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br> 初蕾的意識在半昏迷中。</br> 有無數(shù)的海浪在包圍她,沖擊她,卷涌她,淹沒她,窒息她……她在掙扎,在那海浪里掙扎。不,那不是海浪,海浪不會如此滾燙,燙得像火山口里噴出來的巖漿,是的,這是巖漿,火山里噴出來的巖漿,一股又一股,一波又一波,像浪潮般在吞噬她。無數(shù)的紅色的焰苗,在她眼前迸現(xiàn),那滾燙的浪潮像一層熊熊大火,淹沒了她,也燃燒了她,她不能呼吸,她不能喘氣,她掙扎著要喊叫,巖漿就從她嘴里灌進去,燙傷了她的五臟六腑。</br> 在那尖銳的痛楚中,在那五臟六腑的翻攪下,在那火焰般燃燒的炙熱里,她意識的底層,還有一部分的思想在活動,一部分模糊不清的思想,跟著那火焰一起撲向她。火焰里,有父親、母親、致中、雨婷、慕裳,和致文!那一張張的臉,重疊著,交替著,在火焰中撲向了她。于是,那蠢動著的思想,就在浪潮里冒了出來,掙扎著提醒她一些事情;爸爸要和媽媽離婚!那個姓杜的女人!雨婷和她女性的溫柔!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致文要到美國去?她轉(zhuǎn)側(cè)著頭,拼命想集中自己的思想,集中自己的意志。然后,她就在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思潮里,抓住了一個最重要的目標。不,致文,你別走!不,致文,我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告訴你!不,致文,我沒有罵你!不,致文,你要聽我說,聽我說,聽我說……可是,致文的臉怎么那樣模糊,怎么那樣遙遠,他在后退,他在離開她,他在渙散,他在消失……她恐懼地伸出手去,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狂喊:</br> “致文!”</br> 這一喊,她似乎有些清醒了,她依稀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床?怎么會在床上?她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有只溫柔的、涼涼的手抓住了她在虛空中摸索的手。同時,有只冰袋壓在她的額上,帶來片刻的清涼。她轉(zhuǎn)側(cè)著頭,喃喃地,口齒不清地囈語著:</br> “致文……你過來,致文,我……我……我要對你說,致文,你不要走!致文,你陪我找爸爸去!我爸爸,我爸爸……”</br> 她掙扎著,所有的意識,又像亂麻一般糾纏在一起,她扯不出頭緒。而那火焰又開始燒灼她,燒灼她,燒灼她,燒得她每一根神經(jīng)都炙痛起來。“我爸爸呢?致文,我爸爸在那里?他……他是最好的爸爸,我……我要找他去!致文,我們找他去,找他去……”她忽然睜開眼睛,茫然回視,“爸爸!爸爸!”</br> “初蕾,我在這兒!”她似乎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那熟悉的,父親的聲音!然后,有只手在撫摸自己,自己的額,自己的面頰,為什么父親的聲音哽塞而顫栗:</br> “初蕾,原諒我!初蕾,原諒我!”</br> 父親的聲音又遠去了,飄散了,火焰繼續(xù)在淹沒她,繼續(xù)在吞噬她。她掙扎又掙扎,卻掙扎不出那熊熊的大火,那巖漿從頭頂對她撲過來,她哭喊著,求救著:</br> “不要燒我!不要淹我!不要!不要!哦,讓那火焰熄滅吧!啊,不要燒我,不要,不要……”</br> 有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有人在給她注射。模糊中,她似乎聽到母親在哭泣,哭泣著問:</br> “她——會死嗎?”</br> “我不會——讓她死。”是父親的聲音。</br> 死?為什么在談?wù)撍劳觯克灰溃€有好多事要做,她不要死!她要找致文,致文不適合出國,要告訴致文,要留他下來!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要告訴致文……她的意識逐漸消失,思想逐漸渙散,聽覺逐漸模糊。沉重,什么都是沉重的,沉重的頭,沉重的身子,沉重的手腳,沉重的意識……她睡了。</br>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她又渾渾噩噩地醒覺過來,聽到一個好遙遠好遙遠的聲音在說:</br> “燒退了。夏太太,別哭了,她會好起來!”</br> 會好起來?原來,她病了。她想。</br> 她掙扎著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朦朧,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朧的:臺燈、墻壁、母親的臉……母親的臉!母親的臉像水霧里的影子,遙遠,模糊,而不真實。她眨動眼簾,努力去集中視線。</br> “媽媽!”她叫。奇怪著,自己的聲音怎么那樣陌生而沙啞!“媽媽!”她再叫。</br> 念蘋一下子撲到床邊來,用雙手緊捧住她的臉。她啜泣地,激動地,驚喜交集地喊:</br> “初蕾!你醒了?你總算醒了!你認得我嗎?初蕾,你看看!你認得嗎?”</br> 媽媽,你真傻,我怎么會不認得你?她看著母親,你為什么哭了?你為什么傷心?她舉起手來,想去撫拭掉母親的淚痕,但是,她的手多么沉重啊,她才抬起來,就又無力地垂下去了。念蘋立即握緊住她的手,一迭連聲地問:</br> “你要什么東西?我給你拿!躺著別動!”</br> 她凝視著母親,模糊的視線逐漸變?yōu)榍逦寢專阍趺催@樣瘦啊?媽媽,你老了!你的頭發(fā)都白了!她忽然驚跳,怎么?自己病了好幾年了嗎?為什么母親都老了?她驚惶地轉(zhuǎn)頭張望,這是自己的臥室,書桌依然在那兒,壁紙依然是金色的小碎花,只是,在屋角,有個陌生的白衣護士正推著個醫(yī)藥用的小車,上面放滿了瓶瓶罐罐……怎么?自己病了?為什么病了?她蹙緊眉頭,記憶的底層,有一大段空白,她怎么都想不起來。</br> “媽,”她迷糊地說,“我在生病?”</br> “是的!”念蘋急急地說,摸她的額,又摸她的手,悲喜交集,而語不成聲,“你病了一段日子,現(xiàn)在,都好了,你馬上就會好了!”</br> “我病了——很久了?”她神思恍惚,記憶中,自己被海水淹過,被烈火燒過,似乎已經(jīng)燒煉了幾千幾百萬年。</br> “是的,”念蘋坐在她身邊,淚水盈眶。“差不多有兩個多月了。前一個月,你住在醫(yī)院里,后來,我們把你搬回家來,照顧起來方便些。這位王小姐,已經(jīng)整整照顧你兩個月了。”</br> 哦,只有兩個月!并不是幾千幾百萬年!她皺起眉頭,極力思索,什么都想不起來。再深入地去凝想,她整個腦袋就像撕裂般的疼痛。</br> “我——生了什么病?”她困惑地問。</br> 什么病?念蘋瞪視著她,原來她已經(jīng)記不起來,原來她都忘了!幸好她記不起來,幸好她都忘了!念蘋深吸了口氣,囁嚅地回答:</br> “是……是……是一場嚴重的腦炎。”</br> “腦炎?”她蹙眉。“怪不得——我腦子里像燒火一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寒假——過去了吧?”</br> “放心,我們已經(jīng)幫你辦了休學(xué),你只差一份研究報告,以后可以再補學(xué)分。”</br> “哦!”她閉上眼睛,累極了,累得不想說話,累得不想思想,眼皮沉重得像鉛塊,只是往下墜。她含糊地、口齒不清地又問了一句,“爸爸呢?”</br> 念蘋沉默了兩秒鐘。</br> “他去醫(yī)院了。是他把你救過來的,為了你,他幾天幾晚都沒有睡……他盡了他的全力……”她忽然住口,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初蕾這一覺睡得又香又沉,睡了不知道多久。然后,她又醒了,她的意識逐漸恢復(fù)的時候,她聽到有人在她床邊低低地談話。她沒有睜開眼睛,只是下意識地去捕捉那談話的音浪:</br> “……她什么都不記得了。”是母親的聲音。“我告訴她,她害了腦炎。”</br> “她——有沒有再提起致文?”是父親的聲音。那聲音低沉而喑啞。</br> “沒有。她只問起你。對別人,她一個字也沒提。”</br> 父親默不作聲。“或者我們可以瞞過去。”母親小心翼翼地說,“她高燒了那么久,會不會失去那一部分的記憶?”</br> “我很懷疑。”父親低哼著,忽然警告地說了句:“噓!別說了,她醒了!”</br> 初蕾眨動著睫毛,睜開眼睛來。父親的臉正面對著自己,眼睛深深的凝視著她。怎么?爸也老了!他的眼角都是皺紋,他的面頰樵悴得像大病初愈,他的鬢邊全是白發(fā)。他老了!他不再是那個風度翩翩、具有男性魅力的中年醫(yī)生了。為什么?只為了她大病一場?可憐的爸爸!可憐的媽媽!</br> “爸爸,”她低低地叫,嘗試要給父親一個微笑。“對不起,我讓你操了好多心!”</br> 夏寒山心頭驀然一痛,眼眶就發(fā)熱了,他握緊了女兒的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的,她都忘了!她什么都記不得了,她昏迷時呼喚過的名字,她現(xiàn)在都記不得了。可能嗎?上帝會如此仁慈地給她這“遺忘癥”嗎?他懷疑。他更深刻地注視著她。</br> “爸,”她疑惑地看著父親那濕潤的眼角。“我一定病得很厲害?是不是?我把你們都嚇壞了?”</br> “初蕾,”寒山用手指撫摸她的面頰,她那消瘦得不成形的面頰。他的聲音哽塞。“我們差一點失去了你。”</br> 哦,怪不得!她的睫毛閃了閃,陷入一份深深的沉思里。記憶的深處,有那么個名字,那么個又親切又關(guān)懷的名字!她沖口而出:</br> “致文呢?他為什么不來看我?”她忽然興奮了起來,生命的泉源又充沛地流進了她的血液里,奇跡似的燃亮了她的眼睛。她急促而熱烈地說:“媽,你去叫致文來,我有話要跟他說,我有好多話要跟他說!你去叫致文來!”</br> 念蘋愣住了,臉色慘白。</br> “致文?”她愣愣地問。</br> “是的,致文哪!”興奮仍然燃燒著她,她伸手抓住了母親的手。“你打電話去找他!別找錯了,是致文,不是致中!那天早晨,我打電話叫他來,我就是有好多話好多話要對他說,后來……后來……后來……”</br> 她的眼睛睜大了,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后來怎樣了?后來怎樣了?后來怎樣了?那記憶的齒輪又開始在腦海里瘋狂地旋轉(zhuǎn)。那記憶是一架風車,每扇木板上都有個模糊的畫面,那風車在旋轉(zhuǎn),不停地旋轉(zhuǎn),周而復(fù)始地旋轉(zhuǎn),那畫面越轉(zhuǎn)越清晰,越轉(zhuǎn)越鮮明:父母的爭執(zhí),姓杜的女人,雨婷和致中,水源路上的奔馳,杜家客廳的一幕,父親打了她耳光,她奔出那客廳,以至一躍下水……</br> “媽媽!”她狂喊,恐怖地狂喊,從床上直跳了起來。“媽媽!”</br> 念蘋一把抱住了初蕾,把她緊緊地、緊緊地擁在胸前。她知道她記起來了,但是,她記住了多少?她用手壓住初蕾的頭,啜泣地搖撼著她,像搖撼一個小嬰兒。她吸著鼻子,含淚地說:</br> “別怕!別怕!都過去了。初蕾,就當它是個噩夢吧,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只是,傻孩子,你既然想起來了,我就說,以后再有不如意的事,你怎么樣都不可以尋死!千不管,萬不管,你還有個媽媽呀!”</br> 尋死?她腦中有些昏沉,尋死?她何嘗要尋死?她只是慪極了,氣極了,氣得失去理智了,才會有那忘形的一跳。那么,記憶是真實的了,那么,記憶并沒有欺騙她了,她推開母親,倒回到枕頭上。</br> “我真的跳了水?”她模糊地問,“是真的了?我從橋上跳下水去?不,”她轉(zhuǎn)動眼珠,“我不是自殺,我是氣昏頭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往水里跳!”她的眼光和夏寒山的接觸了。她就定定地望著夏寒山,夏寒山也定定地望著她。一時間,屋子里是死一樣的沉寂。</br> 父女兩個默默地對視著,在這對視中,初蕾已經(jīng)記起了在杜家所發(fā)生的每一件事,記起了自己說的每一句話,記起了那絲絲縷縷和點點滴滴。她凝視著父親,這個被她深愛著、崇拜著、敬仰著的男人!她凝視著他,只看見他沉痛的眼神,憔悴的面龐,和鬢邊的白發(fā)。</br> 寒山迎視著女兒的目光,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已經(jīng)記起了每一件事,他無從逃避這目光,無從逃避她對他的批判。他打過了她,他已經(jīng)不再是她心目中的偉人,他打碎了她的幻想,甚至幾乎打碎了她的生命!現(xiàn)在,她用這對朗朗如晨星的眸子注視他,他卻無法窺探出她心中的思想。</br> 父女兩個繼續(xù)對視著。</br> 好久好久之后,初蕾輕輕地抬起手來,她用手輕觸著父親的面頰,輕觸著他那長滿胡髭的下巴,她終于開了口,她的聲音深沉而成熟:</br> “爸爸!原諒我!”</br> 寒山用牙齒緊咬住嘴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想講而講不出口的話啊!他呆看著她。</br> “原諒我!”她繼續(xù)說,聲音成熟得像個大人,她不再是個任性的小女孩了。“我那天的表現(xiàn)一定壞極了,是不是?壞得不能再壞了,是不是?你們寵壞了我,使我受不了一點點挫折。對不起,爸爸,我希望我沒有闖更大的禍!”她的手勾住了寒山的脖子,用力地把他拉向了自己,她哭著喊了出來,“我愛你,爸爸!”</br> 寒山緊摟住初蕾,眼淚終于奪眶而出,在一邊呆站著的念蘋,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一時間,屋里三個人,都流著淚,都唏噓不已,都有恍如隔世、再度重逢的感覺。</br> 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初蕾又累了,累極了。但是,她的神志卻非常清楚。寒山抬起頭來,細心地拭去她面頰上的淚痕,他仍然深深地凝視著她,低低地,柔聲地,歉然地說:</br> “初蕾,你一直是個好孩子,一個善良而純潔的好孩子,我抱歉——比你發(fā)現(xiàn),成人的世界,往往不像想象中那么美麗。”</br> 初蕾仰躺在那兒,眼睛一瞬也不瞬。</br> “那要看——我們對美麗這兩個字所下的定義,是不是?”她問。</br> 寒山輕嘆了一聲,是的,這孩子被河水一沖,居然沖成大人了,她那“童話時期”是結(jié)束了。他不知道,對初蕾而言,這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許多時候,“幸福”的定義,也和“美麗”一樣,從不同的角度看,會有不同的答案。</br> 初蕾望著父親,她還有許多問題要問,兩個多月以來,她的生命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這兩月間到底有些什么變化?父親還要和母親離婚嗎?那個姓杜的女人怎樣了?致中和雨婷又怎樣了?致文呢?致文該是最沒有變化的一個人,但是,他為什么不來看她?難道,他出國去了?是了!那天在杜家,她也曾對致文大肆咆哮,她是那么會遷怒于人的!她氣走了致文?又一次氣走了致文?她的眼珠轉(zhuǎn)動著,心臟在怦怦跳動。</br> “初蕾,”寒山在仔細“閱讀”著她的思想。“我知道,你有幾千幾百個問題要問,但是,你的身體還很弱,許多事也不是三言兩語講得清楚。你先安心養(yǎng)病,等過幾天,你的精神恢復(fù)了,我們再詳細談,好不好?”</br> 初蕾點了點頭,鼓著勇氣說:</br> “我什么都不問,只問一件事。”</br> “什么事?”寒山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br> “致文是不是出國了?”</br> 寒山腦子里轟然一響,最怕她問致文,她仍然是問致文。他盯著她,立即了解了一件事,她跳水之后,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完全不曉得致文也跟著她跳下了水。他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著念頭,就用手扶住初蕾,很快地說:</br> “你只許問這一個問題,我答復(fù)了你,你就要睡覺,不可以再多問了。”</br> “好。”初蕾應(yīng)著,“可是不許騙我。”</br> “他沒有出國。”寒山沉聲說,用棉被蓋好了她,從她身邊站起來了。“現(xiàn)在,你該守信用睡覺了!”</br> 初蕾的心在歡唱了,她長長地透出一口氣來。</br> “那么,他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她忍不住又問。</br> “說好你只能問一個問題!”</br> 她伸手抓住了父親的衣角。</br> “好,我不再問問題,只請你幫我做件事!”</br> “什么事?”寒山的心臟再度升到了喉嚨口。</br> “你去把他找來!”</br> “找誰?”寒山無力地問。</br> “致文哦!我有話要跟他講!”</br> 寒山倏然間回過頭來,他眼眶發(fā)熱。</br> “你不可以再講話,你必須休息!”他啞聲說,幾乎是命令性地。</br> 初蕾變色了。她睜大了眼睛,微張著嘴,突然間崩潰了。她哭了起來,淚珠像泉水般涌出,沿著眼角,滾落到枕頭上去。</br> “我知道,”她悲切地低喊著,“你們騙我!你們騙我!他走了!他出國了!他跟我生氣了,他出國了!”她啜泣著,絕望地把頭埋進枕頭里。“他甚至不等我清醒過來,我有幾千幾萬句話要對他說!”念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撲過去,用手扶住初蕾的頭,把她的臉轉(zhuǎn)過來,她盯著初蕾,含淚嚷:</br> “不是!初蕾!致文沒有跟你生氣,他愛你愛得發(fā)瘋,愛得無法跟你生氣!他不能來看你,就因為他太愛你!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過,他會對你這樣!”</br> “我不懂!媽媽!我不懂!”初蕾喊著,“如果他愛我,他為什么不來?你打電話給他,媽媽,你打電話給他!我不驕傲了,我不任性了,我也沒有自尊了,我要見他!媽媽!我要見他!”</br> “初蕾,我告訴你……”</br> “念蘋!”寒山警告地喊。</br> “寒山,”念蘋轉(zhuǎn)向寒山。“你告訴她吧!你把事實告訴她吧!長痛不如短痛,她總要面對真實!”</br> “爸爸!”初蕾面如白紙。“到底怎么了?告訴我!求你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和致中又打架了?他被致中殺掉了?爸爸呀!”她用手抱著頭,狂喊著,“求你告訴我吧!”</br> “好,”寒山下了決心,他坐在床前的椅子里,用手按住她。“我告訴你,但是你必須冷靜!”</br> 初蕾咬牙點了點頭。</br> “記得你跳水那天嗎?”寒山凝視她。</br> 她再點點頭。</br> “你剛跳下去,致文也跟著跳下去了。”他說,面部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br> 她睜大了眼睛,不信任地。</br> “他瘋了嗎?”她說,“他要救我嗎?”</br> “可能是瘋了,也可能是要救你!”寒山咬牙說,“總之,他看見你跳下去,他也跟著跳下去。那天的河水很急,你被一直沖到下游,才被營救人員撈起來,天氣很冷,你撈起來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沒氣了……”</br> “他呢?”她打斷了父親,眼珠黝黑得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的聲音空洞,深邃,而麻木。“死了,是嗎?我被救活了,他——淹死了。是嗎?”</br> “不,不是這樣。”他下意識地燃起一支煙,抽了一口。當時的情景仍然怵目驚心,他的聲音顫抖著。“激流把他沖到了岸邊,當時有一架在工作中的挖石機,那挖石機的鐵手正好對他的身子挖下去……”他停住了。</br> 初蕾的臉上一無表情,眼睛更深更黑了。</br> “他是這樣死的?”她問。</br> “他沒有死,”他吐著煙,眼睛望著煙霧,聲音忽然平靜了,疲倦而平靜。“我把他弄回醫(yī)院,連夜間,我召集了外科、骨科、神經(jīng)科、血液科、麻醉科……各科的醫(yī)生會診,我們盡了我們的全力,幾乎一個星期,我們都沒有闔眼睡過,我們接好了他斷掉的骨頭,縫好了他的傷口,他沒有死,可是……”他又停了。</br> “他殘廢了?毀了容?”</br> “更嚴重一些。他現(xiàn)在是一具——活尸。”</br> “怎么講?什么叫活尸?”</br> “他不能行動,他沒有思想,他沒有感覺,他躺在那兒,只是活著,有呼吸,除此之外,他什么能力都沒有。我們用盡各種方法,不能讓他恢復(fù)意識。”</br> “可是——”她用舌尖舔著干燥的嘴唇,“你會治好他,是不是?”</br> “我不能說。初蕾,知道王曉民嗎?她被車子撞倒后,已經(jīng)昏迷了十幾年。”</br> 初蕾不再說話,她注視著天花板,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她平靜得出奇。</br> “他還在醫(yī)院里嗎?”她問。</br> “他父母把他接回去了。我仍然每天去他家看他。”</br> 她又不說話了,只是望著天花板發(fā)呆,她呼吸平穩(wěn),面容寧靜,眼睛深不可測。</br> “但是,他沒有死,是嗎?”</br> “沒有死——”寒山小心翼翼地。“并不表示就不會死,你要了解……”</br> “我了解,”她打斷了父親。“反正,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她忽然掀開棉被,從床上滑到地毯上,扶著床,她試著要站起來。</br> “你干什么?”念蘋驚呼著,一把扶住她。</br> 她雙腿一軟,人整個往地板上栽去。寒山抱住了她,她喘吁吁地靠在他手腕上。“我要去看他。”她說,劇烈地喘著氣。“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br> “他聽不見你呀!”念蘋含淚嚷,“他什么都聽不見呀!”</br> “可是,”她喘得更兇了。“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要——跟他說!”</br> “你可以去跟他說!”寒山把她抱回床上,堅定地看著她。“但是,你先要讓你自己好起來,讓你自己有能力去看他,是不是?”她把瘦骨嶙嶙的手臂伸給父親。</br> “給我打針!”她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讓我好起來!我有……有……好多話……要跟他說!”</br> 寒山默默地望著她,站起身來,他真的去拿一管針藥,注射到她的手腕里。一面揉著她的手腕,他一面眼看著她在那藥力下,逐漸入睡了。她的眼皮沉重地闔了下來,意識在逐漸飄散,嘴里,她仍然在喃喃地說著:</br> “我要去看他!我……我有……好多好多話……要跟他說!”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