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br> 我在羅家住下來了。</br> 到羅家的第三天,徐中枬就奉羅教授的命令,來做我的家庭教師。他是×中的圖畫教員,每天下午要去上課,一、三、五的晚間還有別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點鐘才回來。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是屬于皚皚的時間。于是,我的課程就從每天早晨八點鐘開始,到十一時為止。徐中枬很科學(xué)地給我訂了一張作息時間表,八時至九時,九時至十時,十時至十一時,像上課般分成三節(jié),分別補(bǔ)習(xí)三種不同的功課。每星期一、三、五及二、四、六補(bǔ)習(xí)的功課又各各不同。因為我決定考乙組,所以功課都偏于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溫習(xí)及做練習(xí)的時間,黃昏和晚上,依徐中枬的說法是應(yīng)該:</br> “休息,娛樂,散步,看小說!盡量放松你自己!”</br> 我立即開始了念書。同時,在羅家居住四五天之后,我對這家庭和每個人的生活習(xí)慣也逐漸熟悉了。羅家一共是八個人(除我以外),是羅氏夫婦,皓皓皚皚兄妹,徐中枬,李媽(中年女仆),彩屏,外帶一個非主非仆的嘉嘉。八個人的組合,應(yīng)該是個很熱鬧的家庭,但羅宅卻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得找不出人聲的。只有嘉嘉的歌聲,會不論清晨黑夜,隨時飄送。而且,羅家有個很大的特點,是我進(jìn)入羅宅第二天就發(fā)現(xiàn)了的——他們不像一個“家庭”。例如,他們從不會全家團(tuán)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永遠(yuǎn)是各吃各的,誰先到誰先吃,而皚皚和羅太太,還經(jīng)常是在自己屋子里吃飯,根本不下樓。羅教授和皓皓這一對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皓皓經(jīng)常整日整夜不回家,還常常會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門上來找他,羅教授就不分青紅皂白,咆哮著趕出去。再有,他們彼此之間,都非常的不親熱,就像皚皚,我從沒有看到她依偎在羅太太面前撒撒嬌,如同媽媽在生時我所常做的那樣。總之,這家庭給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br> 我剛剛到的那一天,曾經(jīng)覺得羅家的人對我都很不歡迎,可是,隨后我就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特別對我冷淡,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事實上,羅教授對我確實很寬大,我有一間華麗而精致的臥室,一份安靜的讀書環(huán)境,還有一位幫我補(bǔ)習(xí)功課的家庭教師。我,孟憶湄——一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孤兒,這已經(jīng)是走入天堂了,我還能有什么更好的希望?</br> 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師,又有了作息時間表。我應(yīng)該定下心來,好好努力念書,以期不辜負(fù)我的母親,和羅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這以后,我的生活會是平靜而單純的,向唯一的一個目標(biāo)——考大學(xué)——去邁進(jìn)。我也靜下心來接受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靜,我偶爾會躲在棉被里偷偷啜泣,思念那離我而去的媽媽之外,平日,我盡量使自己安詳明快,盡量想使生活寧靜和平。按道理,生活中應(yīng)該是沒有波瀾的,但是,事實上并不如此。</br> 這是一個晚上,我到羅家已將一星期了。</br> 白天念了過多的書,晚上就不愿再埋進(jìn)書本里,倚著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朧下的滿園花影,聽到的是夜風(fēng)吹拂中的樹梢低唱。一切那么美,那么靜謐,“夜”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最奇妙的時光。大地沉睡著,月光把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樹林迷離而神秘。</br> 無法抵制夜色的誘惑,我離開了窗子,開開房門,沿著樓梯走下去,到了花園里。聞著花香,踏著樹影,我穿過龍柏夾道的小徑。碎石子鋪的小路響應(yīng)著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時而和樹影相合,時而又倏然呈現(xiàn)在開曠明朗的地上。</br> 不知不覺地,我已越過了花壇,而在那小樹林之外緩緩地踱著步子,我不想走進(jìn)樹林,因為那盛滿風(fēng)聲的樹林過于幽暗,而給人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感覺。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識地覺得這花園中并不止我一人,仿佛有一對眼睛正在一個黑暗的角落里注視著我。我站住,四周張望,有花、有樹、有月光,還有樓房龐大的黑影,只是,沒有人。我繼續(xù)走,又猛然站住,我?guī)缀趼牭搅撕粑暎粋€沉重的呼吸聲音。我確定,這花園中還有另外一個人!</br>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樹林中搜索過去,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樹林中可以隱住身形。風(fēng)在林間搖撼著,虬結(jié)的樹木伸展著枝椏,重重疊疊的樹影中偶爾會篩落幾點月光,在地上閃爍,如同許許多多鏡子的碎片。</br> 然后,我看到了,就在離我身邊不遠(yuǎn)的林內(nèi),在一片濃蔭里,有一點紅色的火光,正靜靜地閃爍著。有人在樹林中抽煙!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摻雜的那一縷煙味。這是誰?他應(yīng)該是看到我的,因為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為什么他竟如此安靜?我感到一陣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涼意,瞪視著那如豆的火光,我問:</br> “是誰在樹林里?”</br> 沒有答復(fù),那點火光依舊一明一滅。我的不安加深了,與不安同時而來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層恐怖感。提高了聲響,我再問:</br> “有誰在樹林里面?”</br> 仍然是一片沉寂。</br> 我再仁立了幾分鐘,那點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墜落在草地上,顯然抽煙的人已拋掉了煙蒂。我凝視著那躺在草地上的一點微光,只一會兒,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撲滅了。林子內(nèi)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過樹隙的幾點月光。掉轉(zhuǎn)頭,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里去,夜的世界里永遠(yuǎn)會包含著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對這個家庭而言,我至今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謎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開始舉步,向來時的路走去。</br> 我只走了十幾步,就聽到身后另一個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我停住,那腳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腳步又響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了起來,手心中微微地沁著冷汗,背脊發(fā)冷。略一遲疑,我斷定這人是在跟著我,而且從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窺探著我,為什么?他是誰?存心何在?許多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最具體的是媽媽生前常向我說的一句話:“面對現(xiàn)實!”于是我倏然地回過頭去。</br> 那是一個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張年輕而漂亮的臉,烏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閃著光。當(dāng)我回頭面對他的那一剎那,他仰了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眼睛愉快而揶揄地看著我,帶著股得意和調(diào)皮的神情。我驚魂初定,用手撫著胸口,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著他,有些憤怒地說:</br> “是你?羅先生?為什么要這樣裝神弄鬼地嚇唬人?”</br> 他向我走了過來,咧著嘴對我微笑。</br>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習(xí)慣被稱作先生。”他說,“希望我沒有驚嚇了你。”</br> “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該‘失望’了,”我說,仍然怒氣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驚嚇’我的!”</br> “你——生氣了嗎?”他斜睨著我說,唇邊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對我的“生氣”和“驚嚇”似乎都同樣地感到興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對這個惡作劇裝作滿不在乎。于是,我也微笑了。</br> “怎么會呢?”我說,“你僅僅使我有點吃驚而已。”</br> “我喜歡開玩笑,”他說,“你慢慢會對我習(xí)慣的。你很喜歡在月光下散步嗎?”</br> “不錯。尤其有這么好的花園。”</br> 他好奇地凝視我。</br> “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有些陰森森?”</br> “你這樣覺得的嗎?”我反問。</br> “我不知道我父親為什么看中這幢房子,”羅皓皓說,“現(xiàn)在我對這花園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剛剛遷進(jìn)來的時候,我真不喜歡它。尤其這個樹林,假若夜里有一個人躲在里面,外邊的人一定看不見。它不給人愉快感,而給人種陰冷的、神秘的感覺。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花園,種一些花就好了,要這么多樹干什么呢?有一次,我曾經(jīng)被嘉嘉嚇了一跳。”</br> “于是,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我說。</br>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br> “你似乎膽量很大,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據(jù)說,在我們搬進(jìn)來以前,這林子里曾經(jīng)……噢,不說了,你會害怕!”</br> “說吧,”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我不會害怕!”</br> “有人說,這林子里曾經(jīng)吊死過一個女人。”他望著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yīng)。“而且,傳說每到月明之夜,這女人會重新出現(xiàn)在林子里,吊在樹上左晃右晃,還會嘆氣呢。”</br> 我的后腦冒上一股涼意,但我不愿表現(xiàn)得像個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里。</br> “難道你見過?或聽到過她嘆氣?”我問。</br> “沒有!”他仿佛很遺憾,“我的綽號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討厭我,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可是,李媽發(fā)誓聽到過她的嘆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這個樹林。”</br> “鬼也嫌?”我對這縛號發(fā)生了興趣。“多奇怪的綽號!”</br> “因為我太愛搗蛋,從小沒人喜歡我!”他笑著說。</br> 我真想擺脫掉那個關(guān)于“女鬼”的話題,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可是在這樣樹影憧憧的月夜,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熱心地抓住了這個話題:</br> “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是嗎?”</br> “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里,缺乏行動來表現(xiàn)。”</br> 我想著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fā)的病癥,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著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著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并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里去。</br>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br> “噢,”我抬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分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怎么呢?”我泛泛地反問。</br> “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rèn)為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jīng)有一個醫(yī)生說她是神經(jīng)病,該送醫(y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氣!至于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于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感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xué)生到酒家女應(yīng)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rèn)為我是色情狂,我愛她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根本不是這么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br> “當(dāng)然。”</br> “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shù)不勝數(shù),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br> “不錯。”我點頭。</br> “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br> 多么奇妙的理論!乍聽起來好像還蠻有道理。仔細(xì)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著他,他那對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視著我,嘴邊依然掛著那抹笑意。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脫,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br> “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br> “有一次,中枬和我談話,”他笑著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jīng)病,可以稱作‘神經(jīng)之家’!事后,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jīng)。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神經(jīng)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習(xí)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于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br> “嗯。”我表同意。</br> “那么,任何人都會有他不同于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該發(fā)笑的時候發(fā)笑,常會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br> “哦,”我笑了,臉有些發(fā)熱,“我有我的道理!”</br> “每個人都有他自認(rèn)為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愛’論,可是,在別人眼光里看起來就是‘怪’,就是‘神經(jīng)’,就是‘沒道理’!這樣分析起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神經(jīng)病,只是神經(jīng)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說——”他頓了頓。</br> “說什么?”我問。</br> 他笑笑,慢吞吞地念:</br> “神經(jīng)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br>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神經(jīng)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這算什么話?但是,再分析一下,這話還真的頗有道理。我奇怪他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妙論,那活潑幽默的個性和暴躁易怒的羅教授有多大的不同!這父子二人實在是奇異的。</br> 我們已經(jīng)繞進(jìn)前面院子里了,前面的花園和后面的比起來就小得太多了。我們一邊走著,一邊熱心地談著話,他是個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經(jīng)迅速地從我心頭消除,我感到他仿佛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這時,從大門邊傳來一陣羅教授的咆哮怒罵聲,羅皓皓側(cè)耳聽了一下,就皺著眉說:</br> “好了,我父親又在趕我的朋友了,他是個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關(guān)在門外!”</br> 說著,他對大門口直竄了過去,我也緊跟著他向大門口走,走到門邊,剛好趕上羅教授把門砰然一聲闔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br> “滾!我們這兒沒有羅皓皓這個人!”</br> 羅皓皓沖了過去,嚷著說:</br> “爸爸!你這是什么意思?”</br> “什么意思?”羅教授把他滿是胡子的臉湊到他兒子的鼻子前面,“就是這個意思!你在外面亂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別想把你這些狐朋狗黨帶到家里來!”</br> “你怎么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黨?”羅皓皓的聲音提得和他父親同樣地高,“你自己不愛朋友就不許別人交朋友!一個家庭像一座大墳?zāi)梗 ?lt;/br> “你不滿意,盡可以走!”羅教授嚷,“晚上九十點鐘還在外面閑蕩,這種年輕人會是好東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氣,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門,簡直不要臉!”</br>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樣趕呀!”羅皓皓說,“你希望我怎么樣?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愛人,一輩子不結(jié)婚,做個老怪物,是不是?”</br> “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br>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趕出去,你怎么知道被你趕走的人里,有沒有滄海遺珠的正派人呢?”</br> 我站在旁邊,望著這父子二人腦袋對著腦袋,斗牛似的把兩個頭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這景象奇妙而怪異,羅教授吹胡子瞪眼睛,羅皓皓則臉紅脖子粗,兩人都大有把對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樣子。可是,論起吵架的技巧來,顯然羅皓皓比他的父親高了一著,羅教授只會窮嚷窮叫,羅皓皓則每句話都有些分量,常使他父親答不上辭。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地狂喊:</br> “我斷定你那群朋友里沒有一個好東西!我斷定!”</br> “好!”羅皓皓說,突然伸手把我拉了過去。“你曾經(jīng)把憶湄也關(guān)在門外,問都不問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么,你只憑一眼就斷定憶湄也不是好東西了?”</br> 羅皓皓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顯然也很出乎羅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羅教授愣住了,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瞪視著我的臉,半天,才蹙著眉問:</br> “你怎么也在這兒?”</br> “我——”我說,“我本來就在花園里。”</br> “我們在散步,談天,和賞月。”羅皓皓冷冷地加了一句。</br> “散步?談天?你和皓皓?”羅教授盯著我問,帶著股不信任的神情,仿佛我和羅皓皓一塊兒散步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br> “是的,”我說,“我們談了好一會兒。”</br> 羅教授突然地暴怒了,他對我伸過頭來,嚷著說:</br> “你!不學(xué)好!”</br> 我愕然。難道他竟如此討厭他的兒子?父子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怎么可能如此仇視呢?而且,說實話,我很欣賞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愛。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這些,都不能算是缺點呀!年輕人愛交朋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羅教授未免責(zé)人太苛了!我為皓皓不平,再說,我既然住在羅家,和皓皓談?wù)勌欤⑸⒉剑褪恰安粚W(xué)好”嗎?這不是有些言之過重?于是我?guī)е鴰追址纯沟那榫w,低聲地說:</br> “我和皓皓談得很愉快,他很溫和,又很會談話,我不覺得他有什么不好。”</br> “好呀!”羅教授的鼻子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著腳說地“你是個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著鼻子,眼睛奕奕地瞪著我,喉嚨里嘰哩咕嚕地不知在詛咒些什么。然后他對我命令地說,“你跟我來!”</br> 我不敢不從命,跟在羅教授后面,我們向客廳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給了我一個安慰而鼓勵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溫柔地凝視著我。</br> 走進(jìn)客廳,羅教授并不停留,而把我?guī)нM(jìn)了他的書房里。關(guān)上了房門,他在書桌前的椅子里坐了下來,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張椅子:</br> “你坐下!”</br> 我順從地坐了下去。他凝視著我,咳了一聲,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說:</br> “我告訴你,憶湄,”他又蹙蹙眉頭,用手抓了抓滿頭亂發(fā),不知所云地說,“你是——是個好女孩。”</br> 我瞪視著他,他到底要說什么?</br> “你看,憶湄,”他聳聳鼻子,似乎盡量要使語氣平和,“我很想幫助你,讓你順利地考進(jìn)大學(xué)。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環(huán)境,又叫中枬來幫你補(bǔ)習(xí)。可是,你,你居然不學(xué)好!”</br> 我漲紅了臉。</br> “羅教授,”我囁嚅著說,“我自認(rèn)沒有做錯什么!”</br> “你還說沒有做錯什么!”他又大吼了起來,嚇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個勁兒地在鼻子里哼著氣,半晌,才又說:“我告訴你,我期望你好,你該好好地念書,別想交男朋友。皓皓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壞,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見一個女孩子追一個,嗯,你嗎?你是個好女孩……喂!你懂了嗎?”</br> 我張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聽懂。他瞪著我,看樣子有些懊惱,他又揉鼻子,又蹙眉頭,又嘰哩咕嚕地詛咒,鬧了半天,才猛地把頭向我一伸,吼著說:</br> “反正一句話!你少和我的兒子接近!知道沒有?”</br> 我有些氣憤,站起身來,我說:</br> “您放心,羅教授,我不想給您惹麻煩。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學(xué),我就搬到宿舍里去住。我對你們家并無企圖,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終于說了出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做你家的兒媳婦!你實在不必防范我!”</br> 說完,眼淚已經(jīng)在我的眼眶里打轉(zhuǎn)了。想想看,只因為我無父無母,所以要來受這家人的氣!他以為我看上了他的兒子嗎?轉(zhuǎn)過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只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來煩惱而無助。</br> “喂喂,你別走!”他說,語氣又突然地溫柔了起來,“憶湄,你不要誤會。嗯,哼,我是為了你,我這個兒子不成材,他是個——嗯,色情狂——”</br> “他不是,”我打斷他,“您從沒有費心去了解過他,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br> 他盯著我。</br> “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過,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應(yīng)該以考大學(xué)為重!”</br> 我點頭,憋著氣說:</br> “好,我明白了,我會——按您的希望去做!”</br> “那么——就沒事了,你走吧!”</br> 我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羅教授又在房里叫:</br> “憶湄!”</br> 我回過頭來,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怔怔地望著我。那張被胡子掩蓋的臉?biāo)坪跤行┡でl(fā)亮的眼睛靜靜地凝注在我的臉上,里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屬于感情的東西——以前,在他安慰羅太太時,也曾出現(xiàn)在他的眼光里,有著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立著,然后,他走近了我,俯頭望我(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吁出了一口氣:</br> “憶湄,你還缺乏什么嗎?”</br> 我搖頭。</br> “哦,你會沒有錢用,我忘了這一點。”他大發(fā)現(xiàn)似的說,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往我手里亂塞一陣,我有些猶豫,退后著說:</br> “我——我——我并不需要錢用。”</br> “拿去,你會需要!”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塞進(jìn)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說,“哦,對了,你到臺北來,都沒有出去玩過,你想玩嗎?哪一天,我?guī)愠鋈ネ嫱妫鯓樱俊?lt;/br> 我點點頭。</br> “好——”他說,“你去吧!”</br> 我走了出去,握著那一大堆鈔票,神思恍惚地向樓上走。心里有些昏昏蒙蒙,情緒激蕩而不安。剛剛走上了樓梯,一個人影躥了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抬起頭來,是皓皓!他關(guān)心地望著我:</br> “憶湄,爸沒有為難你吧?”</br> “沒有。”我輕聲地說,繞過他的身邊,徑自走向了我的屋里。我必須單獨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