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br> 耶誕節(jié)來了。</br> 在桑家,耶誕節(jié)依然有它歡樂的氣氛與意味,裝飾得十分漂亮的耶誕樹聳立在客廳中,上面裝滿了發(fā)光的、五顏六色的小球,和成串成串一閃一閃的小燈泡。耶誕樹下堆滿了禮物,包裝得華麗講究,飾著一朵朵的緞帶花。奶奶、蘭姑、紀媽、爾凱、爾旋、宜娟、雅晴……大家都待在家里,拆禮物,看禮物,驚叫,歡笑,彼此擁抱道謝,居然也鬧得天翻地覆。奶奶像個孩子,每看一件禮物,就歡呼一聲。然后,她披著雅晴送的披肩,掛著蘭姑送的玉墜子,穿著紀媽送的小棉襖,裹著爾凱送的長圍巾,穿著宜娟送的繡花拖鞋,再套上爾旋送的一對金鐲子,她拖拖拉拉,叮叮當當?shù)刈邅碜呷ィ醚徘缧澚搜е棠蹋杨^埋在奶奶懷中,邊笑邊說:</br> “奶奶,你簡直像個吉普賽的算命女人了。”</br> “就缺一個水晶球!”爾旋嚷著。</br> 奶奶開心得用手擦眼淚,她撫摸雅晴的頭發(fā),和那光滑潔潤的頸項,弄得雅晴渾身癢醉酥的。她笑著說:</br> “奶奶是會算命,信不信?”</br> “不信!”雅晴笑嚷著。</br> “不信嗎?”奶奶扶起雅晴的頭,裝模作樣地。“咱們家明年要辦喜事,宜娟和爾凱當然要結婚了。寶貝兒,我看你最近喜上眉梢,大概也好事已近了。”</br> 雅晴一驚,就扭股糖似的在奶奶身上又揉又膩起來,嘴里亂七八糟地大嚷著:</br> “奶奶,不來了,不來了!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里來的喜事?而且,我也不嫁哩,我跟著奶奶,要嫁嗎——除非奶奶跟我一起嫁!”</br> “聽聽這丫頭,什么話呀?”奶奶笑得打顫,渾身那些叮叮當當拖拖拉拉的玩意兒就都發(fā)出了響聲。她寵愛地抱著雅晴的頭,寵愛地環(huán)室四顧,嘆口滿足的氣,她說:“我實在是個有福氣的老太婆,是不是呀?孩子們,今晚你們怎么不去跳那個什么阿哥哥阿弟弟的舞呀?還有什么弟是哥的玩意兒呀?”</br> “弟是哥?”宜娟詫異地睜大眼睛,“奶奶,什么叫弟是哥呀?”</br> “我也不懂哇!”奶奶喊,“那天電視里不是還在介紹嗎?爾旋,你不是說還要做個專集嗎?那種舞好好玩哇,跳起來就像手腳都抽了筋一樣!”</br> “迪斯科!”雅晴喊,“奶奶是說迪斯科呀!”</br> “迪斯科!”爾凱難得一笑地,也被逗樂了,“奶奶,你真錯得離譜!”</br> “洋名字我說不來,會咬舌頭!”奶奶說,“我還在迷糊呢,大概是雙胞胎搞不清楚,兄弟兩個反正長得差不多,所以就變成‘弟是哥’了!”</br> “哇呀!”雅晴笑得坐到地毯上去了,腦袋直往奶奶懷里鉆,“奶奶,你要笑死我,笑得我喘不過氣來了!”</br> 滿屋子里,大家都笑成了一團。奶奶揉揉眼睛,抓著雅晴的衣服喊:</br> “桑丫頭,你怎么又成了麥芽糖了?你再鉆啊,就要鉆進我肚子里去了。我看啊,你越活越小了。”</br> 大家又笑。奶奶邊笑邊說:</br> “你們有誰會跳那個‘弟是哥’哇?跳給奶奶看看,讓我這個老太婆也開開眼界!上次電視里放出來都是花花綠綠的,我這老花眼不中用,看起來一片模模糊糊的!”</br> “我會跳!”雅晴跳了起來,滿屋子沒有附議的。</br> “大哥!”雅晴大叫著,“音樂!”</br> 爾凱慌忙選了張迪斯科的唱片,放在唱機上,立刻,滿屋子都響起了迪斯科那節(jié)奏明快的、充滿喜悅和青春氣息的音樂聲。雅晴立刻跳起來,邊跳邊舞向爾凱,她嚷著:</br> “還不來和我一起跳!大哥,宜娟,你們別躲在那兒裝傻,誰不知道你們也會跳!”</br> 她拉起了宜娟,捉過來爾旋,又對爾凱瞪眼睛。于是,爾凱、爾旋和宜娟都站了起來。音樂是有感染力的,歡樂氣息更是有感染力的,何況,桑家兄弟們都知道,奶奶過完今年的耶誕節(jié),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年?他們跳了起來,簡直是一場“表演”,兩對都又賣力又認真,和著拍子,他們輕快地舞動,每一旋轉,每一扭動,每一起伏,每一動作,無不配合得恰到好處。他們邊跳邊笑,有時還和著拍子鼓掌。雅晴更是花樣百出,她跳花步,各種各樣的花步,把雙手交叉放在腦后,左右搖擺著身子,雙腿下彎到不可能的程度。爾旋為了和她配合,只好見樣學樣,跳得他腰酸背痛,氣喘如牛。當他們貼近時,他悄問雅晴:</br> “好小姐,你從哪兒學來這些花樣?”</br> “告訴你一個秘密,”雅晴和他手勾手地旋轉著,在他耳邊悄悄說,“我根本不會跳,從來沒學過!好在奶奶也看不懂!”</br> 爾旋目瞪口呆,看她一臉天真的笑,跳得那么有板有眼,一副專家模樣,心想,約翰·特拉沃爾塔看了,大概也得心服口服吧!</br> 房間里是熱鬧極了,音樂喧囂地響著,兩對年輕人跳得連空氣都熱了。奶奶嘆為觀止,對每個動作都感興趣,不停地笑。蘭姑和紀媽也分享了喜悅,跟著奶奶笑,跟著奶奶又搖頭,又點頭,又贊美,又嘆氣。耶誕樹上閃爍的小燈更增加了氣氛,屋子里簡直要被歌聲、笑聲、舞聲、鼓掌聲鬧翻了天。最后,一張唱片終于放完了,兩對年輕人都已精疲力竭,跳得大汗淋漓。雅晴首先就往地毯上一躺,四仰八叉地伸展著四肢,嘴里亂七八糟地叫著:</br> “奶奶!都是你鬧的!好好的要看什么‘弟是哥’,把我可給累壞了。我氣都喘不過來了!”</br> 奶奶可心疼壞了。一面笑,她一面推著蘭姑,叫著紀媽:</br> “蘭丫頭,快去把那孩子給我扶起來!紀媽!紀媽!咱們不是有冰鎮(zhèn)酸梅湯嗎,給他們一人一碗,可別累壞了。敢情這就是‘弟是哥’哇,我看,干脆改個名兒,叫‘累死我’好了!”</br> 大家又哄然大笑了起來,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就有這么多笑料,不知怎么就有這么濃郁的歡樂氣息。當然,那晚,雅晴也收到很多耶誕禮物,都是又名貴又可愛的,從紅寶石別針到珊瑚耳環(huán),應有盡有。奶奶給了她一個金鏈子,下面是塊鎖片,鏡片上鏤著一個“桑”字。爾旋呢?爾旋的禮物用個很考究的盒子裝著,當她要拆封時,爾旋趁混亂中,在她耳邊說了句:</br> “回房間再看!”</br> 她識相地沒打開。后來,她把禮物抱回房去,才飛快地拆開了爾旋的包裝紙,她發(fā)現(xiàn)里面是個考究的盒子,她好奇地打開盒子,有片綠油油的桑葉放在紅絲絨的襯里上,她拾起桑葉,才發(fā)現(xiàn)是片薄翡翠鐫出來的,居然鐫成一片心形。桑葉下面,是張小箋,寫著:</br> 送上一片小小的桑葉,</br> 附上我那悠悠的未來!</br> 她合上盒子,收好桑葉,再下樓的時候,她的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而爾旋的眼光,就一直跟著她轉,使她不得不撲到奶奶懷里去撒嬌撒癡,以逃避爾旋那露骨的逼視。</br> 那晚,他們一直鬧到夜深。當大鐘敲了十二下,奶奶伸了個懶腰,滿足地嘆了口長氣,說:</br> “不行了,奶奶的老骨頭受不了了。桑丫頭,你扶我回房去睡覺吧!”</br> “好的,奶奶。”雅晴攙扶著奶奶,一步步走上樓。奶奶回頭對樓下笑著:“你們要玩就繼續(xù)玩啊,別讓我掃你們的興。”</br> 走進奶奶的房間,雅晴服侍奶奶脫下了那滿身亂七八糟的衣服和叮叮當當?shù)氖罪棧棠棠滔戳嗽瑁瑩Q上睡衣,又服侍奶奶上了床。奶奶擁被而坐,雖然鬧了整整一個晚上,她仍然精神良好,她坐在那兒,忽然緊緊拉住了雅晴的手,憐愛而慈祥地說:</br> “寶貝兒,坐下來,奶奶有些話想跟你說!”</br> 雅晴有些意外,卻順從地坐在奶奶的床沿上。奶奶用枕頭墊在腰后面,她注視著雅晴,雖然老眼昏花,卻依舊閃著光彩。她的手緊握著雅晴的手,唇邊含著個微笑,她對雅晴注視了好半天,終于開了口。</br> “孩子,”她柔聲問,“他們把你從什么地方找來的?”</br> 雅晴的心臟評然一跳,幾乎跳到了喉嚨口。她瞪視著奶奶,相信自己的臉色變白了。</br> “奶奶,你在說什么?我不懂。”她說。</br> 奶奶拍了拍她的手背。</br> “你肯不肯幫我守秘密?”她忽然問。</br> “肯。”雅晴點點頭。</br> “我們今天晚上的談話,你肯不肯不告訴那兄弟兩個?也不告訴蘭丫頭和紀媽?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好不好?寶貝兒?”</br> “好。”她被動地點頭,心里有些七上八下。</br> “你發(fā)誓嗎?”她認真地再問。</br> “我發(fā)誓。”她認真地回答。</br> “那么,孩子,你聽我說,你不是桑桑!”</br> 她驚跳,臉更白了,眼睛睜得更大了。</br> “奶奶!”她驚喊著。</br> “別慌,寶貝兒!”奶奶把她拖近身邊,用手慈祥地、安慰地、愛撫地摸著她的手,和她的頭發(fā)。“你費了那么大力氣來演這場戲,孩子們費了那么多心血來導演和配合這場戲,我本來應該裝糊涂就裝到底了……可是,奶奶不說出來,心里總是憋得慌。而且,我還有話要對你說,孩子,”她誠摯地看她,“你總該告訴我,你真正的名字了吧?”</br> “我……我……”她囁嚅著,心里亂糟糟的,簡直說不出來是種什么滋味,她垂下頭去,蚊子叫般地輕哼出來,“我姓陸,叫陸雅晴。”</br> “說大聲點兒,奶奶耳朵真的不行了。”</br> “陸雅晴。”她重復了一遍,“大陸的陸,文雅的雅,天晴的晴。”</br> “陸雅晴,”奶奶念叨著,微笑地,“你有個很好的名字。”</br> “奶奶!”她振作了一下,竭力讓自己從驚慌和混亂中恢復過來,“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冒充的嗎?一開始就知道這是演戲嗎?”</br> “不。”奶奶低語,“你確實騙過了我。”</br> “那么,我什么時候穿幫的?”</br> 奶奶微笑了一下,眼光又溫柔、又疼愛、又親切、又慈祥地停駐在雅晴臉上。</br> “讓我告訴你,孩子。我早就猜到桑桑已經(jīng)不在了,在你出現(xiàn)以前,我就猜到了。”她的聲音低柔,眼光有些迷濛起來,“當那兄弟兩個急匆匆地趕去美國,我就知道不對勁了,很少有事情能讓他們兄弟兩個都放下工作,一起在國外跑的。而且,桑丫頭那副拗脾氣,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兄弟倆從國外回來,編了一大套話告訴我,我也半信半疑,但是,從此,桑桑只寫信回來,而不打電話了。唉!你想,桑桑怎么可能一連三年之間,連個長途電話都舍不得打呀?”</br> 雅晴呆望著奶奶,心里又迷糊又茫然又惆悵。她想著那兄弟兩個,想著蘭姑、紀媽,他們千算萬算,畢竟有算不到的事情!</br> “而且,”奶奶繼續(xù)說了下去,“我經(jīng)過了太多的變故,太多的生離死別,我比任何人都敏感。寶貝兒,你奶奶雖然老了,并不糊涂。再加上,祖孫之間,天生有種血緣關系,有種心靈感應。我猜到她去了,不管是怎么去的,她一定不在了。可是,孩子們既然那么刻意地瞞我,我也就裝聾作啞,反正,奶奶也這么一大把年紀了。總有一天,我也會去那兒,去和他們團聚。”</br> “奶奶!”雅晴喊。</br> “好,”奶奶笑了笑,握緊雅晴的手,“咱們不說那些傷感情的事。讓我告訴你吧,你那天猛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確實把我嚇了好大一跳!你那么像桑桑,說話、舉動、又哭又笑又鬧的勁兒……噢,孩子,你真的騙過了我,我以為我錯了,我的桑桑并沒有死,她回來了。哦,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哇!你怎么演得那樣真呀?你怎么會撲在我懷里哭呀?”</br> “我沒演,奶奶,”雅晴認真的說,“我一見到您,那么慈祥,那么敦厚,那么可愛的樣兒,我的眼淚就自然而然地來了,我是真的哭了。”</br> “好孩子,”奶奶用手摸著她的頸項,“你是又善良又好心又熱情的女孩。只有你這么好的孩子,才會接受這兄弟兩個荒謬的提議……”</br> “還有蘭姑。”雅晴說。</br> “唉,蘭丫頭!”奶奶嘆著氣,忽然一本正經(jīng)地對雅晴說:“答應我,你以后要特別對你蘭姑孝順點兒,這孩子為了桑家的老的和小的,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犧牲了!”</br> “奶奶!”她再喊,心里更迷糊了。</br> “我告訴你吧,”奶奶回到原來的話題,“你是騙了我一陣子,什么吉他風波啦,什么永遠不唱歌啦,哎,你真把老奶奶哄得團團轉。可是,后來,我越想越不對了,越想越不可能。但是,你又活生生是我的桑丫頭!我心里知道總有些不對勁。然后,有一天,我在爾凱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一封信,一封他假裝桑丫頭寫給我的家書,一定因為及時發(fā)現(xiàn)了你,這封信也忘了毀掉。我不服氣了,再繼續(xù)找,于是,我找到了一些全是洋文的信件,我到了一趟臺北郵局,請那兒一位好心的小姐幫我翻譯出來,所以,孩子,我都知道了,我的桑丫頭是真的不在了。”</br> 雅晴呆望著奶奶,眼里頓時涌上了淚水。</br> “對不起,”她哽塞地說,“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惡意要來欺騙你的。”</br> “別哭,別哭。”奶奶慌忙說,像她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用衣袖去擦拭著她的眼睛,一面急急地說,“你可不能掉眼淚,你如果掉眼淚,奶奶也要哭了哇!”</br> “好!我不哭。”她擦干了淚痕,再望向奶奶,“你回家居然沒有說!”</br> “唉!孩子們用了那么多心機來讓我開心,如果我說穿了,會多傷他們的心呢!而且,說真的,我當時并沒有不開心,我反而很高興。桑桑去了,是我老早就懷疑的事,也是件不能改的事實……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如果去哀悼已經(jīng)失去的人,不如把這份感情用來憐取眼前的人?”</br> “是的,你說過!”</br> “記住這句話!在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會失去一些的!記住它,對你將來也會有很大的幫助。”奶奶說得口都干了,雅晴端了杯水,送到她面前,讓她喝了兩口,然后,奶奶又說了下去。“事實上,真正穿幫的并不是你,最引起我懷疑的是爾旋,他行動古怪,整天那兩個眼珠子,就跟著你轉。哎,寶貝兒,奶奶是老了,人越老,經(jīng)驗也越多了。那孩子是著了迷呢!幾時聽說過,哥哥會對妹妹著迷的呀?”</br> 雅晴的臉發(fā)熱了。</br> “奶奶,你什么時候證實我是假的了?”</br> “九月中。”</br> “噢,”她愣住了,“這么說來,你老早老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br> “是的。”</br> 雅晴揚著睫毛,定定地看著奶奶,心里涌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情緒。這些日子來,她演戲,爾旋演戲,爾凱演戲,蘭姑和紀媽統(tǒng)統(tǒng)聯(lián)合起來演戲……她卻再也沒想到,這里面戲演得最成功的,居然是奶奶!大家都沒騙倒老奶奶,而奶奶卻把每個人都騙了!她望著奶奶,看得發(fā)呆了。</br> “怎么了?”奶奶推推她。</br> “我在想……我們……都不是你老人家的對手。”</br> 奶奶居然笑了起來。</br> “讓我告訴你,裝糊涂比什么都容易。”</br> “那么,奶奶,為什么你不繼續(xù)裝下去呀?讓我也得意一下,我演得好用功啊!”</br> “寶貝兒,”奶奶收起了笑,鄭重而又誠懇地說,“我可以對他們再裝下去,讓他們開心,對你,我不能再裝了。奶奶有些知心話非跟你說不可,你也知道,我已經(jīng)多拖了好些日子,我怕再拖不了多久,奶奶就沒機會跟你說了!”</br> “奶奶!”她再度驚叫。</br> “哦,是的,奶奶也知道,”她了解地看著雅晴,“李醫(yī)生跟他們聯(lián)合起來騙我,其實,我心里都有數(shù)!”</br> 雅晴目瞪口呆,簡直說不出話來了。</br> “讓我快些說吧!”奶奶拉著她的手,“否則,他們會懷疑奶奶為什么把你留了那么久。聽我說,寶貝兒,你有次生病了,爾旋有次撞車了,我不再追問你什么。當你生病的時候,爾旋那個呆子就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fā)……寶貝兒,我知道你遇到了萬皓然。那姓萬的孩子和我們桑家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以前是桑桑,現(xiàn)在是你。”</br> 雅晴怔怔地坐著,不說話。她不知道,還能有什么事情,是這個老太太所不知道的。</br> “你明白,桑桑是我的心肝,是我的命根子,桑桑對我有任何要求,我?guī)缀跏怯星蟊貞V挥幸淮危曳磳α怂褪撬腿f皓然的婚事。”奶奶深切地凝視著雅晴,“當年桑桑太小,她不能了解。現(xiàn)在呢,你也卷進去了。知道嗎?當年,我見過萬老太太。”</br> “哦?”</br> “我和萬老太太談了很久,我也見過萬皓然。你必須明白,萬皓然確實非常可愛,他有股魔力,他有男子漢的氣概,他會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但是,會是世界上最令人痛苦的丈夫!”</br> 雅晴聽得癡了。</br> “他是一只鶴。一只孤獨的鶴。你當然聽過鶴立雞群那句話,他和別的男人站在一起,他就比別人出色,這種男人,哪一個少女會不愛他呢?但是,他不會被婚姻拴住的,當他真正戀愛的時候,他不爭取,反而逃避,他怕愛情,怕婚姻……他從來沒有要娶過桑桑!我想,他也沒有要娶過你!孩子,”奶奶柔聲地問,“他向你求過婚嗎?”</br> 雅晴搖頭。</br> “你瞧!這就是他!老實說,我很欣賞那孩子!我相信,全世界沒有一個女人能拴住這匹野馬!這種性格,也是相當讓人服氣的。好了,寶貝,我長話短說,”她把雅晴更近地拉到自己面前,“你會走進桑家來,你會讓我叫了你這么久的寶貝兒,你會姓了咱們家的姓,你會叫了我大半年的奶奶,你會——讓我那個傻呼呼的孫子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fā)——總算你和我們桑家有緣。孩子,我今天給你掛了一塊有‘桑’字的金牌,我跟你說了這么多,只是想問你一句話:你肯不肯真正做我們桑家的人?”</br> 雅晴滿臉通紅,低低地喚了一聲:</br> “奶奶!”</br> “你知道,我很害怕嗎?”奶奶說。</br> “怕什么?”她不解地。</br> “萬皓然。”奶奶坦率地說了出來,“怕他在你心里的分量超過了爾旋……會嗎?”</br> “奶奶!”她低下頭去,有些羞澀,有些矯情。</br> 奶奶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仔細看她。</br> “你真像桑桑。”</br> “我保證,奶奶,”她含糊地說,“我不會像桑桑那樣做傻事,我畢竟不是桑桑。”</br> 奶奶的眼睛亮了。</br> “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奶奶的聲音低啞而溫柔,“我打心眼兒里愛你疼你,當你生病那段日子,我真是急壞了。哎,寶貝,不是我做奶奶的夸自己的孫兒,相信我,爾旋會做一個好丈夫。我看著這孩子長大,從沒見過他這樣失魂落魄,他一向也是驕傲的,也是有個性的,我還怕他永遠討不到老婆呢!但是,他對你,哎!”奶奶深深嘆息,“他那么愛你,這份愛也值得珍惜吧!”</br> “奶奶!”她的臉更紅了。她輕輕把面頰靠在奶奶胸前。“我珍惜的,我一直很珍惜的!”</br> “那么,你要真正做我們家的人了?”奶奶問,微笑起來,似乎沉浸在無比的幸福中,“奶奶老了,對人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希求了,但是,如果知道你會嫁給爾旋,我想,我就再也沒什么遺憾了!”</br> “奶奶!”她責備地喊,面頰紅得像五月的石榴花。“不要這樣說,不要講那些喪氣話,讓我告訴你吧,我為萬皓然動過心,可是,我想,我一直愛著爾旋。您放心!”她壓低聲音,“我會嫁他的!”</br> “說清楚一點,”奶奶興奮地,“別忘了奶奶的耳朵已經(jīng)聾了呀!”</br> “奶奶,”雅晴提高了一些聲音,熱烈地低喊,“你的耳朵根本不聾,你的眼睛看得比誰都清楚,你的心智明白,你的腦筋是第一流的……不過,你一定要逼我再說一次,我就再說一次:你是我的好奶奶!我答應你,我會嫁給他的,嫁給桑爾旋!行了嗎?我的老祖宗?”</br> 奶奶笑了。那笑容又幸福,又滿足,又欣慰,又快活,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了。</br> 三天以后,奶奶在睡眠中與世長辭,唇邊還帶著笑容,眼角還充滿了笑意。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