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br> 三月中旬,發(fā)生了一件事情。</br> 那天,鴕鴕臉色沉重地來找韓青,很嚴肅地,很焦慮地,很煩惱地說:</br> “告訴你一件事,方克梅有了。”</br> “什么?”他一時轉(zhuǎn)不過腦筋來,“有了什么?”</br> “唉!”鴕鴕嘆氣,“孩子啊!她懷孕了。她剛剛告訴我的,哭得要死。她說不知道該怎么辦,如果給她家里發(fā)現(xiàn),一定會把她揍死。你知道,她父親那么有地位,是民意代表呢!方克梅從小又學(xué)鋼琴又學(xué)小提琴,完全被培養(yǎng)成一個最高貴的大家閨秀。現(xiàn)在好了,大學(xué)三年級,沒結(jié)婚就懷孕,她說丟人可以丟到大西洋去!”</br> “徐業(yè)平呢?”他急急地問,“徐業(yè)平怎么說?”</br> “他們說馬上來你這兒,大家一起商量商量看。不過,方克梅說,只有一個辦法可行!”</br> “什么辦法?”</br> “打掉它!”</br> “那也不一定呀!”韓青熱心地說,“如果方家同意,他們可以馬上結(jié)婚,都過了二十歲了……”</br> “你不要太天真好不好?”鴕鴕正色說,“徐業(yè)平拿什么東西來養(yǎng)活太太和孩子?他自己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畢業(yè)后還有兩年兵役,事業(yè)前途什么都談不上!他的家庭也幫不上他的忙!結(jié)婚!談何容易!”</br> 韓青瞪視著鴕鴕,忽然就在徐業(yè)平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學(xué)業(yè)未成,事業(yè)未就,中間還橫亙著兩年兵役!他瞪著眼睛不敢說話了。尤其,鴕鴕那滿面愴惻之情里,還帶著種無言的譴責(zé),好像方克梅懷孕,連他都要負責(zé)任似的。他知道,人類的聯(lián)想力很豐富。正像他會從徐業(yè)平身上看到自己,鴕鴕何嘗不會從方克梅身上看到她自己!他想著,就不由自主地伸手握緊了鴕鴕的手。</br> “你放心,”他說,“我會非常小心,不會讓你也碰到這種事!”</br> 鴕鴕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去,咬著牙說:</br> “反正,你們男人最壞了!最壞了!”</br> 什么邏輯?韓青不太懂。但他明白,此刻不是和鴕鴕談邏輯、談道理的時候。此刻是要面臨一個問題的時候,這問題,不是僅僅發(fā)生在徐業(yè)平和方克梅身上的,也可能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發(fā)生在任何一對相愛的大學(xué)生身上的。</br> 下午,方克梅和徐業(yè)平來了。</br> 方克梅眼睛腫腫的,顯然哭過了。徐業(yè)平也收起了一向嘻嘻哈哈愛開玩笑的樣子,變得嚴肅、正經(jīng),而有些垂頭喪氣。</br> “我們研究過了,”徐業(yè)平一見面就說,“最理智的辦法,就是打掉它!我不能讓小方丟臉。至今,小方的父母還沒見過我,他們現(xiàn)在絕對沒有辦法接受我,尤其在這種情況之下。所以,只有拿掉它!”</br> 方克梅揉揉眼睛,鴕鴕走過去,用胳膊護著她。什么話都沒說,兩個女孩只是靜靜地相擁著。韓青凝視徐業(yè)平,徐業(yè)平對他惻然地搖頭,他在徐業(yè)平眼底讀出了太多的愴然,太多的無可奈何。于是,他什么意見都沒有再提出來,只問:</br> “有沒有找好醫(yī)院,錢夠嗎?”</br> “錢,小方那兒有。斐斐說,去南京東路,那個醫(yī)生馬上可以動手術(shù),只要兩千元。”</br> 兩千元!原來,只要兩千元就可以扼殺一條小生命。韓青默然不語。徐業(yè)平說:</br> “能不能請你和袁嘉珮陪我們一塊兒去?說真的,我從沒有這樣需要朋友,而你們兩個,是我們最要好的朋友!我想,這事最好是速戰(zhàn)速決……”他轉(zhuǎn)頭去看方克梅,“小方,你怎樣?如果你還有什么……”</br> 方克梅迅速地回過頭來,挺了挺背脊,忽然瀟灑地甩了甩那披肩長發(fā),居然笑了起來:</br> “說走就走吧!”她大聲說,“我打賭,每天有人在做這件事,我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個!別人都能瀟灑地做,我為何不能?”</br> 于是,他們?nèi)チ四羌裔t(yī)院。</br> 醫(yī)生和護士都是撲克面孔,顯然對這種事已司空見慣。當(dāng)然,徐業(yè)平和方克梅在病歷上都填了假名字假地址,醫(yī)生和護士也不深究。然后,方克梅被送進手術(shù)房,護士小姐對他們笑笑說:</br> “放心,只要二十分鐘就好了,手術(shù)之后躺半小時,等麻醉藥一退就沒事了。很簡單的,用不著休養(yǎng),可以照樣念書——呃,或者上班的!”</br> 難道連護士都看出他們是一群大學(xué)生嗎?徐業(yè)平默默不語,走到窗邊去猛抽著煙,韓青也燃上一支煙,陪著他抽。鴕鴕不安地在手術(shù)室門口張望,然后就若有所思地沉坐在一張沙發(fā)中,順手拿起一本雜志來看,那雜志的名字叫:《嬰兒與母親》。</br> 真的,一切好簡單,二十分鐘后,手術(shù)已經(jīng)完畢。而一小時后,他們四個就走出醫(yī)院,置身在黃昏的臺北街頭了。徐業(yè)平用手攙著方克梅,從沒有那么體貼和小心翼翼過,他關(guān)懷地問:</br> “覺得怎么樣?”</br> “很好。”方克梅笑笑,“如果你問我的感覺,有句成語描寫得最恰當(dāng):如釋重負。而且,我告訴你們,我發(fā)現(xiàn)我餓了,我想大吃一頓!”</br> “這樣吧,”韓青說,“我請你們吃牛排!剛好家里有寄錢來!讓我們?nèi)c祝一下……呃。”他覺得自己的用辭不太妥當(dāng),就頓住了。</br> “本來就該慶祝!”方克梅接口,“我們解決了一件難題,總算也過了一關(guān)!走吧,韓青,我們大家去大吃它一頓,叫兩瓶啤酒,讓你們兩個男生喝喝酒,徐業(yè)平也夠苦了,這些天來一直愁眉苦臉的!現(xiàn)在都沒事了!大家去慶祝吧!”</br> 于是,他們?nèi)チ艘幌虺Hサ慕饑鞑蛷d,叫了牛排,叫了啤酒,叫了沙拉,好像真的在慶祝一件該慶祝的事。兩個男生喝了酒,兩個女生也開懷大吃。徐業(yè)平灌完了一瓶啤酒,開始有了幾分酒意,他忽然拉著方克梅的手,很鄭重地說:</br> “小方,將來我一定娶你!”</br> 方克梅紅著眼圈點點頭。</br> “小方,”徐業(yè)平再說,“將來我們結(jié)婚后,一定還會有孩子。我剛剛在想,等我們未來的孩子出世以后,我們應(yīng)該坦白地告訴那個孩子,他曾經(jīng)有個哥哥,因為我們還養(yǎng)不起,而沒有讓他來到人間。”</br> “嗯,”方克梅一個勁兒地點頭,“好,我們一定要告訴他。不過你怎么知道失去的是哥哥呢?我想,是個姐姐。”</br> “不,”徐業(yè)平正色說,“是個男孩。”</br> “不!”方克梅也正色說,“一定是個女孩!”</br> “男孩!”徐業(yè)平說。</br> “女孩!”方克梅說。</br> “這祥吧!”徐業(yè)平拿出一個銅板,“我們用丟銅板來決定,如果是正面,就是男孩,如果是反面,就是女孩!誰也不要再爭了!”</br> “好!”方克梅說。</br> 他們兩個真的擲起銅板來,銅板落下,是反面,方克梅贏了。她得意地點頭,認真地說:</br> “瞧!我就知道是女孩,我最喜歡女孩子!”</br> “好,”徐業(yè)平說,“我承認那是個女孩子。現(xiàn)在,我們該給那個女孩取個名字,將來才好告訴我們未來的兒子,他的姐姐叫什么名字。”</br> “嗯,”方克梅想了想,“叫萍萍吧,因為你的名字最后是個平字,萍萍,浮萍的萍,表示她的生命有如浮萍,漂都沒漂多久,連根都沒有。”</br> “那何不叫梅梅,”徐業(yè)平說,“因為你名字最后一個字是梅,梅梅,沒沒,沒有的沒,所以最后就沒有了。”</br> “不不,叫萍萍。”</br> “不不,叫梅梅。”</br> “萍萍!”</br> “梅梅!”</br> 看樣子,兩個人又要擲銅板了。剛剛那個銅板已經(jīng)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韓青一語不發(fā),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銅板給他們。徐業(yè)平拿起銅板往上拋,落下來,名字定了,是梅梅,也是“沒沒”。鴕鴕忽然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往大門外面沖去。韓青也站起身來就追,在門外,他追到鴕鴕,她正面對著墻壁擦眼淚。韓青走過去,溫柔地擁住她的肩:</br> “不要這樣子,”他說,“你會讓他們兩個更難過。我們一定要進去,吃完這餐飯!”</br> “我知道,我知道。”鴕鴕一迭連聲地說,“我只是好想好想哭,你曉得我是好愛哭的!我不能在他們面前哭是不是?”</br> 韓青拿出手帕給她擦眼淚。</br> 她擦干了淚痕,振作了一下,她重新往餐廳里走,她一面走,一面很有力地問了一句:</br> “韓青,你對生命都有解釋,你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有意義,那么,告訴我,那個小梅梅是怎么回事?”</br> 韓青無言以答。他心里有幾句說不出口的話:我們以為自己成熟了,但是我們什么都不懂。我們以為可以做大人的事了,但是我們?nèi)匀辉诎缂壹揖疲覀円詾槲覀兛梢浴半p肩挑日月,一手攬乾坤”,實際我們又脆弱又無知!哦!老天!他仰首向天,我們實在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我們也實在不知道自己懂得些什么。</br> 在這一剎那,韓青的自負和狂傲,像往低處飛的麻雀,就這樣緩緩地落于山谷。謙虛的情懷,由衷而生。同時,他也深深體會出來,生命的奧秘,畢竟不能因為他個人的“悲”與“喜”來做定論,因為,那根本就沒有定論,來的不一定該來,走的也不一定該走。</br> “鴕鴕,”他終于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活著,我們看著,我們體會著,我們經(jīng)歷著……然后,有一天,你會寫出那個——木棉花的故事。那時的你和我,一定會比現(xiàn)在的你我對生命了解得多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