門前去打開門,立即,他嚇了一跳,門外,赫然是那去而復返的顧飛帆!</br> 訪槐想立刻關上門,但,飛帆伸出腳來,很快地抵住了門,他無法關門了。飛帆推開房門,大踏步地跨進來,一眼看到客廳里人影綽綽,他點點頭說:</br> “很好,你們都沒有散!”</br> “你又跑來干什么?”醉山問。</br> 飛帆看了他一眼,就掉頭去看訪竹,訪竹那紅腫的眼睛和蒼白的面頰已向他說出了一切。但是,看到他進來,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閃耀起光彩來。她注視著他,沒有開口,沒有移動,只是靜靜地望著他。</br>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著大家,說,“我想,你們也談了一夜。我一面走,一面在想著我們的問題,我和訪竹的問題,也是我和你們紀家的問題。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一直想一直想,然后,我覺得,我必須回來,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場告訴你們。我不能這樣糊糊涂涂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來了!”</br> “我們并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也不需要你回來!”明霞說。</br> “你們需要的!”飛帆深深地看了明霞一眼,“因為你們愛訪竹,你們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們也就失去她了,永遠失去她了!”他轉頭凝視訪竹,兩人的目光立即交織在一起,似乎在電光石火間,迸射著火花。他們彼此癡癡凝望,不交一語,那默契,那熱情、那了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盡訴無遺。這眼光使醉山夫婦都看呆了。</br> 飛帆終于把眼光從訪竹身上移開,再望向大家。</br> “我剛剛走了,因為我很自卑,”他繼續(xù)說,“你們是個好家庭,一個高尚的、快樂的家庭,是我的出現(xiàn),破壞了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當時想,我會永遠走了,把訪竹還給你們……我想,我會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愛斯基摩,去沒有人找得到的地方。”</br> 訪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br> “可是,我回來了,為了告訴你們,我不能走!為了告訴訪竹,我這一生,做錯過許多事,失去過很多東西,也放棄過很多東西,但是……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棄!我要訪竹。”</br> 訪竹滿眼淚水,滿臉光彩。明霞瞪著她,天哪,從沒看過她如此美麗,如此光華奪目!</br> 醉山緊盯著飛帆。</br> “你說得很簡單,”他說,“你認為只要你不放棄,你就能得到她?”</br> “是的。”飛帆肯定地說,挺了挺背脊,眼光固執(zhí)而狂熱。“你們否決我,只有一個理由,你們輕視我的過去……”</br> “還有一個理由,”醉山說,“我們也不相信你的未來!”</br> 飛帆點了點頭。</br> “還好,我并不需要娶你們全體!我只要訪竹!紀伯伯,”他凝視醉山,“你很頑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斷力,你心中有一個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樣,如果我有女兒,我也不會愿意她嫁給一個離過三次婚的男人!可是,紀伯伯,你沒有選擇,你必須接納我!”</br> “為什么?”醉山惱怒地問,色厲而內荏。他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有某種柔軟的東西在蠢動。</br> “因為你愛訪竹。你舍不得讓她痛苦一生,你舍不得讓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舍不得她每天以淚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將來會恨你怨你!”</br> “你這么有把握?”醉山掃了訪竹一眼:老天,這家伙說的是實話!訪竹那癡癡凝視,已把什么話都說出來了,她可以沒有這世界,卻不能沒有這個人——顧飛帆。</br> “是的,我有把握!”飛帆走了過去,伸手給訪竹,訪竹立刻緊緊地握住了他,握得好緊好緊,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會飛到愛斯基摩去了。“紀伯伯,紀伯母,”他繼續(xù)說,“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夠好,對我的過去,我根本不愿解釋,統(tǒng)統(tǒng)都是我錯!我在你們心中,配不上訪竹。但是,我們相愛了!我從沒有渴望一樣東西,像我渴望擁有訪竹這么強烈。我用最坦白最簡單的話告訴你們,我愛她,我要她,你們答應,我衷心感激,你們不答應,我?guī)奖迹 ?lt;/br> “什么?”明霞輕呼,“你簡直是蠻干!”</br> “是的,我會蠻干!”他認真地說,絲毫不是威脅,他眼中迸射著光芒——那種不顧一切的光芒。“我剛剛在街上走,我想過,我要放棄訪竹,但是,和這思想同時涌上來的,是一種最絕望最絕望的感覺,我聽到一個小聲音在我心底說:離開她,不如死去!不如死去!我被這小聲音嚇呆了——或者,我沒有很認真地衡量過我對訪竹的感情,但,在這一剎那,我明白什么是生死相許!紀伯伯,即使你是上帝,你是神,你也沒有權利拆散我們!你也沒有權利把我們兩個都毀得干干凈凈!”</br> 醉山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飛帆,這篇話,這種堅定,這份熱情,和這赤裸裸的坦白把醉山打倒了。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看,看了好久好久,室內靜悄悄的。訪槐靠在門邊,滿臉的困惑,注視著飛帆。訪萍倚著亞沛,眼底帶著崇拜,也驚奇而折服地看著他。明霞也看著他,敵對、反感與抗拒都在消減消減消減而感動之情,竟不知不覺油然而生,她眼里居然潮濕了。</br> 訪竹仍然緊握著飛帆,在這瞬間,她有死而無憾的感覺,聽他如此坦白地在眾人面前,公開他內心深處的思想……只有她,明白這對他是件多困難的事!他是驕傲的,有保護色的,又那么“性格”的!她抬頭仰望他,一臉的喜悅,一臉的狂歡,一臉的幸福!死而無憾!死而無憾!她還怕被拆散嗎?她什么都不怕了!</br> 終于,醉山輕咳了一聲,他喉中有個硬塊在滾動。</br> “這篇話,你以前說過嗎?”他啞聲問。</br> “以前,沒有機會,也沒有力量逼我說這些話!”</br> “你愛過很多次!”他提醒他。</br> “唔,”他支吾著,“我以為,我們可以免掉再去研究歷史。我不想對我的過去再說什么。因為,我剛剛已經說過了,都是我錯!”</br> “這次呢?會不會又是你錯?”</br> “可能是。”他更坦白地。</br> “什么?”明霞驚問。</br> “錯在一開始,”他說,低頭看坐在那兒,拉著他的手,癡癡凝望著他的訪竹。“我不該來你們家,我不該認識她,不該受她吸引,不該去斜陽谷……”他搖搖頭,“很多很多的錯,最錯的是去愛上她,也允許她愛上我!”</br> 訪萍從沙發(fā)中跳了起來,滿眼淚水,她撲過去抓住父親的雙臂,搖撼著他,嚷著:</br> “爸爸!你好心一點吧!你慈悲一點吧!你還忍心趕走他嗎?”她掉過頭來,熱烈地伸手給飛帆,“我第一個接納你!顧飛帆……哦,不,姐夫!”</br> 飛帆感激地用左手握了握訪萍,他的右手始終握著訪竹的手。醉山挑起了眉毛,終于粗聲大氣地說:</br> “明霞,咱們輸了,孩子有他們自己的世界,我們只能祝福,不能代他們去過一輩子,是不是?與其讓孩子恨我們,不如大方一點,你說呢?”</br> 明霞閃動著滿眼的淚水。</br> “我說……”她看看窗子,“天都亮了,我看他們都鬧夠了,一個哭了一夜,一個走了一夜……我還是去廚房弄點東西給他們吃吧!”她真的走進了廚房,去掩飾她那脆弱的感動之情。</br> 訪槐大踏步地走向飛帆,瞪著他。</br> “顧飛帆,”他說,“我一點都不喜歡你!”</br> “我知道。”飛帆說。</br> “我不喜歡你那些歷史,不喜歡你的傳奇故事,不喜歡你什么打老虎……也不喜歡你把我們家鬧得天翻地覆,弄得我一夜沒睡……不過,將來有機會的時候,我們私下得談談!”</br> “哦?”飛帆狐疑地。</br> “你必須把你追女孩子的秘訣,傳授給我一些!”說完,他轉身向外走。“倒楣,一夜沒睡覺,還要趕去上班!”他打開門,消失在門外了。</br> 一句話提醒了亞沛,他看看表,驚呼著:</br> “哎呀,怎么都八點多了?我也要去上班了!”他過去拍拍飛帆的肩膀,“別忘了請我喝謝媒酒!”</br> “等我!”訪萍喊,“你順路送我去學校,我第一節(jié)還有課!”</br> 一時間,屋子里的人就各走各的,散了個干干凈凈。連紀醉山,也識相地避進臥室里去了。</br> 客廳里,只剩下了飛帆和訪竹。</br> 他們相對注視,千言萬語,欲說還休。對他們兩個,這一夜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但,也在這一個晚上,他們彼此對彼此,都更深地認識了一層。他們注視了許久,終于,他把她從沙發(fā)深處拉起來。他擁著她的肩,走向窗子前面。</br> 他推開了窗子,日光四射著透進屋內,太陽在遠遠的天際閃耀,放射著萬道光華。</br> 他回頭看她,她整個人都浴在陽光里。</br> “從今天起,”她低語著,“只有陽光,沒有烏云!從今天起,只有未來,沒有過去!從今天起,只有歡樂,沒有哀愁!”</br> 他攬緊了她,虔誠而熱烈地攬緊了她。</br> “是的,”他喃喃地說,“從今天起,所有的問題都沒有了!所有的陰影都沒有了。”</br> 真的嗎?真的嗎?他們相擁在那兒,沉溺在彼此激動的情懷里,誰也沒注意烏云正悄然移來,陽光已不知不覺地隱進云層里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