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br> 霜霜從沉睡中醒了過來,刺目的陽光正在床前閃爍著。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秋風(fēng),也迎進一屋子美好的、溫暖的太陽。她懶洋洋地瞇著眼睛,從睫毛下凝視著陽光所過之處,那些灰塵所組成的千千萬萬閃光的小晶體。唔,秋天,有太陽的秋天,該是最美好的日子,不是嗎?她抬起手腕來,表上的短針指著“十”字,長針已越過“二”字,已經(jīng)十點多鐘了,一場多長久的“昏睡”!昨晚回家時,有客人在爸爸屋里,她也逃過了一番“說教”,客人,那會是誰?管他呢!無論如何,現(xiàn)在似乎應(yīng)該起床了。但,起不起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不需要上學(xué)校,不需要趕時間……什么都不需要!</br> 打了個哈欠,她又看到床頭柜上那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了,皺攏眉頭,她伸手過去,一下子抓住那石膏像,舉起來想砸碎它。但,接著又放了下來,對那石膏像搖搖頭,無力地笑笑,自嘲似的自言自語了一句:</br> “砸碎它干什么?發(fā)神經(jīng)!它又沒惹著你!”</br> 翻身下床,站在梳妝臺前面,她仔細地觀察著自己,攏了攏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揚了揚挺秀的眉毛,她嘆了口氣:</br> “好像總是缺少點什么。”</br> 她對自己說。真的,她總是缺少了點什么,而她又說不出所以然來。換上一件紅色套頭毛衣,和一條黑色長褲,到浴室去梳洗了一番,攬鏡自照,還是不大對頭。就是缺少那么點東西,反正,她永遠不會像那個小石膏像。</br> 整座房子都那樣安安靜靜的,好像個沒有生命的大墳?zāi)梗∪四兀慷嫉侥睦锶チ耍客崎_何慕天的房間,她伸頭進去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經(jīng)過魏如峰的房門,她站住了,側(cè)耳傾聽,里面靜悄悄的毫無聲息。把手按在門柄上,想打開門看看,想想又算了。百分之八十,他也在公司里。這不是個停留在家里的時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工作,每個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有她!好像被整個世界所遺棄了,那樣空空洞洞、迷迷茫茫,搖搖晃晃地度著每一個日子!</br> 下了樓,走進飯廳,她忽然一愣。出乎她意料之外地,魏如峰正坐在餐桌上,難道他會起床這么晚?而又不去公司里上班?看他那副吃相,他似乎已經(jīng)餓了三天了。可是,那對眼睛奕奕有神,而精神愉快。看到了她,他揚起頭來,高興地打著招呼。</br> “早呀!霜霜!”</br> 霜霜聳聳肩,冷冰冰地說:</br> “你是在吃早飯,還是在吃午飯?”</br> “都可以。”魏如峰笑著說,“反正,這是兩天以來,唯一好好吃的一頓。”</br> 霜霜銳利地看了魏如峰一眼。</br> “你似乎有什么喜事?”</br> “喜事?”魏如峰怔了怔,接著就微笑了。喜事!真的,這該算是最大的喜事了!一天云霧,終算澄清,看到的又是藍天和陽光。一清早,曉彤的電話,把他從床上喚了起來,握著聽筒的時候,手發(fā)著顫,心發(fā)著抖,知道必定是她打來的!一聲清清脆脆的“喂!”使他的心臟提升到喉嚨口,心想百分之九十九點九,是又有更壞的消息,但,她劈頭就是一句:</br> “媽媽答應(yīng)了!”</br> “答應(yīng)什么了?”他有些摸不著頭腦。</br> “還有什么呢?”那軟軟的聲音中夾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和歡笑,“當(dāng)然是我們的事嘛!”</br> 兩秒鐘的思想停止,一剎那的呼吸緊閉,然后,像一針刺進了神經(jīng)中樞般跳了起來,對著聽筒叫:</br> “喂!你在哪里?”</br> “我正去學(xué)校,在街上的電話亭里。”</br> “聽著!曉彤,你等我,我馬上要見你!”</br> “不行!我要遲到了!”</br> “就遲到這一天!”</br> “不行,”稚嫩的聲音中卻含著份固執(zhí)的力量,“現(xiàn)在不行。如峰,你使我變成一個最壞的學(xué)生了,說真的,我并不太在乎考得上考不上大學(xué),但是,我要對得起媽媽。”停頓了一下,然后是輕輕的一句,“你懂嗎?如峰?你不會生氣吧?”</br> 生氣?和曉彤生氣?那是不可思議的事!誰能和那樣一個小女孩生氣呢?聽著她的聲音,知道阻力突然消失……過分的狂喜和激動竟使他默默無言!他的沉默顯然使對方不安了。“喂,如峰,如峰!你在聽我嗎?”</br> “是的。”</br> “你——你為什么不說話?”</br> “我——?”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說話?心中漲滿了那么多的感情和激動,應(yīng)該從何說起?對著黑色的聽筒,他看到的是曉彤白晰的臉龐,和盈盈然流轉(zhuǎn)著柔情的眼睛。真的,他竟無法說話!對方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下決心的、委曲求全的聲調(diào)說:</br> “好吧,如峰,依你吧。我在火車站,你馬上來好了。”</br> 噢!曉彤!那善解人意的小東西!他心中一陣激蕩,眼眶竟沒來由地發(fā)熱了。對著聽筒,他低低地、柔和地,而又帶著掩飾不住的沖動和熱情說:</br> “哦,不,曉彤。你去上學(xué)吧,我知道你不愿意遲到。可是,放學(xué)之后我去接你,好不好?給我一點點時間。”</br> “那——好吧,如峰,別到校門口來,太惹人注目了,還是在鈴蘭等我,放學(xué)之后我自己去,你別來接。”</br> “幾點鐘?”</br> “五點。”</br> “好的,那么,準(zhǔn)時一點。”</br> “就這樣吧,再見,如峰。”</br> “等一等,”他急忙喊,“還有一句話。”</br> “什么?”曉彤問。</br> 他望著聽筒發(fā)呆,好半天沒開口。對方急了,一連串地問:“什么話?快一點說嘛!我真的要遲到了。”</br> 他把嘴湊在聽筒上,低聲地、重復(fù)地、狂熱地說:</br>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br> 霜霜凝視著魏如峰,她可以猜到他在想些什么,那個女孩子!那顆小星星!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魏如峰微微一驚,醒悟了過來。抬起眼睛,他對霜霜笑了笑:</br> “喜事?或者是你有喜事吧!”</br> “我有喜事!”霜霜嗤之以鼻,“除非你指的是被開除的事,能夠不上學(xué)校,不聽那些鬼功課,不見那些讓人頭痛的老師,你稱之為喜事,也未為不可!”</br> “霜霜,”魏如峰深思地望著她,“去念補習(xí)班,明年以同等學(xué)歷考大學(xué),如何?”</br> “沒那個興趣!”霜霜習(xí)慣性地聳聳肩,從阿金手上接過她的早餐,慢慢地給面包抹著牛油,一面揚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峰一眼,“你是在關(guān)心我嗎?表哥?”</br> “我從沒有不關(guān)心過你,是不是?”魏如峰問。</br> “是嗎?”霜霜似笑非笑地反問。</br> “我知道你許多事情——”</br> “例如?”</br> “例如你現(xiàn)在和一個小太保過從很密!”</br> “小太保?”霜霜咬了一半的面包舉在半空中,瞪大眼睛盯著魏如峰,接著,就大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問,“你知道那個小太保是誰嗎?”</br> “我怎么知道!”魏如峰說,“我是聽別人傳說的,說那是個什么幫里的——反正參加了太保組織的。霜霜”他注視著她,溫和地說,“別玩火,那些小流氓,整天不務(wù)正業(yè)打架生事,你還是少接近為妙!”</br> “哼!”霜霜突然地冒了火,氣沖沖地說,“難得你這么關(guān)心我,你是真關(guān)心呢?還是假關(guān)心?嗯?小太保!你叫他小太保嗎?他比你可愛,你知道嗎?他能為我出生人死,他敢做敢為,他天不怕地不怕!”她瞇起了眼睛,曉白那副傻呵呵的樣子又浮在她的眼前。翹起嘴,她也不懂為什么要為曉白說話:“總之,他比你強!”</br> 魏如峰笑了。“那么,霜霜,我該恭喜你了,你似乎是在戀愛了!”</br> “戀愛!”霜霜猛地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盯著魏如峰,你是什么意思?諷刺人嗎?戀愛!和誰戀愛呢?你明知道!你還要說這些風(fēng)涼話!魏如峰!我恨你!霜霜咬牙切齒地瞇著眼睛,一語不發(fā)地把牛奶一口氣灌進肚子里。別神氣吧,你心里只有那顆小星星,你就能保險她會一直愛著你嗎?你等著看吧!</br> 魏如峰結(jié)束了他的早餐,站起身來,他把一只手壓在霜霜的肩膀上。心平氣和地說:</br> “霜霜,我一直像有許多話要和你談,但是最近情緒太亂,又始終沒有機會。我希望,過一兩天,大家的心情都平靜些的時候,我能夠好好地和你談?wù)劇K傊痪湓挘視r時刻刻都在想著你,關(guān)心著你,你聰明、美麗、熱情,有許許多多的優(yōu)點,所以,千萬別自暴自棄。珍惜你自己,霜霜,但愿你能幸福快樂。”他注視著她的眼睛,“你慢慢地會發(fā)現(xiàn),世界很大,不像你所看到的那么狹窄。霜霜,快樂起來!”霜霜的大眼睛仍然瞪得圓圓的,一瞬也不瞬地盯在魏如峰的臉上。魏如峰誠懇的語氣使她心酸,而心酸中又混合了更多的失意和心痛。咬緊嘴唇,她毅然地擺了一下頭,似乎想擺脫掉一些無形的羈絆。然后,她大聲地、傲然地,像和誰賭氣似的說:</br> “你錯了!表哥!我快樂得很!你怎么知道我不快樂?”</br> 魏如峰搖了搖頭,嘆口氣,說:</br> “假若你真能快樂,當(dāng)然是最好的事。好了,我要到公司里去了。再見!霜霜。”</br> “等一等。”霜霜喊,“爸爸呢?”</br> “大概是到公司里去了。”</br> “車子也駕走了嗎?”</br> “我想是的吧!”</br> “老劉幫他開車的嗎?”</br> “不,他自己開的車。”</br> “昨晚的客人是誰?”</br> 魏如峰望著霜霜,昨晚的客人是誰?他有同樣的疑問,昨晚他回來的時候,何慕天屋里的客人還沒有走,他甚至于不知道那客人是什么時候走的。今晨,阿金神神秘秘地告訴他,老爺昨晚帶回來一位女客!一位女客,藍布旗袍,梳著舊式的發(fā)髻,皮膚白晳……而今天早晨,曉彤就打電話來說,她母親不再反對他們了。這種種跡象,所指示的只有一個可能性,那位女客不是別人,而是曉彤的母親!她和何慕天一定經(jīng)過了一番長談,而取得了協(xié)議,誤會、仇恨,是不是都已解除?這之間到底有怎樣一段曲折的恩怨?……可是,別管它吧!這些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他與曉彤之間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br> “哦,”他說,“我也不知道!”</br> 霜霜注視著向門口走去的魏如峰,把抹牛油的刀子在桌子上亂劃,說:</br> “唔,聽說——你那顆小星星的家里不贊成你,有此一說嗎?”</br> 魏如峰迅速地轉(zhuǎn)過頭來。</br> “你的情報好像很快嘛!”</br> “對不對呢?”</br> “不錯。但這是過去的情報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他笑笑,“再見,霜霜,今天你沒車子,趁此機會,也在家里休息休息吧!”</br> 霜霜目送魏如峰走出門去,再傾聽摩托車發(fā)動和馳遠,她一直沉思著靠在飯桌上,一動也不動。等到車聲再也聽不見了,她才茫然地離開飯桌,一步一步地走向客廳,又一步一步地跨上樓梯。長廊上空無一人,整個屋子像死般的沉寂。她聽著自己的足音,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然后,她停在魏如峰的門前。推開房門,她走了進去。站在魏如峰的書桌前面,她打開了抽屜,細心地搜尋起來。</br> 曉彤剛剛和顧德美說了再見,一個男孩子就直沖到她面前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驚,差點失聲尖叫,這才看清楚,原來是曉白!她喘了口氣,埋怨地說:</br> “你這是千什么?又來嚇唬人了!”</br> “姐,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講。”</br> “什么事?等我回家講不好嗎?干嘛跑到學(xué)校門口來?你長得那么高,同學(xué)一定會把你當(dāng)成我的男朋友!”</br>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曉白說。</br> “可是,我現(xiàn)在和如峰——還有個約會。”曉彤吞吞吐吐地說,“你有什么事,晚上再講好不好?是不是你的小兄弟又和人打架了?”</br> “不是,是關(guān)于你的事!”</br> “我的事?”曉彤詫異地問。</br> “就是那個姓魏的事情!”</br> “怎么回事?”曉彤是更加糊涂了。曉白拉著她,兩個人并排向路邊走,走了一段,人比較少一些了,曉白才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包東西,遞給曉彤說:</br> “你打開看看!”</br> “現(xiàn)在嗎?”</br> “是的。”曉彤狐疑地看著曉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打開了那個紙包,她看到了一沓粉紅色的信箋,和三張四吋大的照片!她詫異地拿起表面的一張,那是個女性的半身照!高高的頭發(fā),畫得濃郁而誘惑的眉毛,一對充滿媚力的眼睛,戴著副閃亮的耳環(huán)和項鏈,臉上掛著個冶艷的笑容……她愕然地說:</br> “這是什么?”</br> “你看看背面!”曉白說。</br> 曉彤翻過那張照片的背面,她看到這樣幾行女性的字跡:</br> 給如峰:</br> 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br> 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br> 杜妮</br> 有好幾秒鐘,曉彤注視著這幾行字,根本就完全莫名其妙。在她簡單而真純的思想里,實在無法把照片上的女性、字句,和魏如峰聯(lián)想在一起。錯愕了好一會,她才突然間明白這之中的關(guān)聯(lián)了。再看看照片的正面,又看看照片的背面,然后迅速地翻過這一張,上面又是同一個女性的全身照,薄薄的衣衫,媚人的身段……照片的背面依然寫著幾行字:</br> 給如峰:</br> 我屬于你,每一分,每一寸。</br> 杜妮</br> 略過這些照片,她用發(fā)顫的手打開一張信箋,站在路邊,慌亂地捕捉著信箋上的句子:</br> 如峰:</br> 一星期沒見到你了,為什么?你不來,夜變得那么漫長,獨擁寒衾,教我怎能成眠。……</br> 曉彤一把握緊這些亂七八糟的信箋和照片,抬起一對受驚而恐怖的眸子,直視著曉白。失去血色的唇在顫抖著,那烏黑的瞳孔中閃爍著疑懼和駭然的光。嘴唇抖動了半天,才迸發(fā)似的對曉白嚷了起來:</br> “你從什么地方找來這些可怕的東西!你把它拿回去!我不要看,我根本不要看!這是可怕的!可怕的!可怕的!”</br> 曉白握住了曉彤的手臂,把她向路邊拉了一些。曉彤的神情使他張皇失措,他沒料到這些東西會如此嚴(yán)重地驚嚇了曉彤。喃喃地,吞吞吐吐地,他說:</br> “你不要——這樣急。那個姓魏的……我總有一天要教訓(xùn)他!”</br> “可是,這個——這個——這個女人是誰?”曉彤對那照片再匆匆地瞥了一眼,像接觸到一條眼鏡蛇似的立刻轉(zhuǎn)開了頭,口齒不清地問。</br> “是——一個交際花。”</br> “交際花?”曉彤打了個寒戰(zhàn),本能地抗拒著面前的事實。帶著幾分神經(jīng)質(zhì)的緊張,她叫著說:“不!這是假的!這是騙人的!這是可怕的!我不要信它!我根本不信它!你把它都拿走!我不要看!我不要看!”</br> “這是真的,”曉白挺了挺胸,正義凜然地說,“我不會騙你!這都是真的,那個姓魏的不是好人,我本來也不相信,看了這些東西才知道!姐,你不要再受他的騙了!”</br> “但是,”曉彤含著眼淚喊,“這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br> “你以為這些信件和照片是我造出來的嗎?”曉白說,“姐,我聽了好多關(guān)于魏如峰的事,他們說他是歡場中的浪子,他的女朋友還不止這一個,還有好多好多,都是舞女和交際花……如果你要的話,明天我可能還會找到一些東西來證明……”</br> “不!”曉彤狂叫了一聲。轉(zhuǎn)身掙脫了曉白,跳上一輛三輪車。曉白追上來喊:</br> “姐,你到哪里去?”</br> “去問他!”曉彤喊。對車夫急匆匆地說:“鈴蘭咖啡館!快!”</br> 在鈴蘭門口,曉彤跳下了車子,把口袋里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也不管數(shù)目是多少,一股腦地塞給了車夫。就推開玻璃門,直沖了進去。魏如峰坐在他們的老位子上,正用手支著頤,期待地瞪視著門口。曉彤的出現(xiàn),顯然使他精神大振,坐正了身子,他抬起頭來,對曉彤展開了一個歡快的笑容:</br> “你猜我等了你多久?一小時又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我早來了半小時,又……”他停住了,愕然地說,“你怎么了?曉彤?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什么?”</br> 曉彤站在魏如峰的桌前,小小的身子緊貼著那張桌子,火般燒灼著的大眼睛直直地瞪視著魏如峰,她的膝蓋在發(fā)抖,使那不勝負荷的桌子也跟著搖動,咖啡杯碰著碟子叮當(dāng)作響。她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珠卻又黑又亮。魏如峰吃驚了:</br> “曉彤,你到底怎么了?坐下來好不好?”</br> 曉彤沒有坐,依然佇立在那兒,依然瞪視著他。魏如峰,歡場中的浪子,交際花,舞女,杜妮……這是真的嗎?這是可能的嗎?他!歡場中的浪子!她盯著他,無法說話。</br> “曉彤,”魏如峰審視著她的臉,試著去拉她的手,“有什么事,坐下來慢慢談,怎么樣?”</br> “別碰我!”曉彤像觸電般叫了起來,聲音喑啞而憤怒,“把你的手拿開!”</br> “曉——彤?”魏如峰疑惑而驚愕地凝視著她,“你——這是——”</br> 曉彤揚起手來,一沓信箋和照片散落在桌面上。她的手碰翻了杯子,咖啡潑了出來,濃濃的液汁浸濕了粉紅色的信箋,杜妮的臉迅速地被咖啡染成了紅褐色。魏如峰怔住了,就是天地突然在他眼前爆裂也不會引起比這個更大的震驚。他的心跳停止,呼吸迫促,腦中的血液一下子全然凝住。呆呆地面對著桌上那些東西,他瞠目結(jié)舌,不知身之所在。曉彤的身子俯向了他,她的聲音像電趣般向他射來:</br> “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br> 魏如峰喉中干燥而枯澀,望著那四散溢開的咖啡液汁,他的腦子如同被漿糊封住,絲毫都無法運用思想。曉彤的聲音又響了,這次已經(jīng)夾雜著過多的憤怒和迫切:</br> “你告訴我,這些是不是真的?這個杜妮是什么人?你告訴我!”</br> 魏如峰慢慢地把眼睛從那堆信件和照片上移到曉彤的臉上,后者那種強烈的、急切的神情更加震撼了他。他用手抹了一下臉,逐漸回復(fù)的意識使他明白了一些自己正面對著的現(xiàn)實。曉彤又開始說話了,聲音里竟揉和了祈求和凄楚:</br> “如峰,你說話,你告訴我,這個杜妮是什么人?”</br> “是——是——”魏如峰潤了潤嘴唇,機械而下意識地回答,“是——一個交際花。”</br> “那么,這些都是真的了?”曉彤沉痛地望著他。</br> “是——是——”他無法撒謊,也無法遁避,“是——真的。”</br> 曉彤凝視了他大約十秒鐘。這十秒鐘內(nèi),仿佛天地萬物都已靜止,整個世界上沒有絲毫聲響。然后,曉彤驟然地轉(zhuǎn)過了身子,她的書包碰到了桌角,杯子跌碎在地下,砰然的聲音震動整個咖啡廳,也震醒了魏如峰。他跳了起來,在昏亂的視線中,看到的是曉彤絕望的眼睛,和那如箭離弦般狂奔出去的小小的身子。他大叫了一聲:</br> “曉彤!”</br> 一面向門口追了過去。侍者拉住了他的衣服,他急躁地摔脫了她,掏出一沓鈔票扔在桌上。等他躥出了鈴蘭的玻璃門,曉彤的身子已奔過了對街,他也追了過去,同時大聲地嚷著:</br> “曉彤!你聽我!曉彤!”</br> 曉彤跑得更急更快,他也追得更急更快,在街的轉(zhuǎn)角上,他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衣服,不管是在眾目昭彰的大街上,他死死地拉住她不放,一面喘息地說:</br> “曉彤,你聽我,那是認(rèn)識你以前,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已經(jīng)死掉了的我!曉彤,你必須了解,你……”</br> 曉彤奮力地掙脫了他,她的眼神狂亂,而臉上淚水縱橫。啞著嗓子,她一迭連聲地,不知所云地喊:</br> “這是殘忍的!可怕的!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我不要再見你!”</br> “曉彤!”魏如峰徒勞地叫,“曉彤……你聽我說!請你……”</br> “我不要聽!不要聽!不要聽!”</br> 曉彤叫著,擺脫了魏如峰,狂亂而不辨方向地往對街沖了過去。大馬路上汽車如織,這正是下班和放學(xué)的時間,計程車、三輪車、公共汽車在街道上忙碌地穿梭。曉彤沖進了車群中,完全不顧車子,盲目地奔跑。一輛小汽車對她飛馳而來,魏如峰狂叫了一聲:</br> “曉彤!”</br> 小汽車剎住了,曉彤呆呆地停在路當(dāng)中,汽車司機從車窗內(nèi)伸出頭來,長喘一口氣說:</br> “小姐,命不值錢哦!”</br> 魏如峰閉了閉眼睛,頭暈?zāi)垦!5人俦犻_眼睛,曉彤已經(jīng)離開路當(dāng)中,走到對面去了。他本能地也穿過街道急急地追上前去,他不能讓曉彤這樣走掉!不能讓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他必須向她解釋!在人行道上,他再度地追上了她。</br> “曉彤,”他祈求地喊,“曉彤,曉彤!給我?guī)追昼姷臅r間,讓我說幾句話。以后你就是再不理我,我也心甘情愿,只請你現(xiàn)在給我?guī)追昼姇r間!”</br> “不!”曉彤掙扎著,“放開我!讓我走!”</br> “曉彤!”他哀求。</br> “放開我!”曉彤站住,不再掙扎,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滾落下來,她哭著低聲說,“放開我!放開我!”</br> 一個人影從路角竄了出來,一只手壓在魏如峰的手腕上。是曉白!他昂然挺立在那兒,挑著濃眉,瞪著怒目,沉著聲音說:</br> “魏如峰!放開我姐姐!”</br> “曉白!”魏如峰錯愕地說,“是你?”</br> “是的,”曉白傲然地說,“是我!我告訴你,姓魏的!你再糾纏我姐姐,你就當(dāng)心!現(xiàn)在,請你放開她!”</br> “曉白,”魏如峰愣了愣,“你為什么這樣子?我們不是一直很友好嗎?”</br> “友好?”曉白憤憤地說,“鬼才和你友好!你別以為我們姓楊的是好欺侮的!”他一下子揮開了魏如峰抓著曉彤的手,大聲說:“我警告你,你再惹我姐姐,我就要給你點顏色看!”</br> “曉白……”</br> “你別曉白曉白的,曉白的名字不是你叫的!”曉白說,掉頭轉(zhuǎn)向曉彤,“姐姐,我們走!別理他!”</br> 魏如峰呆呆地站著,目送曉白用胳膊圍繞著曉彤的肩,像個保護神似的護著她向前走去。他想再追過去,但,路人已經(jīng)在對他們注目了,遠遠的一個交通警察正用懷疑的眼光向這邊巡視著。他站著不動,望著那姐弟二人的影子消失,心底猝然地痛楚了起來。</br> “為什么?”他茫然地自問,“為什么突然會發(fā)生這些事?”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