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br>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zhèn)上走了出來,順著腳步,慢吞吞地沿著嘉陵江踱著步子,一面熱心地討論著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弗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致,一來就聳聳肩說:</br> “畫一只猴子哦!三萬六千根筆毛,一根根地圓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發(fā)黑的時候畫到頭發(fā)白的時候,毫毛還沒畫到一半呢!”</br> 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說王孝城的畫:</br> “提起筆來,就那么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br>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br> “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br>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br> “涂了幾個墨團團了?”</br>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片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涂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弗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弗之。兩人走著一邊還大聲地辯論著。</br> 已經是深秋的時分了,雖然是午后,氣候仍然很寒冷,沒有太陽,天是陰沉欲雨的。光禿禿的柳條在蕭瑟的寒空中搖擺。王孝城指著柳樹說:</br> “堤邊柳,到秋天,葉亂飄!”</br> “葉落盡,只剩得,細枝條!”</br> 楊明遠微笑著接下去念:</br> “想當年,綠蔭蔭,春光好!”</br>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br> “噢,秋天!”王孝城蹙著眉說,“我不喜歡秋,太肅殺,容易引起人的鄉(xiāng)愁和感慨!”</br> “尤其在這寒陰陰的氣候里,”楊明遠說,“冬天似乎馬上會來,而冬衣還睡在當鋪里。簡直是給人威脅!”</br> “學學小羅,四大皆空,也照樣無憂無慮!”</br> “秋天來了,他四大皆空,預備怎么辦?”</br> “你別為他發(fā)愁,”王孝城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今年,我想他是沒問題了。有人會為他想辦法的。”</br> “有人為他想辦法?誰?”</br> 王孝城伸手指指天際,楊明遠下意識地一抬頭,正有一群鳥向南邊飛去。</br> “燕子?”他問。</br> “噢,燕子,”王孝城說,“小飛燕。”</br> “你怎么知道?”</br>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其實,小羅不是個笨人,你別看他嘻嘻哈哈的,好像心無城府。事實上,他是十分工于心計的,就拿他對小飛燕來說吧,胖子吳追求得火燒火辣,弄得人盡皆知也沒追上。小羅呢,毫不費力地,不落痕,跡就讓小飛燕傾了心。我總覺得,追求女孩子是一門大學問,技術是很重要的,像你像我,都不行!”</br> “不過,我們也并沒有追求女孩子呀!”楊明遠說。</br> “我們是沒有行動而已,并非沒有動心,你敢說我們常玩的那一群里的女孩子,你就沒有為任何一個動心嗎?不過,我王孝城是不想結婚的,交女朋友就得做婚姻的打算!我怕婚姻,那是伽鎖,我寧可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地過過舒服日子,不想被婚姻鎖住。而且,我也有自知之明,除非有我真愛的女孩子,要不,還是算了。”</br> “什么意思?”楊明遠沒聽明白,“怎么個‘算’法?碰不到你真愛的女孩子,你就終身不結婚?”</br> “或者。要不然,就娶盡天下的美女,如果我得不到我真愛的女孩子,任何女人對我都一樣了!”</br> “你的說法好像是你已經有了傾心的對象,而又無法得到。”</br> “也可能,我晚了一步!”</br> “蕭燕嗎?”</br> “別胡扯八道了!”王孝城哈哈一笑,抬頭看了看天,烏云在天邊聚攏,一陣風來,帶著濃重的寒意,“真的,冬天快來了御寒的衣服還沒影子呢,還在這兒胡扯!”</br> “要下雨了”,楊明遠也看了看天,“秋天,真不給人愉快感!”又是一陣風來,他用長袖對著風兜過去,微笑著說:“好了!裝了一袖清風,總算不虛此行,回學校吧!”</br> “唔,”王孝城的眼睛直視著前方,“不過,也有人不受秋的影響,照樣追求著歡樂。”</br> “是嗎?”楊明遠泛泛地問。</br> “唔。”王孝城依然就前面看著。</br> 楊明遠順著王孝城的眼光看去,于是,他看到一幅美麗而動人的圖畫。在嘉陵江水畔的一個石階上,何慕天正無限悠閑地坐著,他身邊是一根釣魚竿,斜伸在水面上,這一頭,并非拿在手中,而是用塊大石頭壓在地上。他的眼睛也沒有注視水面的浮標,只呆呆地凝視著他左邊的那個人。在他左邊,夢竹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垂著兩條大發(fā)辮,系著一件白色的披風。披風寬大的下擺,正迎風飛來,像極了白蝴蝶的雙翅,伸展著,撲動著。她膝上放著一本書,但她也沒有看書,而用胳膊支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愣愣地,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何慕天。</br> “你看,”王孝城笑了笑,“這就是人生最美麗的一刻,天地萬物,都在彼此的眼睛中。”</br> 楊明遠看了王孝城一眼:</br> “你似乎很懂得感情。”</br> “哈,是嗎?”王孝城笑著說,拉拉楊明遠的袖子,“我們走開吧,別去打擾他們,看樣子,他們的世界里,已沒有第三者能存在了。”</br> 楊明遠仍然注視著那對渾然忘我的人兒,好半天,才聳聳肩,突然覺得天氣變得很冷了。m.</br> “走吧,恐怕要下雨。”</br> 他們折了回去,準備去坐渡船回學校。路上,兩人都莫名其妙地沉默了起來,起先的那股高談闊論的興致都沒有了。秋風帶著壓力對他們撲面而來,暮云正輕悄悄地在天空上鋪展開來。默然地走了好一會兒,楊明遠才深思地說:</br> “奇怪,她為什么選擇何慕天?我覺得何慕天有點怪,而且有些神秘,家在昆明,干什么跑到重慶來讀大學?西南聯(lián)大不是也很好嗎?他又總有用不完的錢,而他的家庭,大家都只傳說很有錢,卻誰也不明白他家庭的真正情形,你不覺得這個人可能有問題嗎?”</br> “有問題?你指那一方面?”</br> “例如政治背景……”</br> “絕對不會!他是個詩人,滿身詩人氣質,別的什么都沒有,至于思想,我保證他是個純右派的。你別胡思亂想,你對他好像很有成見,一開始你就不喜歡他。”</br> “并非成見,只是——”他皺皺眉,“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br> “或者是因為——”王孝城說了一半,又咽住了。</br> “因為什么?”</br> “沒什么,船來了,走快一點吧!”</br> 上了渡船,到了對岸,兩人又都沉默了下去,默默地向藝專走去,一大段路,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藝專的黑院墻已經在望了,王孝城才突然地嘆了口氣:</br> “唉!”</br> “唉!”楊明遠也嘆了口氣。</br> “怎么了?你?”王孝城問。</br> “怎么了?你?”楊明遠也問。</br> “我?沒有什么。”</br> “我?也沒有什么。”</br> 王孝城看看楊明遠,后者也看了看他。然后,王孝城笑了,一拉楊明遠的袖子說:</br> “走!到校門口茶館去喝兩杯,我喝酒,你喝茶!”</br> “你有錢?”</br> “錢?”王孝城豪放地甩思袖子,“賒賬吧!以后再說!”</br> 兩人跨進了茶館,坐了下來。</br> 外面,細雨開始綿綿密密地飄飛了起來。</br> “好呀!小姐!”</br> “噓!別叫!”夢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對奶媽警告地說,一面用那對美麗的大眼睛懇求地望著奶媽。</br> “外面在下雨,你又要出去?現(xiàn)在,每天中午你媽一睡午覺,你就往外面溜,等到你媽醒來找不到你,又要跟我發(fā)脾氣!”</br> “好奶媽,幫幫忙!我去兩小時就回來,包管媽的午覺還沒醒,神不知鬼不覺的,決不會牽累你!”</br> “兩小時?哪一次你是守時兩小時回來的?要我在你媽面前左撒謊右撒謊,將來我真下了拔舌地獄哦,一定把你也拉進來!”</br> “我一定陪你,好不好?”夢竹說著,急急地向門口溜去,“你不用擔心拔舌地獄里沒人陪你!我準陪,一言為定!”</br> “喂喂,”奶媽趕上來,又拉住了夢竹,“你不帶把雨傘?外面在下雨!”</br> “這一點毛毛雨,有什么關系?”夢竹掙脫了奶媽的手。</br> “你那個離恨天又在等你了,是不是?”</br> “奶媽!”夢竹嘆口氣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是何慕天,不是離恨天!”</br> “何慕天,離恨天,還不是差不多!”奶媽嘰咕著,一抬頭,看到夢竹已經走到門外去了,就又移動著小腳,吃力地追了上去,扶著大門,再釘了一句,“兩小時之內,一定要回家哦!”</br> “知道了!”夢竹頭也不回地說,向前面匆匆走去。走了老遠,才站住松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怎么上了點年紀的女人,就都會變得這樣啰嗦的呢!”</br> 一把傘突然伸了過來,遮在她的頭頂上,她一驚,抬起頭來,接觸到一對深沉、含蓄、而帶著笑意的眼睛,一襲藍布長衫罩在夾袍子上面,依然帶著他特有的那股瀟瀟灑灑的勁兒。她笑了,歡欣的情緒鼓舞著她,她覺得自己像一朵清晨的睡蓮,正緩緩地淀開每一朵花瓣,欣欣然地迎接著美好的世界和黎明。</br> “是你?”她欣喜地說,“嚇了我一跳!”</br> “是嗎?”他問,盯著她的臉,在傘的陰影下,注視著她那清新美好的臉龐。“我在小茶館里左等你不來,右等你不來,實在等不下去了,只好迎著這條路來接你。怎么?今天為什么這樣晚?”</br> “媽剛剛才睡著。”夢竹說,和何慕天并肩向前面走。細雨輕飄飄地灑在油紙傘上,發(fā)出蟋蟋的響聲,石板地上濕漉漉的,混含著泥痕。何慕天的長衫下擺上已全是泥水和污點。“唉!”她忽然嘆了口氣。</br> “怎么了?”</br> “永遠要這樣偷偷摸摸,明明是正大光明的事,卻好像犯了罪一樣。”何慕天心中一震,犯了罪一樣?他悄悄地打量她,那純潔真摯的小臉龐,那寧靜、單純、信賴的眼神,那無邪的而帶著幾分倔強的嘴角!怎樣一個善良而熱情的女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br> “怎么?你?”她問。</br> “沒——沒有什么。”他掩飾地說,挽住了她的腰,傘在她的面頰上投下了一個弧形的陰影,她的眼睛在陰影下亮晶晶地閃著光。肩并著肩,共在一把傘之下,他們緩緩地在青石板的路上走著,走了一段,夢竹發(fā)現(xiàn)他們并非和往常一樣向鎮(zhèn)外走,而是在向鎮(zhèn)中心走去,就詫異地問:</br> “你帶我到哪里去?”</br> “我住的地方。”</br> “你住的地方?”</br> “嗯,我昨天才從宿舍里搬出來,在鎮(zhèn)上租了一間屋子,這樣一來可以逃避宿舍中的嘈雜零亂,二來我們也不必天天到江邊上去吹風淋雨,小茶館里眾目昭彰,坐久了也不是滋味,對不對?”</br> “你租的?怎樣的房子?”</br> “別人分租出一間給我,倒很安靜,又有獨立的門戶。你來參觀一下吧。”</br> 何慕天租的房子在一條巷子里,有個大院落,院落中居然也花木扶疏,參天的古槐中堆著假山石,石邊疏疏落落地開著幾株菊花。沿著院子中的石板路向里走,是棟陳舊、古老的大宅第,有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邊有好幾間獨立的房子,其中一間就是何慕天租的。廊檐上還掛著幾個鳥籠,里面卻早已沒有了鳥的蹤跡。廊下,幾株瘦瘦的、缺乏照料的菊花在秋風中搖曳。一目了然,這又是那種沒落的世家,除了空空的一幢房子,已經一無所有,于是,就把房子分租給大學生,賺一些錢來維持家用。何慕天打開了自己那間的房門,夢竹走了進去。房子并不小,家具顯然也是向房東一并租下的,一張桌子,幾把檀木椅子和一張笨重無比的床,還有個頂天立地的大櫥,油漆剝落,不過還可看出當初是件講究的東西,櫥門上雕刻著十分細微而瑣碎的圖案。夢竹四面看了看,笑著指了指那個大櫥:</br> “可以藏得下好幾個人!”</br> “把你藏進去,如何?我離開的時候,你就藏進去,別人也找不著你。我回來了,拍拍手,叫兩聲粉蝶兒,你就趕快飛出來陪我!”</br> “說得好!”夢竹笑著說,走到桌子旁邊,注視著排列在桌子上的一些書,然后順手抽出一本《花間集》來,翻開來,里面夾著一張照片,她凝視著那照片,濃眉毛,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是張豐滿的嘴,一頭濃郁的頭發(fā),卷曲地披散著,臉上帶著一絲野性而充滿自信力的笑。她把眼睛從照片上抬起來,望著何慕天,抿著嘴角對何慕天微笑。</br> “你笑什么?”何慕天不解地問,“你在書里看到了什么東西?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br> “書中自有顏如玉!”夢竹仍然在笑,把書遞到何慕天面前來,“是誰?好漂亮!你的姐姐?妹妹?還是情人?”</br> 何慕天的心臟一下子提升到喉嚨口,面對著這張照片,他不能抑制地變了色。把書從夢竹手里拿下來,丟在桌子上,他迅速地在腦子里編織謊話,可是,抬起頭來,他接觸到的是一對坦白、無邪的大眸子,里面盛滿的全是單純的熱情和百分之百的信賴。仿佛那張照片絲毫也沒引起她的疑心和介意,就像書中的一頁插畫般那樣自然。在這對眸子的凝視下,他感到強烈的自慚形穢,和強烈的自責。用牙齒咬住嘴唇,他背脊上冷汗涔涔了。</br> “怎么了?慕天?”夢竹收起了微笑,培異地望著他,“你不舒服?”</br> “夢竹,”何慕天喃喃地喊,走過去,把她的頭壓在自己的胸口,下巴緊貼在她的頭發(fā)上,渾身顫栗地喊,“夢竹,我那么喜歡你,那么愛你,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得抑制住在血管中過分奔放的熱情。夢竹,你不會知道,你不會了解,我愛你有多么的深切和狂熱。”</br> “我知道,我了解。”夢竹仰起頭來,水汪汪的眼睛熱切地望著他,面頰上散布著一層興奮而激動的紅暈,“我都知道,慕天,我都知道。”</br> “要想壓制住自己不去愛你,簡直是一件無法做到的事!天知道我曾經壓制過,盡我的全力去壓制,可是一旦堤防崩潰,那洶涌的洪流可以淹沒一切,那樣強大的沖擊力,那樣不可遏制地奔騰流竄!”他注視她,在她的瞳人里,看到自己蒼白的臉和燃燒著的眼睛,“夢竹,要不愛你是不可能的,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舒繡文的微笑,江村的演技,全引不起我的興趣,你坐在那兒,寧靜、安詳而又美麗。你的眼睛里有夢想,整個臉龐都煥發(fā)著光彩,當戲演到最動人的地方,有兩滴亮晶晶的淚掛在你的睫毛上,我竟沖動地想要去吻掉它。戲散了,我送你回家,你走在我身邊,凝視著草里飛竄的螢火蟲,安靜得像個小小的、怕給人惹麻煩的孩子。到了你的家門口,你扶著門,看著我走開,溫柔的眼睛像兩顆黑夜里閃爍的露珠,我必須用全力去控制自己,不對你作過分的注視。然后,我孤獨地沿著石板小路走回學校,心底有個小聲音在對自己不斷地說:‘這就是你所追尋的,這就是你所幻想的,這就是你曾夢寐中渴求的女孩子,是你一切的夢的綜合,這個女孩子——李夢竹。’”</br> 夢竹的眼睛里凝聚了淚珠,懸然欲墜地滿盈在眼眶里,微仰著頭,她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正在訴說的何慕天,微微扇動著嘴唇,無聲地低喊著:</br> “慕天,哦,慕天!”</br> “然后,是磐溪的茶館之聚,”何慕天繼續(xù)說下去,沉湎在自己的回憶里,“你坐在一大群人中間,那樣的超群出眾,你以好奇的目光,探視著,領會著周遭的一切,除了微笑,幾乎什么都不說。你不知道你那沉靜溫柔的態(tài)度,和那飄忽的微笑怎樣強烈地吸引和打動我,為了抗拒這股引力,我喝下了過多的酒,但沒有醉于酒,卻醉于你的凝視和微笑。或者,是我那兩句略帶感傷味的詞,引起你作詩的興趣,即席而賦的‘雨余芳草潤,風定落花香……’讓我進一步地領略到你的才氣和詩情……我已經太喜歡你了,喜歡得一看到你就心痛,喜歡得不能不逃避。于是,我逃避了,我躲開你的眼光,我把自己埋進酒杯里,我克制住強烈地想送你回家的沖動,而忍心地望著你孤獨地走開……”</br> 夢竹的淚珠沿著面頰滾了下來,微顰著眉梢,微帶著笑意,她默默地搖了搖頭。</br> “……南北社不成文地成立了,每周一次的聚會成為我生活中的中心,不為別的,只因為聚會中有你。看看你,聽聽你的聲音。我告訴自己,僅此而已。但,一次又一次地見你,一次又一次地無法克制。每次望著你走開,我覺得心碎,聽著別人談論你,我覺得煩躁和嫉妒。特寶公開承認在追求你,使我要發(fā)狂。似乎任何人追求你,都是對你的褻瀆,而我——”他長長嘆息,“又有何資格?”</br> “慕天,”夢竹搖搖頭,新的淚珠在眼眶中打轉,“你太低估你自己了!”</br> “是嗎?”何慕天蹙著眉問,痛楚而憐惜地凝視著夢竹那含著淚、而又注滿了欣喜之情的眼睛,“是嗎?夢竹?是嗎?我配嗎?”</br> “慕天!”夢竹發(fā)出一聲喊,激動地用雙臂緊緊地環(huán)住了他的腰,把臉埋進他胸前的長衫里,聲音模糊地從長衫中飄出來,“慕天,我愛你!我崇拜你!”</br> “是嗎?夢竹,是嗎?我值得你愛和崇拜嗎?”何慕天囈語般地、不信任地問。</br> “你值得!”夢竹重新仰起頭來,熱情的臉龐上洋溢著一片光彩,“慕天,你為什么這樣不安?這樣沒有自信力?”</br> “我怕命運!”</br> “命運?”</br> “是的,命運。”何慕天用手捧住夢竹的臉,深深地望進她的眼底,“我那樣喜歡你,唯其太喜歡你,就生怕會傷害你。在鎮(zhèn)口那個小茶館中,我曾天天等待你,只為了看看你。咳,夢竹,夢竹,我到底還是忍不住,那天晚上,看到夜深霜重,你仍然佇立不走,我直覺你是在等待我,我依稀聽到你的呼喚……”</br> “慕天,我是喊了你,用我的心!”夢竹微笑著說,“我也有個直覺,如果我站著不走,你一定會來,所以我就固執(zhí)地等待著。結果,你真的來了,可見我們是心靈相通的,是嗎?”</br> “但是,”何慕天呆呆地注視著她,“以后會怎么樣呢?夢竹,我們怎么辦呢?”他咬住嘴唇,深切地凝視她,內心在激烈地交戰(zhàn)。“夢竹,”他的喉嚨沙啞,“夢竹,你不知道,你那么善良,我要告訴你……”</br> “別說!”夢竹叫,“我知道你想些什么。知道你擔心的是什么。但是,你別怕,我有勇氣應付那一天的打擊,我有勇氣!我母親不能強迫我!慕天,別為高家的事發(fā)愁,連我都有勇氣,難道你還沒有勇氣嗎?”</br> “高家?勇——氣?”何慕天愣愣地說。</br> “是的,高家!我恨透了他們!可是,現(xiàn)在總是婚姻自主的時代,是嗎?有誰能強迫我呢?我和高家訂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他們不能用這樣的婚約來限制我!只是怕媽媽……但,總有一天我要面臨和媽媽攤牌的,慕天,你會給我勇氣的,是不是?”</br> “我——給你勇氣——?”何慕天依舊在發(fā)怔。</br> “是的,是的,你會給我勇氣!”夢竹像得到了保證似的說,“你別發(fā)愁,慕天,只要有你,我還怕什么呢?”她挺了挺瘦小的背脊:“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br> “夢竹!”何慕天低低地叫,眼眶濕潤了,“你不知道,我是說……我……”</br> “別說了!”夢竹甩了甩頭,“最起碼,現(xiàn)在別讓他們的陰影來困擾我們!慕天,我告訴你一句話,”她望著他,用一種堅定的、果決的、嚴肅而不移的語氣說,“今生今世,活著,愿做你家的人,死了,愿做你家的鬼!我是非你莫屬!”</br> 何慕天凝視著她,接著就深深地顫栗起來,他把她擁在自己的胸前,緊緊地環(huán)抱住她。淚溢出了他的眼眶,他用面頰依偎著她黑發(fā)的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br> “記得《孔雀東南飛》里那兩句詩嗎?”夢竹輕輕地說,用柔和如夢的聲調念:</br> 君當如磐石,妾當如蒲草,</br> 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br> 她發(fā)出一聲深長的、滿足的嘆息,緊偎在他胸前,幽幽地說:</br> “你是磐石,我是蒲草,我將堅韌如絲,但求你永不轉移!”</br> 何慕天無法說話,只更緊地攬住她。雨在窗紙上淅淅地滴著,風在樹葉中穿梭。夢竹又是一聲嘆息:</br> “你的心在跳,”她說,“好重,好沉,好美!”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