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br> “鴕鴕,讓我告訴你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韓青說,靜靜地坐在海邊的一塊巖石上。“看海”原是鴕鴕在情緒不穩(wěn)定時的習慣,不知何時,這習慣也傳染給韓青了。兩個人如果太接近,不只習慣會變得相同,有時連相貌都會變得有幾分相似的。</br> 鴕鴕坐在他身邊,被動地把下巴放在膝上。她不說話,也不動,只是凝視著那遙遠的、無邊無際的海。夏天的海好藍好藍,天也好藍好藍,那一望無際的藍,似乎伸到了無窮盡的宇宙的邊緣。平時,她愛鬧愛笑愛哭,在海邊,總是她最“情緒化”的時候。而今天,她很安靜,從他的匆匆北返,從他約她出來“看海”,她知道,什么事都瞞不住他,而她,也并不想隱瞞任何事。方克梅說過一句話,你可以交無數(shù)的男朋友,但是你只能嫁一個。她不想告訴韓青,她才只有二十歲,她還不想安定下來,她也不敢相信自己會安定下來。</br> “鴕鴕,”他繼續(xù)說,眼光根本不看她,只是看著海,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來,“我很少跟你談我的家庭,我的過去,只因為你不太想聽,你總說,你要的是現(xiàn)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但是,鴕鴕,每一個現(xiàn)在的我都是由過去堆積起來的,不但我是,你也是的。”</br> 她用手指繞著一綹頭發(fā),繞了又松開,松開又繞起來,她只是反復地做這動作。</br> “讓我講我小時的故事給你聽吧。我小時候家里好窮好窮,現(xiàn)在我們家雖然開了個小商店,那時候我們連商店都沒有。我父親去給人家采檳榔,你不知道采檳榔是多么苦,多么沒前途的工作。我父親并不是個天生采檳榔的人,他也有野心,也有抱負。但是,他的命運一直不好,做什么都不成功。他的人是很好的,對子女,對家庭,他也肯負責任,但,當他情緒不好的時候,他會拼命喝酒,然后在爛醉中狂歌當哭。”</br> “那年,我生病了,大概只有四五歲吧,我病得非常重,幾乎快死了。全家瘋狂地籌了錢給我看醫(yī)生,給我治病,我爸爸負債累累,只為了想救我這條小命。那么多年以前,醫(yī)生開出來的藥,居然要九塊錢一粒,我一天要吃十幾粒,你可以想象每天要花多少錢了。那些藥像珍珠一樣名貴地捧到我面前來,而我實在太小了,我吃藥吃怕了,于是,有一天,我把藥全吐出來,吐到陰溝里去了。”</br> “你不知道,那時我父親快要氣瘋了,他喝掉了兩瓶米酒,把自己灌醉了,然后他把我從床上拎起來,摔在地下,用那穿了厚木屐的腳踢我,他不斷地踢我,哭罵著說,如果把全家拖垮了大家死,不如踢死我算了。當時,他那么瘋狂,我瘦瘦小小的母親根本阻止不了他,全家嚇得都哭了,而我,也幾乎快被他踢死了。”</br> “就在這時候,住在我們家對面的一個老婆婆趕來了,她拼了命把我從父親的拳打腳踢下救了出來,把我抱到她家里去了。說也奇怪,大概因為我出了一身汗,大概因為哭喊使我有了發(fā)泄,我的病居然就這樣好了。從此,這個老婆婆就常對我說,我的命是她救下來的。”</br> “那個老婆婆,她一生沒念過書,只是個鄉(xiāng)下普普通通的老人。后來,她那兒卻成為我生命中的避風港。每當我病了,每當我受到挫折,每當我意志消沉的時候,父母不能了解我,老婆婆卻能夠。有一次,我考壞了,被當?shù)粢荒辏@對我是很重的打擊,那年我已經(jīng)十五六歲了,我很傷心,很痛苦,我到老婆婆那兒去。”</br> 老婆婆已經(jīng)好老好老了,我不怕在她面前掉眼淚。她卻笑著對我說:阿青,你看看麻雀是怎么飛的?我真的跑出去看麻雀,我是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卻從不知道麻雀是怎么飛的。看著麻雀,我還是不懂,老婆婆站在我身邊,指著麻雀說:</br> “‘它們是一起一伏這樣飛的,它們不能一下子沖好高,也不能永遠維持同一個高度,它們一定要飛高飛低,飛高飛低,這樣,它們才能飛得好遠好遠。’”</br> 老婆婆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br> “‘不要哭呀,你不過剛好在飛高之前降低下去,要飛得遠,總是有高有低的。’”</br> 韓青停了下來,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海天深處。半晌,他燃起一支煙,輕輕地抽了一口,輕輕地吐出了煙霧,輕輕地再說下去:</br> “我的一生,受這個老婆婆的影響又深又大。以后,每當我在人生的路上跌倒時,每當我遇到挫折時,我就想起老婆婆的話:要飛得遠,就要有起有伏。那老婆婆,沒受過教育,只以她對人生的閱歷,對自然界的觀察,居然把人生看得如此透徹。我考大學失敗,我到處找工作碰壁,我都沒有看得很嚴重,我自認一定會再飛高,挫折,只是我人生必經(jīng)的路程。”</br> “三年前,老婆婆去世了。她去得很安詳,我去送殯,所有親友里,我想我對她的感情最特殊。但是,自始至終,我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因為,我想,如果她能跟我說話的話,她一定會說:阿青哪,你看到樹上的葉子,由發(fā)芽到青翠,到枯黃,到落葉嗎?所有生命都是這樣的。”</br> 韓青噴出一口煙霧,海風吹過,煙霧散了。他終于回過頭來,正視著身邊的鴕鴕。</br> “鴕鴕,這就是我的一個小故事,我要告訴你的一個小故事。”</br> 她睜大眼睛看著他,有點迷糊。</br> “為什么告訴我這個故事?”她問。</br> 他伸手溫柔地撫摩著她那細細柔柔的頭發(fā)。</br> “人生的路和感情的路常常合并為同一條路線,正像小川之匯聚于大河。我不敢要求永遠飛在最高點,我只祈求飛得穩(wěn),飛得長,飛得遠。”</br> 她盯住他,盯住他那深沉的雙眸,盯住他那自負的嘴角,盯住他那堅定的面龐……忽然間,她的胸中就涌起一陣愧疚,眼眶就熱熱地發(fā)起燒來,她張開嘴,勉強想說什么,他卻用手指輕輕按在她唇上,認真地說:</br> “我不要你有任何負擔,我不要你有任何承諾,更不要你有任何犧牲。這次,我想了很久很久,有關(guān)你和我的問題。從我剛剛告訴你的故事里,你可能才第一次知道我真正的出身家世。像我這樣一個苦孩子,能夠奮斗到今天,能夠去瘋狂地吸收知識,并不容易。所以,我很自負。所以,我曾經(jīng)告訴過你,培養(yǎng)了二十年,我才培養(yǎng)出一個自負,我怎能放棄它?現(xiàn)在,你來了,介入了我的生活,并且主宰了我的生命和意志,這對我?guī)缀跏羌豢赡馨l(fā)生的事,而它居然發(fā)生了!”</br> “韓青!”她低呼著,想開口說什么。</br> “噓!”他輕噓著,把手指繼續(xù)壓在她唇上,“徐業(yè)平說,我們的未來都太渺茫了。我終于承認了這句話,誰也不知道我們的未來是怎樣的。我們這一代的男孩子很悲哀,念書,不見得考進自己喜歡的科系,畢業(yè)后,立刻要服兩年兵役,在這兩年里,雖然鍛煉了體格,可能也磨損了青春。然后,又不見得能夠找到適合的工作……未來,確實很渺茫。”m.</br> “韓青!”她再喊。</br> “別說!等我說完!”他阻止她,“自從我和你認識相愛,我一直犯一個錯誤,我總想要你答應(yīng)我,永永遠遠和我在一起!我一直要獨占你心靈的領(lǐng)域,而要求你不再去注意別人!現(xiàn)在,我知道我錯了。”他眼光溫柔而熱烈,誠懇而真切,“美好如你,鴕鴕,可愛如你,鴕鴕,喜歡你的人一定很多很多。不斷有新的人來追求你,是件必然的事。你能如此吸引我,當然也能如此吸引別的異性,我不能用這件事來責備你,不能責備你太可愛太美好,是不是?”</br> 她用哀求的眼光望著他,眼里已蓄滿了淚了。</br> “同時,我該對我的自負作一番檢討。哦,能能,我絕不會是一個完人,我也不是每個細胞都能迎合你的人,所以,要強迫你的意志和心靈,只許容納我一個人,大概是太苛求了。記得冬天的時候,我們第一次來看海,那時你剛離開一個海洋學院的,現(xiàn)在,又有了娃娃!”</br> “噢!韓青!”她再喊,“是我不好……”</br> “不,你沒有不好!”他正色說,熄滅了煙蒂,用雙手握住她的雙手,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你沒有絲毫的不好,假如你心靈中有空隙去容納別人,那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好,因為我無法整個充實你的心靈。我想了又想,你,就是這樣一個你!或者你一生會愛好多次,因為總有那么多男孩包圍你。我不能再來影響你的選擇,不能再來左右你的意志,我說了這么多,只為了告訴你一句話: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和娃娃交往,我絕不干涉,絕不過問,只是,我永遠在你身邊。等你和別的男孩玩膩了的時候,我還是會在這兒等你。”</br> 她瞅著他,咬緊嘴唇,淚珠掛在睫毛上,泫然欲墜。</br> “鴕鴕,”他柔聲低喚著,“明天起,我要去塑膠工廠上班,去做假耶誕樹。你知道我總是那么窮,我必須賺出下學期的學費。我昨天去和那個陳老板談過,我可以加班工作,這樣,我每天上班時間大概是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我必須利用這個暑假積蓄一筆錢,不止學費,還有下學期的生活費,還有……”他鄭重地,“你要去看醫(yī)生,把那個胃病徹底治好!”</br> “哦!韓青!”鴕鴕終于站了起來,用力地跺著腳,眼淚奪眶而出,“你總是要把我弄哭的!你明知道我愛哭!你就總是要把我弄哭!你為什么不對我壞一點?你為什么不跟我吵架?你為什么不罵我水性楊花?你為什么不吼我叫我責備我……那么,我就不會這樣有犯罪感,這樣難過了!”</br> “我不會罵你,因為我從不認為你錯!”韓青也站起身來,扶著巖壁看著她,坦然而真誠,“明天起,因為我要去上班,你的時間會變得很多很多,我不能從早到晚地陪你……”</br> “哦!”她驚懼地低呼,“不要去!韓青,不要去上班,守著我!看著我!”</br> 他悲哀地笑了笑。</br> “我不能守著你,看著你一輩子,是不是?你也不是我的囚犯,是不是?鴕鴕,一切都看你自己。你可以選擇他,我會心痛,不會責備你;你可以選擇我,我會狂歡,給你幸福!”</br> 她用濕潤的眸子看他。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他立刻搖搖頭,阻止她說話。</br> “別說什么!”他說,“我這幾句話并不是要你馬上選擇,那太不公平了,該給你一些時間,也給他一些時間!”他又掉頭去看海面了,“瞧!有只海鷗!”他忽然說。</br> 她看過去,真的有只海鷗,正低低地掠海而過。他極目遠眺,專注地望著那只海鷗,深思地說:</br> “原來海鷗飛起來也有起有伏的。原來海浪也有波峰波谷的。所以,山有棱角,地有高低……原來,世界就是這樣造成的!”他轉(zhuǎn)眼看她,靜靜地微笑起來。“我不氣餒,鴕鴕,我永不氣餒。在我的感情生命里,我不過剛好是處于低處而已。當我再飛上去的時候,我一定帶著你一起飛!”</br> 她睜大眼睛瞅著他,被催眠般怔住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