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br> 那偉大的一夜終于來臨了。</br> 我準(zhǔn)時到達(dá)了谷風(fēng)的家里,被他們家的下女帶進(jìn)一間特別的更衣室里,換上我的仙女衣服,戴上冠冕,再在成打的面具里選了一個洋娃娃臉的面具戴上。對著鏡子,我不認(rèn)得自己了,那個面具有張笑嘻嘻的嘴,我仿佛是個從天而降的,專為散布快樂的仙子。我忍不住在鏡子前面再旋轉(zhuǎn)了幾圈,我滿足于自己的裝扮,滿足于自己的長發(fā),雖然這長發(fā)很可能泄露出我的真實面目來。</br> 走進(jìn)客廳,一時間,我覺得眼花繚亂,滿屋子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人物,形形色色的服裝,和陌生的、滑稽的面具,使我如置身在一個夢幻的境界,或者是誤跑進(jìn)了什么馬戲班的后臺里了。在那一剎那,我竟呆呆地愣在門口。就在我發(fā)愣時,一個小丑猛然一跳跳到我面前,把一個大大的氣球往我眼前一遞,說:</br> “歡迎!云裳仙子!”</br> 我嚇了一跳,機(jī)械化地接過了氣球,然后,我就明白過來了,他的聲音暴露了他的身份。</br> “你是小俞!”我說。</br> “那么,你是藍(lán)采!”他也高興地說,“如果我猜得不對,我在地下滾!”</br> “你不用滾,你猜對了。”我說。</br> “哈!又來了一個!”他拋開了我,蹦蹦跳跳地把另一個氣球往我身后的人遞去,我回過頭去,不禁驚得冒了一身冷汗,原來我后面正站著個印第安紅人,面部畫得五顏六色,圓睜著一對兇惡猙獰的怒目,背上背著弓箭,頭上插著羽毛,手里還高舉著一把亮晃晃的斧頭,眼看著就要對我當(dāng)頭劈下來了。我本能地驚呼了一聲,閃在一邊,小俞的小丑已經(jīng)笑嘻嘻地獻(xiàn)上了他的氣球,嘴里嚷著:</br> “歡迎,好一個印第安斗士!”</br> 誰知那土人竟一把格開了小俞,操著怪腔怪調(diào)、沙嘎粗魯?shù)穆曇簦北嘉叶鴣恚?lt;/br> “什么氣球?我不要氣球,我要人頭!”他吼著,仍然高舉著他的斧頭,大踏步地對我沖來,“我要人頭,要這個怪漂亮的小姑娘的人頭!”</br> 他那怪聲音唬住了我,我聽不出他是誰,而他那殘暴猙獰的面目還真的嚇住了我,我喊著,掉頭就跑,他卻一把抓住了我的長發(fā),斧頭對著我的脖子就砍了下來,完全不像是“假戲”了。我大喊,一個人陡地躥了出來,一把攔住了印第安人的斧子,也操著怪腔怪調(diào)的聲音吼著說:</br>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br> “怎么,你不許老子割人頭?”印第安人揮舞著斧子,暴跳著叫。我慌忙去看我的救護(hù)者,誰知不看則已,一看大驚,原來那也是個土人,是個非洲土人,也畫著臉,帶著象牙耳環(huán),裸露著的上身掛滿了動物牙齒組成的項圈和飾物,身上涂滿了黑亮的油彩,像一座鐵塔般挺立在那兒,其殘暴猙獰的樣子完全不減于印第安人,手中還拿著把長刀。也揮舞著長刀,他吼叫著,怪腔怪調(diào)地說:</br> “這個小姑娘的頭我也要!”</br> “什么?你要?老子先發(fā)現(xiàn)的老子要!”印第安人說。</br> “我說我要!你不給我我先割你的頭!”非洲土人說。</br> “我先割你的頭!”印第安人吼了回去。</br> “我先割你的!”非洲土人。</br> “我先割你的!”印第安人。</br> 我聽出來了,印第安人是無事忙,非洲土人是小魏,現(xiàn)在,他們兩個都揮刀弄斧起來,其實刀和斧都是銀紙貼的,但在暗紅色的燈光下,還真是挺逼真的。我想,我的頭總算保住了,乘他們彼此要彼此的頭的時候,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悄悄地向旁邊溜開了,不料竟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抬起頭來,我發(fā)現(xiàn)我闖了禍。在我面前,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留著山羊胡子,道貌岸然的老學(xué)究氣呼呼地用手撫著眼睛,原來我把他的眼鏡撞掉了,他滿地摸索著他的眼鏡,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戴了回去,對我很不滿意地,搖頭擺腦地說:</br> “小女子走路不長眼睛乎?有長者在前,不施禮乎?撞人之后,不道歉乎?”</br> 原來是祖望,他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和那一連幾個“乎乎乎”使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他卻絲毫不笑,繼續(xù)搖著腦袋說:</br> “不知羞恥,尚且嬉笑乎?真是世風(fēng)不古呀,世風(fēng)不古!”</br> “老夫子,你又在發(fā)什么牢騷?”一個山地姑娘活活潑潑地跳了過來問,她手腕上腳踝上都戴著鈴鐺,一走動起來,叮鈴當(dāng)啷地非常好聽。這是紫云。</br> “瞧,”老夫子指指她裸露的手臂和及膝的短裙,以及那赤著的腳,大搖其頭,“奇裝異服,招搖過市,試問成何體統(tǒng)?豈不氣煞人乎?”</br> 紫云笑彎了腰,把我拉到一邊說:</br> “水孩兒?”</br> 我搖搖頭,不說話。</br> “紉蘭?”她再猜。</br> 我還是搖頭。</br> “那么,你是藍(lán)采!”</br> 我點頭。她說:</br> “那么,水孩兒和紉蘭還沒有來。”</br> 那個小丑又蹦過來了,拿一個喇叭“叭”的一聲在我耳邊一吹,我嚇了一跳,那小丑鼓著掌,擺著頭,做歡天喜地狀,我罵著說:</br> “又是你,小俞!”</br> “我不是小魚,我是小貓!”那小丑說,接著就“喵喵喵”地連叫了三聲,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真的不是小俞,是小張。等我仔細(xì)再一研究,原來三劍客都化裝成了小丑,不是“三劍客”了,而成了“三小丑”了。我說:</br> “你們該化裝成三劍客才對!”</br> “服裝太難找了!”小張說,打量著我,“你很出色,藍(lán)采,比仙女更像仙女。”</br> “謝謝你,你也很出色,比小丑更像小丑。”我說。</br> “哼!”他打鼻子里哼了一聲,“好好地恭維你,你倒挖苦起人來了。你們女孩子就是嘴巴最壞。”</br> 有個奇怪的人物向我們走過來了。他高大結(jié)實,滿頭烏黑的亂發(fā),穿著件褐色的衣服,從領(lǐng)子到下面釘著些陳舊的金扣子。(天,那件衣服看起來也夠陳舊了。)他的面具是特制的,一張土紅色寬大的臉,額角寬闊而隆起,下唇比上唇突出,左邊下巴上還有個酒窩。一時之間,我有些眩惑,不大知道這是一種怎樣的化裝,只覺得這張面具“似曾相識”。他停在我面前了,對我深深地一鞠躬,然后一連串地說:</br>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不論我在哪里,你總和我同在……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想一齊奔向你……”</br> 我簡直被他這篇話驚呆了,尤其,從他的聲音里,我已經(jīng)聽出他是柯夢南。但是,這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對我說這些?還是他認(rèn)錯了人?我錯愕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而他,還在一口氣地說個不停:</br> “……我只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yuǎn)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yuǎn)……永遠(yuǎn)……”</br>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這些句子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讀到過。我瞪視著他,這服裝、這面容、這些句子……我恍然大悟,他裝扮的是貝多芬,背誦的是貝多芬寫給他的愛人特蕾莎的情書。我該早就猜出來的,他一直最崇拜貝多芬。但是,我又何幸而做特蕾莎!</br> “你錯了,貝多芬先生,”我對他彎彎腰,“我并不是你的特蕾莎!”</br> “我沒錯,”他含糊地說,“你就是我的特蕾莎,藍(lán)采。”</br> 大廳里是多熱呵,我感到我的臉在面具后面發(fā)著燒,我的心臟在不規(guī)律地跳動,我的血液在渾身上下奔流,怎樣的玩笑!柯夢南!你不該拿我來尋開心呵,我只是個傻氣的孩子!很傻很傻的!我無法回答出任何話,我的舌頭僵住了,我開始感到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醞釀。還好,有人來打破我們的僵局了!</br> 那是童話《灰姑娘》里的人物,辛德瑞拉和她的王子,他們雙雙走到我們面前,端著盛糖果的水晶盤子,于是,不用他們開口,我也知道這是懷冰和谷風(fēng)。我抓了一把糖,高聲地說:</br> “恭喜恭喜,辛德瑞拉和她的王子!”</br> “也恭喜你們!貝多芬和特蕾莎!”懷冰說,她顯然已聽到我們剛才的對白。我轉(zhuǎn)開身子,玩笑要開得過分了。一個山地姑娘在對我招手,我跑過去,笑著說:</br> “老夫子呢?紫云?”</br> “我不是紫云。”她笑得很開心,“我是彤云。”</br> “噢,你們姐妹連化裝舞會都化裝成一個樣兒,”我說,“連面具都一樣,誰分得出來?”</br> “這樣才夠熱鬧呀,三個小丑,兩個山地姑娘……噢,水孩兒來了,她化裝得真可愛,不是嗎?”</br> 水孩兒化裝成了白雪公主,和卡通影片里的白雪公主一模一樣的打扮,倒真的惟妙惟肖。接著,紉蘭也來了,她化裝成中國的古裝美人,她本來就帶點古典美,這樣一裝扮,更加裊娜風(fēng)流了。美玲是歌劇里的蝴蝶夫人,老蔡是阿拉伯酋長……人差不多都到齊了,我們統(tǒng)計了一下,獨獨缺少了何飛飛。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們決定不再等何飛飛,大家把啤酒、果汁、新鮮什錦水果調(diào)在一起,加上冰塊當(dāng)作飲料,一齊向谷風(fēng)和懷冰舉杯祝賀。然后,音樂響了,一闋輕快的《維也納森林的故事》,谷風(fēng)和懷冰旋進(jìn)了客廳的中間,大家都紛紛地準(zhǔn)備起舞,但是,突然間,全體的人都呆住了。</br> 先是客廳的門“砰”地大響了一聲,接著,從客廳外面一蹦一跳地跑進(jìn)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來,那是一只兔子和袋鼠的混合物,高矮和人差不多,一身灰灰白白的毛,有兩個長長的耳朵和短短的尾巴,還有一個尖尖的,半像老鼠、半像狐貍的嘴巴,嘴巴上還有好長好長的幾根胡須呢!</br> “好上帝!”小俞首先驚呼了一聲,“我打賭這是從非洲叢林地帶鉆出來的東西!”</br> 那怪物早已目中無人地、直立著“漫步”到谷風(fēng)和懷冰的面前,居然還彎腰行了個禮呢,大聲地說:</br> “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br> “啊呀,我的天,”紉蘭低聲地說,“是何飛飛呢!”</br> “真的是何飛飛,”紫云抽了口冷氣,“我簡直不能相信,她怎么想得出來的!又打哪兒弄來這樣一張皮的呀?”</br> 懷冰和谷風(fēng)顯然也被面前這個怪物驚呆了,震驚得連舞也忘記跳,好半天,懷冰才吐出一句話來:</br> “何飛飛,你這化裝的是個什么玩意呀!”</br> “這是世界的主人,名叫‘三位一體’。”何飛飛說。</br> “三位一體?你指基督教里的圣父、圣子、圣靈嗎?”谷風(fēng)問。</br> “才不是呢!所謂三位一體呀,是人、神、獸三位的混合體,這世界不是就由這三位所組成的嗎?”</br> “你這模樣就像人、神、獸的混合體嗎?”谷風(fēng)說,“我看獸味很足,別的兩種顯然遺傳的成分不夠呢!”</br> 大家哄堂大笑了起來,何飛飛就在笑聲中又蹦又跳又罵:</br> “胡鬧!見鬼!缺德帶冒煙!”</br> 她那副形狀,再加上蹦跳的樣子,逗得大家捧腹不已。拋開了谷風(fēng)和懷冰,她跳著一個一個去辨認(rèn)化裝下的面孔,立即,她被那三個小丑所包圍了,只聽到一片嬉笑怒罵的聲音,接著就是那只大袋鼠舞著爪子叫:</br> “哎喲,多好玩啊!真骨稽,骨稽得要死掉了!”</br> 彤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br> “說實話,這可真是骨稽呢!”</br> 《維也納森林的故事》被何飛飛擾亂了一陣,現(xiàn)在又重新響了起來,男女主人開始跳舞了。接著,大家一對一對地都紛紛起舞,印第安人和白雪公主,非洲土人和中國古代美女,阿拉伯酋長和蝴蝶夫人,老夫子和山地姑娘……多么奇怪的組合啊!在幽柔的燈光下,在美妙的旋律中,構(gòu)成多么離奇的一幅畫面!我站在那兒,不禁看得出神了!</br> 有個人走到我面前來,打斷了我的“欣賞”:</br> “我能不能請你跳舞?我的天使?”</br> 是化裝成貝多芬的柯夢南。我的心跳次數(shù)突然增快了。把手伸給了他,我一聲不響地跟他滑進(jìn)了客廳中央。我的腦子有些混混沌沌,混沌得使我無法運轉(zhuǎn)我的舌頭,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br> “為什么不說話?”他問。</br> “你使我轉(zhuǎn)了太多的圈圈,我的頭昏了!”我說。</br> “我比你昏得更厲害,”他很快地說,“從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昏了。”</br> “你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我說,又是一個旋轉(zhuǎn)。</br> “你認(rèn)為我在賣弄外交辭令嗎?是你真不知道,還是你裝不知道?”他的語氣有些不穩(wěn)定。</br> “真不知道什么?又裝不知道什么?”</br> “你是殘忍的,藍(lán)采!”</br> “我不懂你的意思。”</br> “你應(yīng)該懂的,”他攬緊我,旋轉(zhuǎn)了又旋轉(zhuǎn),他的聲音急促而帶著喘息。“除非你是沒有心的。你不要以為你永遠(yuǎn)默默地坐在一邊就逃開了別人的注意,我等待一個對你表白的機(jī)會已經(jīng)很久了。”</br> 我的心猛跳著。</br> “逢場作戲吧!”我含糊地說,“這原是化裝舞會。”</br> “我們可以化裝外表,但是沒有人能化裝感情!”他的語氣激動了,面具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那對火灼般的眼睛。我燃燒了,被他的眼睛燃燒,被他的語氣燃燒,被那夜的燈光和音樂所燃燒。</br> “散會后讓我送你回去。”他說。</br> “你太突然了,”我繼續(xù)旋轉(zhuǎn)著,“你使我毫無準(zhǔn)備。”</br> “愛情不需要準(zhǔn)備,只需要接受!”</br> “我不知道……”我語音模糊而不肯定。</br> “別說!”他迅速地打斷我。“假如你是要拒絕我,也在散會以后告訴我,現(xiàn)在別說!讓我做幾小時的夢吧!我的心已經(jīng)快迸出我的胸腔了,你不知道我一向是多么靦腆的,我必須感謝這個面具,使我有勇氣對你訴說。但是,你現(xiàn)在別告訴我什么,好人!”</br> 那是怎樣一種語氣,那是怎樣一種不容人懷疑的熱情!他的呼吸是灼熱的,他的手心是滾燙的……我不再說什么,我旋轉(zhuǎn)又旋轉(zhuǎn)……瘋狂呵,我的心在整個大廳中飛翔,到這時,我才恍然地自覺,我已經(jīng)愛了他那么長久,那么長久了。</br> 音樂停了,他挽著我走向窗前的位子,我坐在那兒,在那種狂熱的情緒之下,反而默默無言。音樂又響了,是一支吉特巴,他問了一聲:</br> “要跳嗎?”</br> 我搖了搖頭。我必須穩(wěn)定一下我的情緒,緩和一下我的激動,整理一下我的思想。我們就這樣坐著,直到一只大袋鼠跳到我們的面前來。</br> “哈!柯夢南!我知道化裝成貝多芬的,除了你不會有別人!來,不要躲在這兒,難道男孩子還擺測字?jǐn)偅热苏垎幔口s快來陪我跳舞!三劍客壞死了,都不肯跟我跳,他們硬說分不清我的性別。”</br> 她一連串地喊著,完全不給別人插嘴的機(jī)會,一邊喊,一邊不由分說地拉起柯夢南,一個勁兒地往客廳中間拉。柯夢南無可奈何地站起來,被動地跟著她往前走,一面回過頭來對我說:</br> “下一支舞等我,藍(lán)采。”</br> “別理他,藍(lán)采,”何飛飛也對我喊著說,“我要他陪我跳一個夠才放他呢!”</br> 他們跳起來了,我坐在那兒,心里迷迷糊糊的,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抓住了我,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愛的是我嗎?不是水孩兒?不是其他的什么人?這是真的嗎?是真的嗎?</br> 一支舞曲完了,何飛飛果然沒有放開柯夢南,下一支他們又跳起來了,再下一支舞我和谷風(fēng)跳的,再下一支是那個要割我的頭的印第安紅人。</br> “我不敢跟你跳,”我說,“怕保不住我的頭。”</br> “沒有人敢動你的頭,藍(lán)釆,”印第安人說,“你這個頭太好了,太美了。”</br> 再下一支是小何,接下去小俞又拉住我不放。我不知道柯夢南換了舞伴沒有,我已經(jīng)眼花繚亂了。好不容易,我休息了下來,溜出客廳,我跑到陽臺上去透透氣,又熱又喘息。有個山地姑娘也站在那兒,我問:</br> “是紫云?還是彤云?”</br> “紫云。”</br> “怎么不跳?”</br> “我要休息一下,里面太鬧了。”</br> 我們站了好一會兒,然后,我又回進(jìn)客廳,在客廳門口,我碰到扮成老夫子的祖望,他問我:</br> “那個山地姑娘在陽臺上嗎?”</br> “是的。”我不經(jīng)思索地說。</br> 他往陽臺去了,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他是在找彤云,還是紫云?可是,沒有時間讓我再來考慮他的事了,柯夢南迎著我走了過來。</br> “你在躲我嗎?藍(lán)采?”他有些激動和不安。</br> “沒有呀,是你一直不空嘛。”我說。</br> “那么,現(xiàn)在能跟我跳嗎?特蕾莎。”</br> “你叫我什么?”</br> “特蕾莎。”他很快地說,“當(dāng)我扮作貝多芬的時候,請你扮一扮特蕾莎吧,如果你要否認(rèn),也等散會以后。”</br> “可是——”</br> 他一把蒙住了我的嘴,幾乎把面具壓碎在我的嘴唇上。</br> “別說什么,跳舞吧。”</br> 那是一支慢四步,他攬住了我,音樂溫柔而纏綿,他的胳臂溫存而有力。我靠著他,這是一個男性的懷抱,一個男性的手臂,我又昏了,我又醉了。</br> 一舞既終,他低低地說:</br> “取下你的面具,我想看看你。”</br> “不,”我說,“現(xiàn)在還是戴面具的時候。”</br> 祖望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慌張的樣子非常可笑。一把抓住了我,他說:</br> “彤云呢?”</br> “我不知道。”我說。</br> “糟了,藍(lán)采,”他慌張地說,“我表錯了情。”</br> “不,你表對了情了。”一個聲音插進(jìn)來說。我們抬起頭來,又是個山地姑娘,這是彤云。</br> “你什么意思?彤云?”祖望的聲音可憐巴巴的。</br> “你一直表錯了情,今天才表對了。”彤云說。</br> “彤云!”祖望喊。</br> “別說了,我們先來跳舞吧!”彤云挽住了他,把他拖進(jìn)舞池里去了。</br> “他們在說些什么?”柯夢南不解地問我。</br> “一些很復(fù)雜的話,”我說,“這是個很復(fù)雜的人生。”</br> “我們也是群很復(fù)雜的人,不是嗎?”</br> “最起碼,并不簡單。”</br> 我們在靠窗邊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柯夢南為我取來一杯“混合果汁”,他對我舉舉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低聲地說:</br> “為我們這一群祝福吧!為我們的夢想和愛情祝福吧!”</br> 我們都慨然地飲干了杯子。大概因為果汁中摻和了酒,一杯就使我醉意盎然了。接下去,我都像在夢中飄浮游蕩,我跳了許許多多支舞,和柯夢南,也和其他的人。舞會到后來變得又熱鬧,又亂,又瘋狂,大家都把面具取下來了,排成一個長條,大跳“兔子舞”,接著又跳了“請看看我的新鞋”。跳完了,大家就笑成了一團(tuán),也不知怎么會那么好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肚子痛。</br> 那晚的舞會里還發(fā)生了好多滑稽事,何飛飛不知怎么摔了一跤,把尾巴也摔掉了,爬在地下到處找她的尾巴。祖望一直可憐兮兮地追在兩個山地姑娘后面,不住地把紫云喊成彤云,又把彤云喊成紫云。小俞和水孩兒不知道為什么打賭賭輸了,在地上一連滾了三個圈子。然后,柯夢南又成為大家包圍的中心,大家把他舉在桌子上,要他唱歌,他唱了,帶著醉意,帶著狂放,帶著癡情,帶著控制不住的熱力,唱了那支貝多芬曾為特蕾莎彈奏過的《喬瓦尼尼之歌》,其中的幾句是這樣的:</br> 若愿素心相贈,</br> 不妨悄悄相傳,</br> 兩情脈脈,</br> 勿為人知。</br> 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柯夢南熱情奔放,唱了好多支好多支的歌,唱一切他會唱的歌,唱一切大家要他唱的歌,唱得滿屋子都熱烘供的。然后,大家把他舉了起來,繞著房間走,嘴里喊著:</br> 柯夢南好,</br> 柯夢南妙,</br> 柯夢南刮刮叫!</br> 我不由自主地流淚了。何飛飛站在我的旁邊,也用手揉著鼻子,不斷地說:</br> “我要哭呢!我真的會哭呢!”</br> 最后,天亮了,曙色把窗子都染白了,大家也都已經(jīng)筋疲力盡,有的人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有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音樂還在響著,但是已沒有人再有力氣跳舞。我們結(jié)束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選出我們認(rèn)為化裝得最成功的人——何飛飛。谷風(fēng)和懷冰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玩具兔子,和她所化裝的模樣居然有些不謀而合,又贏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然后,在曙色朦朧中,在新的一天的黎明里,在舒曼的《夢幻曲》的音樂聲下,谷風(fēng)和懷冰站在客廳中間,深深地當(dāng)眾擁吻。</br> 大廳中掌聲雷動,一片叫好和恭喜之聲,然后,舞會結(jié)束了。大家換回原來的服裝,紛紛告辭。</br> 是柯夢南送我回家。天才微微亮,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有些薄霧,街道和建筑都罩在晨霧里,朦朦朧朧的。春天的早晨,有露水,還有濃重的寒意。他把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低聲說:</br> “散散步,好嗎?”</br> 我點點頭。</br> 我們沿著長長的街道向前走,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后,還是他先開口:</br> “藍(lán)采。”</br> “嗯?”</br> “我現(xiàn)在準(zhǔn)備好了,你告訴我吧!”</br> 我望著他,他的臉發(fā)紅,眼睛中流轉(zhuǎn)著期待的不安,薄薄的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那神情仿佛他是個待決的囚犯,正在等待宣判似的。我望著他,深深地、長長地、一瞬也不瞬地。</br> “別苦我吧!”他祈求地說,“你再不說話,我會在你的注視下死去。”</br> “你不需要我告訴你什么。”我低低地說。</br> “我需要。”</br> “告訴你什么呢?”</br> “你愛我嗎?回答我!快!”他急促地。</br> “你為什么不去問問懷冰愛不愛谷風(fēng)?”我說。</br> 他站住,拉住了我,我們停在街邊上,春風(fēng)吹起了我的頭發(fā)和衣角,吹進(jìn)了我們的心胸深處。他緊緊地盯著我,喘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后,他的頭俯向我,我熱烈地迎上前去,閉上我的眼睛。</br> 從此,我的生命開始了另外的一頁。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