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br> 寒假來臨了。小屋內(nèi)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地亮著,小屋內(nèi)的一切,在如豆的燈火下,看來隱約而朦朧。夢竹坐在火盆旁邊,拿著火鉗,無意識地?fù)苤穑褵t的炭疊起來,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整個臉都被染紅了。長睫毛半垂著,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地凝視著爐火。</br> 何慕天伸過手去,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驚,揚(yáng)起睫毛來望著他。</br> “為什么不說話?”何慕天凝視著她的眼睛,低低地問。</br> 她惘然地笑笑。</br> “說什么呢?”她問,“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br> 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深深地注視著她的臉。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著,火光在她的瞳人中閃爍,一層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zhuǎn)。他把她額前下垂著的一綹短發(fā)拂到后面去,緊盯著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說:</br> “相信我,一個月之內(nèi)一定趕回來。嗯?”</br> 她點點頭。</br> “好好地等我,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一切都不要擔(dān)心。有時間,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不要整天關(guān)在屋子里。嗯?”</br> 她再點點頭。</br>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說明了,就可以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嗯?”</br> 她又點點頭。</br> “不要難過,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馬上就會回來了,閉上眼睛想想看,一個月后的今天,我們大概又手握手地坐在一塊兒了,有什么可難過呢?是不是?”</br> 她還是點點頭。</br> 他凝視她,握緊了她的手。</br> “說話!夢竹!為什么不說話?”</br> 她的頭垂了下去,依舊默然不語。</br> “夢竹,怎么了?”用手托起她的下巴,于是,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沿著面頰,滾了下去,擊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來,迅速地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里,用胳膊緊緊地攬住她。</br> “別!夢竹!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傷心!你這樣子,我怎么離得開你?”蹲下身子,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想想看,僅僅是一個月而已!”</br> “一個月,”她輕輕地說,“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br> “夢竹!”他嘆息地喊,“夢竹!”</br> “慕天,”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為什么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了解,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jié)婚,然后你帶著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嗎?為什么一定要離開這一個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準(zhǔn)了才能結(jié)婚,那么,萬一……萬一……萬一你父母不批準(zhǔn)呢?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br> “夢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么?”何慕天喊,不安地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兒戲,怎能如此草率?我愿意和你有個規(guī)模很大,很講究的婚禮,我看著你穿著最華麗的禮服,由四五個花童牽著紗,走進(jìn)結(jié)婚禮堂。我要為我們布置一個很漂亮、整潔,而溫暖的小家……這些,都需要錢,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決經(jīng)濟(jì)上的問題。而且,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獨子,哪里有結(jié)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那么,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要不然,假若他們愿意,我接你到昆明去舉行婚禮,不是也很好嗎?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了解嗎?”</br> “形式!”夢竹低低地,像自語似的說,“鋪張的婚禮,講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實上,還不是早已經(jīng)——?”</br> “夢竹!”何慕天喊著,緊盯著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須信任我。夢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夢竹……”他擁住她,激動地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地顫栗著。“夢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為我太愛你,我要……對你負(fù)責(zé)任……我要……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嘆息,“我愛你,夢竹,那么深,那么切!”</br> “但是,你并不一定要回去——”夢竹固執(zhí)地說。</br> “我必須回去!”何慕天輕聲說,然后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審視著她的臉。“夢竹,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玩弄你?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夢竹,你在害怕什么?懷疑什么?”</br> 夢竹愣愣地望著何慕天。望著,望著,她忽然跳起來,撲進(jìn)何慕天的懷里,用手緊抱著何慕天的腰,臉埋在他的衣服里,低聲地嚷著說:</br> “慕天,你別走吧,別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么,但是,你別走吧。我心里好亂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你別走吧。”</br> 何慕天拉開她的手,繼續(xù)審視著她。</br> “我只去一個月,你知道。”</br> “是的,但是,但是——”</br> “別傻!”他吻她,“你數(shù)日子,我一天也不超過,準(zhǔn)在三十天之內(nèi)回來!好不好?”</br> 她瞅著他,牙齒輕輕地咬著下嘴唇,點了點頭。</br> “三十天——”她慢吞吞地說,“一天也不許超過。”</br> “一天也不超過!”他保證似的說。</br> 她含著眼淚笑了。</br> “你要給我寫信。”她說。</br> “當(dāng)然。”</br> “你的地址也給我,我好給你寫信。”</br> 他略事猶豫,有些不安。</br> “好,”終于,他說,“我地址給你,但是非不得已,你還是不必寫信來,因為我可能一到家,幾句話一講,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你知道,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我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所以,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br> “可是,你總要給我地址。”</br> “那——好吧。”</br> 她眨動著眼睛,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靜靜地依偎著他。他動了動,她立即抓緊他,輕聲地,做夢似的說:</br> “別動,別離開我。”她嘆息一聲。“但愿今夜無限地長,永不要天亮,那么,你就一直在我身邊,不能離開。”</br> 他用手撫摩著她的頭發(fā),那一頭濃發(fā)正自自然然地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他的下顎靠著她的頭發(fā),輕輕地在她的發(fā)際摩擦。她閉上眼睛,手環(huán)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后,才輕輕地,囈語般地說:</br> “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時時,刻刻!等你回來。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只要你想著,我是怎樣地期盼著你,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雖然我們?nèi)鄙僖坏婪傻氖掷m(xù),但,我已經(jīng)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別負(fù)了我!別忘了我,別負(fù)了我!別忘了我,別負(fù)了——”</br> 他彎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后,他強(qiáng)烈地,炙熱地,狂猛地吻她。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臉上也有她的。室內(nèi)暖氣騰騰,她的面頰在發(fā)熱,胸中似乎也燒著一盆火,那樣熊熊地,炙烈地。他的嘴唇緊緊地壓著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她頭中昏沉四肢松懈,身子軟而無力地貼著他的。</br> 天蒙蒙地亮了,桌上的燈仍然在燃著。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遠(yuǎn)處,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yīng)。</br> “我該走了。”他說,“七點鐘就要開車。”</br> “不。”她說,“有霧,車子不能準(zhǔn)時開。”</br> “你看錯了。”他輕聲地,“今天不會有霧,窗紙上那么亮,太陽都快出來了。”</br> “是嗎?”</br> “嗯。”</br> “再睡五分鐘,然后我送你去搭車。”</br> 他吻她。輕輕地、低低地、溫柔地,在她耳邊念了一闋《如夢令》:</br> 顛倒鏡鸞釵鳳,</br> 纖手玉臺呵凍,</br> 惜別盡俄延,</br> 也只一聲珍重!</br> 如夢如夢,</br> 傳語曉寒休送!</br> 天是真的亮了。夢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凝視著遠(yuǎn)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內(nèi)是暗沉沉的,沒有點燈,也沒有爐火,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tuán)的暮色膠凍在一起。窗口的風(fēng)很大,窗欞被吹得格格作響。敞開的窗子迎進(jìn)一屋子的冷風(fēng),夢竹端坐在風(fēng)口之中,卻寂然不為所動。</br> 一聲門響,奶媽閃身進(jìn)屋,關(guān)上了房門,立即驚呼著說:</br> “夢竹!你在干什么?”</br> “沒有干什么。”夢竹幽幽地說。</br> “這房里是怎么了?好像比外面還冷。你這樣開著窗子吹風(fēng),是想送命嗎?”奶媽叫著說,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窗子關(guān)上。</br> “奶媽,你少管我。”夢竹不耐煩地說,想阻止奶媽關(guān)窗子,但窗子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奶媽還特地把窗栓都閂好,推了推,關(guān)得很牢了,才回過身子來,用手摸摸夢竹的手,又是一聲驚呼:</br> “看你!手都凍成冰柱了,你簡直是找死!夢竹呀夢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這樣不會招呼自己呢?奶媽要是一天不來,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么過的,這樣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來,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火也不起,燈也不點,大概飯也沒吃,是不是?”</br> 夢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來朝向窗外的臉轉(zhuǎn)向屋里,木木地坐在那兒,一聲也不響。奶媽跺跺腳,嘆了口氣,先把燈點上,捻亮了燈芯,放在桌子上。再忙著把火盆燒著了,鼓著腮幫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夢竹身邊,搖著她說:</br> “坐到火邊上來,好不好?”</br> “奶媽,你就別管我吧!”夢竹不耐煩地皺皺眉。</br>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奶媽說,“如果慕天回來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會管你。現(xiàn)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這副樣子,整個臉龐上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來,該都認(rèn)不出你了!”</br> “你少說幾句好不好?”夢竹蹙緊眉頭說,煩躁地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火邊。</br> “我不說,”奶媽嘰咕著,“我就不說,我才不愛說呢!只要慕天回來,跟你結(jié)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們少夫少妻和和氣氣過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媽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討厭,只等慕天回來,我就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說了!”</br> “奶媽!”夢竹喊,“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叫你不要說!”喊著,她一下子垂下頭,把臉埋進(jìn)手心里,重重地啜泣起來。</br> “喲喲,你這是怎么了?”奶媽慌了手腳,趕過去,撫著夢竹的肩膀說,“好好的,又哭什么?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媽以后就再不說了,行不行?別哭別哭,哭起來像個小娃娃了。”</br> “奶媽!”夢竹哭著喊,“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今天已經(jīng)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會回來了!準(zhǔn)是他家里不讓他娶我……”</br> “哎呀,夢竹,你就是成天呆坐著胡思亂想。怎么會呢?慕天那孩子不是個負(fù)心人,奶媽對他放得了心,當(dāng)初才會幫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這兒哪里是一個月可以來回的呢?人家走上兩三個月都是平常的……”</br> “不!不!不!你不知道!”她拼命地?fù)u頭,“他有車可搭,不像別人要用走的,一個月來回是足夠了!他說過三十天之內(nèi)一定回來!現(xiàn)在,他是不會回來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們說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給土匪綁票了,殺掉了!”</br> “阿彌陀佛!”奶媽呼出一口長氣,“好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地咒人家!”</br> “但是,他為什么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br> “不要急,小姐,說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你也該弄得整整齊齊,吃點東西,別讓他回來看到你這樣慘兮兮的,對不對?來,你坐在這里烤烤火,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br> “你不要費(fèi)事了吧,”夢竹瞪著爐火說,“我什么都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br> “吃不下,餓著也不是辦法呀!”奶媽說著,已挪動著笨重的小腳,自顧自地走了出去。</br> 當(dāng)奶媽端著碗熱氣騰騰的面走進(jìn)來時,夢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著筆,對著油燈發(fā)愣。燈下,一張空白的信箋正平攤著,奶媽把面放在夢竹手邊,說:</br> “來,先趁熱吃了,再寫信!”</br> “我不想吃。”夢竹無精打采地說。</br> “吃一點,胃口就會提起來了。”奶媽好言好語地勸著。</br> 夢竹對那碗面注視了幾分鐘,終于,嘆了口氣,放下筆,拿起筷子來,在碗中挑著面條,挑了半天,沒有吃進(jìn)一口。奶媽忍不住了,說:</br> “夢竹,你在洗筷子嗎?”</br> 夢竹不經(jīng)心地望了奶媽一眼,低下頭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開說:“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想吐。”</br> “你別是生病了?”奶媽擔(dān)心地說,用手摸摸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fēng)口里吹風(fēng),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br> “沒病,”夢竹躲開奶媽的手,繼續(xù)對著信紙發(fā)呆,好半天,皺皺眉說,“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br>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奶媽說,“我看你怎么辦才好?”</br> 夢竹用手托著下巴,盯著那張信紙,盯著盯著,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地畫著。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睛,眉毛……咬著嘴唇,她凝視著自己畫出來的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涂,涂成漆黑一團(tuán),嘴里喃喃地,無聲地問著:</br> “你為什么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br>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么信呀?”奶媽伸過頭來問。</br>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地說。</br>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里嘟囔著,“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西怎么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br> “敲敲蛋——”夢竹想著,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br> 奶媽端著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地望著夢竹的背影發(fā)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著燈芯下的燈花,據(jù)說燈花結(jié)得大,象征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明天?或者,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昵,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說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jìn)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cè)耳傾聽,屋外,除了呼嘯的風(fēng)聲,只有遠(yuǎn)處,鷓鴣單調(diào)的啼聲:</br> “苦苦苦苦苦!”</br> “苦苦苦苦苦!”</br> 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地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地寫著:</br> 憶了千千萬,</br> 恨了千千萬,</br> 畢竟憶時多,</br> 恨時無奈何!</br> 拋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fā)現(xiàn)奶媽端著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地瞪著她。她怔了怔,詫異地說:</br> “你看什么?奶媽?”</br> “你——”奶媽拉長聲音說,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br> “有了?有什么了?”夢竹不解地問。</br> “夢竹,”奶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著夢竹的臉說,“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br> “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地思索盤算著,接著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里,無力地吐出一個字,“哦!”</br> “好了,夢竹,”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地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fù)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們還是盡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奶媽年紀(jì)大了,帶娃娃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zhǔn)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地休息著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bǔ)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guān)系!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里不說,心里還不是惦記著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么怨呢?等將來抱著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zhuǎn)一趟,管保你媽什么氣都沒有了。哪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犟。就你這么個寶貝女兒,哪里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xiàn)在抹不下臉來認(rèn)你,等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了,什么都好了……”她猛地縮住了口,夢竹呆呆地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地望著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奶媽推推她,說:“怎么的?夢竹?發(fā)什么愣呀?”</br> “慕天,”夢竹慢吞吞地說,“不回來呢?”</br> “你想些什么?怎么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br> “你說過,男人都不可靠的。”</br>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br>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么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哪一天?哪一天?哪一天?今天已經(jīng)第三十八天了!”</br>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地來到,沉甸甸地滑走了。太陽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著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地重疊著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地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后就連片紙只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fā)狂。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郁而神經(jīng)質(zhì),當(dāng)?shù)谖迨煊謴睦杳鱽淼剑プ∧虌尩氖滞螅犞粚Υ蠖鵁o神的眸子,恐怖地說:</br> “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br> “呸!小姐!別觸霉頭!”奶媽啐了一口。</br> “真的,奶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br> “好說!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睹,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奶媽拍著她,像哄一個小孩子。</br> “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地?fù)u著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著喊,“再等下去我要發(fā)瘋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br> “你瘋了?”奶媽喊,“昆明那么遠(yuǎn),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著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br> “我不管!”夢竹狂熱地說,“我要去找他!我什么都不管!我寧愿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地等待!等待!等待!”</br> “我決不放你去!”奶媽嚷,“你發(fā)瘋!”</br> “我要去!”夢竹堅決地說,“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里等到頭發(fā)發(fā)白!”</br> “你別傻!”奶媽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br> “明天!”夢竹發(fā)狂地叫,“有多少個‘明天’!奶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xiàn)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蒙住臉,痛哭失聲地說:“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br> “夢竹,夢竹,”奶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么遠(yuǎn),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jì)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br> “再等幾天!”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淚如雨下,“再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yuǎn),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yuǎn)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yuǎn)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jī)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jī)會。</p>
良久之后,機(jī)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