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br> 小樹林里那株菟絲花盛開了,黃綠色的藤葛上掛滿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著夏日的晨風飄蕩。我坐在樹下的草地上,用手抱著膝,凝視著那纏繞在松樹粗壯的樹干上的花朵出神。那細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來那樣的嬌嫩和楚楚可憐。而那雄偉的松樹,虬結的枝干,又那樣的挺拔蒼健。望著這兩種糾纏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對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用手托著下巴,我愣愣地自言自語著說:</br> “造物之神是為了這棵松樹而造了菟絲花呢?還是為了菟絲花而造了松樹呢?”</br> “我想,是先有了松樹而后有了菟絲花。”一個聲音答復著我,我抬起頭來,中枬正含笑地站在我面前。“松樹離開菟絲花依然能夠存在,但菟絲花卻離不開松樹。你仔細研究,就能夠明白,菟絲花是沒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樹的枝干里。”</br> 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錯。中枬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凝視著我。</br> “這松樹和菟絲花對你有啟示嗎?”他問,“多看看這菟絲花,像什么?”</br> 我望著那花串,搖搖頭。</br> “像菟絲花。”我說。</br> 他笑了。拿著一支筆,他在手中的一本書的背面勾畫了起來,幾分鐘之后,他把他所畫的東西遞到我面前,他畫了一棵松樹,虬結麻亂的枝椏,樹干上有一張人臉,濃眉、大眼,掩藏在針須狀的枝葉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繞在松樹上面,細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張女性的面孔,我抬起頭來,驚訝而感動。</br> “你畫的是羅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說。</br> “不錯,”他點點頭,“像嗎?”</br> 我沉思了一會兒。</br> “中枬,你的想象力很豐富。”</br> 他伸手去輕觸那一串串的花朵,說:</br> “那是一棵菟絲花——我是說羅太太,你無法設想,假若她離開了羅教授,會不會繼續(xù)生存?她已經(jīng)連根依附在羅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樹和菟絲花相依并存,使人感動。看到羅教授衛(wèi)護他的太太,也給人同樣的感覺,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剛剛所問,造物者是為松樹而造了菟絲花,還是為菟絲花而造了松樹?我也常問,上帝是為羅教授而造了羅太太?還是為了羅太太而造了羅教授?他們就像我們面前這兩株植物一樣不能分割,我奇怪他們是如何遇合的?”</br> “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我輕聲地念著李白的句子。</br> “是的,”中枬說,“輕條不自引,為逐春風斜。那么,誰是使那輕條斜過來的春風?”</br> “你認為——”我說,“羅教授和羅太太之間有一頁纏綿的戀愛故事?”</br> “唔,”中枬深思地望著我,好半天才說,“我認為,這整個家庭都頗不簡單,包括——”他突然頓住了,把說了一半的話硬咽了回去,直視著前面說,“嘉嘉來了,看樣子,她是為你而來的。憶湄,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點魔力,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吸引每一個在你身邊的人,連混沌無知的嘉嘉,都同樣受你的吸引。”</br> 真的,嘉嘉對我們走了過來,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黃色的花——那種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臉上帶著笑,單純、信賴而無邪的笑。她一步步地走近我,有些像個虔誠的信徒,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地把那束花遞給了我。我接過花,頗為感動,拍了拍我身邊的草地,我說:</br> “坐一會兒吧,嘉嘉。”</br> 她順從地坐了下來,卻用她那遲鈍的眸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我看。對于她這種神情我已經(jīng)是司空見慣,所以并不驚奇。但,中枬卻以研究的眼光,深思地望著嘉嘉。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嘉嘉忽然張開嘴,不合時宜地唱起那支老歌來:</br> 花非花,霧非霧,</br> 夜半來,天明去,</br> 來如春夢不多時,</br> 去似朝云無覓處。</br> 她突然而來的歌聲讓我愣了愣,接著,我就發(fā)現(xiàn)她以討好的神態(tài)望著我,渴切地說:</br> “我會唱了,小姐。”</br> “噢,”我說,“你唱得非常好,嘉嘉。”</br> 她看來十分開心,咧著嘴笑了起來。</br> “嘉嘉,”中枬開了口,“誰教你唱這一支歌的?呢?”</br> 嘉嘉癡癡地仰起頭來,不解地望著中枬,停了半天,才牛頭不對馬嘴地說:</br> “花——要開了。”</br> 中枬嘆了口氣,拉拉我的衣服:</br> “我們該走了,憶湄,你要開始上課了。”</br> 我站了起來,撲掉身上的碎草,對嘉嘉揮了揮手,和中枬走出了小樹林。中枬一直沉思不語,看來似乎滿腹心事。上了樓,走進了我的屋中,我說:</br> “你在想什么?”</br> “你!”中枬說。</br> “我?”</br> “是的,你!”中枬握住我的雙手,仔細地凝視我的臉,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別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見你,就有一種錯覺,好像早就認識了你,你的臉——遠在我沒有見到你以前,就仿佛見過了似的!”</br> “你絕不會見過我!”我笑著說,走開去把那束黃色的花插進花瓶里。“在這三個月以前,我從沒有來過臺北,所以,連公共汽車站上碰過面都是不可能的!”</br> “你相信第六感嗎?”</br> “有一些相信。”</br> “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夢中見過你,”他走過來,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憶湄,老天為我而造你,也為你而造我!所以我們會在一開始就似曾相識!”</br> 我有些困惑,說真話,我在第一次見他的時候,并沒有他所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如果是第六感,為什么單單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沒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時候,“咪嗚”一聲,小波不知從哪兒跳了出來,落在書櫥上面。我把它抱了下來,走到書桌邊坐下,撫摸著小波的頭,我說:</br> “人世的一切,機緣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個定數(shù),許多無法解釋的事,神啦,鬼啦,心靈感應啦,我們都找不出道理來。我相信命運,也相信有個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縱著人世的一切。拿小波來說吧,如果不遇到我,它可能已經(jīng)倒斃街頭了,而那一天,如果我們不去看電影,又怎會碰到它?如果我們看完電影,就直接坐三輪車回家,又怎會遇到它?”我把小貓舉起來,用面頰倚偎著它毛茸茸的小身體。“這是條幸運的生命!”</br> 中枬對我微笑,伸手來撫摸小波的毛,他的手從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頭,凝視我的眼睛:</br>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憶湄。”他搖搖頭,嘆息地說,“但愿我不要這么喜歡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jīng)。”他的眼光朦朧了,不轉瞬地望著我,我也凝視著他,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地流逝。半晌,他驚跳了起來,“噢,憶湄,打開書本吧!”</br> 我把小貓抱在懷里,懶洋洋地翻著書頁,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br> “憶湄,”他用舌頭潤潤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說一說,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什么地方召開?”</br> 我瞪視著他。</br> “我問你問題,你聽到?jīng)]有?憶湄?”</br> “嗯?”我神思不屬。</br> “我問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br> “噓!別說話!”我說,“小波睡著了,你聽它的呼嚕聲,好像在低低地訴說什么。”</br> 中枬看了我?guī)酌腌姡蝗徽酒鹕韥恚叩轿疑磉叄宦暡豁懙匕研∝垙奈覒阎刑崞饋恚旁诘叵拢p輕地拍了拍它,把它趕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嚴肅而冷靜地望著我,說:</br> “現(xiàn)在,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br> “噢,”我懊惱地說:“中枬,你未免太嚴厲了。”</br> 他推開書本,握住了我的雙手,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直視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br> “憶湄,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是不是?考大學對于許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對于你卻非常重要。憶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敗!”</br> 我注視他,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我的心情激動了,低下頭,我為自己慚愧。媽媽尸骨未寒,羅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頭來,我自覺淚霧迷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他用令人心臟絞緊的溫柔的聲調(diào)說:</br> “憶湄,憶湄!我抱歉讓你傷心。”</br> “不!”我迅速地拭去了淚,對他微笑,“你剛剛問我什么?第一次國民黨代表大會嗎?”我側著頭思索,“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br> 中枬凝視著我,微微地瞇起了眼睛。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br> “憶湄,你真讓我心折!”</br> 這是一個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開房門,側耳傾聽,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走廊里空蕩蕩的毫無人影。折回屋里,我拉開壁柜,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來的溜冰鞋。悄悄地走下了樓梯,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坐在臺階上面,我把兩只鞋子都系好,對自己發(fā)誓地說:</br> “我一定要學會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讓皓皓大吃一驚!”</br> 帶著堅定的決心,我戰(zhàn)戰(zhàn)兢棘地站了起來,輪子一經(jīng)滾動,我立即撲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嘗試。中午的烈日曬著我,我卻渾然不覺。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無人看著我,我也不怕摔跤丟人。就這樣,我跌跌沖沖地,居然也可以平穩(wěn)地滾動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兒,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我越來越有興趣,忘了時間,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由于摔跤的次數(shù)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腫了,而我仍然樂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沒有代價,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覺地唱起歌來,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br> 飛飛飛飛,這個樣子飛飛,</br> 向上飛,</br> 飛上去就要把頭抬,</br> 要轉彎尾巴擺一擺,</br> ……</br>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我的腳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這次摔得可不輕,脊椎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從牙縫中向里面吸氣。氣還沒完,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我抬起頭,皓皓正彎著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嘴角掛著嘲謔和激賞,咧了咧嘴,他說:</br> “你不應該飛,憶湄。你的腳下有了輪子,但是肩膀上并沒有翅膀,如果你想飛,就難怪要摔跤了!”</br> 我對他翻了翻白眼。</br> “好,”我說,“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偷看我的?”</br> “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地走下來的時候開始。”</br> 天呀!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爬起來啦,發(fā)誓詛咒啦……他都看見了!我噘起了嘴,沒好氣地說:</br>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熱諷,豈不有失忠厚?”</br> 他大笑,望著我說:</br> “有失忠厚?憶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說過了,只要你不想‘飛’,你就溜得很好了!”</br> 我咬住嘴唇,斜睨著他,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他把手伸給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來,牽住我的手,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嘴里不停地指示著說:</br> “用右腳——現(xiàn)在換左腳——再用右腳——換一只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好!不錯!我放手了!”</br> 他放了手,我平平穩(wěn)穩(wěn)地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guī)У脚_階前面,讓我坐下。掏出一塊大手帕,拋在我膝上說:</br>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練習得夠了,以后,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這樣曬著太陽運動,你會中暑。”</br>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臉上涂抹一遍,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我的臉紅了。他看來卻十分開心,在我身邊坐下,用手托著頭,他微笑地凝視著我,欣賞地說:</br> “憶湄,你猜你給羅家?guī)砹耸裁矗俊?lt;/br> “什么?”我不解地問。</br> “生命!”</br> “生命?”我有些愕然。</br> “是的,生命。在你走進羅宅以前,羅宅是死的,你進來之后,羅宅才開始蘇醒。”他的笑意漸消,眼睛深深地望著我。“你不覺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br> 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揚了揚眉毛說:</br> “你有些怕我嗎?憶湄?”</br>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著嘴說。</br> “你怕一件東西——鬼!”</br> 我笑了,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驚嚇的晚上。人,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皓皓仍然托著頭注視我。忽然,他說:</br> “你剛剛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為我再唱一遍嗎?我喜歡它,有股親切感。”</br>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釋地說:</br> “這支歌很長,是一個兒童的歌劇,前面是老鳥在教小鳥飛行,以及告訴它該注意的事項。”</br>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說,他的眼睛深思地瞪著我,眉梢微蹙著。</br> 我唱了下去:</br> 你不要慌,你不要忙,</br> 飛了上去,要提防,</br> 老鷹老鷂很可怕,壞心腸。</br> 還有那,貓大王,</br> 還有那,蛇大娘……</br> 皓皓的眼睛一亮,興奮使他的面孔發(fā)紅,他加入了我唱起來:</br> 它們都能夠爬上房,</br> 它們都能夠爬進墻,</br> 你要時時刻刻,放在心頭上……</br> “哦!”我叫著說,“你也會唱!”</br> 他蹙緊了眉頭,思索著說:</br> “我一定在夢里唱過這一支歌,我賭咒,平常并沒有聽人唱過!”</br> “你一定聽人唱過,而你忘了,”我說,“這并不是一支很少聽到的歌,許多年前,這歌曾經(jīng)流傳很廣。”</br> “多久以前流傳過?”他問。</br> “大約二三十年前吧!”</br> 他瞪著我。</br> “誰教你唱的?”</br> “我母親。”</br> 一段沉默后,他的眉頭放松,爽然地笑了起來,愉快地說:</br> “這不就獲得答案了?你看,你母親曾經(jīng)和我母親情如姐妹,她們一定來往很密切,那么,在我三四歲的時候,你母親一定也教過我唱這支歌,所以我會對它有親切感。”</br> “三四歲的記憶可以保持很長久嗎?”我問。</br> “我相信是可以的,最起碼,在潛意識中會有一個印象。”</br> 我想起中枬也曾和我討論過潛意識中的記憶問題,這使我聯(lián)想起嘉嘉的潛意識。放開了這份思想,我彎下身子去解溜冰鞋的鞋帶,我剛解開一只鞋子,我的手腕就被另一只手捉住了,抬起頭來,我接觸到皓皓緊迫著我的那對灼熱的眸子,他的臉距離我的臉非常之近,兩道漂亮的濃眉在眉心虬結,眼睛里燃燒著一抹奇異的火焰。</br> “憶湄,”他用一種稀有的、沉啞的聲調(diào)說,“記得我曾經(jīng)和你談起我的‘博愛’論嗎?”</br> 我點點頭。</br> “我一直有我對女性的一套看法他說,”眼睛沒有離開我的臉,“我認為每一位女性都有她獨特的可愛之處,所以,每一位女性都值得人愛。但是——”他停頓了一下,眼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近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道理無法成立了。每一位女性或者都有一兩點符合于我的希望的可愛之處,可是,有一天,當一個女孩子具有各方面的優(yōu)點,能在各方面吸引我,那么,所有其他的女孩子,就都不能存在了。”他的眼光由灼熱而變得溫柔,“憶湄,你懂嗎?”</br> 我慢慢地搖了搖頭,困惑地說:</br> “不,我不懂!”</br> “那么,讓我來使你懂!”他說,用力一拉,我撲進了他的懷里,他用手圈著我,眼睛對著我的眼睛,鼻子對著我的鼻子。我在他那烏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臉:緊張、困惑,而迷亂。他壓低了嗓音,在喉嚨里深沉地說,“中枬有什么使你著迷的地方?嗯?憶湄?那只是一個書呆子——和你完全不相配。”</br> “不,”我輕聲地說,喉頭干而澀,“你不了解他,他有思想,有毅力,有理性。”</br> “我沒有思想?沒有毅力?沒有理性嗎?”他問,咄咄逼人地。</br> “你——”我更加困惑,“似乎也有。”</br> “似乎?”他咧了咧嘴,“解釋一下!”</br> “你的思想太偏激,對人生的態(tài)度太隨便,你容易嘲笑任何事物——不論該嘲笑的或不該嘲笑的。你不重視許多東西,包括生命及感情。你經(jīng)常是不負責任的,在讀書做事戀愛各方面都是——”</br> “我居然有這么多的缺點嗎?”他的眼睛閃著光,“這就是你眼中的羅皓皓?”</br> “唔,”我哼了一聲,“不對嗎?”</br> “不,太對了一些——”他的嘴唇輕觸著我的面頰,“只是,婚后你決不許這樣隨便地批評我,現(xiàn)在我拿你無可奈何。以后,我會是一個強橫而專制的丈夫。”</br> 我驚跳。</br> “你錯了,”我說,“我沒有意思要嫁給你。”</br> “我沒錯,”他冷靜而肯定地,“你將要嫁給我!”</br> “絕不!”</br> “一定!”他的嘴唇滑向我的鬢邊,“你的面頰為什么發(fā)燙?你的心臟為什么狂跳?你的身子為什么驚悸?誰使你不安?誰使你興奮?誰使你害怕?你和中枬在一起時也會這樣嗎?嗯?告訴我!”</br> 我掙扎。</br> “你使我顫栗。”我說,“中枬使我安寧。”</br> “安寧?”他嗤之以鼻。“戀愛不是一件安寧的事兒。憶湄,讓我來教你戀愛!”</br> 一陣緊迫的壓力,我突然無法呼吸,在心臟的狂跳下,在血脈的賁張中,在神智的昏蒙里,我只能瞪著大大的眼睛,望著他那對也睜得大大的眼睛。于是,倏忽間,我和他的身子驟然分開,在我還沒有了解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我先聽到一聲重重的拳擊之聲,然后,我向上看,羅教授像個龐然巨物般聳立在我和皓皓之間,在羅教授旁邊,是臉色發(fā)白的中枬。而皓皓,正從臺階上爬起來,用手揉著他的下顎骨,瞪著怒目,瞠視著他的父親。</br> 這突來的變化使我驚愕、慌亂,而無法出聲。羅教授和中枬的同時來到,以及羅教授居然會揮拳怒擊皓皓,都使我震驚不安。皓皓的下顎立即呈現(xiàn)出一片青紫,可見羅教授出手之重。他們父子二人對立著,好長一段時間,這兩人就如兩條發(fā)怒的斗牛,彼此豎著角,怒視著對方。</br> “好,”是皓皓先開口,“爸爸,你是什么意思?”</br> “我警告過你,”羅教授咆哮著說,“你不許招惹憶湄!”</br> “你覺得我不配?”皓皓仰了仰頭,瞇起眼睛來,冷冷地說,“你欣賞憶湄,是嗎?你以為我和她逢場作戲嗎?爸爸,你錯了!你該覺得高興,終于有人折服了我。對憶湄,我不是隨便玩玩,你懂嗎?爸爸?難道你不愿意有這樣一個兒媳婦?”</br> 羅教授似乎愣住了,許久都沒有出聲音,我也愣住了,我的視線和中枬接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在我的臉上,如同我是個陌生的人物,那眼睛里沒有責備,卻有過多的沉痛和傷心,我張開嘴,想解釋,卻又無法開口,我的心神仍然陷在混亂中。</br> “神經(jīng)病!”羅教授的一聲大吼使我嚇了一跳,接著,他暴跳如雷地對他兒子大叫大罵起來,“混蛋!你該死!該下地獄!下十八層地獄!你這畜生!你娶什么女混蛋我全不管!你碰一碰憶湄我就打斷你的狗腿!混賬!混賬!混賬!”罵著,他一下子跳過來,面對著我,一大串詛咒般的惡言惡語像傾水般倒了出來,“你沒出息!憶湄!你也該死!該死!該死!笨得像個豬!一群豬!你長了眼睛沒有?這個畜生有什么地方吸引你!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混蛋!混蛋!混蛋!一群混蛋!……”</br> “哼!”皓皓冷冷地哼了一聲,打斷了他父親的咒罵,他灼灼有神的眼光冷冰冰地望著羅教授,靜靜地說,“爸爸,你可以停止叫嚷了,我想,我已經(jīng)證實了我的想法——”他頓了頓,慢吞吞地說,“你也在欺騙自己,是嗎?爸爸?你——愛上了憶湄!”</br> 皓皓最后一句話如同一個炸彈,突然在我們之中炸開,所有的人都震住了,沒有一個人再能開口,包括說出這句話的皓皓在內(nèi)。一段使人難堪的沉寂之后,我看到羅教授跳動了一下,接著,就是皓皓滾落臺階的聲音。我張大了嘴,驚愕、慌亂、恐懼、惶惑……幾十種難言的情緒對我潮涌而來。皓皓從地上躍起,憤怒使他的眼睛發(fā)紅,他的面頰上又多了一塊青痕,他瞪視著羅教授,眼珠向外凸出。然后,他對羅教授沖過去,雙手緊握著拳,咬緊了牙,大有一拼生死之態(tài),我大叫了一聲:</br> “不要!”</br> 我無法望著他們父子打斗,尤其是為了我。我從臺階上直跳起來,向他們二人“奔”過去。我忘了我的一只腳上還系著溜冰鞋,我的腳在臺階上拐了一下,身子歪向水泥地面。一陣劇痛從我腳上直抽到心臟,我狂叫一聲,滾到地下。痛楚使我全身肌肉繃緊,我聽到他們跑近我身邊的聲音,張開眼睛,我看到三張俯向我的臉龐——皓皓、中枬和羅教授。痛楚在我的腳踝處絞緊、撕裂。我咬住嘴唇,閉上眼睛,有人碰觸到我受傷的腳,我大叫。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我聽到皓暗的聲音:</br> “她的骨頭折了,必須馬上請醫(yī)生!”</br> 有人把我從地上抱了起來,我睜開眼睛,是羅教授!他凝視著我的眼睛里不止單純的關懷,還有著激動,和緊張,那須發(fā)滿布的臉龐因憐惜而扭曲,他狂叫著:</br> “請醫(yī)生去!請醫(yī)生去!”</br> 皓皓奔了出去,我知道他是去請醫(yī)生。羅教授抱著我走向屋里,痛楚在我腳上繼續(xù)加重。我從眼角處看到中枬,他灰白的臉毫無血色,沉痛在他眼睛中燃燒。轉過身子,他咬著牙走向室外,落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下,孤獨而凄涼。我的心臟絞緊了,張開嘴,我想呼喚他,但,痛楚使我無法成聲,我呻吟,昏然地失去了知覺。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