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br> 蕭家仍然在一片笑語喧嘩中。</br> 晚餐結(jié)束得很晚,吃完晚餐,大家都散坐在客廳中,繼續(xù)著飯后的話題。蕭太太一直拉著迎藍的手問東問西,問她臺中家里有些什么人,問她父母的生活情況,問她小時候的故事,又問她的出生年月日,問得阿奇不耐煩了:</br> “媽,你總不至于要幫我們合八字吧?至于迎藍的家庭情況,當初來達遠應(yīng)征時,已經(jīng)記載得清清楚楚了。”他忽然想起什么,轉(zhuǎn)向蕭彬:</br> “爸,你該開始征求新的女秘書了!”</br> 迎藍微微愣了愣,當初豪語“不嫁蕭家人”的話如在耳邊,怎么還是投進了蕭家呢?</br> “不忙不忙,”她紅著臉說,“我做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換秘書?”</br> “你幫幫忙好不好!”阿奇盯著她,“圣誕節(jié)以前,我們要結(jié)婚。”</br> “都聽你的嗎?”迎藍低著頭,挑了挑眉毛,“我還沒考慮清楚,要不要嫁你呢!”</br> “啊呀!”阿奇失口大叫,“你怎么又來了?你折磨我還沒折磨夠嗎?”他坐到她身邊去,焦急地說,“我們早點結(jié)婚,你也早點讓我定下心來,好不好?”</br> “那么,琴恩怎么辦呢?”她哼著。</br> “琴恩?”他一愣,“什么琴恩?”</br> “你那個中美混血的未婚妻啊!”迎藍說,“不要告訴我,你根本忘記這個人了!”</br> “哦!”阿奇抓抓腦袋,“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是捏造出來騙你的!琴恩是我一個朋友的女朋友。噢,你在找麻煩,媽,你幫我對她說說好話吧!”</br> 蕭太太真的握住迎藍的手,又拍她的肩,又撫弄她的頭發(fā),簡直不知道把她疼愛成怎么樣才好。她一迭連聲地,低聲下氣地說:</br> “好了,迎藍,你就原諒了他吧!你想想,他雖然左一次騙你,右一次騙你,還不都是為了愛你?咱們這個狂小子,還從沒有這樣認真,這樣受苦過!瞧瞧,兩個人都被磨得那么瘦,快點結(jié)婚,也快點長點肉呀!”</br> “迎藍,”采薇笑著插嘴了,“你也別再矯情了,是誰淋著大雨滿街亂跑啊?現(xiàn)在又說要考慮考慮了!”</br> 迎藍據(jù)著嘴角,要忍住笑。</br> “而且,”蕭人仰也插了進來,“你那曾孫子阿怪都曉得曾爺爺給曾奶奶剝螃蟹殼了!”</br> 迎藍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就把滿屋子都逗笑了,也等于承認年底要結(jié)婚了!蕭太太直著喉嚨喊:</br> “阿娟!阿娟!把那本黃歷拿來,我要選個日子!”</br> “是!”阿娟飛奔著,取來了黃歷。</br> 蕭太太翻黃歷,好幾個腦袋都伸了過去,幫忙選日子,大家高興得都像小孩,又說又笑又跳。迎藍含羞帶笑,坐在那沉思不語。蕭彬走過去,對太太大聲說:</br> “別忘記一件重要事情,我們星期天要去一下臺中。”他回頭看迎藍,習(xí)慣性地交代“女秘書”,“記得訂車票,還要備份禮。你知道夏先生夏太太喜歡些什么嗎?”</br> 迎藍微笑著低下頭去,阿奇這才被提醒,對著自己腦袋就是一巴掌:</br> “我真糊涂!”他大喊,“爸爸、媽,你們晚一步去,我該先去一次臺中。迎藍,”他抓她的手,“我們明天就去臺中吧!”他摸摸衣領(lǐng)又摸摸頭發(fā),已經(jīng)開始緊張。“你說,你爸爸是怎樣的人?我該穿隨便一點還是講究一點,我該說些什么……”</br> “我爸爸很嚴肅,”迎藍開口了,笑吟吟的,“他在中學(xué)教語文,很典型的老師。我姐姐結(jié)婚以前,我姐夫來我家,我爸要他背《詩經(jīng)》。”</br> “背什么?”阿奇嚇了一大跳。</br> “《詩經(jīng)》,當然不是背整本,我爸提第一句,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來。背完《詩經(jīng)》,再背《唐詩三百首》……”</br> “喂喂,”阿奇大急,伸長脖子去看迎藍,“我不是他的學(xué)生呀!我也不考詩詞呀!喂喂,迎藍,你得幫我說個情,我對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br> “那么,”迎藍沉吟著,“或者,我可以說服爸爸,問你一些比較近代的東西,例如《胡適文存》啦,《朱自清傳》啦,徐志摩的詩啦……”</br> “有了!”阿奇終于喊了起來,“我知道一首徐志摩的詩,叫《偶然》,什么天空有一片云啦,偶然照著我的心啦,還有,還有……嗯……”他歪著頭在思索。</br> 迎藍看著他,大大搖頭。</br> “你連一首《偶然》都背不好!‘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br> “你會背?”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br> “你少糊涂了!”迎藍笑著罵,“你最好從今天晚上起,死K《詩經(jīng)》和《唐詩三百首》。不過,我爸說不定也會要你背背《十八家詩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詞》……”</br> “喂喂,”阿奇抓耳撓腮,像只毛躁的猴子,“你爸怎么這樣古怪啊!”</br> “還沒見到我爸,你就開始罵人了。”迎藍說,“我爸教了一輩子書,滿腦子滿肚子都是書,和你談話,當然都是問你一些中國文學(xué),人家又不會刁難你,你是大學(xué)畢業(yè)生,他問些高中教材,你還有答不出的!”</br> “我又不參加大專聯(lián)考!”阿奇怪叫。</br> “嘖嘖嘖,”迎藍咂嘴,斜睨著他,“你比我姐夫差多了!”</br> “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詩經(jīng)》,又能背《唐詩三百首》,還有十八家六十家的東西!”</br> “他倒沒背那么多,”迎藍慢吞吞地說,“因為他和我爸爭辯起劉夢得的詩,大談劉夢得文集,后來又把元微之的詩倒背如流,我爸最喜歡元微之,一高興,就把我姐姐嫁給他啦!”</br> “劉……劉什么?”阿奇趕緊問。</br> “劉夢得。”</br> “劉夢得是什么東西?”</br> 迎藍的頭搖得更兇了。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發(fā)呆,怎么都沒想到迎藍父母這一關(guān)會如此難過。</br> “你怎么連劉夢得是誰都不知道?”迎藍皺著眉問。</br> 阿奇掉頭看人仰:</br> “人仰,你知不知道劉夢得?”</br> “八成是個作文章的人。”蕭人仰說。</br> “你真聰明。”阿奇說,“我也曉得是個作文章的人,只不曉得他作了些什么。”</br> “那么,”迎藍說,“你一定知道他死于哪一年?”</br> “嗯,哼!”阿奇哼著,“他死了嗎?他什么時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br> 迎藍忍不住笑了起來,滿屋子都笑了起來,大家又嘻嘻哈哈地笑得好開心,迎藍邊笑邊說:</br> “劉夢得就是劉禹錫,唐代人!”</br> “哇!”阿奇叫,“我知道劉禹錫,劉禹錫就劉禹錫,你說什么劉夢得!”</br> “劉夢得是劉禹錫的字!”迎藍叫,“那么,你知道獨孤及嗎?”</br> “獨孤寂?”阿奇嘆氣,“這個人真可憐!”</br> “你知道他?”迎藍興奮了,“說說看,或者,你先和我爸談獨孤及,我爸一聽,你連獨孤及都知道,別的就不問了。”</br> “獨孤寂!”阿奇睜大眼睛,“真可憐,他已經(jīng)又獨,又孤,還帶寂寞,豈不是可憐極了!”</br> 迎藍驚愕得挑起了眉毛,然后就用手蒙住臉,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全家沒有一個人知道獨孤及是什么人,看到迎藍笑,也知道阿奇在胡說八道,大家就跟著笑。蕭太太不忍心兒子去出丑,用手按住迎藍的肩,為阿奇說起情來:</br> “迎藍,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說好,別考他啦,他學(xué)政治,要考呢,考點政治上的玩意兒,要不然,考他點貿(mào)易啊、經(jīng)濟啊、會計啊……都可以。”</br> “不行呀!”迎藍一臉天真相,“我爸常說,不論學(xué)什么,不可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中國人就該知道中國文學(xué)。我姐夫是學(xué)土木工程的,他也會……”</br> “你不要口口聲聲你姐夫你姐夫的了!”阿奇打斷了她,有些兒惱羞成怒了。“我知道你姐夫天文地理、文學(xué)音樂,無所不通……喂,”他皺皺眉,“你姐夫?你姐夫?哎呀,”他忽然瞪大眼睛,“你明明是家里的老大,你連姐姐都沒有,那兒跑出來的姐夫?啊呀,爸,媽!我們都被她騙啦!”他跳起來要抓她。</br> 迎藍大笑起來,躲到蕭太太懷里去了,一邊笑,一邊喘,一邊說:</br> “誰叫你一天到晚騙人呢!人家當然也要騙騙你!”</br>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看那笑成一團的迎藍,就都忍不住笑開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笑,迎藍想到他的“獨孤及”就更加笑得厲害。阿奇瞅著她,那樣親愛地躺在蕭太太懷里笑,他心中感動極了,嘴里還在亂嚷:</br> “笑!笑!笑!這一輩子都會被你笑死!笑,笑,笑,就那么好笑!”</br> 就在這一團笑鬧聲中,門鈴響了。</br> 大家對門鈴都沒有注意,仍然在笑。阿娟跑去開了門,她并不認識黎之偉,也不認識李韶青,看來客都很年輕,直覺地認為是阿奇他們的朋友,她問也沒問,就帶著兩位客人走進客廳,一面笑著喊:</br> “又有客人來啦!”</br> 迎藍慌忙從蕭太太懷中爬起來,大家抬頭的抬頭,轉(zhuǎn)身的轉(zhuǎn)身,頓時間,笑聲像變魔術(shù)般停住了。</br> 黎之偉攔門而立,月光在他的身后閃耀著一片銀白,把他烘托得像個黑色的剪影。他慢慢地走進房間,韶青亦步亦趨,迎藍緊張地看韶青,后者只是注意著黎之偉,對室內(nèi)任何人都沒看。采薇下意識地靠緊了蕭人仰,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后,像個保護神似的攔在她前面。阿奇站直了身子,挺立在那兒,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黎之偉。一時間,房間里好安靜好安靜,安靜得出奇。</br> 黎之偉環(huán)室四顧,銳利的眼光從每一個人身上掠過去。隨著他的眼光采薇痙攣了一下,迎藍微微皺了皺眉,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備戰(zhàn)的態(tài)度,蕭彬夫婦只是沉默地等待那即將來臨的風(fēng)暴。</br> “很好,”黎之偉開了口,冷峻而嚴肅地點點頭,“我來得正是時候,你們?nèi)谶@兒!”</br> 聽出他語氣的森冷,阿奇往前跨了一步。</br> “黎之偉,”阿奇堅定地說,“如果你要找人打架,我奉陪,請不要傷害屋里其他的人!”</br> 黎之偉看了他一眼,動也沒動,像尊鐵塔,他穩(wěn)穩(wěn)地站著,再度環(huán)室四顧:</br> “阿奇,”他冷冷地說,“你讓開,我今天不是沖著你一個人來的!”</br> 蕭人仰立刻走上前去。</br> “那么,你是沖著我來的了!”他說,緊盯著他,“你要什么?”</br> “我要的東西,你們給不起!”黎之偉驕傲地仰著頭,朗朗然、鏗鏗然地說,“但是,我自己已經(jīng)有了!我再也不要被你們蕭家搶走的東西,也再也不要搶你們蕭家的東西了。”他目光灼灼地掃向每個人。“我今天來,是跟你們蕭家做一個總了斷!不要緊張,”他對那握著拳的阿奇說,“我不是來打架,不是來搶人,更不是來殺人放火!我是來告訴你們,你們這些人里面,有的愛過我,有的恨過我,有的想念過我,有的咒罵過我……我今晚來告訴你們,所有的愛與恨,牽掛與憤怒,現(xiàn)在統(tǒng)統(tǒng)沒有了。你們不必再防備我,不必再怕我,更不必再可憐我!我曾經(jīng)以為蕭家是大富人家,用你們的富有來達到你們?nèi)魏文康摹=裢恚也虐l(fā)現(xiàn),我和你們一樣富有!你們有的東西,我都有!我何必恨你們?我何必要報復(fù)?從今以后,無恨無怨,無仇可報,我和你們蕭家,所有一切的老賬,全體一筆勾銷!”</br> 大家都瞪著他,都不信任地望著他,也不了解地望著他。只有韶青,眼里閃爍著一片溫柔而燦爛的光華,靜靜地看著他。于是,迎藍第一個明白過來,愛情創(chuàng)造了奇績!眼前這個黎之偉,再也不是拿刀頂著她脖子的那個人了!再也不是讓全家提心吊膽的那個人了。她從沙發(fā)深處站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走向黎之偉,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不由自主地喃喃低語:</br> “阿黎,恭喜!”</br> 黎之偉眼中閃亮了一下,把她的手推給阿奇。</br> “不要伸錯了方向!”他警告地說,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他又轉(zhuǎn)向大家,朗聲說,“祝你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幸福,我走了!”</br> 他牽著韶青的手,昂然轉(zhuǎn)身,預(yù)備離去。</br> “黎之偉!”阿奇大喊,“喝杯酒再走!”他回頭喊阿娟,“阿娟,去拿樓上那瓶一九二〇年的白蘭地!就是我藏在書房里的那瓶。”</br> 阿娟奔上樓去拿酒。黎之偉瞪視著阿奇。</br> “想跟我比酒量?”他問。</br> “不敢。”阿奇朗聲說,“只想跟你干一杯!”</br> 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樓,阿奇開了瓶,酒香四溢,滿室都充滿了那濃郁的酒味。黎之偉深深呼吸,大聲說:</br> “好酒!”</br> 阿奇注滿了兩個人的杯子,對黎之偉舉杯說:</br> “干!”</br> 兩只酒杯在空中輕輕一碰,那叮然一聲,像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那輕微的撞擊,像是人類心靈與心靈的撞擊,迎藍幾乎可以看到那撞擊下的火花,像焰火似的滿屋迸灑。阿奇和黎之偉各一仰頭,酒到杯干,兩人亮了亮杯子,黎之偉放下酒杯,開懷大笑:</br> “哈哈哈!兩年多來,這是我第一次喝到這么痛快的酒!”</br> 轉(zhuǎn)過身子,他挽住韶青,一邊長笑著,一邊飄然而去。韶青倚在他的臂彎里,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br> 好一會兒,房里仍然靜悄悄的。終于,阿奇大聲說:</br> “讓我們都干一杯酒,好不好?”</br> 大家哄然一聲附議著,紛紛去拿酒杯。</br> 許多酒杯舉了起來,燈光透過酒杯,發(fā)出眩目的光華。酒杯與酒杯相撞,是無數(shù)的火花,無數(shù)的焰火。室內(nèi)似乎被那迸灑的火花,照耀得萬丈光芒。</br> ——全書完——</br> 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一日夜初稿完稿于可園</br> 一九八〇年八月廿七日夜修正于可園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