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br> 回到辦公廳,迎藍(lán)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br> 她一直想著祝采薇這個人物,那份細(xì)致,那份韻味,那份婉轉(zhuǎn)的柔情……真令人心碎!難怪黎之偉會為了失去她而如瘋?cè)缈窳恕5犓欠稣f,那蕭人仰也確有動人心處。火鶴花,真絲襯衫,這還罷了。最難得是輸血救人那段。假若異地而處,自己換作采薇,會作怎樣一種選擇呢?不,她搖搖頭,她誰也不選擇,她選擇阿奇!</br> 阿奇,這名字從她心頭一涌現(xiàn)出來,她就什么都顧不得了,一心只想著阿奇。不知道他怎么一天都沒露面?或者,下班后他會在大廈門口等她。她那么想念他,以至于想打個電話給他,這才倏然想起,她居然連他的電話號碼都沒有!她無奈地笑笑,如果給韶青知道,準(zhǔn)會把她罵死!</br> 桌上的電話鈴響,她機(jī)械化地拿起電話筒,機(jī)械化地流水般先說話:</br> “您好,這兒是達(dá)遠(yuǎn)公司董事長秘書室。請問您貴姓?要找哪一位?”</br> 對方沉默著,她可以聽到那沉重的呼吸聲。</br> 阿奇!她想,這家伙又來惡作劇了,準(zhǔn)是阿奇!</br> “喂喂,”她喊,嘴邊已帶著笑意,“不說話我就掛電話啰!”</br> “等一等,別掛!”對方總算開了口,迎藍(lán)一怔,這不是阿奇的聲音。“你是夏迎藍(lán)嗎?”</br> “是的。”</br> “我是黎之偉!”</br> “噢!”她大吃一驚,剛剛才和采薇分手,黎之偉又打電話來,這不是太意外了嗎?他要干什么?難道也要找她幫忙?她想起他手上的刀,有點寒意。“你有什么事?”她的語氣冷淡。</br> “我是特地打電話向你道歉的。”對方的聲音低沉和緩而溫柔,一點都不像昨天那個兇神惡霸。“對不起,夏迎藍(lán),我昨天莫名其妙地傷害了你,我希望……那些傷不會太重?”他語氣擔(dān)憂而內(nèi)疚。</br> “不不。”她慌忙說,“一點都不嚴(yán)重。你不要放在心里。”</br> “我是喝醉了酒。”他解釋著,“心情不好再加上酒一沖,就發(fā)起酒瘋來。我嚇到你了嗎?”</br> “有一點。”她坦白地說。</br> 他嘆了口氣,聲音更柔和了。</br> “你下班后,可不可以和我談一談……”</br> “哦,不行!”她慌忙接口,下班以后的時間是阿奇的,她不要再卷入黎之偉和祝采薇的公案里。“我下班以后還有事!”她說得又急又快。</br> 對方沉默了片刻,她幾乎感覺出他又受傷了。</br> “你以為……”他慢慢地說,“我還會傷害你嗎?我今天沒喝酒,約你出來,純粹是為了昨天的事道歉!能不能請你把昨天我那副惡劣的樣子忘掉!”</br> “我已經(jīng)忘掉了。”她慌忙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我不會怪你,我今晚真的有約會……”</br> “和阿奇嗎?”他問。</br> 她怔了怔,想起蕭彬說過,阿奇和他曾是好朋友。</br> “是的,是阿奇。”她坦白承認(rèn)。</br> “我懂了!”黎之偉在電話里大笑了起來。“我懂了!你還敢口出狂言,不會嫁給蕭家人?哈哈哈哈!又一個女秘書,又一個自命清高的拜金主義!哈哈哈哈!好了,不打攪你了!去和闊家公子約會吧!”他似乎要掛電話。</br> “喂喂!”她急切地嚷著,又驚奇又慌亂。“不要掛電話!你說說清楚,什么闊家公子?阿奇只是達(dá)遠(yuǎn)的保安人員,或者是小職員,或者是工友……”</br> “哈哈哈!”黎之偉笑得她耳膜都震痛了。“你在說些什么鬼話?蕭人奇是達(dá)遠(yuǎn)的工友?你大概還沒睡醒吧?還是和我一樣喝多了酒?”</br> “蕭人奇?”她愣愣地握著聽筒,腦子里紛紛亂亂的,什么思緒都整理不出來。</br> “是的,蕭人奇,蕭彬最小的一個兒子!大家都叫他阿奇!我早就猜到,你是蕭彬為阿奇物色的人選了!”</br> 她閉上眼睛,覺得腦子里所有的血液都往下沉。在這一剎那間,她明白了,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地呈現(xiàn)在她面前;那個荒唐的賭注,她輸了,要嫁他,她贏了,也要嫁他!他從一開始就在戲弄她,她卻一步步地掉進(jìn)他的網(wǎng)里去。他的時而憂郁,時而快活,他的神秘身份,工友,科長,職員,不屬于編制內(nèi)的外圍人員……去他的!她被騙了,被徹徹底底地騙了!</br> “喂,”黎之偉在叫,“你在干什么?”</br> “哦,”她醒過來,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氣,迫切地問,“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br> “就在你大廈對面的公用電話亭!”</br> “我馬上就過來,你等我!”</br> 她掛斷了電話,抓起桌上自己的皮包,轉(zhuǎn)身就向秘書室外走。在門口,她幾乎和正跑進(jìn)來的阿奇撞了個滿懷。阿奇一把抓住她,驚問:</br> “你怎么了?你要到哪里去?你的臉色怎么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你……”</br> 她費力掙脫了他的掌握,含淚喊:</br> “不要理我!”</br> 她沖進(jìn)電梯,阿奇也要沖進(jìn)來,她迅速地按下了關(guān)門鈕,把他關(guān)在門外,直接地下到一樓,她飛奔著跑向街對面。</br> 半小時以后,迎藍(lán)已經(jīng)和黎之偉散步于碧潭的山明水秀中了。</br> 黎之偉和昨天已經(jīng)大大不同了,他沒喝酒,換了一身整潔的衣裳,看起來就清爽了不少。仍然是絡(luò)腮胡子,雙目仍然灼灼發(fā)光,有逼人的威力,不過,他心平氣和,舉止、談吐、風(fēng)度……都成了第一流的。他們走過吊橋,沿著一條通往“情人谷”的山路,蜿蜒地向山內(nèi)的綠蔭深處走去。這天不是假日,四周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陣陣蟬鳴與鳥啼,打破了周圍的靜謐。</br> “我猜,你已經(jīng)知道我的故事了?”黎之偉問。</br> “是的。”她機(jī)械化地回答,心思恍惚,頭腦昏沉,所有的意志和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身份上。</br> “你一定對我印象惡劣吧?”他說,“我昨天去達(dá)遠(yuǎn),并不是找麻煩去的,而是——”他咬咬牙,“我知道蕭彬又請了一個新的女秘書,我跟蹤過你幾次,看到你都和阿奇在一起,我想,我要救你,我要在你被金錢買動之前,把你帶走。”</br> “金錢買動?”她側(cè)頭沉思,“他們從沒有用金錢來買我,連吃飯,都常常是我在付錢。”她正眼看他,“你確定阿奇是蕭彬的兒子嗎?你不是安心來破壞我們吧!”</br> 他驚異地看她,皺著眉研究她,好像她是個怪物。</br> “你和他交朋友,居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家在哪里?父母是誰?你是不是太新潮了?這種事,我能騙你嗎?你只要去隨便打聽一下,就可以知道真相,甚至于,你待會兒打個電話去蕭家,只說找蕭人奇,你就知道他是不是蕭家人了!我不明白的是,他為什么要把自己的真身份隱藏起來?而且,顯然大家都在暗中幫他隱瞞,連蕭彬也是。否則,早就穿幫了!”</br> 她回憶和阿奇認(rèn)識的點點滴滴,回憶他對自己身份的敏感和掩飾,回憶他那個矛盾的賭注,回憶他閃爍其辭的談話……更回憶起他的嬉笑怒罵,回憶起他的“落魄”,付不出牛肉面錢,自稱為“窮小子”……她越想越氣,越想越沮喪,趙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總之,她被騙了,被玩弄于股掌之間!被他唬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他一定暗中欣賞自己的演技吧!他一定常常向家人炫耀他的成果吧!怪不得蕭太太會跑到秘書室來和她東拉西扯,她是鑒定“準(zhǔn)兒媳婦”的呢!現(xiàn)在,她都想通了,所有的神秘,都不再神秘了!除了一件,就像黎之偉說的,他何必隱藏身份呢?</br> “我懂了!”黎之偉忽然說,“他在扮演我!”</br> “扮演你?”她更糊涂了。</br> “他先扮窮小子,再回復(fù)闊少爺?shù)纳矸荩@樣,你才能區(qū)別兩者之間有多大差異,這是青蛙王子的故事。當(dāng)你以后,發(fā)現(xiàn)他居然是王子時,你會更加喜出望外。有比較你才能明白你手里的東西有多珍貴!”他嘆了口氣,“知道嗎?采薇如果從沒遇到我,一上來就遇到蕭人仰,她會以為愛情理所當(dāng)然是那種樣子的。就因為先有了我,我沒有的,他都有。我不能滿足她的,蕭人仰可以滿足,什么夏威夷的火鶴花、蘇格蘭的風(fēng)信子、荷蘭的郁金香……他都能變魔術(shù)似的變來。采薇看不到這些花花草草費了多少金錢,只看到他費了多少心血。于是,人仰征服了采薇,用他的金錢征服了采薇,把我一棍打進(jìn)地獄里去。你懂了嗎?”他凝視她,眼底又浮出了那絕望的悲哀,他低低地、沉沉地、啞啞地再接了幾句,“蕭家的人都絕頂聰明,他們每個人身后都有個智囊團(tuán),幫他們爭取他們所要的東西,以前,他們要金錢財勢,從一個小公司開始,并吞,發(fā)展,直到現(xiàn)在,已成為一個大財團(tuán)。然后,他們想收集全臺灣的美女了。”</br> 她瞪著他,他說得那么清楚,那么有條有理。她知道,這就是真實面了,黎之偉打開了這真實面。讓她從幕前一直看到幕后。</br> “他們的手段真高,是嗎?”她喃喃地問。</br> “如果手段不高,他們怎么會有今天?采薇和我奠定了七年的感情,被他們幾個月就打垮了!采薇!”他深深吸氣,好像有個蟲子在啃噬他的心臟,他的面容扭曲了,她看得出來,他在強(qiáng)忍著多大的痛楚。“你不認(rèn)識采薇,你不會知道她是多么純純的、柔柔的女孩!在蕭家介入以前,我相信,就用一百輛坦克車來拉她,也不見得會把她從我身邊拉開!”</br> “我見過采薇!”她脫口而出。</br> “哦?”他驚奇地挑起眉毛。</br> “就是今天中午的事,她為了你,來慰問我!”</br> “哦?”他的聲音發(fā)顫了,“她提到過我嗎?提到過嗎?”他急促而迫切,臉色變白了。</br> “是的,她一直在談你,談了很多很多,她說——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讓你重新站起來。”</br> 他閉了閉眼睛,忽然在路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把頭很快地埋進(jìn)掌心中,好一會兒,他喘口氣,抬起頭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眼白都漲紅了。她驚呼:</br> “你病了,是不是?”</br> “沒有!”他粗聲說,“只是一陣頭痛,好像整個腦子都要被扯破似的,幾秒鐘就過去了。”</br> “你看過醫(yī)生嗎?”</br> “用不著!”他哼著,“這是心理影響,醫(yī)生治不好,每次發(fā)作,都與采薇有關(guān)。”他正視著她,臉色在逐漸轉(zhuǎn)好中。“她真說過希望我振作嗎?”</br> “是的。”</br> “她知道該怎么做!”</br> “你是說——要她離開蕭家,重回你的懷抱!”</br> “嗯,”他點點頭,唇邊浮起一道深刻的刻痕,“然后,我再把她甩掉。”</br> “再把她甩掉?”她驚呼著。“你知道你這是什么論調(diào)?你相當(dāng)殘忍,你已經(jīng)不愛采薇了,你在恨她。你想要報復(fù)她。”她熱心地看他,把自己和阿奇的問題都拋在腦后,“這是不對的,很不對的。”</br> 他對著她冷笑。</br> “我告訴你,人的心理是世界上最難捉摸的事,因愛生恨,幾乎是最直接的反應(yīng)。是的,我恨采薇,恨她遺棄我,我更恨的,是蕭家全家!他們明知道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也橫搶豎奪!”</br> “你知道,你這樣說并不很公平,”她認(rèn)真地凝視他,“一個沒有結(jié)婚的女孩,原則上,任何人都可以追。”</br> “你這樣說嗎?”他提高了聲音,憤怒立刻飛進(jìn)了他的眼睛,那種近乎獰惡的表情又掛在他嘴角上。“他們?nèi)叶贾烙形遥∷麄兩踔梁臀易雠笥眩屛覍λ麄兺耆辉O(shè)防。”</br> 她勇敢地?fù)u搖頭。</br> “可是,采薇沒有嫁給你,在愛情上,人人都可加入戰(zhàn)場。戰(zhàn)敗的人,應(yīng)該有戰(zhàn)敗的風(fēng)度。像你這樣,一場敗仗就把你打得心灰意冷,實在也太輸不起了。”</br> “你說些什么鬼話?”他大吼起來,昨天大鬧辦公廳的嘴臉又露出來了,他伸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握緊。她昨天被扭傷的淤腫未消,立刻就痛得直吸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他死瞪著她的眼睛,怒不可遏地喊,“你已經(jīng)被蕭家迷住了!你幫他們說話!你已經(jīng)成了蕭人奇的俘虜,你和采薇一樣淺薄無知!”</br> “我不是蕭人奇的俘虜,我也不幫蕭家講話,”她大聲說,忍著痛楚,“我只是看不慣你為這件事而自暴自棄!何況,你該平心靜氣分析一下,你失去采薇,是不是自己也有過失?為什么她母親病危時,你居然不在她身邊?為什么輸血救人的是蕭人仰而不是你?”</br> “我告訴你為什么?”他的聲音從齒縫中迸出來,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腕,腦袋逼向她的腦袋,她迫不得已地后仰著。“因為那晚我在跑新聞,我要賺錢養(yǎng)家,不像別人那么好命,睡在被窩里等告急電話!而且,這整件事可能就是件預(yù)謀的苦肉計,老太太八成被收買,她本來就喜歡蕭人仰而不喜歡我!因為嫁到蕭家,就可以再也不愁吃不愁喝!你知道嗎?祝老太太現(xiàn)在和小兒女住在天母一幢花園別墅里,有專門的醫(yī)生護(hù)士侍候著,病都快好了。你再用用你的思想,祝老太太忽然病危,我剛好不在家也不在報社,蕭人仰飛車而來,送到他熟悉的醫(yī)院,醫(yī)院有血庫,居然血不夠,O型是最普通的血液,居然要從親友的身上去抽血……想想看,你這個天真爛漫的幼稚園小女生,這一切是不是太巧合了!”</br> 她想著,努力地運用思想,不能不承認(rèn)有些可能。但她的本性反抗著這可能,蕭家或者會運用手段,但是不會這么卑鄙!</br> “不。”她掙扎,“他們不會這樣做的!”</br> “你還在幫他們講話!”他大吼著,扯住她的手腕。“所以,你也相信阿奇只是個工人!你去査查看,他當(dāng)年以榜首錄取在政大政治系!他在對你玩政治手腕!你也相信他一點都不卑鄙!”</br> 她被刺傷了。重重地刺傷了。心里壓抑的悲痛和被欺騙的感覺就排山倒海般對她淹沒過來。她咬住嘴唇,眼淚奪眶而出。</br> “你放開我!”她嗚咽著說,“你弄痛了我!”</br> 他驚覺過來,馬上放開了她,她縮回手腕,用另一只手揉著傷痛之處。她的頭低俯著,眼淚慢吞吞地、無聲地,沿著面頰滾下來,落在裙子上。他看她,忽然就抓起了她的手,解開長袖的袖口,他把袖子往上捋擄,立刻,他看到了那只遍是紅腫和淤傷的手腕,他深深呼吸。</br> “告訴我,”他啞聲說,“不是我弄的。”</br> “是你弄的。”她固執(zhí)地說,抽著鼻子,忍著眼淚,可是眼淚更多了。內(nèi)心的傷痛遠(yuǎn)勝過肉體的,她借此發(fā)揮,干脆一任淚珠奔瀉。她低垂著頭,反撈起腦后的頭發(fā),讓他看后面貼的紗布。“你恨蕭家的每一個人,你恨吧,可是,你差點殺掉了我!”</br> 他審視她腦后的傷,慢慢地放下她的頭發(fā),他再審視她的手腕,再慢慢地放下她的衣袖,細(xì)心地扣上袖口的扣子。然后,他用手輕輕托起下巴,又審視她那流淚的眼睛。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潔白而干凈的手帕,輕輕地拭去她的淚痕,他很溫柔地凝視她,眼睛里燃燒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焰。</br> “保證不再了。”他低沉地說,“以后,決不傷害你一根汗毛。”</br> “以后?”她糊涂地問,“我們還有以后嗎?”</br> “為什么沒有?”他反問,“我們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是不是?”</br> “嗯,”她哼著,“很奇怪的認(rèn)識,我從來沒經(jīng)歷過在刀尖下的認(rèn)識!”</br> “忘掉它!”他誠摯地說,“那時我瘋了!瘋子總會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再擦她的淚。“不過,你這眼淚不是為我傷你而哭,是因為我揭穿了阿奇的真面目而哭!是嗎?”</br> 更多的眼淚奪眶而出,她咬緊嘴唇,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就是止不住那瘋狂奔流的淚珠。他深深看她,扶住她面頰的手因沾上淚水而顫抖了,他忽然就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前,用雙手抱牢了她,他像個慈祥長者在安慰委屈的小孩一般,他輕輕地?fù)u撼她,撫摸著她的背脊,帶著淚,帶著靈魂深處的同情,帶著“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觸,還有那種深深切切的“同病相憐”的心情,他沙啞地說:</br> “哭吧!哭出來吧!迎藍(lán)。好好地哭一哭,你會舒服很多。”</br> 她把頭掙出了他的懷抱,用他的大手帕擦干凈了臉龐,然后,她勇敢地抬起頭來,勇敢地面對他,勇敢地擠出了一個微笑。</br> “我不再哭了。”她說,“不再為根本不值得我流淚的事而哭了。”她揚(yáng)起睫毛,眼睛清亮。“你,也不要再哭了。”</br> “我?”他苦笑了一下,“我從沒有為這件事哭過,大概從我懂事以后,我就沒流過眼淚了。”</br> “女人的眼淚往外流,男人的眼淚往肚子里流。”她說,緩緩地?fù)u了搖頭,“別以為我沒看過你哭,我昨天就看到了。”</br> 他也緩緩搖頭,注視著她的眼光更柔和了。</br> “你太聰明,”他低語。“其實,女孩子遲鈍一些反而好,越聰明的女孩子越容易受傷。”</br> “男人也一樣。”她接口,“平庸是一種幸福。”</br>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她從石凳上站起身來:</br> “天都快黑了,我要回家了。”</br> “走吧!”他挽著她往山谷外走,暮色正緩緩地從山谷中浮上來,夕陽的光芒早被山尖所吞沒。“我能不能請你吃晚飯?”他忽然問。</br> “今天不行,”她說,“老實告訴你,我今天一點胃口都沒有,這兩天,就因為你的出現(xiàn),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我必須回去休息一下。好好地想一想。”</br> “你一定非常恨我的出現(xiàn),擾亂了你整個生活!”</br> “不。”她正眼看他。“我很高興你出現(xiàn)了,讓我看清了好多事情。其實。有些事遲早會揭穿的。”</br> “只怕揭穿的時候,你已經(jīng)陷入太深,而身不由己了!”</br> 這倒是真話。她微微顫栗了一下。阿奇,這名字依舊刺痛她每根神經(jīng)。她嘆口氣,再看他一眼。</br> “明天,好嗎?”她問,“我們?nèi)コ浴彼此鋈徽珕枺澳阌绣X嗎?”</br> “吃一餐飯的錢總有。”他苦笑著。</br> “你有工作嗎?”她再問。</br> “我曾經(jīng)失業(yè)過一陣,目前,我在一家旅行社當(dāng)外務(wù)員,做些跑大使館、辦護(hù)照這些工作。”</br> “可是……你并沒有好好上班?”</br> “是的。如果那旅行社的老板不是我的朋友,我早就被開除了。”</br> “廉者不受嗟來食。”她低語。</br> “你說什么?”</br> 她抬起頭來,正經(jīng)地看他。</br> “為什么不回到你的本行去?你學(xué)的是新聞,怎么不學(xué)以致用?”</br> 他皺眉頭,用手揉搓著下巴上的大胡子。</br> “你希望我回報社?”他懷疑地問。</br> “我希望你做個男子漢!”她沖口而出。說了就又后悔了,這關(guān)她什么事呢?她聲音放低了,低而沮喪。“我不是真的要逼你做什么,我沒這個權(quán)利干涉你,也沒這個權(quán)利要求你。我只是自己很喪氣,我一直以為我是個很獨立也很能干的女孩,誰知道,我剛接觸這個社會就摔了一大跤,我真怕以后要面對的日子,我真怕自己再也振作不起來……我想找個榜樣,如果有人摔得比我更重,仍然站起來了,我就會覺得,天下沒什么更嚴(yán)重的事了。”</br>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他們已不知覺地回到新店鎮(zhèn)上,他買了兩張回臺北的公路局車票,上了車,車開了,他一直都沒說話。下車后,他們安步當(dāng)車地走著,他送她回家。她指示著方向,他默記著她的地址。夜色,早已籠罩著整個臺北市,霓虹燈和廣告燈在街頭閃爍,一片的燈火輝煌。臺北,是燈的世界,是繁榮的代表。為什么如此大的一個都市,有無數(shù)的人在往成功的巔峰上爬,卻也有人消沉淹沒在失敗的浪潮里?</br> 他們走到了她的公寓門口。</br> “我就住在七層樓上,七A。”她說。</br> “能給我電話號碼嗎?”</br> 她報出了號碼。他用心默記著。然后,他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說:</br> “明天晚上六點鐘,我來接你。”</br> “好。”她點頭,正要說什么,聽到身后有人聲,她一回頭,就看到阿奇正從公寓中沖出來,他直沖向她,握住了她的肩頭,他怒沖沖地對黎之偉喊:</br> “你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了?”</br> “我拐她?”黎之偉仰起頭來,又縱聲大笑了。“哈哈哈!不知道誰在拐誰呢!”</br> “我警告你!”阿奇雙眼圓睜,滿臉怒容,他伸出拳頭來,似乎想揍他,又勉強(qiáng)地按捺住了。“你離她遠(yuǎn)一點!你敢招惹她,我不會饒你!”</br> “是嗎?”黎之偉嘲弄地笑了笑,立即轉(zhuǎn)向迎藍(lán)。“看樣子,你今晚還要面對許多事情。”他搖搖頭,深深地看她,眼睛里似乎有一千句叮囑,一萬句警告,“每個人都只有自己去解決自己的問題,是不是?你和阿奇好好談吧,我走了,明天見!”</br> “明天見!”她對黎之偉揮揮手。</br> 黎之偉大踏步地消失在夜色里了。</br> 阿奇驚異地看著黎之偉的背影,再驚異地看向迎藍(lán),他的嘴唇發(fā)青,眼光陰郁。</br> “你整個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你公寓中等你!那個家伙跟你說了些什么鬼話?你不能再見他,他是個危險人物,別讓他……”</br> 她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進(jìn)電梯。</br> 他跟了進(jìn)來,靠在墻上,鎖眉,閉眼,嘆氣。然后他睜開眼睛來,自言自語地說:</br> “不攻擊他!不攻擊黎之偉!不攻擊黎之偉。”他看她,忍耐地、痛楚地去抓她的手。“你都知道了?是不是?你在生氣嗎?因為我是蕭彬的兒子而生氣嗎?”</br> 她用力抽出手來,電梯停了,她往自己的房間沖去。阿奇跟了過來,她找鑰匙,開門,走進(jìn)房間,她轉(zhuǎn)身就要把門摔上,阿奇機(jī)警地用腳抵住了門。同時,韶青已經(jīng)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說:</br> “何苦呢?迎藍(lán),人家已經(jīng)坐在這兒等你一下午了,在窗子前面看到你過街,就像火燒了尾巴似的沖下樓去接你,有什么別扭和誤會,兩個人當(dāng)面談?wù)劸瓦^去了,不要這樣鬧小孩脾氣!”</br> 她回頭看韶青,氣得聲音發(fā)抖:</br> “你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告訴你,他不是一個人,他是個魔鬼!”</br> 阿奇大踏步地走進(jìn)房間,關(guān)上房門。</br> 他走到她身邊,臉色鐵青。</br> “給我一個解釋的機(jī)會,好不好?”他忍耐著說。</br> “不聽!”她大聲地叫,“你不用解釋,我不聽!絕對不聽!”</br> 韶青拿起了梳妝臺上的皮包,走過來對迎藍(lán)甜甜地一笑。拍拍她肩膀說:</br> “我有事要出去,你們不要吵架,好好地談。嗯?迎藍(lán),答應(yīng)我不要太任性!”</br> 迎藍(lán)一把抓住韶青的衣服,急促地說:</br> “你不要故意避開,我不和這個人單獨在一起!”</br> 韶青扯出了自己的衣服,又好氣又好笑。“我不是故意避開,我有約會,你知道,我們不像你們,見一面可不容易。我珍惜能見面的每個機(jī)會,我非去不可!迎藍(lán),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br> 她擺脫了迎藍(lán),很快地出去了,房中只剩下迎藍(lán)和阿奇兩個人。一層沉默和僵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迅速地擴(kuò)散開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