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br> 六月來了。天氣逐漸燠熱了起來。</br> 一清早,楊羽裳就醒了,但她并沒有起床,用手枕著頭,她仰躺在床上,側(cè)耳傾聽著窗外的鳥鳴。窗外有棵可以合抱的大榕樹,上面有個鳥巢,那不是麻雀,楊羽裳曾仔細(xì)地研究過,那是一種有著綠絨絨的細(xì)毛的小鳥,纖小而美麗。現(xiàn)在,它們正在那樹上喧囂著。啊,晴天,鳥也知道呼晴,看那從窗簾隙縫中透露的陽光,今天,一定是個美麗的好天氣!懶洋洋地伸伸腿,又懶洋洋地伸伸手臂,她的手碰著了垂在床頭的窗簾穗子,用力地一拉,窗簾陸地拉開了,好一窗耀眼的陽光!她眨眨眼睛,一時間有些不能適應(yīng)那突然而來的光線。但,只一忽兒,她就習(xí)慣了,而感到血管中有種嶄新的興奮在流動著。側(cè)轉(zhuǎn)身子,她的目光投在床頭那架小巧玲瓏的金色電話機(jī)上。電話,響吧!你該響了!</br> “如果明天天氣好,我們到郊外去走走,我知道你明天沒課。早上,等我的電話吧!”</br> 他昨晚說過的,而現(xiàn)在是早上了!陽光又那么好,這該是最理想的郊游天氣吧!她瞪視著電話機(jī),電話,你注意了,你應(yīng)該響了!可愛的、可愛的電話鈴聲,來吧,來吧,來吧……可愛的電話鈴聲!她把手按在電話機(jī)上,側(cè)著頭,仔細(xì)地傾聽,見鬼!她只聽到窗外的鳥鳴!</br> 翻了一個身,她把頭埋進(jìn)枕頭里,不理那電話機(jī)了。在電話鈴響之前,她不想起床,即使起了床,又做什么呢?還不是等那電話鈴聲。該死!她詛咒:電話機(jī),你不會響,你是個死的,沒有生命的東西!你該死!電話機(jī)!你是物質(zhì)文明中最討厭的產(chǎn)物!因?yàn)槟銖牟恢朗裁磿r候該響,什么時候該沉默!</br> 陽光越來越燦爛了,鳥鳴聲越來越清脆了。女傭秀枝在花園里哼著歌兒澆花,她幾乎可以聽到灑水壺中的水珠噴到芭蕉葉上的聲響。花園外,街車一輛輛地駛過去,多惱人的喧囂!她乏力地躺在那兒,幾點(diǎn)鐘了?她不愿意看表,用不著表來告訴她,她也知道時間不早了。她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幾百個世紀(jì)了,而那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電話機(jī),依然冷冰冰的毫無動靜!</br> 干嗎這樣記掛這個電話呢?她自問著。他又有什么了不起?論漂亮,他趕不上歐世澈,論活潑,他趕不上歐世浩,論癡情……呸!談什么癡情呢?他對她表露過一絲一毫的情愫嗎?沒有!從沒有!盡管他約她玩,盡管他請她吃飯,盡管他帶她去夜總會,盡管他用摩托車載著她在郊外飛馳……但他說過有關(guān)感情的話嗎?從沒有!</br> 他是塊木頭,你不必去記掛一塊木頭的!但,他真是木頭嗎?不!他不是!他那深沉的、研判的眼光,他那穩(wěn)重的、固執(zhí)的個性,他那含蓄的、幽默的談吐,他那堅忍的、等待的態(tài)度……等待!他在等什么呢?難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么嗎?該死!俞慕槐,你該死!你總不能期待一個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么的!俞慕槐,你這個討厭的、惱人的、陰魂不散的家伙!我不稀奇你,我一點(diǎn)都不稀奇你!等你撥電話來,我要冷冷靜靜地告訴你,我今天不和你去郊游,我已另有約會,我將和歐世澈出去,是的,歐世澈,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許的那個男人!</br> 但是,可惡的電話機(jī),你到底會不會響?她惱怒地坐起身子,發(fā)狠地瞪視著那架金色的小機(jī)器!這電話機(jī)是父親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一架仿古的小電話機(jī),附帶有她私人的專線。</br> “女兒,”父親說,“十八歲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大了,成熟了,好好地交幾個朋友,認(rèn)認(rèn)真真地生活。以后,你能不能不再胡鬧了?”</br> 胡鬧!父親總認(rèn)為她是個不可救藥的瘋丫頭,“對人生從沒有嚴(yán)肅過”,父親說的。但是,為什么要那樣嚴(yán)肅呢?為什么要把自己雕刻成一個固定的模型呢?人生,應(yīng)該活得瀟灑,應(yīng)該活得豐富,不是嗎?電話機(jī),這架有私人專線的電話機(jī)也曾給她帶來一時的快樂,翻開電話號碼簿,隨便找一個人名,撥過去。如果對方是個女人接的,就裝出嬌滴滴的聲音來說:</br> “喂,是王公館嗎?xx在家嗎?不在!那怎么可以?!他昨晚答應(yīng)和我一起吃飯的!什么?我是誰嗎?你是誰呢?王太太?!啊呀,這個死沒良心的人!還好給我査出了他的電話號碼!他居然有太太呢!這個混賬,哼!”</br> 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后果她可不管了!如果是個男人接的,就用氣沖沖的聲音對著電話機(jī)叫:</br> “王xx嗎?告訴你太太,別再惹我的丈夫!下次如果再闖到我手里的話,當(dāng)心我要你們好看!”</br> 同樣地,一說完就把電話掛了,然后揣摩著這電話引起的糾紛,而暗暗得意著。母親知道了,也狠狠地教訓(xùn)過她:</br> “你知道這樣做會引起什么后果嗎?你知道你很可能破壞了別人夫妻感情,而你只是為了好玩!”</br> “夫妻之間應(yīng)該彼此信任!”她理由充足地說,“我就在考驗(yàn)他們的愛情!如果愛情穩(wěn)固,決不會因?yàn)橐粋€無頭電話而告吹!如果愛情不穩(wěn)固,那是他們本身的問題!我的電話正好讓他們彼此提高注意力!”</br> “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瘋丫頭!”母親嘆著氣叫,“你對愛情又知道些什么?”</br> 真的,她對愛情知道些什么呢?雖然她身邊一直包圍著男孩子們,她卻沒戀愛過。母親這問題使她思索了好幾天,使她迷惘了好幾天,也失意了好幾天。是的,她應(yīng)該戀一次愛,應(yīng)該嘗嘗戀愛的滋味了,但是,她卻無法愛上身邊那些男孩子們!</br>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二十歲了,完全是成人的年齡了。她不再打那些幼稚的電話,開那些幼稚的玩笑。可是,她偷聽到母親對父親說的話:“她換了一種方式來淘氣,比以前更麻煩了!咱們怎么生了這樣一個刁鉆古怪的女兒呢?如果她能普通一點(diǎn),平凡一點(diǎn)多好!”</br> “她需要碰到一個能讓她安定下來的男人!”這是父親的答復(fù)。</br> 她不普通嗎?她不平凡嗎?她刁鉆古怪嗎?或者是的。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太不安分,太不穩(wěn)定,太愛游蕩,太愛幻想……一個男人會使她安定下來嗎?她懷疑。世上所有的男人在她眼光里都“充滿了傻氣”和“盲目的自負(fù)”。她逗弄他們,她嘲笑他們,她把他們玩弄于股掌之間,就像貓玩老鼠一樣。</br> 可是,以后會怎么樣呢?她不知道。父親常說:</br> “羽裳,你不能一輩子這樣玩世不恭,總有一天,你會吃大虧的!”</br>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吃虧,她也沒吃過虧。她覺得,活著就得活得多彩多姿,她厭倦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厭倦極了。“單調(diào)會使我發(fā)瘋。”她說。</br> 是的,單調(diào)使她發(fā)瘋,而生活中還有比這個早晨更單調(diào)的嗎?整個早晨就在床上躺掉了!她驚覺地坐在那兒,雙手抱著膝,兩眼死死地盯著那架電話機(jī),心里猶豫不決,是不是要把電話機(jī)砸掉。</br> 就在這時,電話機(jī)驀然地響了起來,聲音那樣清脆響亮,嚇了她一大跳。她撲過去,在接電話之前,先看了看手表;天!十一點(diǎn)十分!她要好好地罵他一頓,把他從頭罵到腳,從腳罵到頭,這個沒時間觀念的混球!</br> 握著電話筒,她沒好氣地喊:</br> “喂?”</br> “喂,”對方的聲音親切而溫柔。“羽裳嗎?我是世澈。”</br> 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jìn)了地底,頭腦里空洞洞的,一股說不出的懊惱打她胸腔里升起,迅速地升到四肢八脈里去。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這架電話機(jī)!但她什么都沒有做,只是呆呆地握著電話筒。</br> “喂喂,是你嗎?羽裳?”對方不安地問。</br> “是我。”她機(jī)械化地回答,好乏力,好空虛。</br> “我打電話來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出去玩玩?天氣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沒課。好嗎?最近,有好久沒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么?”歐世澈一連串地說著,慢條斯理地、不慌不忙地說著,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br> “到什么地方去?”楊羽裳不經(jīng)心地問,她知道,俞慕槐不會再打電話來了!即使他再打來,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為她是什么?他的聽用嗎?永遠(yuǎn)坐在家里等他電話的嗎?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歐世澈去玩,去瘋,去鬧,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br> “隨便你,”歐世澈說,“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整天都奉陪。”</br> “不上班了?”她問。</br> “我請假。”</br> 他說得多輕松!本來嘛,他的老板少不了他,英文好,儀表好,談吐好,這種外交人才是百里挑一的!難怪對他那樣客氣了!什么貿(mào)易行可以缺少翻譯和交際人才呢!</br> “好吧!”她下決心地說,“過三十分鐘來接我,請我吃午飯,然后去打保齡球,再吃晚飯,再跳舞,怎樣?我把一整天都交給你!”</br> “好呀!”歐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鐘準(zhǔn)到!”</br> “慢著!”她忽然心血來潮。“就我們兩個人沒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br> “世浩?”歐世澈愣了愣。“他沒女伴呀!”</br> “我負(fù)責(zé)幫他約一個,包他滿意的!”</br> “誰?我見過的嗎?”</br> “你見過的,俞慕楓,記得嗎?”</br> “俞慕楓?”歐世澈呆了呆,“哦,我記得了,你那個同學(xué),圓圓臉大大眼睛的,好極了,她和世浩簡直是一對。”</br> “好,你們準(zhǔn)時來吧!”</br> 掛斷了電話,她立即撥了俞家的號碼,她高興有這個機(jī)會可以打電話到俞家去,也讓那個該死的、該下地獄的、該進(jìn)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楊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約會,才不會在家里死等他的電話呢!</br> 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是俞家的女傭阿香。楊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問:</br> “小姐在家嗎?”</br> “請等一等!”</br> 還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預(yù)備怎么辦呢?她就沒想這問題了。</br> 俞慕楓來接電話了,楊羽裳不給她拒絕的機(jī)會,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說:</br> “我們有個小聚會,要你一起參加,你在家里等著,別吃午飯,我們馬上來接你!”</br> “那怎么行?我下午有課呀!”俞慕楓叫。</br> “別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課!等著我們哦!”</br> 說完,她不等答復(fù)就掛斷了電話。翻身下床,她走到衣櫥邊去找衣裳,選了件鵝黃色的洋裝,她換上了。攔腰系了條黑色有金扣的寬皮帶,穿了雙黑靴子。盥洗之后,她再淡淡地施了點(diǎn)脂粉,攬鏡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著春天的氣息,知道自己雖非絕世佳人,卻也有動人心處。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能看到她的裝束!</br> 歐世澈和歐世浩準(zhǔn)時來了。這兄弟兩人都是漂亮、瀟灑,而吸引女孩子注意的人物。歐世澈畢業(yè)于臺大外文系,已受過軍訓(xùn),現(xiàn)在在一家貿(mào)易行做事。歐世浩還在讀大學(xué),臺大電機(jī)系四年級的高材生。這兄弟兩人個性上卻頗有不同,前者溫文爾雅,細(xì)微深沉,后者卻對什么都滿不在乎,大而化之。</br> 楊羽裳和歐世澈的認(rèn)識是有點(diǎn)傳奇性的,事實(shí)上,她交朋友十個有九個都具有傳奇性,她就最欣賞那種“傳奇”。</br>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到和平東路的姨媽家去玩。夜里十點(diǎn)鐘左右,她從姨媽家回去,因?yàn)樵律芎茫辉附熊嚕鸵粋€人從巷口走出來。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她承認(rèn),當(dāng)時她是相當(dāng)心不在焉的。</br> 她剛剛走到巷口,迎面就來了輛摩托車,速度又快又急,她嚇了一大跳,慌忙閃避。那騎摩托車的人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扭轉(zhuǎn)龍頭。車子飛快地從她身邊擦身而過,雖然沒有撞上她,卻已驚得她一身冷汗。當(dāng)時,為了要懲罰那個摩托車騎士,也為了要嚇唬他一下,更為了一種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頑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聲,往地上一躺。那騎士果然吃驚不小,他迅速地停下車子,蒼白著臉跑了過來,蹲下身子,他扶著她,額上冒著冷汗,一迭連聲地說:</br> “小姐,小姐,你怎樣了?我撞到你哪兒了?”</br> 她躺在那兒只管呻吟,動也不動。周圍已有好幾個看熱鬧的人聚了過來。那年輕人的臉色更蒼白了,他急促而緊張地說:</br> “你別動,小姐,我馬上叫計程車送你去醫(yī)院!”</br>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樣,那份緊張樣,以及那份由衷的負(fù)疚和自責(zé)的樣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圍過來的人已越來越多,她并不想把警察引來,弄得他進(jìn)派出所。于是,她一挺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地說:</br> “你根本沒撞到我,我只是要嚇唬你一下,誰教你騎車那樣不小心?”</br> 周圍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想,那騎士一定會氣壞了。可是,她接觸到了一對好關(guān)懷的眸子,聽到了一個好誠懇的聲音:</br> “你確定我沒有撞到你嗎?小姐?你最好檢查一下,有沒有破皮或傷口?”</br> 這男孩倒挺不錯呢!她忍不住仔細(xì)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臉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對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張臉孔呢!</br> “我真的沒什么。”她正色說,不愿再開玩笑了。</br> “不管怎樣,我送你回家好嗎?”他誠摯地望著她,仍然充滿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會有點(diǎn)損傷。”</br> “也好。”她說,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愛路三段,認(rèn)得嗎?”</br> “不怕坐摩托車吧?”</br> “為什么要怕呢?”</br> 于是,她坐上了他車子的后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里,到家后,他并沒有立即離開,他堅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沒受傷。他在那客廳里坐了好一會兒,禮貌地接受楊家夫婦的款待和詢問,禮貌地一再道歉,一再自責(zé)。他立即贏得了楊承斌——楊羽裳的父親——的欣賞,和楊太太的喜愛。他——就是歐世澈。</br> 現(xiàn)在,經(jīng)過兩年的時間,楊羽裳和歐世澈已那樣熟悉,他們經(jīng)常在一塊兒玩,經(jīng)常約會,奇怪的是,他們卻始終停留在一個“好朋友”的階段,而沒有邁進(jìn)另一個領(lǐng)域里。楊太太也曾希望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能系住女兒那顆飄浮的心靈。可是,楊羽裳總是那樣滿不在乎地?fù)P揚(yáng)眉說:</br> “歐世澈嗎?他確實(shí)不壞,一個頂兒尖兒的男孩子。就是——有點(diǎn)沒味兒。”</br> 什么叫“味兒”?楊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實(shí)上,她對這個寶貝女兒是根本弄不清楚的,從她八九歲起,這孩子就讓她無法了解了。</br> 現(xiàn)在,歐家兄弟站在客廳里,兩個人都長得又高、又帥。歐世澈清秀,歐世浩豪放。楊羽裳知道,喜歡他們兄弟倆的女孩子多著呢,但他們偏偏都最聽楊羽裳的,或者,就由于楊羽裳對他們滿不在乎。人,總是追求那最難得到的東西!</br> “好了,咱們走吧,去接俞慕楓去!”楊羽裳把一個長帶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灑脫好俏皮的樣子,歐世澈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br> “媽!”楊羽裳揚(yáng)著聲音對屋里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飯,也不在家吃晚飯,如果有我的電話,就說不知道我什么時候才回來!”</br> 楊太太從里屋里追了出來,明知道叮嚀也是白叮嚀,她卻依然忍不住地叮嚀了兩句:</br> “早些回來啊,騎車要小心!”</br> “知道了!”</br> 楊羽裳對她揮了揮手,短裙子在風(fēng)中飄飛,好帥!好動人!</br> 兩輛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地駛走了,楊羽裳坐在歐世澈的后座,她那鵝黃色的裙子一直在風(fēng)中飛舞著。楊太太站在院子門口,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這時代的男孩子為什么都喜歡騎摩托車,臺北市已快被摩托車塞滿了。搖搖頭,她關(guān)上大門,走進(jìn)了屋里。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會回家的了。羽裳!她嘆口氣,天知道,這個女兒讓她多操心呀!</br> 不到十分鐘,楊羽裳他們就停在俞家的大門口了。來應(yīng)門的就是俞慕楓本人,她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妝扮好了,正在等著他們。一開門,看到門外的歐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為有七八個人呢,可是,眼前卻只有歐家兄弟和楊羽裳!她愣愣地說:</br> “沒有別人了嗎?”</br> “還需要多少人呢!”楊羽裳大聲地說。“快來吧!你跟歐世浩坐一輛車,我跟歐世澈!”伸長脖子,她下意識地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靜悄悄的客廳,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br> 俞慕楓看看歐世浩,有些猶豫,她根本不認(rèn)識他。歐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地說:“我是歐世浩,希望請得動你,希望你不覺得我既失禮又冒昧,還希望你信任我的駕駛技術(shù)!”</br> 俞慕楓噗嗤一聲笑了。</br> “我從不怕坐摩托車,”她也大方地說,頰上的酒渦深深地露了出來。“我哥哥有輛一百CC的山葉,我就常常坐他的車。”</br> “你哥哥呢?”楊羽裳不經(jīng)心似的問。</br> “一早就出去了。”</br> 楊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地思了一下頭,她大聲地叫:</br> “我們還不走,盡站在這門口干嗎?”</br> 俞慕楓坐上了車子,立即,馬達(dá)發(fā)動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地沖了出去。</br> 于是,這是盡情享樂的一天,這是盡興瘋狂的一天,他們吃飯、打保齡、飛車、跳舞、吃宵夜、高談闊論……一直到深夜,楊羽裳才回到家里。</br> 她喝過一些啤酒,有點(diǎn)兒薄醉。雖然帶著鑰匙,她卻發(fā)瘋般地按著門鈴。秀枝披著衣服,匆匆忙忙地跑來開門。楊羽裳微帶蹌踉地沖進(jìn)門內(nèi),走過花園,再沖進(jìn)客廳,腳在小幾上一絆,她差點(diǎn)摔了一跤。站穩(wěn)了,她回過頭來,看到秀枝睡眼朦脈地在打哈欠。</br> “秀枝,今天有我的電話嗎?”</br> “有呀。”</br> 她的心猛地一跳。</br> “留了名字嗎?是誰?”</br> “一個是周志凱,一個是上次來過家里的那個——那個——”</br> “那個什么?”她急躁地問。</br> “那個王懷祖!”</br> “還有呢?”</br> “沒有了。”</br> “就是這兩個嗎?”她睜大了眼睛。</br> “就是這兩個。”</br> “我房里的電話都是你接的嗎?”</br>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br> 她不說話了,低著頭,她慢吞吞地走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順勢在床上坐了下來,慢慢地脫掉靴子,再脫掉絲襪,她的眼睛始終呆愣愣地望著床頭柜上那架金色的電話機(jī)。忽然,她跳了起來,撲過去,她抓住那架電話機(jī),把它狠命地?fù)チ顺鋈ィ瑖W啦啦的一陣巨響,電話砸在一個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趕過去,用腳踢著踹著那架電話機(jī),拼命地踢,拼命地踹。這喧鬧的聲音把楊承斌夫婦都驚動了,大家趕到她臥房里,楊太太跑過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地問:</br> “怎么了?怎么了?羽裳?怎么了?”</br> “我恨那架電話!”她嚷著,抬起頭來,滿臉淚痕狼藉。把頭埋在楊太太的肩上,她嗚咽著說,“媽,你一天到晚罵我游戲人生,可是,等我不游戲的時候,卻是這樣苦呵!”</br> 楊太太拍撫著楊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兒是怎么回事,看到女兒流淚,她心疼得什么似的。只能不住口地安慰著:</br> “別哭,別哭,羽裳。媽不怪你游戲人生,隨你怎么玩都可以,你瞧,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嗎?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嗎?”</br> “我不去日本!”楊羽裳大叫著。</br>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楊太太一迭連聲地說,“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br> “我要到北極去!”楊羽裳胡亂地叫著,“去冰天雪地里,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柱!”</br> “北極?”楊太太愣了,求救地看著楊承斌。</br> 楊承斌默默地?fù)u了搖頭,悄悄地退出了屋子。女兒!他嘆口氣,誰有這樣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兒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